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婆子回:“大夫來了?!?/p> 老嬤嬤請賈母進幔子去坐,賈母道:“我也老了,那里養(yǎng)不出那阿物兒來,還怕他不成,不用放幔子,就這樣瞧罷。” 眾婆子聽了,便拿過一張小桌子來,放下一個小枕頭,便命人請。一時只見賈珍、賈璉、賈蓉三個人,將王太醫(yī)領(lǐng)來。王太醫(yī)不敢走甬路,只走旁階,跟著賈珍到了臺階上。 早有兩個婆子在兩邊打起簾子,兩個婆子在前導(dǎo)引進去,又見寶玉迎接出來。見賈母穿著青縐綢一斗珠兒的羊皮褂子,端坐在榻上。兩邊四個未留頭的小丫鬟,都拿著蠅刷漱盂等物,又有五六個老嬤嬤雁翅擺在兩旁。 碧紗廚后,隱隱約約有許多穿紅著綠、戴寶插金的人,王太醫(yī)也不敢抬頭,忙上來請了安。賈母見他穿著六品服色,便知是御醫(yī)了,含笑問:“供奉好?” 因問賈珍:“這位供奉貴姓?” 賈珍等忙回:“姓王?!?/p> 賈母笑道:“當(dāng)日太醫(yī)院正堂有個王君效,好脈息?!?/p> 王太醫(yī)忙躬身低頭含笑,因說:“那是晚生家叔祖?!?/p> 賈母聽了笑道:“原來這樣,也算是世交了?!币幻嬲f,一面慢慢的伸手放在小枕頭上。 嬤嬤端著一張小杌子放在小桌前面,略偏些。 王太醫(yī)便盤著一條腿兒坐下,歪著頭診了半日,又診了那只手,忙欠身低頭退出。賈母笑說:“勞動了。珍哥讓出去,好生看茶?!?/p> 賈珍、賈璉等忙答應(yīng)了幾個“是”,復(fù)領(lǐng)王太醫(yī)到外書房中。 王太醫(yī)說:“太夫人并無別癥,偶感了些風(fēng)寒,其實不用吃藥,不過略清淡些,常暖著點兒,就好了。如今寫個方子在這里,若老人家愛吃,便按方煎一劑吃;若懶怠吃,也就罷了?!闭f著,吃茶,寫了方子。 剛要告辭,只見奶子抱了大姐兒出來,笑說:“王老爺也瞧瞧我們?!?/p> 王太醫(yī)聽說,忙起身就奶子懷中,左手托著大姐兒的手,右手診了一診,又摸了一摸頭,又叫伸出舌頭來瞧瞧,笑道:“我要說了,妞兒該罵我了:只要清清凈凈的餓兩頓就好了。不必吃煎藥,我送點丸藥來,臨睡用姜湯研開吃下去就好了。”說畢,告辭而去。 賈珍等拿了藥方來回賈母原故,將藥方放在案上出去,不在話下。 這里王夫人和李紈、鳳姐兒、寶釵姐妹等,見大夫出去,方從廚后出來。王夫人略坐一坐,也回房去了。劉姥姥見無事,方上來和賈母告辭。 賈母說:“閑了再來?!?/p> 又命鴛鴦來:“好生打發(fā)劉姥姥出去?!疑砩喜缓?,不能送你。” 劉姥姥道了謝,又作辭,方同鴛鴦出來。 到了下房,鴛鴦指炕上一個包袱說道: “這是老太太的幾件衣裳,都是往年間生日節(jié)下眾人孝敬的。老太太從不穿人家做的,收著也可惜,卻是一次也沒穿過的,昨日叫我拿出兩套來送你帶了去,或送人,或自己家里穿罷。這盒子里頭是你要的面果子。 這包兒里頭是你前兒說的藥,梅花點舌丹也有,紫金錠也有,活絡(luò)丹也有,催生保命丹也有:每一樣是一張方子包著,總包在里頭了。這是兩個荷包,帶著玩罷?!闭f著,又抽開系子,掏出兩個“筆錠如意”的錁子來給他瞧,又笑道:“荷包你拿去,這個留下給我罷?!?/p> 劉姥姥已喜出望外,早又念了幾千佛,聽鴛鴦如此說,便忙說道:“姑娘只管留下罷。” 鴛鴦見他信以為真,笑著仍給他裝上,說道:“哄你玩呢!我有好些呢。留著年下給小孩子們罷?!闭f著,只見一個小丫頭拿著個成窯鐘子來,遞給劉姥姥,說:“這是寶二爺給你的?!?/p> 劉姥姥道:“這是那里說起?我那一世修來的,今兒這樣!”說著便接過來。 鴛鴦道:“前兒我叫你洗澡,換的衣裳是我的,你不棄嫌,我還有幾件也送你罷?!?/p> 劉姥姥又忙道謝。 鴛鴦果然又拿出幾件來,給他包好。 劉姥姥又要到園中辭謝寶玉和眾姊妹王夫人等去,鴛鴦道:“不用去了。他們這會子也不見人,回來我替你說罷。閑了再來?!庇置艘粋€老婆子,吩咐他:“二門上叫兩個小廝來,幫著姥姥拿了東西送去?!?/p> 婆子答應(yīng)了。又和劉姥姥到了鳳姐兒那邊,一并拿了東西,在角門上命小廝門搬出去,直送劉姥姥上車去了,不在話下。且說寶釵等吃過早飯,又往賈母處問安,回園至分路之處,寶釵便叫黛玉道:“顰兒跟我來!有一句話問你?!?/p> 黛玉便笑著跟了來。 至蘅蕪院中,進了房,寶釵便坐下,笑道:“你還不給我跪下!我要審你呢?!?/p> 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你瞧寶丫頭瘋了!審我什么?” 寶釵冷笑道:“好個千金小姐!好個不出屋門的女孩兒!滿嘴里說的是什么?你只實說罷?!?/p> 黛玉不解,只管發(fā)笑,心里也不免疑惑,口里只說:“我何曾說什么?你不過要捏我的錯兒罷咧。你倒說出來我聽聽?!?/p> 寶釵笑道:“你還裝憨兒呢!昨兒行酒令兒,你說的是什么?我竟不知是那里來的。” 黛玉一想,方想起昨兒失于檢點,那《牡丹亭》《西廂記》說了兩句,不覺紅了臉,便上來摟著寶釵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隨口說的。你教給我,再不說了。” 寶釵笑道:“我也不知道,聽你說的怪好的,所以請教你?!?/p> 黛玉道:“好姐姐!你別說給別人,我再不說了!” 寶釵見他羞的滿臉飛紅,滿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問。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訴他道: “你當(dāng)我是誰?我也是個淘氣的,從小兒七八歲上,也夠個人纏的。我們家也算是個讀書人家,祖父手里也極愛藏書。先時人口多,姐妹弟兄也在一處,都怕看正經(jīng)書。 弟兄們也有愛詩的,也有愛詞的,諸如這些《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有。