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一路上,賈蕓跟著寶玉曉行夜宿,形影不離。這一天來到了花柳繁華的瓜州渡口,眼看離京城也不遠(yuǎn)了,口袋里還剩下一些銀子,在客棧里吃過晚飯,賈蓉見寶玉上床睡覺后,自己忍不住偷偷來到江邊的那條煙花巷去尋樂子。待到次日一早,賈蓉樂悠悠的回到客棧,卻發(fā)現(xiàn)沒有了寶玉的蹤影!臨行之前,賈珍和尤氏就一再私下囑咐賈蓉一路看好寶玉,說料定寶玉有出家的念頭,所以才讓他護送的。賈蓉心里很是著急,到處打聽附近的寺廟,找尋了近十天,也沒見寶玉的蹤跡。眼看身上的盤纏將近,賈蓉進退兩難,最后不得不硬著頭皮來到了京城,回至榮國府,聽得賈政一家都搬到了京郊鐵檻寺附近的祭祀田莊了,于是就來到了那里。賈蓉將前因后果說了一遍,當(dāng)然隱去了自己去逛煙花樓一節(jié),只說是上了一趟茅房回來,寶叔就不見了,然后又是如何尋找他。 那王夫人本來就對寶玉的離走憂心如焚,望眼欲穿,今聽說如此,雖然肝腸寸斷,但到底知道寶玉至少應(yīng)該還活著,說要傾盡所有,打發(fā)人去尋寶玉。賈政從部里回來得知后,連連嘆息,但卻揮揮手道:“依我說,就由他去罷。這個家不必為他的不爭氣興師動眾瞎折騰了。”趙姨娘也道:“寶玉若真是出家了,倒也是他的造化,家里不是還有環(huán)兒嗎?現(xiàn)環(huán)兒已長大成人了,前些個也在養(yǎng)生堂謀了個差事,雖說不是干什么大事,但到底也算明白些做人的道理?!蓖醴蛉寺犃?,雖然滿腹怨怒,但也不好發(fā)作,只得自己張羅尋找寶玉的事,手里時時攥著那塊通靈玉,常常對著那塊玉流淚和祈禱。鳳姐現(xiàn)今寄人籬下,聞聽寶玉的事,也不好過問,每天仍舊起早摸黑的干活,忍恥偷生,只為等著巧姐兒平安長大,趙姨娘和賈環(huán)明里暗里沒有少奚落羞辱他。只要聽到平兒偶爾偷偷托賈蕓傳來巧姐兒一切安好時,鳳姐也就知足了。 話說寶玉從瓜州的客棧脫身后,又返回了南下的路。他還是想在姑蘇附近出家,了此殘生,這樣好歹離黛玉近一點。一路風(fēng)餐露宿,且行且乞。大年三十那天下午,他倒在了姑蘇定慧寺山門。待到他醒過來時,發(fā)現(xiàn)一個長得和他一模一樣的和尚立在面前?;秀敝校瑢氂褚詾樽约菏窃趬糁?,面前的和尚就是他自己。那和尚見寶玉一臉迷茫,就施禮道:“施主醒了?”寶玉道:“你是誰?”那和尚道:“貧僧法號云空。”寶玉又道:“我是誰?”那和尚道:“施主是京城銜玉而生的賈寶玉?!睂氂竦溃骸澳闶墙险鐚氂??可算見到你了!”那和尚道:“施主認(rèn)錯人了,貧僧法號云空?!睂氂袷贡M全身力氣坐起來,一把拽住那和尚的衣袖道:“神交久矣。你就是江南的甄寶玉!早就想見你了!只是沒想到是這樣相見!”云空道:“富貴如浮云,世無甄寶玉?!睂氂竦溃骸笆佬炙胝俏抑?,相見恨晚。如今相見,幸勝,幸勝!”云空道:“施主一路風(fēng)塵,又感染風(fēng)寒在身,還是先歇息罷。我這就去給你端粥來?!闭f完,就放開寶玉的手,轉(zhuǎn)身而去了。寶玉深知云空就是自己神交多年的甄寶玉,想到他家的遭際和自家的遭際一般,他的想法和自己竟然不謀而合,心中嘆息不已,更加堅定了要在此處出家的意念??墒侵髱滋?,云空對他都避而不見,寺里重新打發(fā)了一個小沙彌來侍候?qū)氂?。