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回 蘅蕪君夢斷青云路 迎春女一載赴黃粱 卻說寶玉坐在襲人床邊流淚,感嘆襲人傻,問襲人道,“襲人姐姐,你身子不舒服怎生不請?zhí)t(yī)來瞧瞧,藥豈是隨便吃的?如今孩子沒了,老太太和太太不定怎么傷心呢!”襲人眼里空洞洞的,只能流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黛玉道,“襲人姐姐服了藥好生調(diào)養(yǎng),這小產(chǎn)失調(diào)可是大癥候,別落下了什么病根兒。寶玉,你到老太太和太太那里稟告讓老人家放心吧。”寶玉方拭了眼淚,帶了鴛鴦和玉釧往上房去請安。黛玉吩咐茉兒好生熬藥,自帶了紫鵑回房歇息。 寶玉來到賈母房里,賈母正和王夫人垂淚,“我也老了,只想著能抱上寶玉生的重孫子,哪天閉了眼也就放心了,不想又是這個樣子。襲人那孩子素日明白,如今怎么這么糊涂?”王夫人道,“我也想著寶玉成親半年了,也該有些消息了。媳婦兒想是身子弱,一直沒什么喜信兒。鴛鴦玉釧怎的也沒動靜?襲人看來是沒這個福分,上次沒有喜白高興了一場,這次有喜了又自己折騰沒了,倒是白疼了她。”寶玉忙道,“襲人素來省事,是個極懂禮數(shù)的,妹妹對她也好,想是以為上次的病沒好,故此自己買了藥吃。老太太和太太也別傷心了,日后想抱重孫子和孫子只怕忙不過來呢。”賈母知道寶玉在寬慰她,便笑道,“便是林丫頭和你房里幾個一齊有喜,我也高興,你也不用替我和你太太發(fā)愁,我們自有辦法抱得過來的。”說的王夫人和寶玉都笑了。 恰好鳳姐來了,看著賈母等在笑,心里納悶,又看見寶玉也在,更是摸不著頭腦。自己本是得了信趕來安慰的,不想這邊倒像是沒發(fā)生什么似的。也不敢多說什么,當(dāng)下請安坐下。聽得賈母又向王夫人道,“選秀日子近了,寶丫頭那邊可有什么消息?你這做姨媽的也該關(guān)照一下。咱們家娘娘沒了,若是寶丫頭能進(jìn)宮,也是一件好事啊,日后對你老爺他們也是大有好處,便是姨太太守寡這么多年也是盼出來了。”王夫人忙道,“老太太放心。我時常約了姨太太和寶丫頭過來,只閑話似的講了宮里的事情給她聽,冷眼看來,寶丫頭倒是用心的很,她素日又穩(wěn)重大方,是個受得福澤的人,想是沒有問題的。”賈母點頭道,“寶丫頭的容貌才華自是沒得說,和咱們先頭娘娘不差什么,想是沒問題的。咱們也不用替姨太太操心了。倒是鳳丫頭早些準(zhǔn)備好賀禮才是正經(jīng)的。”鳳姐兒聽到這兒,忙陪笑道,“老祖宗就是愛操心,我早準(zhǔn)備好了呢,到時候保準(zhǔn)老太太的賀禮第一個送到。”賈母笑道,“那敢情好,我可指望你呢,別辦砸了差事。你來的正好,襲人那邊要請?zhí)t(yī)好生調(diào)養(yǎng),別落了什么癥候。好好一個孩子就這樣沒了,也不知道是男是女,唉!”鳳姐答應(yīng)了,又道,“老祖宗快別傷心了。寶兄弟和林妹妹都年輕,鴛鴦姐姐和玉釧姐姐并紫鵑也是有福的,以后只怕老太太和太太一手抱一個還忙不過來呢,我也得幫忙呢。”說的大家“噗嗤”笑了起來。寶玉道,“怪道老祖宗最疼鳳姐姐呢,祖孫倆說的可不是一樣的話?”