他們背著我們偷看,我們也背著他們偷看。 后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丟開了所以咱們女孩兒家不認字的倒好:男人們讀書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讀書的好,何況你我?連做詩寫字等事,這也不是你我分內(nèi)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內(nèi)之事。 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才是好。只是如今并聽不見有這樣的人,讀了書,倒更壞了。這并不是書誤了他,可惜他把書遭塌了,所以竟不如耕種買賣,倒沒有什么大害處。 至于你我,只該做些針線紡績的事才是;偏又認得幾個字。既認得了字,不過揀那正經(jīng)書看也罷了,最怕見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p> 一席話,說的黛玉垂頭吃茶,心里暗服,只有答應(yīng)“是”的一字。忽見素云進來說:“我們奶奶請二位姑娘商議要緊的事呢。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史姑娘、寶二爺,都等著呢。” 寶釵說:“又是什么事?” 黛玉道:“咱們到了那里就知道了。” 說著,便和寶釵往稻香村來,果見眾人都在那里。李紈見了他兩個,笑道:“社還沒起,就有脫滑兒的了,四丫頭要告一年的假呢?!?/p> 黛玉笑道:“都是老太太昨兒一句話,又叫他畫什么園子圖兒,惹的他樂得告假了。” 探春笑道:“也別怪老太太,都是劉姥姥一句話?!?/p> 黛玉忙笑接道:“可是呢,都是他一句話。他是那一門子的姥姥?直叫他是個‘母蝗蟲’就是了?!闭f著,大家都笑起來。 寶釵笑道:“世上的話,到了二嫂子嘴里也就盡了,幸而二嫂子不認得字,不大通,不過一概是市俗取笑兒。更有顰兒這促狹嘴,他用《春秋》的法子,把市俗粗話撮其要,刪其繁,再加潤色,比方出來,一句是一句。這‘母蝗蟲’三字,把昨兒那些形景都畫出來了。虧他想的倒也快!” 眾人聽了,都笑道:“你這一注解,也就不在他兩個以下了。” 李紈道:“我請你們大家商議,給他多少日子的假?我給了他一個月的假,他嫌少,你們怎么說?” 黛玉道:“論理,一年也不多,這園子蓋就蓋了一年,如今要畫,自然得二年的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筆,又要鋪紙,又要著顏色,又要——”剛說到這里,黛玉也自己掌不住,笑道:“又要照著樣兒慢慢的畫,可不得二年的工夫?” 眾人聽了,都拍手笑個不住。 寶釵笑道:“有趣!最妙落后一句是‘慢慢的畫’。他可不畫去,怎么就有了呢?所以昨兒那些笑話兒雖然可笑,回想是沒趣的。你們細想,顰兒這幾句話,雖沒什么,回想?yún)s有滋味。我倒笑的動不得了。” 惜春道:“都是寶姐姐贊的他越發(fā)逞強,這會子又拿我取笑兒?!?/p> 黛玉忙拉他笑道:“我且問你,還是單畫這園子呢,還是連我們眾人都畫在上頭呢。” 惜春道:“原是只畫這園子。昨兒老太太又說:‘單畫園子,成了房樣子了?!羞B人都畫上,就象行樂圖兒才好。我又不會這工細樓臺,又不會畫人物,又不好駁回,正為這個為難呢?!?/p> 黛玉道:“人物還容易,你草蟲兒上不能。” 李紈道:“你又說不通的話了。這上頭那里又用草蟲兒呢?或者翎毛倒要點綴一兩樣?!?/p> 黛玉笑道:“別的草蟲兒罷了,昨兒的‘母蝗蟲’不畫上,豈不缺了典呢?” 眾人聽了,都笑起來。黛玉一面笑的兩只手捧著胸口,一面說道:“你快畫罷,我連題跋都有了:起了名字,就叫做《攜蝗大嚼圖》?!?/p> 眾人聽了越發(fā)哄然大笑的前仰后合。 只聽咕咚一聲響,不知什么倒了,急忙看時,原來是湘云伏在椅子背兒上,那椅子原不曾放穩(wěn),被他全身伏著背子大笑,他又不防,兩下里錯了筍,向東一歪,連人帶椅子都歪倒了。 幸有板壁擋住,不曾落地。 眾人一見,越發(fā)笑個不住。寶玉忙趕上去扶住了起來,方漸漸止了笑。寶玉和黛玉使個眼色兒,黛玉會意,便走至里間,將鏡袱揭起。 照了照,只見兩鬢略松了些,忙開了李紈的妝奩,拿出抿子來,對鏡抿了兩抿,仍舊收拾好了,方出來指著李紈道:“這是叫你帶著我們做針線、教道理呢,你反招了我們來大玩大笑的!” 李紈笑道:“你們聽他這刁話。他領(lǐng)著頭兒鬧,引著人笑了,倒賴我的不是!真真恨的我!——只保佑你明兒得一個利害婆婆,再得幾個千刁萬惡的大姑子、小姑子,試試你那會子還這么刁不刁了!” 黛玉早紅了臉,拉著寶釵說:“咱們放他一年的假罷?!?/p> 寶釵道:“我有一句公道說,你們聽聽: 藕丫頭雖會畫,不過是幾筆寫意;如今畫這園子,非離了肚子里頭有些丘壑的,如何成畫?這園子卻是象畫兒一般,山石樹木,樓閣房屋,遠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這樣。你若照樣兒往紙上一畫,是必不能討好的。 這要看紙的地步遠近,該多該少,分主分賓,該添的要添,該藏該減的要藏要減,該露的要露,這一起了稿子,再端詳斟酌,方成一幅圖樣。第二件:這些樓臺房舍,是必要界劃的。 一點兒不留神,欄桿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門窗也倒豎過來,階砌也離了縫,甚至桌子擠到墻里頭去,花盆放在簾子上來,豈不倒成了一張笑話兒了!第三:要安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 衣褶裙帶,指手足步,最是要緊;一筆不細,不是腫了手,就是瘸了腳,染臉?biāo)喊l(fā)倒是小事。依我看來,竟難的很。如今一年的假也太多,一月的假也太少,竟給他半年的假;再派了寶兄弟幫著他。 