寶玉想要向那小沙彌打聽一些事,那小沙彌卻只搖頭,一概不語,仿佛是啞巴。 展眼元宵節(jié)已過。正月十六日那天早晨,云空終于提著一個包袱出現(xiàn)在了寶玉的面前,同他一道而來的還有廟里的主持方丈海枯大師。??荽髱煷缺療o量的對寶玉道:“施主的想法,云空早已給老衲說了。施主上有高堂,塵緣未了,恕本廟不能久留。不僅本廟不能容你,這整個江南的寺廟都不會容你。老衲已知會各廟主持。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佛在心中,無處不修行,在家亦是出家。施主慧根不淺,將來必有造化。佛是過來人,人是未來佛。阿彌陀佛——,施主還是盡快啟程罷,就讓云空送你一程。”寶玉待要說什么,那海枯大師已向云空揮手示意,讓他領(lǐng)著寶玉離開。 出了山門,云空才對寶玉道:“??荽髱熀图腋甘枪式?。自家門不幸橫遭巨變之后,家祖母、家父母都相繼離世。余者散的散,死的死,只留下小弟一人。上次一路行乞到京,本欲投奔家姐,但家姐婆家也受牽連,家姐亦抑郁而亡。途中偶然遇到叫賈雨村官人被革職流放,此人在小弟幼年時曾做個小弟的西賓,他一開始把我誤當(dāng)成了你,得知我是甄寶玉,他說機緣投巧,從身上取出世兄的通靈玉,托我務(wù)必轉(zhuǎn)交給你。我后來把那玉送到了貴府。世兄之父母家人對你好生懸念,因此小弟還是勸世兄回去盡孝,人倫綱常亦是不可違的天道。你我以前都太孤高自負(fù)了,在錦衣紈绔之時、飫甘饜美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負(fù)師兄規(guī)訓(xùn)之德,已至今日一事無成。小弟現(xiàn)孑然一身,遁入空門是不二選擇。然世兄高堂在上,當(dāng)迷途知返,不要重蹈小弟覆轍,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子欲孝而親不待……”甄寶玉言辭懇切。寶玉聽了,無以回駁。二人執(zhí)手良久,方灑淚而別。甄寶玉將??荽髱煘閷氂駵?zhǔn)備的盤纏和衣服的包袱交給了賈寶玉,再三叮嚀他一定要回家。 說寶玉回到京城這天,正是二月十二日花朝節(jié),乃百花生日,亦是黛玉的生忌。他匆匆趕到榮寧街,打算回到大觀園去好好拜祭黛玉以及園中不幸死去的姊妹們一場。可是昔日的“榮國府”已改成了“馮府”,守門的小廝告訴他,他們家已搬到了鐵檻寺附近的祭祀田莊去了。寶玉好不傷悲!他拖著沉重的步子,一步一回頭,回望著這里曾經(jīng)熟悉的一切,回望著榮國府、大觀園、寧國府,特別是回望著曾經(jīng)姹紫嫣紅的大觀園,那一個個曾經(jīng)天真爛漫的姊妹丫頭們的面容佛現(xiàn)在他的面前……曾經(jīng)花柳繁華的大觀園埋葬了多少個青春美麗的少女,已然成了名副其實的“葬花?!?,晴雯是芙蓉花,寶姐姐是牡丹花,三妹妹是杏花,那林妹妹豈不是總花神下凡?寶玉胡亂的想著,時悲時喜。悲的是人生如夢,那些離世的姊妹丫頭們帶走了美好的一切,喜的是他們都各自歸到了離恨天外的太虛幻境,遠(yuǎn)離了這塵世的一切紛擾苦楚。當(dāng)想到黛玉就是司管百花之神時,寶玉為他的事業(yè)感到歡喜,又悲嘆自己這須眉濁物終與他緣盡今生,從此天人兩隔,就連夢中相見也是癡心妄想!如今想要到與他曾經(jīng)一起耳鬢廝磨、一起嬉戲哭笑的地方懷念一下亦是不能,這如何不讓他傷悲!