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茶人，看茶、泡茶、喝茶；作為一個佛弟子，禮佛、坐禪、悟道；茶，人在草木間；禪，人在靜心思慮。茶人泡茶、喝茶時，則將萬物的勃勃生機匯人自身，融生命與宇宙為一體；佛弟子時坐禪，體現(xiàn)生命之寧靜與靈性，體證宇宙萬有的法性，將人之自性與宇宙法性冥然合一。于是，古來大德親證此一味，拈出“禪茶一味”，裨益后人。我們茶人、佛弟子繼承古人的思想，反復體味，一些想法縈繞于喝茶、坐禪時，奉獻出來，求教于前輩先賢。

一、“工夫”——“禪茶一味”之“用”

禪的本質(zhì)在于專注、寧靜、清明，這是禪宗、天臺宗乃至各宗各派對“禪”的共同規(guī)定。但是，“禪”并不是現(xiàn)成的，而是“構成”和體驗的，必須去肯定人生、把握人生、提升境界，所以“禪”首先是一種“工夫”，是一種修道的實踐。在坐彈、斂心、專注中，那是一種“自我撕裂”的痛苦過程，大腿的局痛、身體上的疲乏，心靈上的昏沉、掉舉……這種百年如一日的“下夫”必須克服這些身心上的痛苦，需要有種種方便來調(diào)節(jié)身心。如天臺宗的“調(diào)五事”，(一)調(diào)節(jié)飲食，吃得過飽，容易昏沉，呼吸急促，身體沉重，坐念不安；食穢濁之物，則心識昏迷；(二)調(diào)節(jié)睡眠，睡眠如果不夠，則心神虛恍；睡眠如果過多，則廢修行，空喪功夫，沉沒善根；(三)調(diào)節(jié)身體，使身體不寬不急；  (四)調(diào)節(jié)呼吸，要使呼吸綿綿而若存若亡，使之不澀不滑；(五)調(diào)心，使心靈遠離昏沉、掉舉等。所以，身心的調(diào)節(jié)需要有外緣的幫助。

根據(jù)陸羽《茶經(jīng)》的記載，中國人飲茶的歷史上溯神農(nóng)氏，初為藥用飲品，周公時發(fā)現(xiàn)“其飲醒酒，令人不眠”，后漢仙人丹丘子種茶之后，發(fā)現(xiàn)茶亦有益于修道。陸羽(733—804)《茶經(jīng)·六之欲》說：“蕩昏寐，飲之以茶。”唐裴汶《茶述》云：“其性精清，其味浩潔，其用滌煩，其功致和?！薄侗静菥V目》云：“茶，治風熱昏憒、多睡不醒?！薄帮嬆芰钊瞬幻?。”可見茶有精清、滌煩、沖和的功能。于是，中國的禪僧很早就用茶來調(diào)和身心。如《晉書·藝術傳》記載敦煌人單道開在后趙都城鄴城昭德寺修行，借由“茶蘇”以防止睡眠，并且飲茶之后，頗有精神。南朝劉宋僧人法瑤遇沈臺真，年紀垂老，常飲茶以延年益壽。茶有助禪之“用”，推動了僧人飲茶之風的興盛。

至唐代，禪宗的出現(xiàn)，馬祖建叢林，百丈立清規(guī)，“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農(nóng)禪精神大大提升了“禪茶一味”的“用”。禪寺多建于名山，云霧籠罩，適合茶樹生長；禪僧務農(nóng)，種地栽茶，于是在勞作修道開創(chuàng)了種茶、采茶、制茶、飲茶等法。如唐代封演《封氏聞見記》卷六《飲茶》云：“開元中，泰山靈嚴寺有降魔師，大興禪教。學禪務于不寐，又不夕食，皆許其飲茶，人自懷挾，到處舉飲，從此轉(zhuǎn)相仿效，遂成風俗。”所以，禪亦有助茶之“用”，寺院和僧人推動了茶的種植和加工技術的發(fā)展，而且提高了飲茶的品位與方法。后世所傳的各地名茶，皆來源于僧人的制作，如“蒙山茶”由漢代甘露寺普慧禪師所培育，“徑山茶”由杭州徑山寺僧人法欽親植茶樹，“碧螺春”由僧人大方所制……于是，天下名山僧建多，自古名寺出名茶。

