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殊(991-1055),字同叔,撫州臨川(今江西臨川)人。幼孤,7歲能文,鄉(xiāng)里號為“神童”。真宗景德元年(1004)14歲時張知白以神童薦入試,賜同進士出身。擢秘書省正字。次年召試中書,遷太常寺奉禮郎。天圣三年(1025)35歲時自翰林學士、禮部侍郎拜樞密副使,自此進入二府。二年后因論事忤太后旨,出知宋州,改應天府。明道元年(1032)再入二府,為參知政事??刀ㄔ辏?040)遷知樞密院事。慶歷三年(1043)拜相。次年九月罷相,出知潁州、陳州、許州、河南府等,封臨淄公。以疾歸京師,至和二年(1055)卒,謚元獻,世稱晏元獻。有《珠玉詞》三卷,存詞一百三十余首,幾乎都是令詞。劉揚忠有《晏殊詞新釋輯評》。 作者以“珠玉”名其詞集當是從其作品的高雅性來命名的,“珠玉”應該是詞中珍品。取其風格定位當是珠圓玉潤之意。《北宋詞史》說:“晏殊的作品就其形體而言,似乎接近渺小了,但因它有一種耀眼的輝光,結(jié)果卻顯得很大,并由此而引起世人的廣泛矚目?!庇终f:“孟子說:‘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孟子·盡心下》)晏殊《珠玉詞》的性質(zhì)就有些與此相近?!边@樣的評價有些高了。 一、狹小空間里的宇宙意識 面對生命有限,歲月無涯,文人墨客自是感慨無限。“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保ㄌ諟Y明《雜詩十二首》)這一主題從《論語》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就開始了??梢哉f,這是一個被反復吟詠的主題。在唐初的七言詩作中尤為突出,如盧照鄰《長安古意》、張若虛《春江花月夜》、劉希夷《代悲白頭翁》等等,尤其《春江花月夜》借助自然意象展示生命主題。這一主題反映到詞里,則會更為細化,將幽約纏綿的一面發(fā)揮出來,意境的營造上也更加注重情景的配置。在晏殊的筆下,詞世界的空間格局是比較狹小的,而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展示了廣袤的宇宙意識。我們看他的《浣溪沙》: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閑離別易銷魂。酒筵歌席莫辭頻。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前一首是在徘徊中傾聽時間?!靶略~一曲”,對酒當歌,恍如昨日。重復性生命體驗被激發(fā)出來,時間在這樣的行為過程中漸去漸遠。這是對個體而言,正是“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可是,這時候的詞人僅僅停留在自己的生存格局中,他進入了一個追憶的世界,“去年天氣舊亭臺”在詞人的感慨中定格了。去年今日,人面桃花,閃耀著往昔歲月的光輝;也昭示著今后韶光之短暫。“夕陽西下幾時回”一句便點出了主題,有過迎著朝陽前行的青春,有過紅日當空的熾熱奔騰,怎么就夕陽西下了呢?!跋﹃枴笨偸怯械?,可是詞人的著眼點絕不在追求“夕陽紅”,他更渴望自己如同朝陽初升。不因人情而改變的歲月,因歲月而改變的心情,在時空的廣闊視野中,詞人將自己定格在一種追問狀態(tài)中。整個上片由眼前事引發(fā)心中情,自然寫來,情深義重。下片將眼光轉(zhuǎn)到眼前景中來,將外在客體與抒情主體融于一體?!盁o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睂㈧o物的花和動物的燕放在一個對句中?!