富貴如浮云也就罷了,而這份刻骨銘心的感情也化作了灰化作了煙,往事隨風(fēng)飄散,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 寶玉失魂落魄的來到鐵檻寺附近的祭祀田莊,恰逢賈環(huán)從養(yǎng)生堂當(dāng)差回來,兄弟倆在田莊路口狹路相逢,賈環(huán)猛吃一驚,冷笑道:“二哥哥這是打那里回來?老爺昨兒還對太太說,就當(dāng)沒養(yǎng)你這個兒子了呢。”說完,哼了一聲,自顧往家門走去,寶玉無言的跟在他后面。彼時,賈政、王夫人等都在家,見寶玉回來,王夫人自是驚喜而泣,上前一把拉住他道:“我的兒,你總算回來了。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辟Z政見寶玉滿面風(fēng)塵,清瘦了好許,也忍不住老淚縱橫。玉釧兒立在一邊,也悄悄擦著淚。鳳姐和麝月見寶玉回來了,自然也萬分驚喜,但礙于趙姨娘和賈環(huán)在場,兩人都不敢上前噓寒問暖,仍默默的干著手中的活兒。寶玉見鳳姐變成了粗使下人的模樣,心里亦是驚駭,不知道自己離家出走這幾個月來,家里又發(fā)生了什么。王夫人親自把手中時時緊攥的那塊通靈玉給寶玉戴上,淚光閃爍道:“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闭f著拉寶玉在自己身邊坐下,慈愛的摩挲著他的頭和肩,淚光盈盈。 賈政收住淚道:“這半年時間,你都到那里去了?”寶玉怯怯的道:“不過就是回南邊去祭奠了一下老太太和林妹妹。”賈政道:“那你為何走之前不言語一聲?虧你還知道去祭奠老太太!算你還有點孝心。那之后你又如何與蓉兒走散了?”寶玉見賈政沒動真怒,方道:“我碰巧遇見了江南的甄寶玉,一見如故,就陪了他一陣子?!辟Z政和王夫人聽了,都怔住了。王夫人道:“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上回他來送你這塊玉,沒吱一聲就走了。活脫脫一個叫花子樣,真是造孽??!”寶玉道:“他祖母、父母已離世,到京城來投靠他姊姊不成,遂出家做了和尚?!辟Z政和王夫人聽了,都沉吟不語。 晚上吃飯時,鳳姐和麝月忙著侍候上菜端湯,賈政、王夫人、趙姨娘、周姨娘、賈環(huán)和寶玉等坐一桌吃飯,玉釧兒侍立在賈政和王夫人后面。寶玉拉住鳳姐的衣袖道:“鳳姐姐,你怎么不和我們一起吃飯?璉二哥哥呢,巧姐兒呢?劉姥姥把巧姐兒救回來了么?”鳳姐眼圈一紅,推掉寶玉的手,低著頭退行幾步后,就到后廚去了。當(dāng)晚,王夫人叮嚀麝月小心侍候?qū)氂裆洗玻缓缶突氐缴戏?,把賈政請到自己的房間,流淚道:“老爺,祖宗保佑,老太太在天有靈,寶玉總算回來了。咱們家好歹還是比甄家的結(jié)果強一點。不是我存有私心,我想老太太的百日已過,不如趁早把寶玉的親事定下來。我的意思還是就訂寶丫頭,這幾年來,薛家?guī)鸵r了咱們家不少。自從蟠兒娶妻不淑,生出諸多事端后,他們家也每況愈下。后來蟠兒將那陪房丫頭寶蟾扶正了,雖說這寶蟾不及他的主子跋扈,但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幾下就攛掇著和薛蝌分了家,蟠兒又不善經(jīng)營,他們家現(xiàn)在也艱難。寶丫頭在那個家里也十分煎熬。