并不是為寶兄弟知道教著他畫,——那就更誤了事;為的是有不知道,或難安插的,寶兄弟拿出去問問那會畫的先生們,就容易了?!?/p> 寶玉聽了,先喜的說:“這話極是。詹子亮的工細樓臺就極好,程日興的美人是絕技,如今就問他們?nèi)?。?/p> 寶釵道:“我說你是‘無事忙’,說了一聲,你就問他去!也等著商議定了再去。如今且說拿什么畫?” 寶玉道:“家里有雪浪紙,又大,又托墨?!?/p> 寶釵冷笑道:“我說你不中用。 那雪浪紙寫字、畫寫意畫兒,或是會山水的畫南宗山水,托墨,禁得皴染;拿了畫這個,又不托色,又難烘,畫也不好,紙也可惜。我教給你一個法子:原先蓋這園子就有一張細致圖樣,雖是畫工描的,那地步方向是不錯的。 你和太太要出來,也比著那紙的大小,和鳳姐姐要一塊重絹,交給外邊相公們,叫他照著這圖樣刪補著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就是配這些青綠顏色,并泥金泥銀,也得他們配去。 你們也得另攏上風(fēng)爐子,預(yù)備化膠、出膠、洗筆。還得一個粉油大案,鋪上氈子。你們那些碟子也不全,筆也不全,都從新再弄一分兒才好?!?/p> 惜春道:“我何曾有這些畫器?不過隨手的筆畫畫罷了。就是顏色,只有赭石、廣花、藤黃、胭脂這四樣。再有不過是兩支著色的筆就完了。” 寶釵道:“你何不早說? 這些東西我卻還有,只是你用不著,給你也白放著。如今我且替你收著,等你用著這個的時候我送你些?!仓豢闪糁嬌茸?,若畫這大幅的,也就可惜了。今兒替你開個單子,照著單子和老太太要去。你們也未必知道的全,我說著,寶兄弟寫。” 寶玉早已預(yù)備下筆硯了,原怕記不清白,要寫了記著,聽寶釵如此說,喜的提起筆來靜聽。 寶釵說道:“頭號排筆四支,二號排筆四支,三號排筆四支,大染四支,中染四支,小染四支,大南蟹爪十支,小蟹爪十支,須眉十支,大著色二十支,小著色二十支,開面十支,柳條二十支; 箭頭朱四兩,南赭四面,石黃四兩,石青四兩,石綠四兩,管黃四兩,廣花八兩,鉛粉十四匣,胭脂十二帖,大赤二百帖,青金二百帖,廣勻膠四兩,凈礬四兩,——礬絹的膠礬在外,別管他們,只把絹交出去,叫他們礬去。 這些顏色,咱們淘澄飛跌著,又玩了,又使了,包你一輩子都夠使了。再要頂細絹籮四個,粗籮二個,擔(dān)筆四支,大小乳缽四個,大粗碗二十個,五寸碟子十個; 三寸粗白碟子二十個,風(fēng)爐兩個,沙鍋大小四個,新磁缸二口,新水桶二只,一尺長白布口袋四個,浮炭二十斤,柳木炭一二斤,三屜木箱一個,實地紗一丈,生姜二兩,醬半斤——” 黛玉忙笑道:“鐵鍋一口,鐵鏟一個。” 寶釵道:“這做什么?” 黛玉道:“你要生姜和醬這些作料,我替你要鐵鍋來,好炒顏色吃啊?!?/p> 眾人都笑起來。寶釵笑道:“顰兒你知道什么!那粗磁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姜汁子和醬預(yù)先抹在底子上烤過,一經(jīng)了火,是要炸的?!?/p> 眾人聽說,都道:“這就是了?!?/p> 黛玉又看了一回單子,笑著拉探春悄悄的道:“你瞧瞧,畫個畫兒,又要起這些水缸箱子來。想必糊涂了,把他的嫁妝單子也寫上了?!?/p> 探春聽了,笑個不住,說道:“寶姐姐,你還不擰他的嘴?你問問他編派你的話!” 寶釵笑道:“不用問,‘狗嘴里還有象牙不成’!”一面說,一面走上來,把黛玉按在炕上,便要擰他的臉。 黛玉笑著,忙央告道:“好姐姐!饒了我罷!顰兒年紀(jì)小,只知說,不知道輕重,做姐姐的教導(dǎo)我。姐姐不饒我,我還求誰去呢?” 眾人不知話內(nèi)有因,都笑道:“說的好可憐見兒的!連我們也軟了,饒了他罷?!?/p> 寶釵原是和他玩,忽聽他又拉扯上前番說他胡看雜書的話,便不好再和他鬧了,放起他來。黛玉笑道:“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饒人的?!?/p> 寶釵笑指他道:“怪不得老太太疼你,眾人愛你,今兒我也怪疼你的了。過來,我替你把頭發(fā)籠籠罷?!?/p> 黛玉果然轉(zhuǎn)過身來,寶釵用手籠上去。 寶玉在旁看著,只覺更好,不覺后悔:“不該令他抿上鬢去,也該留著,此時叫他替他抿上去。” 正自胡想,只見寶釵說道:“寫完了,明兒回老太太去。若家里有的就罷,若沒有的,就拿些錢去買了來,我?guī)椭銈兣??!?/p> 寶玉忙收了單子。大家又說了一回閑話兒。 至晚飯后,又往賈母處來請安。賈母原沒有大病,不過是勞乏了,兼著了些涼,溫存了一日,又吃了一兩劑藥,發(fā)散了發(fā)散,至晚也就好了。不知次日又有何話,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閑取樂偶攢金慶壽 不了情暫撮土為香 話說王夫人因見賈母那日在大觀園不過著了些風(fēng)寒,不是什么大病,請醫(yī)生吃了兩劑藥也就好了,命鳳姐來,吩咐他預(yù)備給賈政帶送東西。正商議著,只見賈母打發(fā)人來叫,王夫人忙引著鳳姐兒過來。 王夫人又請問:“這會子可又覺大安些?” 賈母道:“今日可大好了。方才你們送來野雞崽子湯,我嘗了一嘗,倒有味兒,又吃了兩塊肉,心里很受用。” 王夫人笑道:“這是鳳丫頭孝敬老太太的,算他的孝心虔,不枉了素日老太太疼他?!?/p> 賈母點頭笑道:“難為他想著。若是還有生的,再炸上兩塊,咸浸浸的,喝粥有味兒。那湯雖好,就只不對稀飯?!?/p> 鳳姐聽了,連忙答應(yīng),命人到大廚房傳話。 這里賈母又向王夫人笑道:“我打發(fā)人找你來,不為別的:初二日是鳳丫頭的生日。上兩年我原想著替他做生日,偏到跟前又有事就混過去了。今年人又齊全,料著又沒事,咱們大家好生樂一天?!?/p> 王夫人笑道:“我也想著呢。既是老太太高興,何不就商議定了?” 賈母笑道:“我想往年不拘誰做生日,都是各自送各自的禮,這個也俗了,也覺太生分。今兒我出個新法子,又不生分,又可以取樂兒?!?