在所有的社會機構中，學校也許是最特殊也是最重要的一類。當然，每一類社會機構都有其特殊性和存在的必要性。學校的特殊性和重要性在于，幾乎每個人每天都要和學校打交道，而且，它關乎的不是過去和現(xiàn)在，而是人類的未來。人不一定每天會生病，所以不需要每天去醫(yī)院，但每個人或他（她）們的孩子幾乎每天都要上學——除了放假；人也不需要每天和軍隊、警察局、法院或銀行等機構打交道；但每個人每天都必須要面對學校的存在。即使自己或自己的孩子已經(jīng)從學校畢業(yè)了，孩子的孩子也仍然要上學。然而，對于這個和人類生活關系如此密切重要的機構，人們似乎所知并不多。學校是什么？很多人也許想都沒想過這個問題。

　　我曾經(jīng)走訪了許多學校，包括小學、中學和大學，和校長、教師、學生以及家長進行了廣泛而深入的交流。我發(fā)現(xiàn)，不只是學校以外的人，即使是學校內(nèi)部的人，似乎也并不清楚他（她）們每天學習工作生活的場所究竟是什么。當我們說起“學?！边@個詞的時候，我們所指的意思是什么呢？

　　如果從正面很難清晰界定一個事物是什么的話，一個比較好的辦法是從反面來看它不是什么。如果我們能夠明確學校不是什么，也許就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學校是什么。

　　可以肯定地說，學校不是也不應該是政府。從使命到組織再到運行，學校和政府都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二者是不同的機構，具有不同的職能。但是，現(xiàn)在的學?？瓷先ピ絹碓较褚粋€政府機構，尤其像教育行政機關下轄的一個具體部門。我說的還不完全是“行政化”的問題?！靶姓敝皇潜硐?，現(xiàn)在的問題是，整個學校沒有或很少體現(xiàn)出教育的文化，更多地體現(xiàn)為官僚機構的文化。 

　　目前，所有公立學校的校長都是上級教育行政主管部門任命的。這本身沒有問題。公立學校的經(jīng)費來源是財政性資金，校長當然應當由政府任命，這和私立學校的校長由董事會任命的做法并無二致。有些人主張校長不應當由政府任命，這沒有說到點子上。問題的關鍵不在于校長是不是由政府任命，而是在于，當政府任命的時候，其出發(fā)點究竟是在任命一個校長？還是在任命一級官員？表面上看起來是一回事，其實二者之間大有分別。我們都希望看到是前者，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更多看到的是后者，這就導致了很多反教育的現(xiàn)象。

　　首先，校長的任期普遍不長。教育需要時間和耐心。一項教育政策的實施不可能立竿見影，其效果往往要等很多年后才會逐漸顯現(xiàn)。任期過短，一方面會損害教育政策的延續(xù)性和穩(wěn)定性——很少有校長會“蕭規(guī)曹隨”，繼續(xù)前一任的政策而不提出自己的新政策，另一方面，也很難使校長能夠靜下心來規(guī)劃學校的長遠發(fā)展——因為他（她）清楚地知道，即使規(guī)劃做得再好也沒有用，幾年之后的新校長又會提出新的“規(guī)劃”。在這種情況下，校長要么只能“急功近利”，實施一些盡可能產(chǎn)生快速效果的政策，缺乏長遠眼光；要么只能“小打小鬧”，在一些細枝末節(jié)或某一兩個局部領域內(nèi)取得突破，缺乏整體性的全局視野；最糟糕的是做做“表面文章”，提出一些動聽的教育理念和繞口令似的標語口號，除了在宣傳上博得廉價的掌聲之外，不會收到任何實際的教育效果。

　　校長是一個學校的靈魂。偉大的學校通常會有一個同樣偉大的校長。他（她）賦予學校生命、活力和精神。有時候，他（她）仿佛是一個先知，帶領全校師生奔向光明。好學校往往要傾注校長一生的心力。他（她）的名字和學校的名字緊緊連在一起，比如蔡元培之于北大，埃利奧特之于哈佛，皮博迪之于格羅頓，等等。據(jù)我的觀察，凡是一所好學校，必然有一個可能產(chǎn)生歷史意義的好校長，發(fā)展的時間至少在十年以上。校長任期如果太短，是不可能有足夠時間辦好一所學校的。