我想不如趁早把寶丫頭娶進來,一則知根知底,可以幫著我料理料理,二則也可讓寶玉收收心,讓他在寶丫頭的規(guī)諫下好好溫書上進,也未嘗不可。今兒寶玉說甄寶玉竟然出家當(dāng)了和尚,我心里就打了個寒顫。” 賈政道:“只可惜林丫頭歿了,那孩子和他娘一樣天資聰慧。咋們家能夠渡過此劫,多虧了林家——”賈政說到這里,想起賈母遺言,不禁滾下淚來。王夫人聽到賈政好像話里有話,也不再言語。相對無言良久,賈政方道:“事到如今,那就依你罷,由你去和姨太太商量著辦。現(xiàn)今這個情況,婚事操辦也只有一切從簡了。自古兒女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看是著誰做媒人去向薛家提親好?”王夫人道:“世態(tài)炎涼。這個還真有點犯愁。原來的親戚故交要么躲著我們,要么也敗落了,在京的還真沒有合適人選。我看,還是就請清虛觀的張道士主媒罷,前些年,他也向老太太提過寶玉的婚事?,F(xiàn)他老人家還活著,他什么事沒經(jīng)歷過,想必會念在太爺?shù)姆萆?,不會避嫌的?!辟Z政道:“這也好。就讓璉兒去清虛觀跑一趟罷,也不過就是讓他老人家掛個名應(yīng)個景而已。”夫妻二人說完后,賈政仍回趙姨娘房里去歇了。當(dāng)晚,麝月侍候?qū)氂袼X時,寶玉問了許多家里的這幾個月來的情況。麝月也問了一些他的經(jīng)歷。當(dāng)寶玉得知是賈政主動提出退讓府邸和大觀園時,覺得父親做的對,富貴如浮云,財貨皆身外之物。當(dāng)?shù)弥山惚痪群网P姐被休的事時,他又嗟嘆不已。他之前只顧著傷心黛玉的事,竟對家里這些事渾然不覺。 次日,鳳姐正在院子里搗著一大盆衣服,寶玉走過去關(guān)切道:“鳳姐姐,半年不見,你竟比在牢里時瘦多了。璉二哥怎么能這樣對你呢?咱們家也不該讓你干這些呀?”鳳姐鼻子一酸,正要說話,只見趙姨娘走出來,站在房檐下,啐了一口道:“這失德被休的棄婦,能夠有人收留就算萬幸了。自古被休的棄婦都應(yīng)該那里來回那里去,就該滾回金陵娘家去,也沒見過這樣死皮賴臉留在這里的,這算個什么事?現(xiàn)這個家,就靠老爺和環(huán)兒掙點錢糊口,昨兒晚上老爺還說接下來要給寶哥兒娶親,眼看又要多幾張嘴吃喝,寶哥兒還在這里站著說話腰不疼。依我說,這個被休的喪門星要是還有一點廉恥,就該自己卷包走人,沒的留在這里丟人現(xiàn)眼,讓人見了晦氣,那天再把這個家又坑了也難說?!?/p> 寶玉聽見趙姨娘說的實在難堪,待要分證,又不知如何說起,遂道:“姨娘是說誰要娶親了?”趙姨娘吊著嗓子道:“難不成我剛才說的話都是耳旁風(fēng),哥兒沒聽清楚?恭喜哥兒,你馬上就要當(dāng)新郎娶寶姑娘做寶二奶奶了。誰又不是傻子,這些年,太太不是心心心念念要把寶姑娘訂給你嗎?只是可惜了那冤死的林姑娘,好端端的,怎么老太太剛走,林姑娘也就跟著去了?當(dāng)日紫鵑跑來說林姑娘不見了,太太派珠兒媳婦領(lǐng)著幾個丫頭婆子到園子里尋找,后來就聽說珠兒媳婦和紫鵑在后山坡的桃林里找到了林姑娘,扶回瀟湘館后不一會兒,林姑娘就咽氣了。老爺時常讓我管好自己的嘴,我原本也不想說。論理寶哥兒娶誰由也不得我說三道四,只是我就不明白,以前這個家是這個喪門星璉二奶奶做主,以后這個家就是寶姑娘寶二奶奶做主了,為什么風(fēng)水怎么轉(zhuǎn)都是你們王家的人在把持這個家?