皾緫艏艧o人,紛紛開且落”的花不會因為你的憐惜而停止開落的自然進程;飛走的“堂前燕”在離去歸來的循環(huán)中行走一生。時間的流逝是無法被阻遏的,“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這是個體生命無法改變的現(xiàn)實規(guī)律。這兩句將人情與自然物觀照起來。在“無可奈何”的感受中嘆惜“花落去”,在“似曾相識”中迎接“燕歸來”。“花落去”,每有幾番春去意;“燕歸來”,又是一種春來情。而人生正是在這簡單的交替之中走向終結(jié)。面對自然,面對人生,我們能做什么呢?曹操說“老驥伏櫪,志在千里”,陶潛說“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樂府詩說“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我們的詞人選擇了沉默,在沉默中徘徊在“小園香徑”里。這大概就是含蓄而見言外之意吧。據(jù)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二十引《復齋漫錄》載:晏殊召(王琪)至同飯,飯已又同步池上。時春晚,已有落花。晏云:“每得句,書墻壁間,或彌年未嘗強對。且如‘無可奈何花落去’,至今未能對也?!蓖鯌曉唬核圃嘧R燕歸來。如果真是如此,晏殊的獨立創(chuàng)作權就要被質(zhì)疑了,不過我寧可信其無,為什么呢?張宗橚在《詞林記事》卷三中說:“元獻尚有《示張寺丞王校勘》七律一首:‘元巳清明假未開,小園幽徑獨徘徊。春寒不定斑斑雨,宿醉難禁滟滟杯。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游梁賦客多風味,莫惜青錢萬選才。’”詩中三句與此這首詞下片近同。足見晏殊對自己這三句話的喜愛,既入詩,又入詞,不過寫入詩中過于纖弱,入詞則見細膩深情。王士禎《花草蒙拾》也說:“或問詩詞、詞曲分界。予曰:‘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定非香奩詩;‘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定非草堂詞也?!笨梢姽湃嗽缬卸ㄕ?。 晏殊一生仕宦通達,享樂多而受苦少,信筆寫來,多是閑愁??墒沁@種閑愁如何消解呢?我們看后一首詞作。這首詞雖也寫景,可景是虛寫,抒發(fā)的是別情,卻又超越了離別本身,成為一個普遍的答案。就藝術表現(xiàn)來說,與前一首相比,此詞自是遜色不少。上片寫時光易逝,離別易感,在離別之際的脆弱心理。許是生活太平靜了,日子過于無聊,“等閑離別”就使人黯然神傷??纯囱矍暗木跋螅胂雱e后的光陰,一種迷茫涌上心頭。如何消解這揮之不去的迷茫呢?下片作出了解答。滿目山河,落花風雨,都使得我們多了一份傷感。潛含義在于春天已經(jīng)遠去,有人就要離開,真的能夠“趕上春”“隨春住”嗎?詞人對此充滿憂郁。這一切都顯得那么遙遠,還是“憐取眼前人”吧。與佳人同在是幸福的,在愛與美中送走時光。最后一句來自于元稹《鶯鶯傳》中崔鶯鶯的詩:“還將舊來意,憐取眼前人?!彼€把這句寫入《木蘭花》中,說:“不如憐取眼前人,免更勞魂兼役夢?!标淌獾倪@種選擇實際上已歸入艷情一途。選擇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消極方式。人生有苦,然而消解的方式有許多,可能因出身不同,對問題的解答方式就不一樣。晏殊的解答可以找到很多例證,如《破陣子》說:“不向尊前同一醉??赡喂怅幩扑?,迢迢去不停?!薄儿o踏枝》說:“門外落花隨水逝,相看莫惜尊前醉?!薄肚迤綐贰氛f:“暮去朝來即老,人生不飲何為?”“春去秋來,往事知何處?