因此，“禪茶一味”首先體現(xiàn)于禪的修道實踐和茶的培育、制作、泡飲等“工夫”過程中，是一種歷史具體的緣起體現(xiàn)，茶與禪彼此互助、互益，大大彰顯了二者之“用”。在“禪茶一味”的“用”上，茶人重視茶的植制，提升茶器乃至茶室的空間美感，強調(diào)茶藝的觸、色、香、味、韻等；禪人強調(diào)禪室空間的選擇，選擇山清水秀的禪居地等。所以，“禪茶一味”的“用”不僅是歷史因緣，也在現(xiàn)實時空中體現(xiàn)出來。

二、“境界”——“禪茶一味”之“體”

“禪茶一味”的核心體現(xiàn)的是禪和茶在“境界”上的一致性，即茶道與禪道，體現(xiàn)為當下平常心的境界，其最后歸宿為轉(zhuǎn)染成凈，轉(zhuǎn)惑成悟。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茶與禪，都在心性上用功，其最后無非是本來清凈心的體現(xiàn)。泡茶、喝茶，多數(shù)人講究甘滑潤津等舌喉之感，重視湯色、茶香，皆為分別心的境界中。但是，在泡茶、喝茶當下，當以“茶”為所緣境，觀照諸行無常、諸法無我，體證當下的平常心，當下即是禪心，此當下為真正的“禪茶一味”。

人在草木間，茶體現(xiàn)為天地自然之道；水為天下至清之物，茶為水中至清之味，本來應該遠離執(zhí)著。即此當下眼前的水、茶、茶器、人，原為六根、六塵和合，虛假非真實，無常變遷；即此當下，觀察自心現(xiàn)量，卻除對好茶、好水乃至好友的執(zhí)著和陶醉，消除煩惱，遠離顛倒夢想，此時茶道即是禪。所以，“茶藝”是以自我感覺為核心，不斷增加分別心；而“茶道”則須顯現(xiàn)清凈心，遠離敏感的感覺，才是禪悅法喜。

因此，“平常心”是茶和禪的共同境界，即以“無造作、無是非、無取舍、無斷常、無凡無圣”為特征。在坐禪、泡茶、喝茶的當下，要“妄心不起”，就是要破除執(zhí)著?！捌匠Ｐ摹钡挠X悟并不是靜寂不動的死人狀態(tài)，心并非凝然不動，而是不造作、無是非。造作就是有所執(zhí)著，如分辨茶、水的好壞就是“是非”，分別一起喝茶人的素質(zhì)即是“凡圣心”，這樣心靈便會被眼前的境界所限制，如對茶、水生起歡喜或厭惡的分別心，這樣心便不自在。  “不取舍”便能保持心靈的自在無礙狀態(tài)，不會執(zhí)著眼前的“所緣境”，也不會舍棄它，隨緣任運，這便是自在無礙的境界。

所以，茶的真正精神是在平常的日常生活中，并非其高貴、豪華乃至稀有等感覺，平平常常，自自然然，毫無神秘之處。如禪僧打“禪七”時，亦在禪堂內(nèi)喝茶，不去分別是什么茶，不去強調(diào)茶壺的精美、茶杯的精致，而在于口渴心躁時，靜靜地拿著茶杯，等候行茶者來到面前。一切都在無言中，行茶者丁字步站立，緩緩地倒茶，雙方都專注于茶水的傾注與人杯。當茶湯滾過唇舌咽喉進入肺腑時，一股清流注入燥熱的身心中，頓得清涼，頓解身心的疲倦，如一位勇士又回到戰(zhàn)場了。當下的味道，該是“茶禪一味”了!

三、禮儀——“禪茶一味”的“相”

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對于凡夫而言，凡“道”皆必須有“下手處”；其次，眾生皆為自他依存，無論是茶或禪，皆不能離開“眾”；所以，“禪茶一味”的“下手處”必須依“眾”而顯?！氨姟敝@，則必須依“禮儀”為核心，故“禮儀”為“禪茶一味”的相，體現(xiàn)了“借水澄心，即茶演法”的表法意義。無形的“境界”無“禮儀”則不現(xiàn)，有相的“禮儀”無“境界”則不明，所以茶離不開茶藝，禪離不開禪儀。因此，唐宋以來“茶禮”是叢林的重要宗門規(guī)式。