/p> 王夫人忙道:“老太太怎么想著好,就是怎么樣行?!?/p> 賈母笑道:“我想著咱們也學(xué)那小家子,大家湊個分子,多少盡著這錢去辦,你說好不好?” 王夫人道:“這個很好,但不知怎么個湊法兒?” 賈母聽說,一發(fā)高興起來,忙遣人去請薛姨媽邢夫人等,又叫請姑娘們并寶玉,和那府里的尤氏和賴大家的,及有些頭臉管事的媳婦也都叫了來。眾丫頭婆子見賈母十分高興,也都高興,忙忙的各自分頭去請的請,傳的傳。 沒頓飯的工夫,老的少的,上的下的,烏壓壓擠了一屋子。只薛姨媽和賈母對坐,邢夫人王夫人只坐在房門前兩張椅子上,寶釵姐妹等五六個人坐在炕上,寶玉坐在賈母懷前,底下滿滿的站了一地。 賈母忙命拿幾張小杌子來,給賴大母親等幾個高年有體面的嬤嬤坐了?!Z府風(fēng)俗:年高伏侍過父母的家人,比年輕的主子還有體面呢,所以尤氏鳳姐等只管地下站著,那賴大的母親等三四個老嬤嬤告了罪,都坐在小杌子上。 賈母笑著把方才一夕話說與眾人聽了,眾人誰不湊這趣兒呢。再也有和鳳姐兒好,情愿這樣的。也有怕鳳姐兒,巴不得奉承他的。況且都是拿的出來的,所以一聞此言都欣然應(yīng)諾。 賈母先道:“我出二十兩?!?/p> 薛姨媽笑道:“我隨著老太太,也是二十兩。” 邢夫人王夫人笑道:“我們不敢和老太太并肩,自然矮一等,每人十六兩罷了?!?/p> 尤氏李紈也笑道:“我們自然又矮一等,每人十二兩罷?!?/p> 賈母忙和李紈道:“你寡婦失業(yè)的,那里還拉你出這個錢,我替你出了罷?!?/p> 鳳姐忙笑道:“老太太別高興,且算一算賬再攬事。老太太身上已有兩分呢。這會子又替大嫂子出十二兩,說著高興,一會子回想又心疼了!過后兒又說:‘都是為鳳丫頭花了錢?!箓€巧法子,哄著我拿出三四倍子來暗里補上,我還做夢呢!”說的眾人都笑了。 賈母笑道:“依你怎么樣呢?” 鳳姐笑道:“生日沒到,我這會子已經(jīng)折受的不受用了。我一個錢也不出,驚動這些人,實在不安,不如大嫂子這分我替他出了罷。我到那一日多吃些東西,就享了福了?!?/p> 邢夫人聽了,都說很是,賈母方允了。 鳳姐兒又笑道:“我還有一句話呢:我想老祖宗自己二十兩,又有林妹妹寶兄弟的兩分子;姨媽自己二十兩,又有寶妹妹的一分子:這倒也公道。只是二位太太每位十六兩,自己又少,又不替人出,這有些不公道。老祖宗吃了虧了!” 賈母聽了,呵呵大笑道:“到底是我的鳳丫頭向著我,這說的很是。要不是你,我叫他們又哄了去了?!?/p> 鳳姐笑道:“老祖宗只把他哥兒兩個交給兩位太太,一位占一個罷,派每位替出一分就是了。” 賈母忙說:“這很公道,就是這樣?!?/p> 賴大的母親忙站起來笑道:“這可反了,我替二位太太生氣!在那邊是兒子媳婦,在這邊是內(nèi)侄女兒,倒不向著婆婆姑姑,倒向著別人,這兒媳婦倒成了陌路人,‘內(nèi)’侄女兒倒成了‘外’侄女兒了!”說的賈母和眾人都大笑起來了。 賴大的母親因又問道:“少奶奶們十二兩,我們自然也該矮一等了?” 賈母聽說,道:“這使不得。你們雖該矮一等,我知道你們這幾個都是財主,位雖低些,錢卻比他們多。你們和他們一例才使得。” 眾嬤嬤聽了,連忙答應(yīng)。賈母又道:“姑娘們不過應(yīng)個景兒,每人照一個月的月例就是了。”又回頭叫鴛鴦來:“你們也湊幾個人,商議湊了來。” 鴛鴦答應(yīng)著,去不多時,帶了平兒、襲人、彩霞等,還有幾個丫頭來,也有二兩的,也有一兩的。賈母因問平兒:你難道不替你主子做生日?還入在這里頭?” 平兒笑道:“我那個私自另外的有了,這是公中的,也該出一分。” 賈母笑道:“這才是好孩子?!?/p> 鳳姐又笑道:“上下都全了;還有二位姨奶奶,他出不出也問一聲兒。盡到他們是理,不然他們只當(dāng)小看了他們了?!?/p> 賈母聽說:“可是呢。怎么倒忘了他們?只怕他們不得閑兒,叫個丫頭問問去?!闭f著,早有丫頭去了。 半日回來說道:“每位也出二兩?!?/p> 賈母喜歡道:“拿筆硯來算明,共計多少?!?/p> 尤氏因悄悄的罵鳳姐道:“我把你這沒足夠的小蹄子兒!這么些婆婆嬸子湊銀子給你做生日,你還不夠,又拉上兩個苦瓠子。” 鳳姐也悄悄的笑道:“你少胡說,一會子離了這里,我才和你算賬!他們兩個為什么苦呢?有了錢也是白填還別人,不如拘了來咱們樂。”說著早已合了,共湊了一百五十兩有零。 賈母道:“一天戲酒用不了?!?/p> 尤氏道:“既不請客,酒席又不多,兩三日的用度都夠了。頭等,戲不用錢,省在這上頭?!?/p> 賈母道:“鳳丫頭說那一班好,就傳那一班?!?/p> 鳳姐道:“咱們家的班子都聽熟了,倒是花幾個錢叫一班來聽聽罷。” 賈母道:“這件事我交給珍哥媳婦了,越發(fā)叫鳳丫頭別操一點心兒,受用一日才算?!庇仁洗饝?yīng)著。又說了一回話,都知賈母乏了,才漸漸的散出來。 尤氏等送出邢夫人王夫人二人散去,因往鳳姐房里來,商議怎么辦生日的話。鳳姐兒道:“你不用問我,你只看老太太的眼色兒行事就完了?!?/p> 尤氏笑道:“你這么個阿物兒,也忒行了大運了。我當(dāng)有什么事叫我們?nèi)?,原來單為這個!出了錢不算,還叫我操心,你怎么謝我?” 鳳姐笑道:“別扯臊!我又沒叫你來,謝你什么?你怕操心,你這會子就回老太太去,再派一個就是了?!?/p> 尤氏笑道:“你瞧瞧,把他興的這個樣兒!我勸你收著些兒好,太滿了就要流出來了?!?/p> 二人又說了一回方散。 次日,將銀子送到寧國府來,尤氏方才起來梳洗,因問:“是誰送過來的?” 丫頭們回說:“林媽?!?/p> 尤氏便命:“叫了他來?!?/p> 丫頭們走至下房,叫了林之孝家的過來。尤氏命他腳踏上坐了,一面忙著梳洗,一面問他:“這一包銀子共多少?” 林之孝家的回說:“這是我們底下人的銀子,湊了先送過來。老太太和太太們的還沒有呢?!?/p> 正說著,丫頭們回說:“那府里的姨太太打發(fā)人送了分子來了。” 尤氏笑罵道:“小蹄子們,專會記得這些沒要緊的話!昨兒不過是老太太一時高興,故意兒的學(xué)那小家子湊分子,你們就記得了,到了你們嘴里當(dāng)正經(jīng)話說。