燕子歸飛蘭泣露,光景千留不住?!笨墒撬膊豢赡芫痛酸屓?,又不斷地抒發(fā)好夢無多的感慨,如《木蘭花》說:“長于春夢幾多時,散似秋云無覓處?!薄短ど小氛f:“綠樹歸鶯,雕梁別燕,春光一去如流電。”《漁家傲》說:“畫鼓聲中昏又曉,時光只解催人老。”《拂霓裳》說:“星霜催綠鬢,風露損朱顏?!边@種感覺一旦寫及情愛,就會更見真切,如《木蘭花》: 池塘水綠風微暖,記得玉真初見面。重頭歌韻響錚琮,入破舞腰紅亂旋。玉鉤闌下香階畔,醉后不知斜日晚。當時共我賞花人,點檢如今無一半。 張宗橚在《詞林紀事》中評價說:“東坡詩‘尊前點檢幾人非’,與此詞結(jié)句同意。往事關心,人生如夢,每讀一過,不禁惘然?!边@是一首敘事詞,所敘的是往日情事。從作者文人身份出發(fā),這位女子給他印象最深的應是“當時共我賞花”的情境,可是,細細讀來,覺得“入破舞腰紅亂旋”成為作者記憶中最為深刻的一幕。從初次見面到看到伊人動人舞姿,再到相約花前月下。雖然只是短短幾句,卻勾畫出了兩情相悅的全過程。這首詞在寫法上獨具特色,僅僅是在白描,沒有抒情的句子,充溢著追憶的溫馨感。也許詞人廣袤的宇宙意識只有在真情告白中才能得到放置,而不是“欲將沉醉換悲涼”。 二、風花雪月中的閑雅心態(tài) 劉勰《文心雕龍·物色》說:“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鐘嶸也說:“若乃春風春鳥,秋月秋蟬,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時之感諸詩者也。”(《詩品序》)對于四季的敏感,古往今來的文人也好,政客也罷,都有著共同的生命體驗。正如陸機《文賦》所說:“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边@樣就把意象的選擇限制到風花雪月之中。春風春雨、秋花秋月、春花春月、秋風秋雨都成為不可或缺的季節(jié)組成因子。尤其是在唐宋詞中,以春、秋作為背景的作品實在不少,詞人喜怒哀樂都在“風花雪月”中展開了。晏殊作為一位瀟灑閑人面對春、秋的季節(jié)變化當然感慨不已。我們先來看看他的名篇《踏莎行》: 小徑紅稀,芳郊綠遍。高臺樹色陰陰見。春風不解禁楊花,濛濛亂撲行人面。翠葉藏鶯,朱簾隔燕。爐香靜逐游絲轉(zhuǎn)。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 這是一篇展示閑雅心態(tài)的精心之作。作者由近及遠,隨著視覺的放大而取境。先看顯眼的“小徑”,再看周圍的“芳郊”,紅綠相映,悅?cè)搜勰?,亦可娛心。目光繼續(xù)行進間,看到高臺樹色,語及觸覺:隨風飄舞的楊花密集地撲向行人,讓人感到溫馨,也有些懊惱。聽到黃鶯的叫聲,循聲望去,發(fā)現(xiàn)它們藏在綠葉之中,簾外燕子正在飛來飛去。寫到這里才回到抒情主人公自己的空間:爐香裊裊,夢醒時分,已是夕陽西下。在作者的筆下風花雪月營造的世界如畫亦如夢,可是夢那么短暫,卻又那么漫長。我們看他寫景又寫夢的《采桑子》: 春風不負東君信,遍拆群芳。燕子雙雙,依舊銜泥入杏梁。須知一盞花前酒,占得韶光。莫話匆忙,夢里浮生足斷腸。 春風送暖,萬物吐綠。雙飛燕,花前酒,夢里又是一番溫馨情。所以詞人說:“夢里浮生足斷腸?!币粓鰤舨贿^是瞬間事,可是生活的快樂與希望都會在夢中延展出來。這首詞取境并不新,可以說是雅語雅境配雅情。再看另首《采桑子》:“陽和二月芳菲遍,暖景溶溶。戲蝶游蜂,深入千花粉艷中。何人解系天邊日,占取春風。免使繁紅,一片西飛一片東?!睕]有細部的描寫,也沒有大喜大悲,只是淡淡寫來,在“走馬觀花”中道出怡情之態(tài)。詞人確實是在日常生活中尋找詩意,也不免在“雅”的世界里透出“俗”來。 寫到秋天,也是如此。一方面詞人情深意濃,一方面淡情雅致。