查爾斯·威廉·埃利奧特（Charles W. Eliot）,1869-1909年間任哈佛大學校長。

圖片來源：https://en./wiki/Charles_William_Eliot

　　與第一個現(xiàn)象相關的第二個現(xiàn)象是，校長要定期輪崗。有些地方甚至規(guī)定了校長的具體任職年限，兩三年后轄區(qū)內(nèi)的所有校長都要進行異地交流。據(jù)說，這樣做的理由是為了防止校長在一個學校任職時間長了會形成“獨立王國”，滋生腐敗。這樣的邏輯相當奇怪。的確，官員不應該在一個地方或部門長期任職，容易形成利益盤根錯節(jié)，尾大不掉的局面，但學校不是權力機關，校長也不是掌握權力的官員，為什么也要做出如此的規(guī)定呢？那只能有一種解釋：要么學校真的是一個權力機關，校長真的有很大的權力；要么上級教育行政機構認為學校是一個權力機關，校長是一個有權力的官員。無論是哪一種解釋，恐怕都不符合我們心中對學校和校長的想像。

　　第三個現(xiàn)象是，我們特別喜歡把一個好學校的好校長提拔為教育局的副局長甚至是局長，以示重用。對教育重視的方式有很多種，為什么一定要讓校長當官呢？不是說校長不能當官，而是說，讓一個好校長當官既可能終止了他（她）的職業(yè)生涯，也未必會對學校和教育有利。一方面，校長之所以成為好校長，是因為他（她）辦好了一所學校，但辦好一所學校并不意味著他（她）就一定可以同樣成功地管理好一個地區(qū)的教育。辦學和行政管理是兩碼事；另一方面，好校長成為教育局長后，往往會自覺或不自覺地把自己在一所學校成功的辦學理念和經(jīng)驗推廣到其他學校，但每一所學校都是個體的，辦好一所學校并不意味著他（她）就可以辦好很多所學校，也并不意味著他（她）的成功經(jīng)驗同樣適用于其他學校。事實上，教育局長是為學校和校長提供服務的。他（她）的任務是制定一個地區(qū)的教育發(fā)展目標，鼓勵和支持轄區(qū)內(nèi)的每一位校長辦好自己的學校。作為政府官員，他（她）最好沒有什么先進的教育理念，更不應該把自己對教育的理解變成政策在轄區(qū)內(nèi)的所有學校推行，使自己成為事實上的“總校長”。這樣做將違背教育管理的基本規(guī)律，損害一個地方學校的多樣性。

　　校長就是校長，是辦學的教育家。學校是教育機構，不是政府機關，二者的管理在本質(zhì)上是不同的。有些人很認同“學而優(yōu)則仕”這句話，然而他（她）們忘記了，在古代中國，儒家教育和行政管理是二體合一的，“修身齊家”等同于“治國平天下”，“學”和“仕”是一回事，但現(xiàn)代中國早已是一個高度專業(yè)化的社會，需要由專業(yè)的人去專注地做專業(yè)的事。教育尤其如此。讓好校長安心地去辦教育，用一生的心力去建設一所偉大的學校。這樣的校長多了，偉大的學校就多了，中國的教育就會發(fā)展得更好。歷史記住的往往是一所偉大的學校和一個偉大的校長，不大可能是一個局長，無論他（她）是否偉大。

