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辯坻-清-毛先舒 ●卷二 ○魏 《庚溪詩話》云:"魏武、魏文父子橫槊賦詩,雖乃壯抑揚,而乏帝王之度。"余謂漢武《秋風》之悲,不害其雄主;隋煬典制之作,無救于亡國。庚溪此論,非通于述作之言矣。 《卻東西門行》,奇骨駿氣,跌宕流轉,此曹公五言絕唱也。子建獨得其妙,而更見神詣,遂扒г?。昭明录汆骸范z此篇,良所未解。 子桓《臨高臺》、《釣竿》、《十五》、《陌上?!?,俱有阿瞞骨氣;至《燕歌》、《善哉》諸篇,深秀婉約,便是子桓別開阡陌。 明帝淺弱,得稱三祖?!恫匠鱿拈T行》,直稍取其父祖詩增衍成篇耳。 子建《箜篌引》:"驚風飄白日,光景馳西流。盛時不可再,百年忽我乃。"晉樂所秦者,易"驚風"二句置"盛時"二句后,更覺文勢飄動。 曹子建言樂而無往悲愁,言恩而無往非怨,真《小雅》之再變,《離騷》之緒風。 《妾薄命》詞意亦自宋大夫《二招》來,在樂府中則創(chuàng)體也。 魏詩"閔⒒鉤且兀清晨復來還",唐詩"定是風光牽宿醉,本晨復得幸昆明",宋填詞"明日重扶殘醉,來尋陌上花鈿",意若相偷,而各用我格,俱敷情之秀句。 曹植《棄婦篇》起處迂緩,正於此見古法。中間莽莽寫去,無不極情妙筆,何減《長門》之賦。此詩三十四句,十七韻耳,中重二庭韻,二靈韻,二寧韻,二鳴韻,二成韻,亦古詩所少。 子建黃初以后,頗構嫌忌,數(shù)遭徙國,故作《吁嗟篇》,又作《怨歌行》,俱極悲愴。謝太傅聞之而泣下沾襟,有以也。 繆熙伯為魏制樂,述功德?!短汀吩疲?魏家如此,那得不太平!"鄙俚至此。 嵇康《秋胡》,東京遺調也。訐露促急,殊傷淵雅。 文帝"西北有浮"一篇,極其宕逸,若不能紆徐。大抵子桓短詠便俊,大篇多滯,不如子建泱泱長句,百變不窮矣。 "神飆接丹轂,輕輦隨風移",二句一事,下為上引信耳,又以倒互出之,故不覺其復。劉越石"宣尼悲獲麟,西狩涕孔丘",似效此章法,不免是疵。 子建《贈徐弧罰起四句是比,急接"志士"、"小人",神鋒捷露。良田不雨,兼無晚獲;膏澤所施,長得豐年。即楊惲"田彼南山"之意,皆出於《小雅》《四月》之四章。 太史公稱《離騷》兼"好色而不淫,怨誹而不亂"。嗣此者惟有《十九首》,則平和粹雅,幾于無復怨誹好色。最后曹子建近之,"青樓臨大路,高門結重關",可謂好色不淫矣;"文昌郁閾耍迎風高中天",可謂怨誹不亂矣。自非得於《風》、《雅》之旨,其能及此乎? 子建樂府《怨歌行》比《七哀》多十二句,然《七哀》妍至雅潔,似勝《怨詩》?!镀卟皆姟匪木湔撸~意簡完,然不若六句之有態(tài)。 魏人四言,仲宣可亞子建,獨《太廟》三頌、《俞兒》諸歌,剿襲傖父。子建《鼙舞》五章、熙伯《鼓吹》眾曲亦然。信乎頌體不易作,應制難為工。 西園七子,偉長詩品最劣,發(fā)口凡近。"人靡不有初,想君能終之",已自拙手。"匣鏡上生塵,時不可再得",句法直可噴飯。"自君之出矣",雖為擬者所祖,終是弱調。