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聶敏里，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西方思想的起源——古希臘哲學史論》作者。

工商業(yè)的繁盛也帶來了社會關系的變化。殖民地的社會秩序往往是對母邦舊的氏族宗法關系的承襲，但是毫無疑問，也正由于是殖民地的緣故，其舊有的社會秩序相較于母邦要脆弱得多。從而，在發(fā)展著的商品經(jīng)濟的沖擊下，原有的各種氏族宗法關系就瓦解了。這也就說明了為什么在希臘海外殖民地的政治進程要比在希臘本土的政治進程發(fā)展得快得多。于是，我們看到，在古代城邦向著古典城邦轉變中起著重要作用的城邦革命首先發(fā)生在小亞細亞的諸城之中，而米利都又是首當其沖。

米利都的僭主政制與哲賢時期

米利都的劇場

因此，在公元前7世紀，米利都率先進入了希臘城邦政治的僭主政制時期。而所謂的僭主政制也就是新興的平民政制對傳統(tǒng)的貴族政制的反動。它的基本特征是，某個政治上的強人以平民領袖的身份出現(xiàn)，帶領新興的平民階層反對原有的貴族階層的統(tǒng)治，他以暴力的方式取得政權，在社會政策上推行抑制貴族勢力、保護平民利益的措施。僭主政制是希臘城邦政治由貴族寡頭的政治形式向平民民主的政治形式過渡的特殊歷史階段，它反映了工商業(yè)的發(fā)展對希臘傳統(tǒng)政制的沖擊和對城邦民主制的推進。也正是在這個時期，希臘的政治智慧開始成熟起來，這也就是所謂的賢哲時期。

第歐根尼·拉爾修在《名哲言行錄》中這樣說：

畢達戈拉斯第一個使用了哲學（Φιλοσοφ?α）這一名稱，并且稱自己是一個哲學家（Φιλ?σοφο?）……他說因為沒有一個人是智慧的（σοφ??），除了神。而更為直接的是把哲學稱為智慧（σοφ?α），把專善于她的人稱為賢哲（σοφ??）），這種人可能已臻于靈魂的極境，而把智慧的渴慕者稱作愛智者（Φιλ?σοφο?）?！藗冊J為如下一些人是賢哲：泰勒斯（Thales）、梭倫（Solon）、佩里安德（Periander）、克萊奧布洛斯（Cleobulus）、希?。–hilon）、庇亞斯（Bias）、皮塔科斯（Pittacus）。在這些人之外，人們還算上了西徐亞人阿那哈爾西斯（Anacharsis）、海奈人穆宋（Myson）、敘洛斯人斐瑞庫德斯（Pherecydes）、克里特人埃庇美尼德斯（Epimenides）；一些人甚至還加上僭主庇西斯特拉圖（Pisistratus）。這些人便是賢哲。

第歐根尼的這段話是值得注意的，因為，在這段話中他說到了“哲學”和“哲學家”這兩個詞的起源，并明確地把它們同“智慧”關聯(lián)在一起，表明“哲學家”是智慧的渴慕者，亦即“愛智者”。但是，同樣值得注意的是，他在這段話中還給了另一類人以特殊的地位，這就是所謂的“賢哲”，他們被定義為專善于智慧的人，而且可能靈魂已臻于極境。在所提供的“賢哲”的名單中，我們看到，佩里安德、庇亞斯、皮塔科斯、庇西斯特拉圖都是當時著名的僭主。正是在這些僭主身上，由于需要調停于城邦內部各階層的利益之間，折沖于城邦與鄰國、與周邊各民族復雜的政治、軍事、外交的關系之中，一種本質上是理性主義的政治思維開始發(fā)育并且成熟起來。

《西方思想的起源——古希臘哲學史論》，聶敏里著，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

因此，針對米利都這個對于古希臘哲學的誕生來說至關重要的伊奧尼亞人的殖民地城邦，我們首先要提到的就是它在公元前7世紀末期的僭主特拉敘布洛斯（Thrasy bulus）。因為，正是關于此人的政治智慧，希羅多德在他的《歷史》中曾經(jīng)做過生動的記述。他在米利都施行的是一種溫和的寡頭政治，與當時科林斯著名的僭主佩里安德交好，而泰勒斯也曾同他一起生活過。在他執(zhí)政期間，米利都遭到了呂底亞人持續(xù)不斷的進攻。由于米利都擁有海上的制海權，因而呂底亞人只能從陸上對其進行封鎖，并且采取的是一種劫掠和破壞其田地里的谷物的辦法。