還不快接進來呢!” 丫頭們笑著忙接銀子進來,一共兩封,連寶釵、黛玉的都有了。尤氏問:“還少誰的?” 林之孝家的道:“還少老太太、太太、姑娘們的,我們底下姑娘們的。” 尤氏道:“還有你們大奶奶的呢?” 林之孝家的道:“奶奶過去,這銀子都從二奶奶手里發(fā),一共都有了。”說著,尤氏梳洗了,命人伺候車輛。一時來至榮府,先來見鳳姐,只見鳳姐已將銀子封好,正要送去。 尤氏問:“都齊了么?” 鳳姐笑道:“都有了!快拿去罷,丟了我不管?!?/p> 尤氏笑道:“我有些信不及,倒要當(dāng)面點一點?!?/p> 說著,果然按數(shù)一點,只沒有李紈的一分。尤氏笑道:“我說你鬧鬼呢!怎么你大嫂子的沒有?” 鳳姐笑道:“那么些還不夠?就短一分兒也罷了。等不夠了,我再找給你。” 尤氏道:“昨兒你在人跟前做情,今兒又來和我賴,這我可不依你。我只和老太太要去?!?/p> 鳳姐笑道:“我看你利害,明兒有了事,我也丁是丁卯是卯的,你也別抱怨!” 尤氏笑道:“只這一分兒不給也罷了,要不看你素日孝敬我,我本來依你么?” 說著,把平兒的一分也拿出來,說道:“平兒來把你的收了去,等不夠了,我替你添上?!?/p> 平兒會意,笑道:“奶奶先使著,若剩下了,再賞我一樣?!?/p> 尤氏笑道:“只許你主子作弊,就不許我作情嗎?” 平兒只得收了。尤氏又道:“我看著你主子這么細致,弄這些錢,那里使去?使不了,明兒帶了棺材里使去!”一面說著,一面又往賈母處來。 先請了安,大概說了兩句話,便走到鴛鴦房中,和鴛鴦商議,只聽鴛鴦的主意行事,何以討賈母喜歡。二人計議妥當(dāng)。 尤氏臨走時,也把鴛鴦的二兩銀子還他,說:“這還使不了呢?!闭f著,一徑出來,又至王夫人跟前說了一回話,因王夫人進了佛堂,把彩云的一分也還了他。 鳳姐兒不在跟前,一時把周趙二人的也還了。他兩個還不敢收,尤氏道:“你們可憐見的,那里有這些閑錢?鳳丫頭便知道了,有我應(yīng)著呢。” 二人聽說,千恩萬謝的收了。 轉(zhuǎn)眼已是九月初二日,園中人都打聽得尤氏辦得十分熱鬧,不但有戲,連耍百戲并說書的女先兒全有,都打點著取樂玩耍。 李紈又向眾姐妹道:“今兒是正經(jīng)社日,可別忘了。寶玉也不來,想必他不知,又貪住什么玩意兒,把這事又忘了。”說著,便命丫頭:“去瞧做什么呢,快請了來?!?/p> 丫頭去了半日,回說:“花大姐姐說,今兒一早就出門去了。” 眾人聽了都詫異,說:“再沒有出門之理。這丫頭糊涂!”因又命翠墨去。 一時翠墨回來,說:“可不真出門了說有個朋友死了,出去探喪去了。” 探春道:“斷然沒有的事。憑他什么,再沒有今日出門之理。你叫襲人來,我問他?!?/p> 剛說著,只見襲人走來,李紈等都說道:“今兒憑他有什么事,也不該出門。頭一件,你二奶奶的生日,老太太都這么高興,兩府上下都湊熱鬧兒,他倒走了?第二件,又是頭一社的正日子,也不告假,就私自去了!” 襲人嘆道:“昨兒晚上就說了,今兒一早有要緊的事,到北靜王府里去,就趕著回來。勸他別去,他必不依。今兒一早起來,又要素衣裳穿,想必是北靜王府里要緊的什么人沒了也未可知。” 李紈等道:“若果如此,也該去走走,只是也該回來了。”說著,大家又商議:“咱們只管作詩,等他來罰他。” 剛說著,只見賈母已打發(fā)人來請,便都往前頭去了。襲人回明寶玉的事,賈母不樂,便命人接去。 原來寶玉心里有件心事,于頭一日就吩咐焙茗:“明日一早出門,備兩匹馬在后門口等著,不用別人跟著。說給李貴:我往北府里去了,倘或要有人找我,叫他攔住不用找。只說北府里留下了,橫豎就來的?!?/p> 焙茗也摸不著頭腦,只得依言說了,今兒一早果然備了兩匹馬,在園后門等著。天亮了,只見寶玉遍體純素,從角門出來,一語不發(fā)跨上馬,一彎腰順著街就蹭下去了。焙茗也只得跨上馬,加鞭趕上,在后面忙問:“往那里去?” 寶玉道:“這條路是往那里去的?” 焙茗道:“這是出北門的大道。出去了冷清清,沒有什么玩的?!?/p> 寶玉聽說,點頭道:“正要冷清清的地方?!?/p> 說著,越發(fā)加了兩鞭,那馬早已轉(zhuǎn)了兩個彎子,出了城門。焙茗越發(fā)不得主意,只得緊緊的跟著。一氣跑了七八里路出來,人煙漸漸稀少,寶玉方勒住馬,回頭問焙茗道:“這里可有賣香的?” 焙茗道:“香倒有,不知是那一樣?” 寶玉想到別的香不好,須得檀、蕓、降三樣。 焙茗笑道:“這三樣可難得?!?/p> 寶玉為難。焙茗見他為難,因問道:“要香做什么使?我見二爺時常帶的小荷包兒有散香,何不找找?” 一句提醒了寶玉,便回手衣襟上掛著個荷包摸了一摸,竟有兩星沉速,心內(nèi)喜歡:“只是不恭些?!痹傧耄骸白约河H身帶的,倒比買的又好些。”于是又問爐炭,焙茗道:“這可罷了,荒郊野外,那里有?既用這些,何不早說,帶了來豈不便宜?” 寶玉道:“糊涂東西!要可以帶了來,又不這樣沒命的跑了?!?/p> 焙茗想了半日,笑道:“我得了個主意,不知二爺心下如何。我想來二爺不止用這個,只怕還要用別的,這也不是事。如今我們索性往前再走二里,就是水仙庵了?!?/p> 寶玉聽了,忙問:“水仙庵就在這里?更好了。我們就去。”說著就加鞭前行,一面回頭向焙茗道:“這水仙庵的姑子長往咱們家去,這一去到那里和他借香爐使使,他自然是肯的?!?/p> 焙茗道:“別說是咱們家的香火,就是平白不認識的廟里,和他借,他也不敢駁回。只是一件,我常見二爺最厭這水仙庵的,如何今兒又這樣喜歡了?” 寶玉道:“我素日最恨俗人不知原故混供神,混蓋廟。這都是當(dāng)日有錢的老公們和那些有錢的愚婦們,聽見有個神,就蓋起廟來供著,也不知那神是何人,因聽些野史小說便信真了。 比如這水仙庵里面,因供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不知古來并沒有個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謊話,誰知這起愚人就塑了像供著。