要不是我腸子里爬出的三丫頭和藩有功,再加上林家寄存的那點救命財產(chǎn),這個家早就被王家人給毀完了,現(xiàn)今環(huán)兒憑什么還是要矮人一等,寶哥兒一回來還是就像金鳳凰一樣的被捧起,緊趕著要破財娶親?而環(huán)兒的親事卻只字不提?雖說長幼有序,但好歹也該說說如今這幾間破房、這幾十畝薄地該怎么分?這祭祀田莊上的好房肥田都給了蘭小子,這是圣旨,也就罷了。珠兒媳婦天天在前面的莊子上守著蘭小子念書,也不常往這邊走動了。我看就算將來有一天,蘭小子熬成了狀元,也沒有人能沾上點光。各人還是顧各人罷!” 趙姨娘這一席話,如同焦雷轟頂,把寶玉說來怔住了。鳳姐心里也怔住了,他沒想到王夫人決斷的這樣利落。鳳姐心中五味雜陳,這一大片祭祀的田莊還是當(dāng)年蓉哥兒的媳婦去世那年,由他做主置下的,如今墻倒眾人推,誰還顧念他的功勞和苦勞?他知道自己再怎么逞英雄終究強不過命,想到將來在這里的日子比現(xiàn)在還要煎熬百倍,他心里不禁打了一個冷顫。他知道趙姨娘的有些話話糙理不糙。趙姨娘的惡都在明面上,而珠大嫂子李紈和將來的寶二奶奶寶釵都是人人稱道的賢良好人,他卻覺得難以面對。對于自己的這個吃齋念佛的姑媽王夫人,他心里更沒底?;叵肫鸫笥^園的一切變故,想起金釧兒、晴雯之死,想起襲人的離去,特別是林妹妹之死,之前他也聽賈璉酒后抱怨嘀咕過,說太太好人做過頭了,悄使賈菖賈菱在林妹妹的藥方平添了許多人參肉桂,為這事老太太還狠狠數(shù)落了賈璉一番,說他對林妹妹的事不上心。從獄神廟回來后,他又聽鴛鴦和平兒說起過林妹妹是自縊而亡的,鳳姐越想越覺得森寒。對于寶玉的婚事,鳳姐深知寶玉的心思,更知以前老太太的心思,王夫人曾對自己在寶玉的親事上立場偏向老太太而不滿?,F(xiàn)如今,他更不便說什么了,自己寄人籬下,自身難保,只是他知道,無論王夫人怎么算計這事,最終結(jié)果卻未必能遂他意,寶玉和寶釵終究不是一路人。 當(dāng)晚,鳳姐就來到王夫人房里跪下道:“多謝姑媽的照顧和收留,我今兒想明白了,人再強也強不過命,我現(xiàn)在的結(jié)果也是我應(yīng)該的報應(yīng)。我不該再留在這里給姑媽添堵了。明兒一早,我就悄悄的走?!蓖醴蛉说溃骸澳隳艿侥抢锶ツ兀咳缃衲闶迨寮乙脖怀?,你叔叔也去世了,咱們王家也敗了,你哥哥王仁又是那樣的一個人?!兵P姐道:“太太就任由我自生自滅罷。寶兄弟大婚在即,我留在這里終究會更添口舌是非。只求太太看在我死去的父親面上,好歹替我看顧一下巧姐兒,不要讓那邊大太太作踐他,好歹有時在璉二爺面前提點一下。將來巧姐兒就是嫁給劉姥姥那個外孫子板兒也好,只要他太太平平的就行。我現(xiàn)在算是把一切都看明白了。”王夫人沉吟了一下,說道:“你起來罷,我有點乏了,要歇息了?!?/p> 第二天天未亮,鳳姐就悄悄走了。幾天后,城南的江面上浮起了一具無名女尸。可憐鳳姐要強一輩子,機關(guān)算盡十多年,為誰辛苦為誰甜?最后鳳姐的尸體被官差打撈上來,用一床破席就將他埋在城外的亂墳崗。 黛玉之死本來就讓寶玉痛不欲生,欲出家為僧。今又聽趙姨娘說黛玉的死因另有隱情,這讓寶玉更加萬念俱灰,再得知鳳姐離走后,寶玉更加按捺不住滿腔的悲憤!他知道鳳姐這一去兇多吉少,必然是永訣了。他不知道這個家為什么就容不下鳳姐,也不知道母親王夫人為什么就不能保全鳳姐。