鳳姐笑道,“原來老祖宗也這樣想的?害得我跑了半天,這會子還在喘氣呢,白想著過來看看了。”賈母道,“好了,你來也有正經(jīng)事,你寶妹妹快要進(jìn)宮,挑幾匹好看的緞子給她裁些新衣裳,也是我們的一番心意。”鳳姐笑著答應(yīng)了,自去忙活不提。寶玉聽得寶釵要進(jìn)宮,心里不舒服,又想起元春,更是難過,只不說話,好容易盼到散了,趕緊回房去看黛玉。黛玉正和紫鵑生氣,看見寶玉進(jìn)來,更是難受,只道襲人背地里是不是把自己當(dāng)作鳳姐那樣的防范,寶玉少不得好生勸慰一番,方才撂過不提。襲人這次卻不像上次那樣吃幾帖藥就好,太醫(yī)囑咐要在床上躺一個月不能出房門,每日里黛玉和寶玉會來看視,襲人自覺沒臉,常常推托睡了閉著眼睛。黛玉關(guān)照紫鵑每日遣了小丫頭送些上好的補品燉好了端過來給襲人。 鳳姐因?qū)氣O備選入宮,故此挑了一些嬌嫩喜氣的新花色緞子命裁縫仔細(xì)縫制了新款春裝,又準(zhǔn)備了一些時新花樣的簪環(huán)鐲子之類的給賈母和王夫人過目了派平兒送過去,那寶釵也不方便來道謝,只收下說聲就行了。今年的選秀也是忠順王負(fù)責(zé),各省的名單和畫像一并匯總了來,忠順王便仔細(xì)過目,選了一百八十位給皇上親自挑選好看的以充內(nèi)宮,寶釵自然也在其中,兩府均很欣喜。寶釵因岫煙過門侍奉母親極孝順,家務(wù)也管的井井有條,心里放心不少。大觀園里素日姐妹,探春言詞鋒利,惜春為人孤僻,湘云回府待嫁,唯有黛玉同命相憐,感情極好,如今要分別了,倒是天天和黛玉一起說話,益發(fā)親密。偶爾也去看看襲人,好言勸慰。寶玉從小廝磨大的,也不用回避,三個人倒是像一家人一樣,薛姨媽和王夫人偶爾過來,看到也很高興。
過幾日就是進(jìn)宮面圣的日子了,這日正在黛玉房里和寶玉一起觀賞一幅飛天圖,岫煙遣了臻兒來請寶釵回去,也沒說明是什么事情,只請姑娘快些回去。寶釵不知何意,急急隨臻兒往回趕。寶玉和黛玉看臻兒急急忙忙,怕有什么事情,派了雪雁跟去看看怎么回事。寶釵匆匆趕回,卻見岫煙在門口急得來回走動,不斷張望,看見寶釵到了,趕緊拉到屋里,秉退了丫頭,道,“姐姐,你兄弟在外頭剛得的消息,忠順王爺今日早朝奏了一本,因貞慧皇后薨逝,皇太后身體也不好,加上邊疆戰(zhàn)事吃緊,故此上書建議為了吉祥如意,今年選秀不要失怙女子。聽得皇上準(zhǔn)奏了。”寶釵驚得臉色雪白,一時竟不知道說什么好。岫煙沒看過寶釵如此神色,忙道, “姐姐,且莫驚慌,緩一緩神。雖說不能進(jìn)宮,也未嘗不好。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進(jìn)了宮,雖說榮華富貴,但是家人就難見了。如今這樣,姐妹們倒是能長相廝守。我還沒有告訴太太,怕太太傷心。姐姐你想開了,我再去告訴太太。”寶釵定了定神道,“既然是皇上準(zhǔn)奏了,那肯定是沒有轉(zhuǎn)圜余地了。也罷,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啊!”岫煙剛準(zhǔn)備說話,聽得外頭丫頭報道,“太太回來了。”