記室列之下品,當矣。 古人云酒可忘憂,故《詩》有"酌彼金"、"微我無酒"之句。然更有以酒喻憂者,《黍離》"中心如醉",徐偉長詩"憂思連相屬,中心如宿酲"。 阮元瑜《詠史》二首,收法極有所勢。蓋此體一下斷語,便啟惡道矣。 休璉質直,頗有東京之風。 嵇、阮并稱,嵇詩大不及阮,然志節(jié)自高?!洞鸲吩?豫子匿梁側,聶政變其形",故君之仇,無時能忘。二郭贈嵇詩亦云"所貴身名存,功烈在簡書","三仁不齊跡,貴在等賢蹤"。蓋庶殷《多士》之類,非浮沉大將軍門下等比。 后叔夜卒與禍會,有殺身成仁之風,豈謂以狂見法耶? 阮嗣宗《詠懷》,如浮慍屐,羝姘兜床ǎ舒蹙倏忽,渺無恒度。 曹孟德如宛馬騁健,揚沙朔風。 子桓風流猗靡,如合德新妝,不作妖麗,自然蕩目。 子建嵯峨跌宕,思挾氣生,如高山出悖大海揚波,雖極驚奇,不輕露其變態(tài)也。 公換逸矯舉,最近思王,并稱曹、劉,不虛耳。 劉楨《贈從弟》三首,其人殆恥仕曹氏者,詩中有贊有諷,微意極盡。 子建《雜詩》,猶存擬古之跡。至嗣宗《詠懷》,脫去畦徑,超然物表,自起自止,旁若無人。阮公風流,于茲可想。 嗣宗運際鼎革,故《詠懷》詞近放蕩,指實悲憤,與嘆銅駝、悲麥秀,亦連類之文也。詩中屢引伯夷、子房、邵平,厥志了焉。顏公謂其"身事亂朝,文多隱避",尚隔一解。叔夜詩亦然。但阮志存高蹈,嵇不忘奮身耳。余謂籍本傳云:"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返。"數(shù)語可為讀阮詩注腳。 《魏氏春秋》云:"山濤為選曹郎,舉康自代,康答書拒絕,而非薄湯、武。"此語可為讀嵇詩注腳。 ○六朝 張茂先詩,粗厲少姿制,卻能存魏骨于將夷。傅休奕亦然。 王元美評詩,彈射命中。然論陸機云"俳弱",機調雖"俳",而藻思沉麗,何渠云"弱"!又潘岳較機力小弱,而風趣雋詣乃過之,《卮言》評又相反。胡明瑞《詩藪》云:"潘、陸俱詞勝者,陸之才富而潘氣稍雄也。"亦是承藉大美弊談。 石衛(wèi)尉風流豪俊,兼長筆札,而流傳無多。《金谷詩序》,右軍心折;《王明君詞》,亦奇警高蒼,不減魏人之制,洵稱才子矣。 桃葉答獻之歌,以直見古,以淺見情,乃樂府上乘語;《答團扇》雖小遜,而風調自遠,思致入婉,作家所未易辦。芳姿《白團扇》,亦復憨趣。王氏青衣如此,當不數(shù)康成家婢云。 桃葉、芳姿俱有《團扇歌》,而王珉與獻之又同時從兄弟,故《玉臺》以桃葉"七寶畫團扇"三首為答夫之辭,《樂府集》又以第三首"團扇復團扇"為芳姿之作,皆誤耳。桃葉、芳姿皆王家令婢,而芳姿拙速,桃葉工遲。"七寶"三篇,冶不妨質,風致正與"桃葉映紅花"二篇相類,屬桃無疑。蓋緣謝有《白團扇歌》,故桃葉屬和,一家姬侍,亦復閨ト唱酬。題云《答團扇歌》者,答芳姿耳。孝穆不審,遂誤以為答獻之。而輯樂府者,又緣"團扇復團扇"后句云"憔悴無復理,羞與郎相見",卻與芳姿改歌"憔悴非昔容,羞與郎相見"詞同,更誤此篇作芳姿歌。