希羅多德記載，這場戰(zhàn)爭進行了12年之久，在戰(zhàn)爭的第12個年頭，呂底亞人焚燒米利都人田地里的谷物，引發(fā)的大火燒毀了附近雅典娜的神廟，而在回軍的途中呂底亞人的國王阿律阿鐵斯便染上了惡疾。按照當時的習慣，他請示了神托，而神托說除非他重建雅典娜的神廟，否則他的疾病是不會好的。于是，阿律阿鐵斯就準備派遣使者向米利都人建議休戰(zhàn)，以便重建雅典娜的神廟。而此時，特拉敘布洛斯已經(jīng)從他的好友佩里安德那里得知了阿律阿鐵斯的這一計劃，于是，他立刻抓住了這一良機，運用自己的政治智慧，使得米利都擺脫了與呂底亞人的長期戰(zhàn)爭。

意大利,古希臘的雅典娜神廟的柱式。

他的辦法是這樣的。他讓米利都人將自己在長期被圍困下僅剩的所有食物全都拿出來，在呂底亞的使者到來時盡情地飲酒狂歡。這一做法果然使呂底亞人產(chǎn)生了錯覺。希羅多德這樣寫道：“據(jù)我所知道的，只有這種情況才引起了后來的和解。原來阿律阿鐵斯本來認為米利都非常缺糧并認為它的人民已經(jīng)困苦不堪了，但他當在使者從米利都回來之后聽到和他所料想的完全相反的消息時，不久他便和米利都人締結了一項條約；由于這項條約，兩個國家成了密友和聯(lián)盟。”所以，呂底亞人雖然在公元前7世紀末期征服了當時小亞細亞沿岸的許多希臘殖民地城邦，雄霸小亞細亞，但只有米利都在與呂底亞王國的政治關系中享有特權，而這當然也就是它能夠維持長期繁榮的重要原因。

泰勒斯的多重智慧與政治理性成熟

這就是在公元前7世紀至公元前6世紀所謂的賢哲時期希臘的政治理性、政治智慧的發(fā)展。由此一來，我們也就必須談到古希臘的第一個哲學家、同樣是米利都人的泰勒斯的政治智慧了。

泰勒斯雕塑

歷史上記載了泰勒斯的多重智慧。他利用他的天文學和氣象學知識預知來年橄欖的豐收而預先租用當?shù)氐乃姓ビ蜋C從而獲利的故事，既顯示了他的自然知識，也顯示了他的商業(yè)智慧；他幫助呂底亞國王克洛伊索斯通過開挖河道使哈律司河分流而讓他的軍隊可以徒涉過河的故事，則顯示了如一些哲學史家所說的他的工程智慧。至于能夠顯示他遠見卓識的政治智慧的事情則是這樣的。因為，在呂底亞人之后，對整個小亞細亞的希臘殖民地構成威脅的就是新興的波斯帝國。米利都城邦已經(jīng)憑借特拉敘布洛斯的政治謀略與呂底亞人簽訂了有利于自己城邦發(fā)展的政治盟約。而這時，呂底亞國王阿律阿鐵斯的繼任者、他的兒子克洛伊索斯，卻貿(mào)然發(fā)動了對波斯的戰(zhàn)爭。

據(jù)第歐根尼·拉爾修的《名哲言行錄》記載，克洛伊索斯為此曾派使節(jié)到米利都人那里商討建立軍事聯(lián)盟，而正是泰勒斯勸阻了這一聯(lián)盟，從而也就避免了與波斯為敵。而希羅多德也曾記載說，當居魯士企圖征服小亞細亞的希臘諸城邦時，只有“米利都人和居魯士締結了一項單獨條約，條件和他們對呂底亞人的完全相同”，“因此在這些伊奧尼亞人當中，有一個民族即米利都人是沒有受攻的危險的，因為他們已經(jīng)和居魯士締結了協(xié)定”。此外，希羅多德還記載說，當小亞細亞伊奧尼亞人的諸城邦在反抗波斯帝國的戰(zhàn)斗中失敗因而瀕于絕境時，泰勒斯還曾向他們提出一個政治建議，“他勸告他們建立一個共同的政府并以提奧斯作為這個政府的所在地（因為它在伊奧尼亞的中心）；而其他的各城邦則仍然按照往常的方式生活，就仿佛它們是郡區(qū)一樣”。也就是說，泰勒斯企圖通過讓伊奧尼亞諸城邦結成一個政治聯(lián)盟的方式來抵抗波斯人的入侵，以免被波斯人各個擊破。但是，這一建議并未得到采納。