今兒卻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闭f著,早已來至門前。 那老姑子見寶玉來了,事出意外,竟象天上掉下個活龍來的一般,忙上來問好,命老道來接馬。寶玉進去,也不拜洛神之像,卻只管賞鑒。雖是泥塑的,卻真有那“翩若驚鴻,婉若游龍”、“荷出淥波,日映朝霞”的姿態(tài)。 寶玉不覺滴下淚來。老姑子獻了茶,寶玉因和他借香爐燒香。那姑子去了半日,連香供紙馬都預(yù)備了來。 寶玉說道:“一概不用?!?/p> 命焙茗捧著爐出至后園中,揀一塊干凈地方兒,竟揀不出。焙茗道:“那井臺上如何?” 寶玉點頭。 一齊來至井臺上,將爐放下,焙茗站過一旁。 寶玉掏出香來焚上,含淚施了半禮,回身命收了去。焙茗答應(yīng),且不收,忙爬下磕了幾個頭,口內(nèi)祝道: “我焙茗跟二爺這幾年,二爺?shù)男氖挛覜]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兒這一祭祀,沒有告訴我,我也不敢問。只是受祭的陰魂,雖不知名姓,想來自然是那人間有一、天上無雙,極聰明清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 二爺?shù)男氖码y出口,我替二爺祝贊你:你若有靈有圣,我們二爺這樣想著你,你也時常來望候望候二爺,未嘗不可。你在陰間,保佑二爺來生也變個女孩兒,和你們一處玩耍,豈不兩下里都有趣了?!闭f畢又磕了幾個頭,才爬起來。 寶玉聽他沒說完,便掌不住笑了。 因踢他道:“別胡說,看人聽見笑話。” 焙茗起來,收過香爐,和寶玉走著,因道: “我已經(jīng)合姑子說了二爺還沒用飯,叫他收拾了些東西,二爺勉強吃些。我知道今兒里頭大排筵宴,熱鬧非常,二爺為此才躲了來的。橫豎在這里清凈一天,也就盡樂了;要不吃東西,斷使不得?!?/p> 寶玉道:“戲酒不吃,這隨便的吃些也不妨?!?/p> 焙茗道:“這才是。還有一說:咱們來了,必有人不放心。若沒有人不放心,便晚些進城何妨?若有人不放心,二爺須得進城回家去才是。第一老太太、太太也放了心,第二禮也盡了,不過這么著。 就是家去聽?wèi)蚝染?,也并不是爺有意,原是陪著父母盡個孝道兒。要單為這個,不顧老太太、太太懸心,就是才受祭的陰魂兒也不安哪。二爺想我這話怎么樣?” 寶玉笑道:“你的意思我猜著了。你想著只你一個跟了我出來,回來你怕?lián)皇?,所以拿這大題目來勸我。我才來了,不過為盡個禮,再去吃酒看戲,并沒說一日不進城。這已經(jīng)完了心愿,趕著進城,大家放心就是了?!?/p> 焙茗道:“這更好?!?/p> 說著二人來至禪堂,果然那姑子收拾了一桌好素菜。寶玉胡亂吃了些,焙茗也吃了。二人便上馬,仍回舊路。 焙茗在后面,只囑咐:“二爺好生騎著。這馬總沒大騎,手提緊著些兒。”一面說著,早已進了城,仍從后門進去,忙忙來至怡紅院中。 襲人等都不在屋里,只有幾個老婆子看屋子,見他來了,都喜的眉開眼笑道:“阿彌陀佛,可來了!沒把花姑娘急瘋了呢。上頭正坐席呢,二爺快去罷?!?/p> 寶玉聽說,忙將素衣脫了,自己找了顏色吉服換上,便問道:“都在什么地方坐席呢?” 老婆子們回道:“在新蓋的大花廳上呢?!?/p> 寶玉聽了,一徑往花廳上來,耳內(nèi)早隱隱聞得簫管歌吹之聲。剛到穿堂那邊,只見玉釧兒獨坐在廊檐下垂淚,一見寶玉來了,便長出了一口氣,砸著嘴兒說道:“噯!鳳凰來了,快進去罷!再一會子不來,可就都反了?!?/p> 寶玉陪笑道:“你猜我往那里去了?” 玉釧兒把身一扭,也不理他,只管拭淚,寶玉只得怏怏的進去了。到了花廳上,見了賈母王夫人等,眾人真如得了“鳳凰”一般。 賈母先問道:“你往那里去了,這早晚才來?還不給你姐姐行禮去呢!”因笑著又向鳳姐兒道:“你兄弟不知好歹,就有要緊的事,怎么也不說一聲兒就私自跑了,這還了得!明兒再這樣,等你老子回家,必告訴他打你?!?/p> 鳳姐笑著道:“行禮倒是小事,寶兄弟明兒斷不可不言語一聲兒,也不傳人跟著就出去。街上車馬多,頭一件叫人不放心。再也不象咱們這樣人家出門的規(guī)矩?!?/p> 這里賈母又罵跟的人:“為什么都聽他的話,說往那里去就去了,也不回一聲兒!”一面又問:“他到底往那里去了?可吃了什么沒有?唬著了沒有?” 寶玉只回說:“北靜王的一個愛妾沒了,今日給他道惱去。我見他哭的那樣,不好撇下他就回來,所以多等了會子。” 賈母道:“以后再私自出門,不先告訴我,一定叫你老子打你!” 寶玉連忙答應(yīng)著。賈母又要打跟的人。眾人又勸道:“老太太也不必生氣了,他已經(jīng)答應(yīng)不敢了,況且回來又沒事,大家該放心樂一會子了?!?/p> 賈母先不放心,自然著急發(fā)狠;今見寶玉回來,喜且有余,那里還恨?也就不提了。還怕他不受用,或者別處沒吃飯,路上著了驚恐,反又百般的哄他。襲人早已過來伏侍,大家仍舊聽?wèi)颉?/p> 當(dāng)日演的是《荊釵記》,賈母薛姨媽等都看的心酸落淚,也有笑的,也有恨的,也有罵的。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變生不測鳳姐潑醋 喜出望外平兒理妝 話說寶玉和姐妹一處坐著,同眾人看演《荊釵記》,黛玉因看到《男祭》這出上,便和寶釵說道:“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罷了,必定跑到江邊上來做什么!俗語說:‘睹物思人’,天下的水總歸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著哭去,也就盡情了。” 寶釵不答。寶玉聽了,卻又發(fā)起呆來。 且說賈母心想今日不比往日,定要教鳳姐痛樂一日。本自己懶怠坐席,只在里間屋里榻上歪著和薛姨媽看戲,隨心愛吃的揀幾樣放在小幾上,隨意吃著說話兒。 