話音剛落,薛姨媽已經(jīng)推門進(jìn)來了,喘吁吁的問,“可是真的?”寶釵看了岫煙一眼,道,“媽媽,什么事情?”薛姨媽道,“我才在你姨媽那里閑話,聽外頭稟報今年選秀不要失怙女子,入選中所有失怙秀女一律摒除,就急急趕回來了,你也聽說了嗎?”寶釵見瞞不過,點了點頭道,“我也剛聽說。”岫煙忙上前攙住道,“太太不要著急,讓二爺再去打聽,興許錯了呢。”薛姨媽坐下道,“那邊也得了消息,怎么會錯?這可怎么辦?”看了寶釵道,“我的兒,怎么這么命苦?。∧闳舨皇菆?zhí)意選秀,怎會錯過賈家婚事?如今可是兩頭落空了,你說怎么辦?”寶釵羞得滿臉緋紅,看了岫煙一眼,道,“媽媽。”岫煙會意,道,“二爺還等著我找東西,我先走了。”說完出去帶上門. 薛姨媽一時情急也顧不得,拉著寶釵坐下道,“兒啊,雖說老太太屬意林丫頭,可是能作主的是先娘娘和你姨媽,若你不是要進(jìn)宮,如今已經(jīng)嫁過去賈家半年多的就是你啊。雖說賈府沒了娘娘在宮里撐著,也還是國公府,況且寶玉那樣俊俏的人品,誰不喜愛?我知道你素日有主見,凡事我也聽你的意見,如今這樣,你說怎么好呢?怕不是被親友笑話?”寶釵心里也自酸楚,強裝笑臉道,“媽媽,這都是命中注定的。寶玉的心全在顰兒身上,我若是嫁過去,豈不是要了顰兒的命么。況且進(jìn)宮也是前途莫測,娘娘那么有福的人,不是也被人陷害,連命都沒了。倒不如嫁個平常人家,能常享天倫之樂的好。如今既然不能進(jìn)宮,再做打算就是了。”薛姨媽長嘆一聲,只得罷了。 列位可知,那忠順王爺好容易扳倒了元春,打壓了北靜王爺和賈府,豈能容得寶釵進(jìn)宮再邀恩寵。況且忠順王爺打聽得寶釵不僅容貌出眾,文采更是非凡,等閑男子也不如的,當(dāng)年元春就是憑借才華出眾封為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的,忠順王無論如何也要避免再次發(fā)生類似事件。可巧也找了個正當(dāng)理由,皇上也不好駁回的,就這樣,寶釵的青云之路就此斷了。 賈母和王夫人聽說以后也悶悶不樂,尤其王夫人,素日不喜歡黛玉小心眼兒,身子弱,本欲將寶釵配給寶玉,不想寶釵鐵了心要進(jìn)宮,苦勸了幾次也不頂用,如今進(jìn)宮這條路也斷了,寶玉也已經(jīng)娶了黛玉。黛玉只知道與寶玉閨房廝守,雖說不曾在自己跟前錯了禮數(shù),畢竟沒有寶釵和自己那般貼心細(xì)致。不談王夫人的懊惱,誰知道,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這日,鳳姐來報,迎春歿了。王夫人大驚,問怎么如此突然。鳳姐稟告,迎春久已不回,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那孫紹祖只遣人來稟報大老爺和大太太,大太太不過灑了幾滴淚,掩人耳目,打發(fā)鳳姐兒處理,自己就不管了。璉二爺已經(jīng)帶了家人去祭奠,回來就有消息的。不多會兒,賈璉回來,見過王夫人,王夫人趕忙問怎么回事,賈璉一五一十道來。 原來自從元春薨逝,那孫紹祖覺得賈府大樹已倒,故態(tài)復(fù)萌,每日里對迎春冷嘲熱諷,稍有不如意就拿迎春出氣,動輒打罵。