如《謁金門》: 秋露墜,滴盡楚蘭紅淚。往事舊歡何限意,思量如夢寐。人貌老于前歲,風月宛然無異。座有嘉賓尊有桂,莫辭終夕醉。 詞中抒發(fā)往事如夢,應該及時行樂的人生態(tài)度?!巴屡f歡”已漸行漸遠,讓人不禁落淚感傷??墒牵鼮閼n慮的是“人貌老于前歲,風月宛然無異?!毙倪€在,人漸老,好時光,不待人。從積極角度說,只能珍惜當前生活。消極一點,在醉酒中難得糊涂,也就否定了生存意義。正如《北宋詞史》所說:“詞人認定人生最寶貴、最重要的是把握今天,把握嘉賓帶來的友誼,把握‘終夕’的歡樂,只有這樣才能驅(qū)除與生俱來的內(nèi)在孤獨感?!薄吨橛裨~》中“有情須殢酒杯深”、“相看莫惜尊前醉”、“若有一杯香桂酒,莫辭花下醉芳茵”、“勸君莫作獨醒人,爛醉花間應有數(shù)”等詞句,在及時行樂的表層背后可能蘊含著作者在艱難時世中無法把握人生的苦悶。同時,秋天也成為詞人抒發(fā)淡情雅致的背景,如《訴衷情》: 芙蓉金菊斗馨香,天氣欲重陽。遠村秋色如畫,紅樹間疏黃。流水淡,碧天長。路茫茫。憑高目斷,鴻雁來時,無限思量。 據(jù)夏承燾《二晏年譜》,此詞當作于詞人48歲外放知陳州任內(nèi),有宋庠、宋祁相與唱和之詩題可考。宋祁在《上陳州晏尚書書》中說:“比華從事至,具道執(zhí)事因視政余景,必置酒極歡。圖書在前,簫笳參左,劇談虛疑誤往,遒句暮傳?!边@首詞以寫景為主,在景中勾畫了秋日的亮麗中透露的蕭索。而后,一句“憑高目斷,鴻雁來時,無限思量”寫出情懷,似有相思意。如《少年游》: 重陽過后,西風漸緊,庭樹葉紛紛。朱闌向曉,芙蓉妖艷,特地斗芳新。霜前月下,斜紅淡蕊,明媚欲回春。莫將瓊萼等閑分,留贈意中人。 重陽已過,正是晚秋。詞人在秋天的風景中卻找到了春天的感覺。“西風漸緊,庭樹葉紛紛?!蓖嘎吨捝畾猓墒?,詞人筆鋒一轉(zhuǎn),“朱闌向曉,芙蓉妖艷,特地斗芳新。”于蕭索中彰顯絢爛的本色,于是,此刻的芙蓉在“霜前月下”愈加“明媚”。這么美的秋色,這么美的花當然要留給最愛的人了。想是詞人心情好,看山山水水自然別有一番風味。如《菩薩蠻》:“高梧葉下秋光晚,珍叢化出黃金盞。還似去年時,傍闌三兩枝。”詞人也寫到夏花,如《浣溪沙》: 小閣重簾有燕過,晚花紅片落庭莎。曲欄桿影入涼波。一霎好風生翠幕,幾回疏雨滴圓荷。酒醒人散得愁多。 詞人完全投入自然境界之中了,閣樓、簾幕、飛燕、晚花、欄桿、圓荷共同組合成了一個圓融的世界。環(huán)境幽雅,心情暢快,詞人默默注視著眼前的一切,享受著大自然賜予的如夢一般的夏夜。如此愜意。陸機說:“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保ā段馁x》)只有善于在時光的流動中投入情感的人才會具備成為優(yōu)秀詩人的潛質(zhì)。在風花雪月中感慨人生看起來是老生常談,可是,當你進入詩人個體的生命世界,你會發(fā)現(xiàn)都有一種不同的感覺。與之前的李后主,之后的蘇東坡相比,晏殊的審美追求更為純粹,也更為平淡。與李后主、蘇東坡不同的是晏殊在人生的大部分時間里度過的是平淡的生活,淡然閑雅成為他所追求的風格所在,這一點我們還會在后面繼續(xù)分析。 三、相思離別中的情感審美 別時銷魂,別后思苦,自江淹《別賦》以來,寫離別的作品皆極盡離別之態(tài),渲染情深義重。唐宋詞中,詞人無論身居何處,是在驛站、邊塞、貶地還是在宮廷、酒壚,都會用自身的體驗寫到離別。當然,有“伶工之詞”,也有“士大夫之詞”。前者多在造境,后者皆要入境。《珠玉詞》也有許多寫離別相思的詞,這已經(jīng)構(gòu)成了一種抒情取向,所以我們單獨來分析這類作品。我們不能否認晏殊也有許多造境之作,為了應歌有意創(chuàng)作的作品可能唱起來很動聽,可是細讀文詞,都是常見語,寫的也是離別情,如《踏莎行》: 祖席離歌,長亭別宴。