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玉直截了當?shù)貙Σ茇f:我不喜歡你解放后的戲,一個也不喜歡。你失去了偉大的靈通寶玉,你為勢位所誤! [南京]明前茶
表揚的錦旗掛在墻,恭維的合影掛在墻……這時,若有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后輩寫一封批評信來,把自己近三十年的創(chuàng)作批得體無完膚,他會是怎樣的心態(tài)?他還會把這封信精心裝裱并張貼上墻,當作自己的警示牌嗎? 這肚量驚人的主人是曹禺,而這位火氣十足的致信者,就是如今自稱“九十頑童”的黃永玉。 黃永玉寫這封批評信是有一個戳心戳肺的契機的。1980年,黃永玉訪美,在紐約,他在劇作家阿瑟·米勒家里住過幾天,對,就是那個花了6周時間就寫成《推銷員之死》的著名劇作家,也是瑪麗蓮·夢露的前夫。這位一流的劇作家當時正在寫作他的新劇《美國時鐘》。黃永玉跟著他上排練場,去看他依據(jù)演員演對手戲產生的火花,微調劇本的走向;也跟著他輪流開車數(shù)十公里,回到遠郊的家中。 彼時正是冬天,米勒家中需要燒柴取暖。他親自開著拖拉機,帶著中國客人一起前往允許伐木的森林。他在那里伐木,在林間空地就地剁成大塊的劈柴,然后把劈柴帶回家。那可是兩三噸重的劈柴!米勒劈柴的時候,手臂上都是老男人不服輸?shù)碾熳尤狻Ec此同時,男主人驕傲地聲稱,家中所有的餐桌椅和書櫥都是他手制的。米勒就在那些敦敦實實的椅子上,與黃永玉談論藝術、美酒、情感與他的收藏。他早就不年輕了,然而黃永玉真真切切地看到,他在勞動、工作時每個細胞都在活躍,他就像個初出茅廬的天才一樣充滿好奇心與草莽精神。那會兒,黃永玉忽然想到與他亦師亦友的曹禺,他感到了錐心的遺憾。他掏心窩子的一句話是:我們也有個像您一樣的天才曹禺??扇缃袼谀睦?? 由此,便有了這封直言不諱的批評信。 黃永玉直截了當?shù)貙Σ茇f:“你是我極尊敬的前輩,所以我對你要嚴!我不喜歡你解放后的戲,一個也不喜歡。你失去了偉大的靈通寶玉,你為勢位所誤!從一個海洋萎縮成一條小溪流……你就像晚上喝了濃茶,清醒于混沌之中。過去數(shù)不清的精妙休止符、節(jié)拍、冷熱、快慢的安排,那一籮筐一籮筐的雋語,都消失了……‘醒來啊麥克白,把沉睡趕走!’” 這真是愛之深,責之切。期望有多么深厚,失望就像平原上的大裂谷一樣沒法忽略。是的,與曹禺早期的作品《雷雨》、《日出》和《原野》相比,他在解放后創(chuàng)作的《明朗的天》、《膽劍篇》和《王昭君》,都彌漫著命題作文的味道。黃永玉這個急呀,他覺得曹禺應該像不服輸?shù)木奕艘粯釉俅稳紵?,覺得他應該像伏爾泰、蕭伯納一樣,到老還那么精確,那么不饒點滴,不饒自己。為了鼓舞他那年已七旬的朋友,黃永玉甚至這樣吶喊:“如果能使你再寫出二十個劇本需要出點力氣的話,你差遣就是。艾呂霞有兩句詩,詩曰:‘心在樹上,你摘就是!’” 這封信,像黃永玉自己所說,是“近似于毀謗你”。曹禺在戲劇界是泰山北斗一樣的人物,黃比他小14歲,兩人雖然相識已久,在這封信之前,只見面交流過兩次。在黃寄出信之后,相信他不會沒有忐忑。然而,曹禺的回信很快就寄到了,他在信中全盤接受黃永玉的鞭策,他深入檢討說:“我時常覺得我顧慮太多,這已成痼習。但如果不下決心改變,所謂小溪再匯為滄海是不可能的……但愿迷途未遠,還能追回已逝光陰?!边@是多么嚴厲的自我批評!而黃永玉的來信,后來也成為萬家的鎮(zhèn)宅之寶。曹禺的女兒萬方說,父親生前,經常給來訪者讀這墻上的信,當他讀到“誰也不說不好??偸恰摺?、‘好’,這些稱頌雖迷惑不了你,但混亂了你,作賤了你……”曹禺都有一些哽咽。他終于找到了知己,一個視他的成就比自己的成就還重要的人。只有這樣的人,才配得“友誼”這兩個字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