后來攀上了忠順王爺這個靠山,升了兵部侍郎,更是不可一世,眼里根本就沒有賈府,遑論迎春。迎春本來性格木訥,不善言辭,孫紹祖越發(fā)覺得好欺負(fù),吃穿都漸漸短缺,迎春病了也不請醫(yī)生瞧,只管自己每日里和丫環(huán)侍妾飲酒作樂,通宵達(dá)旦,賈府去人接迎春或求見迎春一概擋駕,只準(zhǔn)留下東西就打發(fā)回來了,素不知迎春已經(jīng)病了多日,水米不沾牙。前日不知為何,孫紹祖從王爺府回來后,到迎春那邊好一頓得意,說道這府里是沒有希望了,忠順王爺不會允許有人進(jìn)宮奪了許妃娘娘和大皇子的地位。自己攀上了忠順王爺這顆擎天柱,日后飛黃騰達(dá),前途不可限量等等。迎春哭了一夜,漸漸聲音低了,早起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斷氣了。今兒是喪禮,才得見到迎春的貼身丫頭,方能知道這些。想來寶姑娘不能進(jìn)宮是忠順王爺存心壓制的。 王夫人聽了更是傷心,鳳姐兒也流淚不止。王夫人勉強道,“老太太從娘娘薨逝后身子一直不好,三天兩頭吃藥。這兩天又躺在床上了,且緩著些兒告訴,別驚了老人家。”鳳姐兒答應(yīng)了,自去含悲料理不提。眾姐妹得知迎春去世,皆是大哭,寶玉尤甚,差點兒哭暈過去。黛玉是風(fēng)吹花落都要哭泣哀嘆的人,探春本來和迎春就是同命相連,寶釵正趕上自己的遭遇,眾人都是哭得厲害,只不敢給賈母知道。去給賈母請安時,賈母老眼昏花,且躺在床上,倒不曾在意各人臉色,看見邢夫人,又想著問起去接迎丫頭了沒有,邢夫人尚未答言,那邊寶玉已是嗚咽了一聲,其他人的眼圈也紅了。賈母雖然眼神不好,耳力卻是極好的,忙問怎么回事。王夫人看鳳姐等到底年歲輕,忍不住,怕泄漏了,忙上前答道,“這才遣人去接了,就有消息的。”賈母看著她,沒有說話,半天嘆了一口氣。命眾人散了,只留鴛鴦伺候。 賈母退了眾人,對鴛鴦?wù)f,“迎丫頭怎么了?她們都瞞著我。”鴛鴦答道,“沒什么。何曾瞞了您。”賈母道,“丫頭,我活了這么大年紀(jì)了,這點事情還想不明白嗎?你還是實話實說吧。”鴛鴦道,“二姑娘病的厲害,太太她們怕您擔(dān)心勞神,不敢告訴您。”這原是商量好的,不讓老太太疑心。賈母道,“迎丫頭也是多病多災(zāi)的,唉!到底是沒娘的孩子,可憐見兒的!我疼了她一場,倒是見不到了!”其實鳳姐兒他們告訴鴛鴦時,賈母在里間已經(jīng)知道,不過為著在病中,體諒他們瞞著自己的心思,就沒有聲張故作不知,自己悄悄的趁沒人時老淚縱橫,只嘆不早些閉眼。孫紹祖只草草操辦了迎春的葬禮,賈赦作為親生父親尚且不出面指責(zé),其他人就更沒有理由去要求什么??蓱z迎春侯門繡戶,閨閣千金,出閣不到一年,就被折磨死。 賈母的身子益發(fā)不好,纏綿病榻,賈赦賈政每日請安數(shù)次,邢夫人和王夫人帶著李紈、鳳姐和黛玉親侍湯藥,無奈風(fēng)吹殘燭,賈母仍是一日一日瘦下去。晚間鴛鴦也不回房,在賈母房里伴宿,夜里一連數(shù)遍察看賈母情況,略有動靜,就起來,熱茶點心都是現(xiàn)成的,只備著賈母進(jìn)食。連日辛苦竟不覺累,黛玉數(shù)次要讓鴛鴦回房休息兩日,鴛鴦只不愿意,眾人見了,也感嘆鴛鴦侍主心誠,不枉老太太疼了她一場。 第九十四回 癡情丫環(huán)忠心侍主 嫌隙太太重生是非