唐宋以來，社會形成了“客至則啜茶，客去則啜湯”的風俗，這種禮節(jié)普遍流行在朝廷、官府和民間各個階層。在佛教寺院中，茶不僅是僧人修道的助資，亦是佛菩薩的供養(yǎng)品，更是日常生活的重要飲品。凡是賓客往來、信徒接待、上堂說法，茶皆是重要的表法?！抖U苑清規(guī)》告誡僧人：“況是出家行腳，人眾參禪，粥飯茶湯，晨參暮請，語言事業(yè)，動止威儀，應系眾中規(guī)矩。”茶成為日常生活“粥飯茶湯”四大飲食之一，吃茶具有不同的表法意義和禮節(jié)。

在寺院的日常生活中，禪寺規(guī)定每隔五日要參見住持，即每月初一、初五、初十、十五、二十、二十五，初一、十五為“朔望巡堂茶”，初五、初十、二十、二十五這四天上堂為“五參上堂茶”，就是在這些日子的早晨粥后或齋后，住持說法，然后告知大眾“巡堂吃茶”。《人眾須知》“朔望巡堂”記載：

朔望上堂，就座云：下座巡堂吃茶。首座領眾依圖巡堂一匝，至元位立。住持入堂，燒香歸位。知事作一班，面圣僧問訊。住持巡堂一匝，若暫到，先隨眾，后同侍者，在悵后立。知事巡將出堂，卻隨后出，侍者歸堂。平常燒香、吃茶畢，收盞，鳴退堂鐘三下。如不巡堂，即粥罷，就座吃茶。

《敕修百丈清規(guī)》卷七“旦望巡堂茶”亦有記載巡堂茶的禮儀，通過“吃茶”住持和大眾說法 論道。其次，寺院在眾僧開浴日點茶?！抖U苑清規(guī)》卷四記載浴主在開浴日為僧人準備茶器，方便大眾泡茶?？梢?，“吃茶”是禪僧修道生活中的重要禮儀。

而且，古代寺院在結夏、解夏、冬至、新年的當年及后兩天，都要舉行隆重的茶會，所以《叢林校訂清規(guī)總要》說：  “叢林冬夏兩節(jié)為重，當留意撿舉?！薄敖Y夏茶”是在四月十一日這一天開始，早粥后，大眾先到法堂說法，巡寮，午齋后請大眾吃茶。其后，住持請吃茶，以侍者、外來掛單的客僧為主客。十六日，知事請吃茶，十七日首座請吃茶。“解夏茶”是在七月十五安居日結束當天開始點茶，也是三天?！岸敛琛焙汀靶履瓴琛本褪窃诙梁托履瓿跻划斕?，方丈為答謝執(zhí)事的辛苦，特別為執(zhí)事舉行茶會，請全寺僧人作陪。同時，寺院執(zhí)事的請職、辭職，方丈亦請吃茶而舉行茶會?？梢?，茶在寺院生活具有重要的表法意義，也是僧人之間往來、問道時扮演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

茶會具有一定的儀式和禮節(jié)，首先準備“茶膀”，即是特定格式的邀請函；其次，捧著這種榜文很鄭重地去請主客；最后，再將這份榜文貼在僧堂的外面，以告知僧眾。而且，榜文通常寫在絲織品上，如《叢林校定清規(guī)總要》中稱：“茶膀擇人敘德，書于絹素，其禮至矣?！迸e行茶會時，要鳴“茶鼓”，通常掛于法堂的西北角，其敲鳴法為長擊一通，煞聲一下，行茶之終復擊三下，由侍司主之。眾僧聞鼓聲則集眾行禮。茶鼓通常掛于法堂之西北角。

寺院經(jīng)常在方丈室或僧堂舉行茶會，必須設立職掌茶的寺職，如“茶頭”、“四寮茶頭”、“庫司茶頭”等。方丈寮中有“湯藥侍者”，負責住持舉辦茶會；“茶頭”是專門供應一般僧人茶水；“首座寮”、“維那寮”、“知客寮”、“侍者寮”等“四寮”以及庫司都各有茶頭。

可見，叢林清規(guī)制度已經(jīng)發(fā)展出一套特有的“茶禮”，隨著寺院舉辦對外開放的茶會，這些茶禮也會影響民眾生活的禮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