這其間,賈政和王夫人曾把他喚到房里,鄭重其事的給他講了他和寶釵的婚事,千叮嚀萬囑咐,讓他規(guī)規(guī)矩矩的留在家里,不要再做出一些離經(jīng)叛道的胡涂事,以致辱沒了賈家和薛家的名聲,尤其是不能玷辱了寶釵,不能毀了寶釵一輩子。寶玉想要分辨,然而面對慈母的眼淚,嚴(yán)父的規(guī)訓(xùn),他只有耷拉著腦袋立在那里,一句也不敢言語。 話說這天,寶玉正在家里閑看探春臨行前留下的詩集《大觀園舊夢》,賈蕓興沖沖的來了。叔侄二人相見,倒也十分親熱歡喜。賈蕓告訴寶玉,他這一年多來,一直跟著醉金剛倪二做點倒買倒賣的勾當(dāng),也頗有一點收入,年前托媒人向林之孝家提親,正月里已將小紅娶進了門,他和小紅早就情投意合,現(xiàn)日子過的還算和美。寶玉聽了,很為他們感到高興。說起鳳姐的遭遇,二人都嗟嘆不已。賈蕓告辭時,寶玉送他出門,直到送到田莊口子,賈蕓一再讓寶玉止步,寶玉這才停下來。望著賈蕓遠(yuǎn)去的背影,寶玉又想起劉姥姥、小紅、茜雪等人來,心里又感慨萬千。 在回家的路上,寶玉看見一個村婦背著一個孩子,提著一個飯盒筐子來到地里,給他的丈夫送吃的喝的來。他的丈夫正赤著背在地里收割小麥。寶玉看那婦人覺得面熟,站在那里想了好半天,才想起這個婦人好像是當(dāng)年他們在送秦可卿出殯路上,鳳姐下車更衣時,他和秦鐘遇見的那個村姑二丫頭。寶玉盯著他們看,那個赤背的男人咕咚咕咚喝著水,見了寶玉,沖他一笑道:“寶二爺——”原來這個農(nóng)夫是寶玉家的佃農(nóng)陳二狗。寶玉聽了那農(nóng)夫的招呼聲,這才回過神來,也沖他們笑了笑,這才慢慢走回家。一路上,他在想,人世間的幸福原來和錦衣玉食沒有多大關(guān)系,比如茜雪和王短腿,小紅和賈蕓,還有這二丫頭和陳二狗,他們都比璉二哥和鳳姐、孫紹祖和二姐姐、薛大哥和夏金桂、珍大哥和珍大嫂自在快活多了。為什么越是富貴人家越是不知饜足? 娶親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寶玉的心越來越惶恐不安。婚期剛好在黛玉和賈母的周年忌日之后,端午節(jié)之前的五月初二。待到洞房花燭之夜,熱鬧散去之后,他和寶釵坐在新房里,相對無言。直到紅燭燃盡,洞房里一片漆黑靜寂,他仍然沒有勇氣去揭開寶釵的蓋頭。最后還是寶釵道:“你坐過來?!睂氂裰坏拿髦撇桨ぶ鴮氣O坐到床邊。只聽寶釵又道:“你把蓋頭給我揭了。或者,你讓人趁夜再用花轎把我抬回去?!?/strong> 寶玉只得將寶釵的蓋頭揭了,放在一邊,彼此都深深嘆了一口氣。寶釵道:“我知道你心里放不下林妹妹。我也早把林妹妹當(dāng)成了自己的親妹子來疼了,他病重時,我也和媽過來看過他,勸過他。我知道他也是因為放不下你才病情加重離去的。可是,人活在這世上,凡事都不能只為了自己。我想,無論是老太太還是林妹妹的在天之靈,也不希望看到你就這樣荒廢潦倒一生?,F(xiàn)今,你我既然拜堂成親,無論你心里有沒有我,我少不得也要勸你幾句?!?/p> 寶玉道:“林妹妹果真是病死的么?前幾日,我聽趙姨娘說林妹妹死的冤屈。我回來那時問紫鵑,紫鵑吞吞吐吐,我就狐疑。聽趙姨娘這么一說 ,我就更不明白了。論理,林妹妹再怎么也會等我回來的。怎么老太太一走他也就跟著走了?寶姐姐,我知道所有的人都瞞著我,你也不會告訴我的。你說的每一句話自然都有道理。只是我現(xiàn)在就是一個空心人。你說再多,我的心也是裝不進去的。” 