卻說賈母身子不好,終日纏綿病榻,且不說邢夫人王夫人每日里帶著媳婦姑娘們伺候湯藥飲食,賈赦賈政帶著玉字輩眾人并賈薔等也時常來請安,爺們兒進(jìn)來時,女眷總要回避,鴛鴦雖貼身服侍賈母,此刻身份是寶玉房里人,也不便像從前那樣與老爺們相見,因此總隨了一起回避。偶然賈母咳嗽得不行亦或身子虛弱,鴛鴦也不得走開,王夫人也關(guān)照她服侍老太太要緊,也只得紅了臉低頭給各位爺請安,別人倒也不曾說什么,獨獨賈赦看鴛鴦的眼光讓鴛鴦心里不寒而栗,那里面總覺得有讓人不安的東西。
這日鴛鴦早起服侍賈母洗漱了,仍舊歪在床上,自己且去邊房梳洗,不防聽見邢夫人的聲音,因素日見面尷尬,故此鴛鴦也不出來迎接,也不出聲問候,只管自己洗漱。那邢夫人也料不到鴛鴦在里邊,和王善保家的在外面說話,只聽得,“鴛鴦那蹄子我以為果真是個烈性的,當(dāng)日賭咒發(fā)誓不要嫁人,如今還不是給了寶玉做房里人?雖說是老太太的意思,難道牛不吃水強按頭?老太太那么疼她,若不是自己發(fā)心,怎會這樣安排?總是仗著老太太喜歡,拉著老太太出頭罷了。如今也只知道伺候老太太,還好意思和從前般見爺們兒,偏生那二太太和寶玉林丫頭也容得她這樣。當(dāng)日當(dāng)著老太太讓我難堪,老太太看著不行了,看她日后如何見老爺?”王善保家的道,“可不是,雀兒揀著亮處飛。大老爺世襲國公爺,太太您又是菩薩心腸,最容得人的,看上她是她的福氣,若不是瞧上了寶玉,誰愿意白辜負(fù)了大老爺和太太您的好意!也難怪,寶玉長得好,從老太太起沒有不把他當(dāng)寶貝的,丫頭們自然想攀上這棵樹,一般的也是姨娘,未見得高到哪里去,可惜了素日那要強的心了,可不是說嘴打嘴?太太也不必為這種人生氣,看她長長遠(yuǎn)遠(yuǎn)攀在高枝兒上去,日后怕不是還得來奉承太太您?”邢夫人道,“你也看見了,老爺雖說買了嫣紅,總覺得不貼心,如今還惦記著這事情,生氣得很。虧了她也還好意思見老爺,老爺這幾日飯都不曾好生吃。老爺那脾氣你也知道,日后不定會怎么樣。這會子也差不多了,趕緊進(jìn)去給老太太請安吧,也不知道怎么樣了。”漸漸腳步聲遠(yuǎn)去。 鴛鴦在房里已經(jīng)是淚流滿面,氣得滿面通紅。不過是為著聽了老太太的吩咐,成全了老太太和林姑娘的好意,如今反被這起子人小瞧了去,如今,連老太太和二爺二奶奶也排揎上了,眼看著老太太精神一日不如一日,終究是要走的,那大老爺看上的從沒有放手的,自己如今是寶玉房里人,大老爺難不成竟真的要和侄兒搶人么,還是要羞辱自己,羞辱寶玉呢?一霎那的時間,鴛鴦已經(jīng)是柔腸百轉(zhuǎn)。怕老太太有什么事情,趕緊梳洗了來見賈母。先給邢夫人請安,邢夫人倒是笑容滿面,夸贊了一番,鴛鴦明知邢夫人說的是面子話,心里其實恨不得吃了自己,也只得裝作毫不知情的問好請安,倒是王善保家的站在邢夫人邊上,滿臉驕橫,仿若她才是正經(jīng)主子一般,鴛鴦也懶得理她。片刻間,王夫人和薛姨媽鳳姐并尤氏李紈黛玉胡氏寶釵探春惜春寶玉也相繼來到,大家各自相見請安不提。