宣城致疑而不能辯,余故詳識之。 《清商雙行纏》云:"朱絲系腕繩,真如白雪凝。非但我言好,眾情共所稱。"又云:"新羅繡行纏,足趺如春妍。他人不言好,獨我知可憐。"二詩自為反覆,詞意互見,亦自一格。 劉伯倫沉冥之士,少制韻言,《北芒》一篇,亦復磊落矣。 "千里共明月","沒為長不歸",顏、謝所以相嘲謔也。士衡"君行豈有顧,憶君是妾夫",抑又甚焉。然不足深病者,因拙見古耳。 《雕龍》摘潘岳"口澤"之瑕,未若稱金谷為"靈囿",其殆甚乎?《詩乘》呵靈運"在宥"之調,未若"良辰感圣心",其殆甚乎? 潘岳《悼亡》,屬思至苦,言情至深。 正叔才似士衡而無其壯,藻似延之而遜其典,頗慚家從矣。 《迎大駕》一篇,頗見高華,宜為記室所賞。 太沖《招隱》,深穎有神理,宜在《詠史》之上。 "峭ぽ即屑",《丹鉛馀錄》云:"五言詩用四連綿字,前無古,后無今。"不知"枇杷橘栗",在漢已然,而安仁詩"周遑忡驚惕"五字連綿,與左并世。 此等為古人留質,或不欲以太樸呵之,亦胡足深賞!柴虎臣云:"二語并陳,安仁似拙,太沖較雅。" 太沖《嬌女詩》,獨以沓拖俚質見工,然又非樂府家語。自寫本事,不厭猥瑣,似雅似俳,蓋王褒《僮約》、敬通《數(shù)婦》之流也。 柴虎臣云:"張載《登成都白菟樓》詩,猶本'日出東南隅'篇,用韻'魚'、'虞'、'尤'三韻相葉。楊方《合歡》亦然。當是此三韻相通,晉、宋以前俱同之。" 孟陽《七哀》太莽直。 景陽《雜詩》,雖不及子建、嗣宗之超,而耀艷深婉,結構省凈,殆過士衡《擬古》矣。獨后"昔我資章甫"諸作,措思庸而設色亦不見奇警。 "此鄉(xiāng)非吾土"、"述職投邊城"二篇,大有魏氣。 袁彥伯月下詠史,獲各鎮(zhèn)西,牛渚風流,一時勝賞。今讀其作,調平思鈍,率晉人常調耳。 仲文《九井》之作,疏于延之,幽于平原,爽于康樂,而兼撮三公之勝,義熙詩人,獨見警策矣。記室誚其不競,何耶? 晉、宋間,陶、謝齊名而背馳,獨有"虛舟縱逸棹"一首,酷似謝作。 靖節(jié)好飲,不妨其高,解者多曲為辯說,亦如解杜詩句句引著每飯不忘君,膠繞牽合,幾無復理,俱足噴飯。 淵明詩真處多入俚,亦復宜戒。 謝康樂去西晉已百數(shù)十年,而能標準潘、陸,篤尚璨茫故稱振起。嚴羽儀卿評云:"靈運徹首尾對句,是以不及建安。"殊可笑也。謝之不為建安久矣,何勞滄浪道! 康樂文章出處,事與陶異,遠公招距亦見差別,獨不解作樂府,斯同病耳。 鮑照《代東門行》,精刻驚挺,真堪動魄。《白捍省紛腫輛淞叮意致含吐。 《擬行路難》十八首,淋漓極盡,詞亦矢口,當是參軍率爾之作。至于"今我何時當?shù)萌?,一去永滅入黃泉",又"愁思忽而至",又"須臾淹冉零落銷,盛年妖艷浮華輩,不久亦當詣冢頭",又"朝悲慘慘遂成滴,暮思繞繞最傷心",又"聽此愁入兮奈何",俱了不成語,啟無窮惡道。 《詩品》云:"惠休淫靡,情過其才;世遂匹之鮑照,恐商、周矣。"羊曜以疲"是顏公忌照之文,故立休、鮑之論。"余謂休公婉麗,亦復深秀,不及明遠者,特奇警耳。