這是我們現(xiàn)在所知道的有關泰勒斯政治活動不多的幾件事情。從泰勒斯在這些事情中所起到的作用和所提供的建議來看，特別是同當時盛行的通過占卜和神托的方式來進行政治決策的做法相對比，我們不得不承認，在這里一種政治理性開始成熟起來，這也就是以一種理性的方式來考量國與國之間的關系，來就政治力量之間的均衡和對抗關系進行務實的政治謀劃，甚至能夠對未來政治形勢的變化做出富有遠見的預測。顯然，沒有一種理性的發(fā)育和這種理性在政治事務上的審慎的運用，所有這些方面都是根本不可能的。

但是，如此一來，在給出了這樣一種具體的社會歷史環(huán)境的背景下，當我們再來思考古希臘哲學的起源的問題時，它的起源就不再神秘，而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了。政治的理性既已發(fā)育，那么對整個城邦生活——自然的、社會的——進行更一般層面和更為深刻的理性反思當然就是不難想象的。因此，我們也就明白了，以往把古希臘哲學的起源歸結于古希臘人精神的神秘的稟賦或者民族精神的創(chuàng)造力的靈光一現(xiàn)，所存在的根本問題就是，做這一觀察的人只是單純地考察古希臘哲學本身，而沒有考察它所置身的社會歷史環(huán)境。而一旦把古希臘哲學放到它所置身的社會歷史環(huán)境中，籠罩在它身上的那層屬于神圣精神的神秘主義的面紗就被拂去，我們所看到的僅僅是這樣一個最淺顯易懂的事實：古希臘哲學不過是公元前7世紀到公元前6世紀逐漸發(fā)育成熟的古希臘城邦文明的理智的產(chǎn)物。這一時期的古希臘城邦文明，由于自身所經(jīng)歷的急劇的社會變革，由于它同周邊各大文明的頻繁交流與接觸，由于它所處的復雜的國際政治環(huán)境，它不能不用理性的方式來審理這一切，而這樣的理性的運用一旦積累起豐富的經(jīng)驗，對于相關經(jīng)驗的更高層面的理論的反思也就成為可能，而這就是哲學。

（本文摘選自《西方思想的起源——古希臘哲學史論》，聶敏里著，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經(jīng)出版社授權刊發(fā)，標題圖片為編者所加，編輯：豆姑娘，圖片源于網(wǎng)絡。）

作者簡介

聶敏里，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人民大學首批杰出人文學者。主要從事古希臘哲學的教學和研究，長期教授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本科生的西方哲學史專業(yè)課程，深受學生的歡迎與愛戴。出版有學術專著《存在與實體——亞里士多德〈形而上學〉Z卷研究（Z 1-9）》、《實體與形式——亞里士多德〈形而上學〉Z卷研究（Z 10-17）》，譯著有《20世紀亞里士多德研究文選》、《前蘇格拉底哲學家——原文精選的批評史》，在學界享有廣泛的聲譽?！洞嬖谂c實體》先后獲得北京市第十三屆哲學社會科學優(yōu)秀成果獎二等獎、教育部第七屆高等學?？茖W研究優(yōu)秀成果獎（人文社會科學）三等獎，《實體與形式》入選2015年度《國家哲學社會科學成果文庫》。

《西方思想的起源——古希臘哲學史論》是一本從中國學者自己的思想視野出發(fā)對古希臘哲學的正本清源之作。它不重在知識的梳理與介紹，而重在思想的分析與檢討，上溯公元前6世紀的米利都學派，下迄公元6世紀的新柏拉圖主義，上下1200余年的古希臘哲學，深入其思想內部，探尋其內在的本體論和認識論的思想根底與究竟，力求勾勒出西方思想最初的源流與脈絡，指陳其思想深處的得失與轉捩，闡明其對二千余年西方思想的奠基意義與形塑作用。

相關援引

伯里：《希臘史》I，陳思偉譯，131～132頁；BC 塞爾格葉夫：《古希臘史》，繆靈珠譯，150～152頁。

塞爾格葉夫：《古希臘史》，繆靈珠譯，155頁。

伯里：《希臘史》I，陳思偉譯，131～132頁。

Diogenes Laertius,Lives of Eminent Philosophers,VolI,I1213,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50.據(jù)洛布本中古希臘原文直接譯出。

BC 塞爾格葉夫：《古希臘史》，繆靈珠譯，155頁。

Diogenes Laertius,Lives of Eminent Philosophers,VolI,I27,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50。

希羅多德：《歷史》（上），22，王以鑄譯，10頁。

希羅多德：《歷史》（上），75，王以鑄譯，38頁。

Diogenes Laertius,Lives of Eminent Philosophers,VolI,I25,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50。

希羅多德：《歷史》（上），141，王以鑄譯，73頁。

希羅多德：《歷史》（上），143，王以鑄譯，73頁。

希羅多德：《歷史》（上），170，王以鑄譯，8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