賈母今日略覺得好些,鴛鴦扶她坐起來,又拿了一個厚些的靠墊鋪了一層白狐皮放在后面,扶賈母靠著,眾人問安后都坐下來,唯鳳姐在前面靠著賈母問長問短,噓寒問暖。王善保家的扯了扯邢夫人的衣服,朝鳳姐努嘴,邢夫人冷笑一聲,未說話。 賈母道,“難為你們每日早早來請安,我今日略好些了,你們有什么自去忙吧。”王夫人站起來道,“老太太今兒氣色好些。老爺連日不好睡覺,惦記著要去請一些名醫(yī)來看視呢,今兒可以放心了。橫豎也沒什么事,倒不如娘兒們聚在一起說說話,熱鬧些,只怕老太太嫌吵得慌。”賈母道,“何曾是嫌吵,只為著天氣還涼,怕你們在這里過了病氣,倒是讓我操心。鴛鴦這孩子陪了我這些天,沒睡過一個囫圇覺,我心里想著讓她回去歇兩天。”鴛鴦道,“我不累,倒是回去不放心。”王夫人道,“鴛鴦服侍了老太太這么長時間,倒是還知道些事情,老太太就不要攆她了,也是媳婦兒和寶玉媳婦的一番心思。”邢夫人這會兒笑道,“倒是鴛鴦有孝心,也是二太太的福氣,有這樣的人代為給老太太盡孝,日夜服侍,老太太也喜歡。我們那邊也有些閑人,只是沒鴛鴦這般伶俐聰明,只怕老太太瞧不上,也沒敢送過來。”王夫人頗覺尷尬,沒有說話,賈母沉吟了會兒道,“一般都是我的兒子孫子,都是一樣的喜歡。鴛鴦跟了我這些年,凡事知道些,也就偏勞她了。你那邊自己忙得什么似的,也不必天天過來請安,有你媳婦兒在,也就替你服侍我了。”邢夫人道,“不是老太太提醒,倒是忘了,鳳丫頭是咱們那邊的人,也罷了,好歹替我們盡點孝心。難為老爺?shù)胗浝咸?,一大早就攆了我來,我回去說了,也讓老爺放心。” 一時太醫(yī)來請脈,眾人回避進(jìn)去,賈璉請?zhí)t(yī)進(jìn)來,因賈母年歲已高,也不用放帳子,就這樣歪著,太醫(yī)細(xì)細(xì)診了一回,賈母問道,“今日如何?”太醫(yī)道,“老太太素日身子強健,想是近日勞思傷神,有些疲累,又受了風(fēng)寒。吃了幾劑藥,今日已是好些了,請放寬心,好生調(diào)養(yǎng)。”賈母道謝,那太醫(yī)忙躬身不敢,賈母命“璉兒,好生請了太醫(yī)外間奉茶。”賈璉請了太醫(yī)到外間坐下開方子,那太醫(yī)又關(guān)照賈母年歲已高,身體虛弱,萬不可動氣發(fā)怒,以免氣血攻心,就不好了。賈璉記清,送了太醫(yī)出去,自拿了方子來回賈赦和賈政,又命下人去配藥煎好,好生送到賈母房里。一面又拿了方子去給鳳姐回二位太太。因賈母每日里延醫(yī)請藥都是王夫人在過問操心,故此鳳姐直接拿了藥方去回王夫人。王夫人點點頭正準(zhǔn)備說什么,那晌邢夫人發(fā)話道,“拿來我看。”鳳姐只好拿了過來。那邢夫人看了一回道,“這太醫(yī)是多大年紀(jì)?”鳳姐回道,“這位太醫(yī)就是前面常來的王太醫(yī),約四十上下,脈息極好的,老太太倒是信得過。”邢夫人道,“老太太的身子重要,該請些個年歲高的有經(jīng)驗的太醫(yī)來,怎能這樣忽視。既老太太信得過,也罷了。你要吩咐了下人仔細(xì)熬藥,注意火候,都勤勉些,待老太太身子大好了,自然有她們的好處。”