將自己兩桌席面,賞那沒有席面的大小丫頭并那應(yīng)著差的婦人等,命他們在窗外廊檐下,也只管坐著隨意吃喝,不必拘禮。王夫人和邢夫人在地下高桌上坐著,外面幾席是他們姐妹們坐。 賈母不時吩咐尤氏等:“讓鳳丫頭坐上面,你們好生替我待東,難為他一年到頭辛苦?!?/p> 尤氏答應(yīng)了,又笑回道:“他說坐不慣首席,坐在上頭,橫不是豎不是的,酒也不肯喝?!?/p> 賈母聽了,笑道:“你不會,等我親自讓他去?!?/p> 鳳姐兒忙也進來笑說:“老祖宗別信他們的話。我喝了好幾鐘了?!?/p> 賈母笑著,命尤氏等:“拉他出去,按在椅子上,你們都輪流敬他。他再不吃,我當(dāng)真的就親自去了?!?/p> 尤氏聽說,忙笑著又拉他出來坐下,命人拿了臺盞斟了酒,笑道:“一年到頭,難為你孝順老太太、太太和我。我今兒沒什么疼你的,親自斟酒。我的乖乖,你在我手里喝一口罷。” 鳳姐兒笑道:“你要安心孝敬我,跪下,我就喝?!?/p> 尤氏笑道:“說的你不知是誰!我告訴你說罷:好容易今兒這一遭,過了后兒,知道還得象今兒這樣的不得了?趁著盡力灌兩鐘子罷?!?/p> 鳳姐兒見推不過,只得喝了兩鐘。 接著眾姐妹也來,鳳姐也只得每人的喝了兩口。 賴嬤嬤見賈母尚且這等高興,也少不得來湊趣兒,領(lǐng)著些嬤嬤們也來敬酒。鳳姐兒也難推脫,只得喝了兩口。鴛鴦等也都來敬,鳳姐兒真不能了,忙央告道:“好姐姐們饒了我罷!我明兒再喝罷。” 鴛鴦笑道:“真?zhèn)€的!我們是沒臉的了?就是我們在太太跟前,太太還賞個臉兒呢。往常倒有些體面,今兒當(dāng)著這些人,倒做起主子的款兒來了。我原不該來,不喝,我們就走?!闭f著真?zhèn)€回去了。 鳳姐兒忙忙拉住,笑道:“好姐姐,我喝就是了。”說著拿過酒來,滿滿的斟了一杯喝干,鴛鴦方笑了散去。然后又入席,鳳姐兒自覺酒沉了,心里突突的往上撞,要往家去歇歇。 只見那耍百戲的上來,便和尤氏說:“預(yù)備賞錢,我要洗洗臉去?!?/p> 尤氏點頭。鳳姐兒瞅人不防,便出了席,往房門后檐下走來。平兒留心,也忙跟了來,鳳姐便扶著他。才至穿廊下,只見他屋里的一個小丫頭子正在那里站著,見他兩個來了,回身就跑。 鳳姐兒便疑心,忙叫;那丫頭先只裝聽不見,無奈后面連聲兒叫,也只得回來。鳳姐兒越發(fā)起了疑心,忙和平兒進了穿廊。 叫那小丫頭子也進來,把槅扇開了,鳳姐坐在當(dāng)院子的臺階上,命那丫頭子跪下,喝命平兒:“叫兩個二門上的小廝來,拿繩子鞭子,把眼睛里沒主子的小蹄子打爛了!” 那小丫頭子已經(jīng)嚇的魂飛魄散,哭著只管碰頭求饒。鳳姐兒問道:“我又不是鬼,你見了我,不識規(guī)矩站住,怎么倒往前跑?” 小丫頭子哭道:“我原沒看見奶奶來,我又惦記著屋里沒人,才跑來著。” 鳳姐兒道:“屋里既沒人,誰叫你又來的?你就沒看見,我和平兒在后頭扯著脖子叫了你十來聲,越叫越跑。離的又不遠,你聾了嗎?你還和我強嘴!”說著,揚手一巴掌打在臉上,打的那小丫頭子一栽;這邊臉上又一下,登時小丫頭子兩腮紫脹起來。 平兒忙勸:“奶奶仔細手疼。” 鳳姐便說:“你再打著問他跑什么。他再不說,把嘴撕爛了他的!” 那小丫頭子先還強嘴,后來聽見鳳姐兒要燒了紅烙鐵來烙嘴,方哭道:“二爺在家里,打發(fā)我來這里瞧著奶奶,要見奶奶散了,先叫我送信兒去呢。不承望奶奶這會子就來了。” 鳳姐兒見話里有文章,便又問道:“叫你瞧著我做什么?難道不叫我家去嗎?必有別的原故,快告訴我,我從此以后疼你。你要不實說,立刻拿刀子來割你的肉!”說著,回頭向頭上拔下一根簪子來,向那丫頭嘴上亂戳。 嚇的那丫頭一行躲一行哭求,道:“我告訴奶奶,可別說我說的。” 平兒一旁勸,一面催他叫他快說。 丫頭便說道:“二爺也是才來,來了就開箱子,拿了兩塊銀子,還有兩支簪子、兩匹緞子,叫我悄悄的送與鮑二的老婆去,叫他進來。他收了東西,就往咱們屋里來了。二爺叫我瞧著奶奶。底下的事,我就不知道了?!?/p> 鳳姐聽了,已氣的渾身發(fā)軟,忙立起身來,一徑來家。剛至院門,只見有一個小丫頭在門前探頭兒,一見了鳳姐也縮頭就跑。 鳳姐兒提著名字喝住,那丫頭本來伶俐,見躲不過了,越發(fā)的跑出來了,笑道:“我正要告訴奶奶去呢,可巧奶奶來了?!?/p> 鳳姐道:“告訴我什么?” 那丫頭便說:“二爺在家……” 這般如此,將方才的話也說了一遍。鳳姐啐道:“你早做什么了?這會子我看見你了,你來推干凈兒!”說著,揚手一下,打的那丫頭一個趔趄,便躡腳兒走了。 鳳姐來至窗前,往里聽時,只聽里頭說笑道:“多早晚你那閻王老婆死了就好了。” 賈璉道:“他死了,再娶一個也這么著,又怎么樣呢?” 那個又道:“他死了,你倒是把平兒扶了正,只怕還好些?!?/p> 賈璉道:“如今連平兒他也不叫我沾一沾了。平兒也是一肚子委屈,不敢說。我命里怎么就該犯了夜叉星!” 鳳姐聽了,氣的渾身亂戰(zhàn),又聽他們都贊平兒,便疑平兒素日背地里自然也有怨言了,那酒越發(fā)涌上來了。也并不忖奪,回身把平兒先打了兩下子。一腳踢開了門,進去也不容分說,抓著鮑二家的就撕打。 又怕賈璉走了,堵著門站著罵道:“好娼婦!你偷主子漢子,還要治死主子老婆!平兒過來!你們娼婦們一條藤兒多嫌著我,外面兒你哄我!”說著,又把平兒打了幾下。 打的平兒有冤無處訴,只氣得干哭。罵道:“你們做這些沒臉的事,好好的又拉上我做什么!”說著,也把鮑二家的撕打起來。 賈璉也因吃多了酒,進來高興,不曾做的機密,一見鳳姐來了,早沒了主意。又見平兒也鬧起來,把酒也氣上來了。鳳姐兒打鮑二家的,他已又氣又愧,只不好說的,今見平兒也打,便上來踢罵道:“好娼婦!你也動手打人!” 平兒氣怯,忙住了手,哭道:“你們背地里說話,為什么拉我呢?” 鳳姐見平兒怕賈璉,越發(fā)氣了,又趕上來打著平兒,偏叫打鮑二家的。平兒急了,便跑出來找刀子要尋死。外面眾婆子丫頭忙攔住解勸。這里鳳姐見平兒尋死去,便一頭撞在賈璉懷里,叫道:“他們一條藤兒害我,被我聽見,倒都唬起我來!你來勒死我罷!” 賈璉氣的墻上拔出劍來,說道:“不用尋死!我真急了!一齊殺了,我償了命,大家干凈!” 