香塵已隔猶回面。居人匹馬映林嘶,行人去棹依波轉(zhuǎn)。畫閣魂消,高樓目斷。斜陽只送平波遠。無窮無盡是離愁,天涯地角尋思遍。 唐圭璋說此詞“足抵一篇《別賦》”。主要在于作者藝術表現(xiàn)力上的成功。馬上送別,船里行路。畫樓遠望,芳草萋萋。在斜陽中目送人之遠去,不知他要居于何方。這首詞是在運用多角度地把離情寫盡寫深。晏殊這類作品中寫得比較別致的是一首《清平樂》: 金風細細,葉葉梧桐墜。綠酒初嘗人易醉,一枕小窗濃睡。紫薇朱槿花殘,斜陽卻照闌干。雙燕欲歸時節(jié),銀屏昨夜微寒。 全詞在歡快的節(jié)奏中展示高雅閑情?!敖稹?、“綠”、“紫”之間色彩配合使得抒情主人公的情味更加香醇悠長?!吨橛窦分羞@類作品讓人初讀興味正好,再讀則沒了情致。 不過真正寫出特色的還是他的那些深情深思之作。如《玉樓春》: 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樓頭殘夢五更鐘,花底離情三月雨。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天涯地角有時窮,只有相思無盡處。 離別只是漂泊生活中的一個前奏,一旦開始了漂泊的生活,一個人踏上行程,就會在孤獨中反思既有的生活。在美好的春天,每個人都愿意投入自然的懷抱,感受難得的溫暖,沒有人愿意與最親近的人分離。青春年少,意氣風發(fā),多少“紅燭昏羅帳”里的生活讓人系念。作者在開篇引出“芳草萋萋”中的長亭送別,在春雨之中好夢正酣,只能悵然分別。寫到這里,我們看到有景有情,王國維說:“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說的極有道理。僅僅做到這些還不能算是一首好詞,還必須有“思”?!盁o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天涯地角有時窮,只有相思無盡處?!庇昧苏麄€下片來思考一個“情”字?!皵嗄c人在天涯”的真切感受是“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李后主詞句)寫自己也好,代言也好,只要心中有情就會感人。想來想去,“情”依然是揮之不去的。這就是答案,也是一個人達到的境界。關于這首詞,還有一點爭議,《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二十六引《詩眼》云: 晏叔原見蒲傳正云:“先君平日小詞雖多,未嘗作婦人語也。”傳正云:“‘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豈非婦人語乎?”晏曰:“公謂‘年少’為何語?”傳正曰:“豈不謂其所歡乎?”晏曰:“因公之言,遂曉樂天詩兩句云:‘欲留年少待富貴,富貴不來年少去?!眰髡Χ颉H蝗绱苏Z,意自高雅爾。 南宋趙與時曾針對這一則文字予以匡正曰:“蓋真謂‘所歡’者,與樂天‘欲留年少待富貴,富貴不來年少去’之句不同,叔原之言失之矣?!保ā顿e退錄》卷一)其實,是否“婦人語”本身并不重要,詞之為體,自是有幽約纏綿之態(tài)。此詞貴在一個“真”字,前人評此詞曰:“春景春情,句句逼真?!保ɡ钆数垺恫萏迷娪嚯h》)“妙在意思忠厚,無怨懟口角。”(黃氏《蓼園詞選》)況周頤《蕙風詞話》卷一:“真字是詞骨,情真、景真,所作必佳?!蔽覀兛戳硗鈨墒祝?br> 紅箋小字,說盡平生意。鴻雁在云魚在水,惆悵此情難寄。斜陽獨倚西樓,遙山恰對簾鉤。人面不知何處,綠波依舊東流。(《清平樂》): 時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長恨離亭,淚滴春衫酒易醒。梧桐昨夜西風急,淡月朧明,好夢頻驚,何處高樓雁一聲。