　　在我看來，學校和政府機關最大的不同在于：在學校里，人和人之間在任何意義上都是平等的。開展工作主要依靠協(xié)商和說服，雖然也依靠行政命令，但效果通常很差；在政府機關，人和人之間雖然在人格上是平等的，但在工作中有上級和下級的嚴格界線。政策的推行主要依靠命令和服從，雖然也有協(xié)商和溝通，但通常不起決定性作用?；煜苏畽C關和學校之間的差異就會給工作帶來麻煩、困難和混亂。如果在政府機關里沒有上下級的區(qū)別，或者下級不聽上級的，決策就不能得到貫徹和落實，行政體系就會陷入癱瘓狀態(tài)；如果在學校里，在缺乏有效的民主協(xié)商的情況下強行通過行政命令來推行某一政策，不但會引起師生員工相當大的反彈，更經(jīng)常的情況是，也許大家表面上是服從了，但實際上“陽奉陰違”，收不到效果，最終不了了之。

　　不是說學校不需要有行政系統(tǒng)和行政管理——任何機構的運行都需要通過一定的組織體系——而是說，學校行政管理系統(tǒng)的運行必須建立在平等、民主和協(xié)商的基礎上。在學校的管理中，既要“講道理”——不講道理就沒人信服；但只“講道理”還不夠，還要“講方式方法”。在很多情況下，道理也許是對的，但方式簡單粗暴，特別是缺乏溝通，在實施過程中也會遇到很多困難。

　　學校最重要的特征是，師生員工在任何意義上都是平等的。校長和教師之間是平等的，教師和工人之間是平等的，教師和學生之間也是平等的。這一方面是因為，學校是生產(chǎn)知識的地方。知識的更新通常源于對權威的挑戰(zhàn)。真理最大，而且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shù)人手中。如果人和人之間不是平等的關系，不允許挑戰(zhàn)權威，知識的生產(chǎn)過程就停止了。哈佛大學前校長薩默斯在任期間推行的政策遭到了校內(nèi)師生的強烈批評和反對。當他還是校長的時候，哈佛學院前院長哈瑞·劉易斯公開點名抨擊其本科教學改革政策的著作就大搖大擺地放置在哈佛書店最醒目的展示臺上，薩默斯一丁點兒辦法也沒有。另一方面，學校是幫助年輕人成長以迎接未來挑戰(zhàn)的地方。學生在學校里形成自己的價值觀，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平等主義。如果學生在上學期間就沒有學會如何平等地對待和尊重他人及其觀點，那么，當他（她）們進入社會之后，就很難再有其他機會能夠補上這一課。

　　現(xiàn)在對學校平等文化侵蝕最嚴重的就是干部和級別。在我訪問學校的過程中，通常見到的都是校領導，有時也包括中層干部，但很少能夠見到不擔任任何職務的教師，除非我提出特殊的要求。令我困惑的是，如果在學校里有高層干部和中層干部的話，那誰是底層干部？對于學校而言最重要的教師又處于哪一個層次？坦率地說，學校里可以有行政管理人員，但不應當有干部，更不應當區(qū)分出高層和中層等各種級別。行政人員的工作不是管理教師，而應該是為教師提供服務；不是教師圍著干部轉(zhuǎn)，而應該是行政人員圍著教師轉(zhuǎn)。

　　解決這個問題的根本之道是取消學校中現(xiàn)存的各種各樣的級別以及和級別相掛鉤的各種福利和待遇。每一個人都要清楚地知道，學校里的所有資源必須要投入到教學和幫助學生成長的事情上。工資、待遇和福利的分配原則是工作內(nèi)容、工作性質(zhì)和工作質(zhì)量，而不是級別。我在學校里見到的最奇怪的事情是，不同級別的辦公設備和出差待遇是不同的。難道是因為干部需要在辦公桌上擺放比學生作業(yè)還要多的文件，所以就需要比教師更大的辦公桌嗎？還有的學校規(guī)定更奇葩。教師出差只能坐火車，甚至不能坐高鐵，只有領導才能坐飛機。許多教師因而不愿意出差參加業(yè)務培訓，辛苦倒還在其次，關鍵是無法報銷，還要自己倒貼費用。難道坐飛機是一種高檔次的享受和待遇嗎？難道出差不是為了工作嗎？為什么不能給所有人提供同樣的標準呢？請不要認為我不食人間煙火。我的意思是，學校里的所有資源都應當向第一線教師傾斜。應當根據(jù)工作性質(zhì)和工作內(nèi)容提供一致的工作條件，而不是根據(jù)人的不同級別提供不同的享受。只有讓每一位教師從內(nèi)心深處感受到了平等和尊重，他（她）們才會全身心地投入到對學生的教育之中。