正鬧的不開交,只見尤氏等一群人來了,說:“這是怎么說?才好好的,就鬧起來?!?/p> 賈璉見了人,越發(fā)倚酒三分醉逞起威風(fēng)來,故意要殺鳳姐兒。鳳姐兒見人來了,便不似先前那般潑了,撂下眾人,便哭著往賈母那邊跑。此時戲已散了,鳳姐跑到賈母跟前,爬在賈母懷里,只說:“老祖宗救我!璉二爺要殺我呢!” 賈母、邢夫人、王夫人等忙問:“怎么了?” 鳳姐兒哭道:“我才家去換衣裳,不防璉二爺在家和人說話。我只當(dāng)是有客來了,唬的我不敢進去,在窗戶外頭聽了一聽,原來是鮑二家的媳婦,商議說我利害,要拿毒藥給我吃了,治死我,把平兒扶了正。我原生了氣,又不敢和他吵,打了平兒兩下子,問他為什么害我。他臊了就要殺我?!?/p> 賈母聽了,都信以為真,說:“這還了得!快拿了那下流種子來!”一語未完,只見賈璉拿著劍趕來,后面許多人趕。 賈璉明仗著賈母素昔疼他們,連母親嬸娘也無礙,故逞強鬧了來。邢夫人王夫人見了,氣的忙攔住罵道:“這下流東西!你越發(fā)反了!老太太在這里呢?!?/p> 賈璉乜斜著眼道:“都是老太太慣的他,他才敢這么著。連我也罵起來了!” 邢夫人氣的奪下劍來,只管喝他:“快出去!” 那賈璉撒嬌撒癡,涎言涎語的還只管亂說。賈母氣的說道:“我知道我們你放不到眼里!叫人把他老子叫了來,看他去不去!” 賈璉聽見這話,方趔趄著腳兒出去了。 賭氣也不往家去,便往外書房來。這里邢夫人王夫人也說鳳姐,賈母道:“什么要緊的事!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里保的住呢?從小兒人人都打這么過。這都是我的不是,叫你多喝了兩口酒,又吃起醋來了!”說的眾人都笑了。 賈母又道:“你放心,明兒我叫你女婿替你賠不是,你今兒別過去臊著他?!币蛴至R:“平兒那蹄子,素日我倒看他好,怎么背地里這么壞!” 尤氏等笑道:“平兒沒有不是,是鳳丫頭拿著人家出氣。兩口子生氣,都拿著平兒煞性子,平兒委屈的什么兒似的,老太太還罵人家?!?/p> 賈母道:“這就是了。我說那孩子倒不象那狐媚魘道的。既這么著,可憐見的,白受他的氣?!?/p> 因叫琥珀來:“你去告訴平兒,就說我的話:我知道他受了委曲,明兒我叫他主子來替他賠不是。今兒是他主子的好日子,不許他胡惱。” 原來平兒早被李紈拉入大觀園去了。 平兒哭的哽咽難言,寶釵勸道:“你是個明白人,你們奶奶素日何等待你。今兒不過他多吃了一口酒,他可不拿你出氣,難道拿別人出氣不成?別人又笑話他是假的了?!?/p> 正說著,只見琥珀走來,說了賈母的話,平兒自覺面上有了光輝,方才漸漸的好了,也不往前頭來。寶釵等歇息了一回,方來看賈母鳳姐。 寶玉便讓了平兒到怡紅院中來,襲人忙接著,笑道:“我先原要讓你的,只因大奶奶和姑娘們都讓你,我就不好讓的了。” 平兒也陪笑說:“多謝。” 因又說道:“好好兒的,從那里說起!無緣無故白受了一場氣!” 襲人笑道:“二奶奶素日待你好,這不過是一時氣急了?!?/p> 平兒道:“二奶奶倒沒說的,只是那娼婦治的我,他又偏拿我湊趣兒!還有我們那糊涂爺,倒打我。”說著,便又委屈,禁不住淚流下來。 寶玉忙勸道:“好姐姐,別傷心,我替他兩個賠個不是罷?!?/p> 平兒笑道:“與你什么相干?” 寶玉笑道:“我們弟兄姐妹都一樣。他們得罪了人,我替他賠個不是,也是應(yīng)該的?!?/p> 又道:“可惜這新衣裳也沾了。這里有你花妹妹的衣裳,何不換下來,拿些個燒酒噴了熨一熨,把頭也另梳一梳。”一面說,一面吩咐了小丫頭子們:“舀洗臉?biāo)瑹俣穪??!?/p> 平兒素昔只聞人說,寶玉專能和女孩們接交。 寶玉素日因平兒是賈璉的愛妾,又是鳳姐兒的心腹,故不肯和他廝近,因不能盡心,也常為恨事。平兒如今見他這般,心中也暗暗的敁敠:“果然話不虛傳,色色想的周到?!?/p> 又見襲人特特的開了箱子,拿出兩件不大穿的衣裳,忙來洗了臉。寶玉一旁笑勸道:“姐姐還該擦上些脂粉,不然倒象是和鳳姐姐賭氣的似的。況且又是他的好日子,而且老太太又打發(fā)了人來安慰你。” 平兒聽了有理,便去找粉,只不見粉。寶玉忙走至妝臺前,將一個宣窯磁盒揭開,里面盛著一排十根玉簪花棒兒,拈了一根遞與平兒。又笑說道:“這不是鉛粉,這是紫茉莉花種研碎了,對上料制的?!?/p> 平兒倒在掌上看時,果見輕白紅香,四樣俱美,撲在面上也容易勻凈,且能潤澤,不象別的粉澀滯。然后看見胭脂,也不是一張,卻是一個小小的白玉盒子,里面盛著一盒,如玫瑰膏子一樣。 寶玉笑道:“鋪子里賣的胭脂不干凈,顏色也薄,這是上好的胭脂擰出汁子來淘澄凈了,配了花露蒸成的。只要細簪子挑一點兒,抹在唇上足夠了,用一點水化開,抹在手心里,就夠拍臉的了?!?/p> 平兒依言妝飾,果見鮮艷異常,且又甜香滿頰。寶玉又將盆內(nèi)開的一支并蒂秋蕙用竹剪刀鉸下來,替他簪在鬢上。忽見李紈打發(fā)丫頭來喚他,方忙忙的去了。 寶玉因自來從不曾在平兒前盡過心,——且平兒又是個極聰明、極清俊的上等女孩兒,比不得那起俗拙蠢物,——深以為恨。今日是金釧兒生日,故一日不樂。 不想后來鬧出這件事來,竟得在平兒前稍盡片心,也算今生意中不想之樂,因歪在床上,心內(nèi)怡然自得。 忽又思及賈璉,惟知以淫樂悅己,并不知作養(yǎng)脂粉;又思平兒并無父母兄弟姊妹,獨自一人,供應(yīng)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貼,今兒還遭荼毒,也就薄命的很了。 想到此間,便又傷感起來。 復(fù)又起身,見方才的衣裳上噴的酒已半干,便拿熨斗熨了疊好;見他的絹子忘了去,上面猶有淚痕,又?jǐn)R在盆中洗了晾上。又喜又悲,悶了一回,也往稻香村來。說了回閑話兒,掌燈后方散。(未完待續(x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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