那邢夫人從未在這邊發(fā)號施令過,便是王夫人客氣謙讓,也不過略略答應(yīng),從未插手過,今日竟言辭犀利,鳳姐不由一驚,忙恭敬的低頭答應(yīng)了,偷覷了王夫人一眼,王夫人只管拿著佛珠念佛,竟似沒有聽到。鳳姐遣了平兒去好生交待下去。 賈母精神略好些,只顧著和寶玉黛玉寶釵探春等閑談,還讓著薛姨媽和岫煙,聞言也只是往這邊看了一眼,繼續(xù)談笑。鴛鴦坐在賈母腳邊做些針線活計,只是身子僵了一下,也沒有抬頭,倒是王善保家的臉上有洋洋得意之色。一會子藥煎好了,平兒親自端了過來,鴛鴦起身正要去接,邢夫人已先一步拿了過來,捧到賈母面前, “老太太,該吃藥了。”賈母抬頭看看她道,“你也年紀(jì)大了,坐著歇會兒罷,這里這些人你最年長,何用你?讓鴛鴦來喂就行了。”邢夫人道,“伺候婆婆本就是媳婦分內(nèi)之事,怎能勞動他人?”賈母道,“都是你的晚輩,怎么是他人?鳳丫頭,扶你太太坐下歇著,鴛鴦去把藥拿來我喝。”鳳姐兒忙接過邢夫人的手中的藥碗遞給鴛鴦,又扶了邢夫人坐下。 鴛鴦捧了藥先擱在床邊小幾上,又拿了糖果溫水并痰盂巾帕一應(yīng)俱全放好,方拿了一塊大方巾掩住賈母胸前,護(hù)住衣服以免臟了,自己坐在床邊上,端了藥碗,用小銀勺舀了輕輕吹了吹,試試?yán)錈嵴?,方才送到嘴邊喂賈母喝,不時拿帕子擦拭賈母嘴角的藥汁兒,一會子喂完了,服侍賈母漱口,又喂了一塊酥糖,待賈母嚼完咽下,又服侍漱口,擦拭嘴角,方取下巾帕,收拾了小幾,方才一起拿了出去交給琥珀收拾。薛姨媽道,“老太太真是好福氣,鴛鴦這丫頭,平日里也是一般的爽利,做事這么細(xì)心有條理,如今身份不同,也不拿喬做樣的,倒是對老太太一片忠心。”賈母嘆了口氣道,“這丫頭心眼兒實,只認(rèn)得一個主子,平素眼里只有我,倒也難為她不眼高手低,趁機作威作福的,凡她說話,我總是依著三分。我年紀(jì)大了,也不能耽誤她,前些日子,好生說了半天才勉強允了到寶玉房里,我只當(dāng)她惱我了,一般的還是依先服侍我,也未當(dāng)自己是主子,也不仗著林丫頭和我的偏愛喬模喬樣,可憐見的。饒是這樣,我還仿佛聽見有人背地里嚼舌根,編派她的不是,只沒敢在我面前說罷了。我哪天去了,怕是鴛鴦丫頭的日子不好過了。”說著黯然傷神,灑下淚來。薛姨媽忙勸慰,“鴛鴦雖說依舊服侍老太太,畢竟也是半個主子,林丫頭對她也好,可有什么人敢欺負(fù)呢。老太太可是多操心了。”黛玉忙附和道,“老祖宗,鴛鴦和襲人她們素日是好姐妹,如今處的極好,況且我們從小一處長大的,豈有不關(guān)照的道理。老祖宗只管放心。”賈母道,“鴛鴦雖說是個丫頭,我卻當(dāng)孫女一般疼愛,等閑人家的小姐也比不上她的品格兒。我若有福氣,多得她服侍幾年也就好了。”邢夫人道,“老太太是有福氣的,鴛鴦能服侍老太太也是她的福氣。便是老太太身邊的貓兒狗兒,旁人也不敢亂動,何況是老太太近身服侍的人呢,自然都要尊重三分的,老太太何苦操心。好生修養(yǎng)才是。”賈母聽她說的粗俗,便不欲搭理,只同薛姨媽閑談解悶兒。 邢夫人見賈母不睬,心下不喜,又見鴛鴦端了一小洋漆茶盤,上放著一盅參湯,裊裊娜娜進(jìn)來服侍賈母,更覺得賈母剛才所言句句刺心,便指著家里有事先告退了,帶了王善保家的忿忿離去。