　　前些年，一些大學曾經(jīng)嘗試取消行政級別，實行職員制，最后似乎偃旗息鼓了。失敗的原因據(jù)說是因為干部需要流動，如果只是在校內(nèi)取消級別，而校外依然存在級別的話，那些流動到校外的干部就無法被安排級別了。這個理由很牽強。一方面，需要流動到校外的干部總是極少數(shù)，不應當因為這一小部分的個人利益而阻礙整個學校的發(fā)展大局；另一方面，人各有志，如果要做官，直接到校外好了。學校本來就不是當官的地方。在學校里的人是要辦教育的。當然，人不一定要在一所學校工作一輩子，也可以到其他學?；蚪逃龣C構去，這也是一種人才的流動。實際上，取消行政級別恰恰可以把真正想做教育的人留在學校，而把那些企圖通過學校謀取其他利益的人甄別出來。“甘蔗沒有兩頭甜”，人總要做出選擇：想當官，就別待在學校；想做教育，就別要級別。實現(xiàn)這一點其實并不困難，關鍵看學校領導有沒有決心。

　　級別對學校教育產(chǎn)生的最致命的傷害在于，由此形成的官場文化和教育文化不相容，會腐蝕人心。我曾經(jīng)在不止一所學校里見到了套紅報文單和領導批示，就像在政府機關里見到的一樣。我不明白，學?！绕涫切W——里能有多少復雜重要的工作，需要向領導書面請示，得到領導的親筆批示？有什么工作當面說不行嗎？通過電子郵件留下工作記錄不可以嗎？我很難想像，當一位教師在套紅的報文單上簽下自己的名字時，他（她）是怎樣的一種心態(tài)？當校長在套紅報文單上提筆做出批示的時候，他（她）又是怎樣的一種心態(tài)？我不是說學校里不能有公文流轉(zhuǎn)處理系統(tǒng)，而是說，這種帶有濃厚官僚色彩的文化在學校里還是少些為好，沒有最好。 

　　教師通常都有自己的職業(yè)發(fā)展目標。這些目標包括：成為更好的教師、成為具有更高職稱的教師、成為更有名的教師、到更好的學校教書，等等。這些目標豐富而多元，可以激勵幫助教師在專業(yè)和職業(yè)道路上發(fā)展得更好。

　　學校應當積極創(chuàng)造條件幫助教師心無旁騖地實現(xiàn)自己的職業(yè)發(fā)展目標。然而，如果學校更像是政府機關的話，當官就會成為教師的首要目標，并且會沖擊其他的目標。問題是，領導的職數(shù)總是有限的，級別越高，職數(shù)就越少，從而呈現(xiàn)出一個金字塔式的結構，由此至少產(chǎn)生了三方面的后果：一是教師之間會圍繞著職務晉升而展開激烈的競爭。所有在官場競爭中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都有可能在學校里出現(xiàn)，會敗壞學校的風氣；二是教師的主要精力將會集中在如何獲得領導的賞識實現(xiàn)晉升，而不是如何提高教學質(zhì)量，為學生提供更好的教育；三是一些專業(yè)能力很強的教師被“提拔”到領導崗位之后，不得不花費大量時間從事一些接待性的事務性的工作，例如辦公室工作，等等。不少人因此荒疏了專業(yè)，至少不能像以前那樣集中精力于教學。其實，那些瑣碎的事務性工作交由一般行政人員即可完成，完全不需要由一個優(yōu)秀的教師來承擔——事實上，他（她）們也未必能夠做得好。但是，職務晉升是有步驟的，不可能“一步登天”，如果不經(jīng)過這些不同層級的崗位“鍛煉”，教師是很難被提拔為學校一級的領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