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徐克勤先生七十壽序》中,對于曾發(fā)誓以死報國,后貶居鄉(xiāng)里的徐先生,歸莊以為“先生以微官里居,義可以不死,至今斂跡海濱……即全其天年,以無愧于 亡友也”,他對徐的不死并無咎言。而這位徐先生,當初只是因為其赴任地“地方之艱危,前令之受禍”、“丑地危時,不可測也”,所以才會有“誓不反顧,以死 報國”之語;而當其被免官隱居,即脫離了不得不死的具體環(huán)境后,遂于家鄉(xiāng)“全其天年”。 歸莊自己也多次談到生死的問題。在《斷發(fā)三首》中,他說“所恨身多累,欲死更中止。高堂兩白頭,三男今獨子,我復不反顧,殘年安所倚?”如果說家難后因奉老盡孝而不能死的話;在安葬父母后,歸莊又當何以自處呢? 他在《聞詛》中寫道,“顧自二十年來,家禍慘痛宜得死,窮惡宜得死,舉動魯莽宜得死,文筆不慎宜得死,”“夫以數宜死而幸不死,何以得此哉?蓋祖宗庇 之,天赦之?!闭f的慷慨氣壯,非但不諱言死,而且坦然言不死,時人對殉節(jié)與否的生死觀由此也可見一斑。由此可見,對于普通群體而言,生死的選擇更多的是取 決于具體環(huán)境而非來自上層話語的死節(jié)標準。他們更看重的也許是生的現實努力而非死節(jié)的象征意義。事實上選擇死的也確是少數,除去那些為勢所迫不得不死的, 多數人選擇了生。既生存,便要有其價值證明生存依據。 當時的普遍觀念,尤其是中下層士人的主流意識仍偏向于生,甚至可以說時論對于生死的輿論還較為溫和。 易代之際,相對來說,士人的處境較為艱難,生存空間也極狹窄。但也恰因如此,他們反而創(chuàng)造出了許多新的生存方式,某種程度上擴大了士人的生存選擇。 他們如何看待投降者變節(jié)、仕清一向被認為是極敏感的話題,因其關乎知識分子的氣節(jié),民族精神的高尚性問題。此種有意無意的顧慮,某些時候可能有礙于歷史真相的讀解。 錢謙益是一個有爭議的人物,歸莊如何看他呢?照常理,以歸之性格、氣節(jié),當不屑與錢來往,更別說深交了。 但事實上,在歸的生活中,顧是摯友,錢是良師,兩人對其影響極大。歸自始至終對錢尊敬備至,感激有加。在無錢安葬家人時求助于錢,在顧炎武入獄時想到的 亦是錢,可見顧在其心目中之地位。一向以氣節(jié)著稱的歸莊何以“委身”拜于變節(jié)者門下,且與之交好終生不渝?這在今人看來極反常之事在當時會不會是極自然普 通之事? 歸莊在《某先生八十壽序》(某先生即錢謙益)中,對錢之中道委蛇表示理解,“賊之名不必諱,”更是說得坦蕩直率,毫無心虛或 有意寬慰之意;況以歸如此耿直之人,必不會假言以媚權貴。在《祭錢牧齋先生文》中,歸悲的是錢“遇之窮,以見嫉,不逢,喪志終”,而非其變節(jié)仕清,壞了名 節(jié)大義,為士人不恥。 歸莊與當朝官員的交往也似乎較為平常,在《送葉子吉太守北上序》、《博士張先生升任送行詩序》、《送張耐庵先生 之任太倉序》、《天長司論張先生六十壽序》(張為一人)中,歸對他們的政績往往有贊許之言并提出建議。值得注意的是,在《送張耐庵先生之任太倉序》中,歸 莊說“今日江南州縣之官,皆不可為,唯儒官可為?!毕挛挠终f,“先生誠引而進之,崇獎其學,振作其氣,鼓舞其才?!保ù藦埾壬恢睘閷W官)可見,他認為故 明之人,尤其是為官者,應以學術傳承為己任。而此種思想與顧炎武所說的亡國與亡天下又頗為接近。在歸的《吳梅村先生六十壽序》中,歸莊的祝壽詞也是以吳的 “推揚先道,下交晚進者”為中心的。此又可為一例。 另外,歸莊晚年曾因印刻自己曾祖父文集之事四處奔走,在吳梅村的薦引下求助御史季 滄華。季“以富貴驕人,自矜于圣,乃至戲虐,”歸遂“拂衣徑出”。歸開始并未因季的仕清而不愿求助于他,后來與季的沖突也只是因為季“以富貴驕人,自矜于 圣,乃至戲虐,”而并非他的氣節(jié)有什么問題。 種種事實表明,當時的遺民對仕清者并無明顯不滿之言、責備之意。一貫的道德準則似乎比變節(jié)與否重要的多。 此外,當時遺民后代仕清已極為普遍,甚至還獲得贊許。遺民中不乏仕清者,再算上接受清政府給予的褒獎、稱號者,如果以純粹的變節(jié)標準衡量的話,恐怕清白 者寥寥無幾。而且,遺民對朝廷的態(tài)度也有了很大轉變。歸莊在《天長司論張先生六十壽序》時說,“今國家方留意人才,下至吏員雜流,亦得量才擢用,況科貢正 遵,坐難于破格之舉乎?”可見他對清的官員選拔政策較為肯定,夷蠻等字眼已不復出現。 諸多方面都表明,當時仕清者的處境并不如今人想象或者他們中某些人所言的艱難。 多元生存環(huán)境下的遺民明清易代的復雜環(huán)境下,士人行為極其復雜。尤其是久被關注的名遺民們,他們或與新朝故國有密切之關系,或曾涉入仕途,或為某學派領 袖。其言行的純潔性,反映士真實生存狀態(tài)的準確性都值得斟酌,一些簡單問題可能被復雜化,真實的狀態(tài)可能被異化。加上那些別有用心,欲借題發(fā)揮的人和以抵 御世風流弊為己任,出自善心的人,當時的士人氣節(jié)和道德標準遂被越抬越高。其實,中國自古就有“文以載道”的傳統(tǒng),這也不足為奇。 如果承認了當時士人生存選擇的多樣化,就必然要涉及到遺民對當時人們?yōu)樯娑扇〉牟煌绞?,比如投降、自殺、出家、隱居等方式的看法。當時的遺民,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苛刻,事實上,他們非常的寬容。 當時大儒黃宗羲說“亡國之戚,何代無之……然士各有分,朝不坐,宴不與,士之分亦止于不仕而已。是故種瓜賣卜,呼天搶地,縱酒祈死,穴垣通飲饌者,皆過 而失中者也?!鳖櫻孜湔f“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于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又說“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國。保國者,肉食者謀之。 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士之分止于不仕,士之責在于保天下,時人的責任觀、價值觀于此可見。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易代也可看成是士人價值觀的消解與重建的過程。對當時的士人而言,國亡、家亡、民族危亡,明清之際一系列的震蕩,沖擊了他們賴以安身立命的根本價值目標——行道、立功,士大夫階層基本道德要求忠、義、仁、孝發(fā)生了激烈的沖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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