(《采桑子》) 晏殊情詞所用多是爛熟之意象,“雁”就無處不在。大雁在詞里有兩種含義:一是相思,二是季節(jié)的昭示。這兩首詞具備演唱的特質(zhì)。語短情深,語音裊裊。尤其結(jié)尾句“人面不知何處,綠波依舊東流”、“何處高樓雁一聲”將情感調(diào)到最動人處,留下空白,語意悠遠。前句出自崔護《題都城南莊》:“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痹~的情感基調(diào)是傷感的。可是詞人卻寫出幾分亮色。將離別相思寫得那樣的具有生命力,而不是僅僅表現(xiàn)痛苦和思念之情。確實是“境高韻遠,耐人咀嚼”。我們再看詞人那首被稱為有境界的《鵲踏枝》: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必經(jīng)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说谝痪辰缫病!聨u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说诙辰缫??!娎飳にО俣龋嚾换厥祝侨藚s在燈火闌珊處?!说谌辰缫??!蓖鯂S把詞中“昨夜西風”等句,當成“古今成大事業(yè)者”必經(jīng)的三種境界之一境界,原因在于這首詞本身就具有登高望遠的追求路向,留下了一段期待空白,在山長水闊之中展開聯(lián)想。詞寫的是離別相思之苦,由景象之觀望引出意緒,月光繚亂人心,相思人一夜未眠,聽窗外秋風颯颯。登樓遠望,一片茫然。期待的結(jié)果還在蒼茫寥廓的遠方,有幾分困惑也有幾分希望。詞作把迷茫的生命體驗寫得如此真切,古今文人、俗人,有誰不經(jīng)歷此種迷茫?王氏從事功和為學的角度予以“斷章取義”,其實這就是人生的一種境界。晏殊當沒有這樣的深遠之思,可是離情別緒正是人生的一種流動常態(tài),可以昭示出生命本真的根本意義。晏殊在創(chuàng)作這樣的作品時有著不同的審美追求,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他為自己的作品預設了較高的品質(zhì)追求。既要“雅”,還要有生氣。 話說回來,晏殊的詞創(chuàng)作過程中,既有藝術體驗,也有情感體驗。為題而作就會令人生厭,緣情而發(fā)可能更會感人。這一方面使得他的離情相思之作豐富而又多樣化,另一方面是使我們感受到了詞人創(chuàng)作追求中的目的差異。《北宋詞史》中說得好:“一般而言,(晏殊詞)都不同程度地具有闊大而又高遠的境界。即使有時寫得凄厲悲涼,不掩哀傷,最終仍然會呈現(xiàn)出一種詞人所特有的那種溫潤秀潔與圓融平靜。正是這種闊大高遠、圓融平靜閃耀出的詩意的輝光,驅(qū)除了孤獨與離愁別恨,還心靈以安詳?!闭蔷売诖?,詞人獲得了寧靜和諧的審美心態(tài),在創(chuàng)作中有了對圓融境界的自覺追求,形成了具有個性特點的藝術風格。 王灼《碧雞漫志》中說:“晏元獻公長短句,風流蘊藉,一時莫及,而溫潤秀潔,亦無其比。”馮煦也說:“晏同叔去五代未遠,馨烈所扇,得之最先。故左宮右商,和婉而明麗,為北宋倚聲家初祖。”劉熙載《藝概》說:“馮延巳詞,晏同叔得其俊,歐陽永叔得其深?!边@些話道出了他的審美追求和風格淵源。其他評語如:“晏元獻不蹈襲人語,而風調(diào)閑雅?!保ā段簯c之詩話》引晁無咎語)“殊賦性剛峻,而詞語殊婉妙?!保ā端膸烊珪偰刻嵋ぶ橛裨~提要》)說出了晏殊詞作共性中的個性。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二說: 晏元獻雖早富貴,而奉養(yǎng)極約。惟喜賓客,未嘗一日不燕飲,盤饌皆不預辦,客至旋營之。蘇丞相頌曾在公幕,見每有佳客必留,但人設一空案一杯。