寶釵道:“時辰不早了,天都快亮了,你還是歇息罷?!闭f罷,自己先寬衣上床。寶玉聽的寶釵上床后,自己亦脫掉大紅喜服,躺下床。這不禁讓他又想起了和黛玉從小一桌吃飯一床睡覺的往事,還想起了那年夏天的一個午后,他到瀟湘館去,在窗下聽黛玉發(fā)出那句“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然后為了替黛玉解午困,他也要上床和黛玉躺在一頭聊天,聞到黛玉袖中發(fā)出幽香。黛玉把自己的枕頭給他讓他躺在另一頭,說他是他命中的“天魔星”,然后他又給黛玉杜撰了姑蘇耗子精的故事……往事如煙,點點滴滴,當(dāng)時只當(dāng)是尋常…… 第二天一早,鶯兒和麝月進來侍候新人起床梳洗。麝月伏侍寶玉時見他只脫去了喜服,知他新婚之夜是和衣而睡,也只當(dāng)裝作不知道。看著鶯兒和麝月在那里忙活,寶玉又想起那句“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舍得疊被鋪床”的舊事來。撫今追昔,寶釵此時舉重若輕的氣定神閑與黛玉當(dāng)日天真率性的嬌羞氣惱,寶玉情何以堪? 自此,寶釵開始了一個賢良媳婦的全新生活,盡心盡力的打理著寶玉的起居飲食,每日對賈政、王夫人晨昏定省,并任勞任怨的操持家務(wù)。對趙姨娘和賈環(huán),寶釵也禮讓有加,以致他們母子對寶釵也挑不出任何紕漏。整個家庭的氣氛因?qū)氣O的到來而逐漸變得和諧有序。賈政和王夫人也漸漸放下心來。寶釵讓寶玉無論如何,在人前都不要失禮,尤其不要惹老爺生氣,那怕裝裝樣子,也要時時書不離手。好歹今年秋天和賈環(huán)、賈蘭一起參加秋闈考試,若有幸考中了,則再參加明年的春闈考試。倘若他連賈環(huán)、賈蘭都不如,那豈不是辜負(fù)了老爺和太太的厚望,也讓九泉之下的老太太白疼了他一場。 每天晚上,寶釵都要在寶玉耳邊絮叨這些,寶玉越聽越膩。有時候,寶玉在書房里呆膩了,就出來到田間走走,也和二丫頭的丈夫陳二狗說說話,有時甚至不顧陳二狗的勸阻,下田幫他耕種。陳二狗攔不住,也就耐心教寶玉如何挖地,如何播種等。每當(dāng)寶玉從田間回來,寶釵見他一身是泥,就會嗔怪他不務(wù)正業(yè),放著正經(jīng)的書不念,難不成真想在這鄉(xiāng)下做一個農(nóng)夫?寶玉道:“若能真做一個農(nóng)夫,倒也自在自得。”寶釵只有不語,怕又勾出他一通胡話來。寶玉則想若換做是林妹妹,無論他做什么,林妹妹也會支持的,斷不會整天逼著他念書求取功名。 一日,寶釵走進寶玉的書房,見寶玉在潑墨揮寫。寶釵奉茶上前,寶玉立即卷起剛才所寫的宣紙。寶釵放下茶杯,奪過來一看,原來寶玉揮寫的是黛玉當(dāng)日所題的《五美吟》。寶釵看了,輕輕的放下稿子,深深的嘆了一口氣。遂坐下來,鋪平宣紙,沉吟了片刻,揮筆寫了一首《十獨吟》: 吳宮空憶西施淚 長門買賦阿嬌恨 秋涼團扇婕妤影 蛾眉憔悴昭君心 十八拍笳文姬憤 七夕何居貂蟬魂 江畔烈女尚香名 槐蔭深處巧文涕 釵頭鳳曲唐婉情 斷腸一炬淑真血 紅顏自古多薄命 寶釧寒窯志不移 寶玉看后,又敬又愧。欲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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