那王善保家的為著素日邢夫人在賈母面前不得臉,連帶著自己這些底下人在府里也沒有光彩,便時常攛掇著邢夫人爭臉面,自己也好在園子里作威作福。前次借著繡春囊的事情慫恿了邢夫人去給王夫人沒臉,趁機挑撥了一番,雖說趕走了晴雯等一眾素日不奉承她的人,到底還是害了自己的外孫女兒司棋,為此底下人沒少笑話,王善保家的也好些日子沒到這邊來,躲在家里不出頭。眼看著如今老太太身子不行了,又想著邢夫人是長房媳婦,大老爺又世襲了國公,不趁此機會奪了掌家的權(quán)利,連帶著底下人也能沾光不少,沒得白白便宜了王夫人和鳳姐兒。故此每日里在邢夫人面前挑撥念叨,邢夫人本是個蠢笨人,禁不起挑撥,況素日里兩邊結(jié)怨已深,也不顧賈母尚在病中,徑直的給王夫人,鳳姐兒和鴛鴦沒臉。王善保家的自覺臉上有光彩,便鼓動邢夫人依舊如此這般。這會子隨了出來便道,“太太今兒可拿出了大太太的氣派,瞧那二太太也不敢和您計較,二奶奶雖說伶牙俐齒,可也是您的正經(jīng)媳婦兒,不還得恭恭敬敬的伺候您?太太日后就該這么做,眼看著老太太年紀(jì)大了,怕是好不了了,太太可要立下威風(fēng),不然日后可怎么管理這么大的府里呢。”邢夫人雖因賈母不喜而煩悶,也自覺今日臉上有光彩不少,便也洋洋自得起來。 寶釵最近事情煩心的多,素日所有的兩條路如今都已斷絕,也擾了自己那顆豁達(dá)的心,清減了許多,在雍容中倒平添了一份清麗,眉眼間似有了黛玉素日的影子,只說話依舊溫和大方,行事仍舊穩(wěn)中和厚。幸得岫煙嫁過來,管家井井有條,待下溫和寬厚,寶釵省了很多心,雖說夏金桂為著岫煙不是薛姨媽正經(jīng)親媳婦倒掌家理事經(jīng)常吵鬧,岫煙好脾氣也不和她計較,只管好自己的事情,那金桂也就自己吵了一回自覺無趣也就回去了,薛姨媽心里自然放心,也感激岫煙的大度和善良,越發(fā)疼愛起來。薛蟠每日約了賈蓉,馮紫英等在外吃酒取樂,晚間醉醺醺的回來,倒頭就睡,金桂怎容得如此,便每日里糾纏不休。薛蟠卻不似岫煙和寶釵這般好脾氣,索性對著吵起來,那金桂是巴不得天下不太平,越發(fā)興頭,惹得薛蟠也不回房,只在書房歇息。寶釵勸薛姨媽不要管嫂子的事情,隨他們鬧去。倒是得了閑,薛姨媽帶著寶釵岫煙一起來給賈母請安。 寶釵等陪著賈母說了會子話,也便散去。因多日不見黛玉和眾姐妹,便約了去園里。鳳姐兒不得空,便派了平兒去傳午飯,安排在紅香圃,因春暖花開,紅香圃萬紫千紅,春光明媚,讓人陶然如醉。李紈道,“連日沒空,竟辜負(fù)了這大好春光,可是可惜。幸好今日蘅蕪君駕臨,方能聚在一起。”寶釵道,“大嫂子可是取笑了,我早想過來瞧瞧,只是家里事兒多。聽林妹妹說蘭哥兒越發(fā)出息了,大嫂子可是有盼頭了,將來封誥是少不了的。”李紈心下歡喜,道,“承寶姑娘吉言。將來蘭哥兒有了出息,自然會孝敬各位姑姑的。”大家也你一言我一語湊趣。寶玉卻不喜這些,只管跑到這個姐妹前說兩句,又跑到那個姐妹前說兩句,一會子問問林妹妹冷不冷,一會子又問寶姐姐喝茶,忙得不亦樂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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