既命酒,果實蔬茹漸至,亦必以歌樂相佐,談笑雜至。數(shù)行之后,案上已粲然矣。稍闌即罷,遣聲伎曰:“汝曹呈藝已畢,吾亦欲呈藝?!蹦司吖P札,相與賦詩,率以為常。 這樣的生活自然會催生出格局狹窄的作品,自然多寫風花雪月,多寫宴飲故事。追求高雅亦在情理之中。吳處厚在《青箱雜記》卷五中記載:“晏元獻公雖起田里,而文章富貴,出于天然。嘗覽李慶孫《富貴曲》云:‘軸裝曲譜金書字,樹記花名玉篆牌?!唬骸四似騼合?,未嘗諳富貴者。故余每吟詠富貴,不言金玉錦繡,而惟說其氣象。若:樓臺側(cè)畔楊花過,簾幕中間燕子飛;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之類是也。’故公自以此句語人曰:‘窮兒家有這景致也無?’”在這種優(yōu)越的生活環(huán)境中創(chuàng)作出來的詞是必然充滿“富貴氣”的。他的《浣溪沙》說:“小閣重簾有燕過,晚花紅片落庭莎。曲闌干影入涼波?!薄锻砷T》說:“新曲調(diào)絲管,新聲更飐霓裳。博山爐暖泛濃香。”《玉堂春》說:“小檻朱闌回倚,千花濃露香。脆管清弦、欲奏新翻曲,依約林間坐夕陽?!边@種“富貴氣”是伴隨著特殊身份產(chǎn)生的,晏殊位極人臣,與俗兒百姓接觸的機會自然很少,而與同僚達官詩酒相交當然是珠玉氣多糞土氣少。張舜民《畫墁錄》載: 柳三變既以詞忤仁廟,吏部不放改官,三變不能堪,詣政府。晏公曰:“賢俊作曲子么?”三變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惫唬骸笆怆m作曲子,不曾道‘彩線慵拈伴伊坐?!绷焱恕?br> 這是兩種不同出身對同一藝術文體的觀照差別。同時,富貴生活的本身反倒使他安靜下來思考人生與生命的大主題?!瓣淌馑鶑娬{(diào)的‘富貴氣象’,乃是生命內(nèi)在精神氣質(zhì)的豐富性。從物質(zhì)生活方面講,他享受的榮華富貴是其他人難以比擬的,但是,他并不僅僅在‘金玉錦繡’,而是富在生命與心靈內(nèi)質(zhì)上。正因為心靈內(nèi)質(zhì)的不斷充實,精神氣質(zhì)的無限豐富,晏殊才有可能寫出上面那些感人至深的富有‘詩意’的作品。富貴榮華并沒有遮掩他的‘錦心繡口’?!保ā侗彼卧~史》)一旦詞人有機會接觸一些新的生活視閾,寫出作品來也會別有風味,如: 燕子來時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點,葉底黃鸝一兩聲。日長飛絮輕。巧笑東鄰女伴,采桑徑里逢迎:“疑怪昨宵春夢好,元是今朝斗草贏?!毙碾p臉生。(《破陣子》) 越女采蓮江北岸,輕橈短棹隨風便。人貌與花相斗艷。流水慢,時時照影看妝面。蓮葉層層張綠傘,蓮房個個垂金盞。一把藕絲牽不斷。紅日晚,回頭欲去心撩亂。(《漁家傲》) 家住西秦,賭博藝隨身。花柳上,斗尖新。偶學念奴聲調(diào),有時高遏行云。蜀錦纏頭無數(shù),不負辛勤。數(shù)年來往咸京道,殘杯冷炙謾銷魂。衷腸事,托何人?若有知音見采,不辭遍唱《陽春》。一曲當筵落淚,重掩羅巾。(《山亭柳》) 這些都體現(xiàn)了晏殊從唐五代詞人那里學到的“俊”的一面,值得注意的是這些作品敘事性強,心理描寫細膩傳神,下筆刻畫人物,躍然紙上,與《珠玉詞》中其他詞作頗有不同。這種以雅為主,雅中有俗而不失格調(diào)的審美追求開啟了后來在詞中鋪敘敘事的寫法。也就是說,不獨柳永具有開創(chuàng)意義,晏殊的作品亦有著原創(chuàng)性審美特質(zhì)。 (責任編輯:中國歷史網(wǎn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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