然是伯仲,何詎商、周!故知中書非盡妒口,記室未為篤論也。 惠休《江南思》:"垂情向春草,知是故鄉(xiāng)人",開唐絕之妙境。 靈運志存故國,但牽于祿位,不能如徵士之高蹈,意欲以祿代耕;又義心時激,發(fā)為狂躁,卒與禍遘。節(jié)雖不足稱,而志亦有足哀已。 "力就列,不能者止"此周任之言。而靈運詩云:"庸方周任。"抱樸子》說項曼都詐稱得仙,自云:"人以流霞一杯與我,飲之輒不饑渴。"而簡文詩云:"流霞抱樸宛。"詞家裁句,雖不期徵實,若此故未可訓。 靈運去郡后詩,與曩手較稍明暢。 靈運《鄴中八子詩》,是擬建安,卻得太康之調。 子建《贈白馬》,韓卿《答希叔》,及二謝兄弟贈酬之作,俱聯(lián)絡數(shù)章為一首,不可斷裂。明遠《贈故人馬子喬六首》,遂各自成篇。 明遠風調警動,而"始見西南樓"、"夜久膏既竭"二篇,獨容裔唱嘆,以不盡為工,又其變也。 六朝釋子多賦艷詞,唐代女冠恒與曲宴,要亦弊俗之趨使然也。 宋鮑令暉有《代葛沙門妻郭小玉作》詩,俱愁思望遠之詞,當是葛君棄婦學佛,故令暉擬作此詩,代為寄感。情符許邁,事異鳩摩,斯為足詠矣。 王融五言俊郎,有謝抑風。鍾嶸尺短之喻,良所未解。 《樂府廣題》云:"蘇小小,錢唐名倡也,蓋南齊時人。西陵在錢唐江之西,歌云:'西陵松柏下'是也。"武林有西陵,此亦一證。 前輩雅詞,后人酌用無盡,未有如淮南"王孫"、"春草"語,沾潤既多,愈出而不厭者也。王元長《餞謝文學離夜》詩云:"離軒思黃鳥。"唐陳伯玉詩"離堂思琴瑟",高達夫"只言啼鳥堪求友,無那春風欲送行",又"黃鳥翩翩楊柳垂,春風送客使人悲",戎昱"黃鸝久住渾相識,欲別頻啼四五聲",俱本于此。杼山三偷律,值此能無平反。 桃源勝地,元亮五言,摩詰七言,然敘致了別。敬亭名山,玄暉長篇,太白短句,竟風美競爽。 茂秦謂"澄江凈如練","澄"、"凈"二字意重,欲改為"秋江凈如練"。 元美駁之,以為江澄乃凈。余謂二君論俱不然。"澄"、"凈"實復,然古詩名手多不忌此處。徐"蘭華凋復零",阮籍"思見客與賓",《嬌女詩》"淥水清且澄",謝莊"夕天霽晚氣",顏延年"識密鑒亦洞",謝靈運"洲縈渚連綿",簡文帝"飛棟杏為梁",吳均"白酒甜鹽甘如乳",即易魅雜"地迥聞遙蟬",又"曾渭徘伊"。此類殊多,不妨渾樸。要之"澄江凈如練",眺矚之間,景候藐#語俊調圓,自屬佳句耳。茂秦欲易"澄"為"秋",亡論與通章春景殛酰已頓成流薄。此茂秦欲以唐法繩古詩,固去之遠甚。而元美曲解,亦落言筌,失作者之妙矣。 古來流傳俊句獲賞知音者,如"大江流日夜",如"澄江凈如練",如"池塘生春草",如"空梁落燕泥",如"鳥鳴山更幽",如"風定花猶落",如庭草無人隨意綠",如"紅藥當階翻",如"日霽沙嶼明",如"明月照積雪",如"思君如流水",如"南登灞陵岸",如"采菊東籬下",如"隴首秋惴",如"夜雨滴空階",如"露濕寒塘草",如"高臺多悲風",如"清晨登隴首",如"清暉能娛人",如"春草秋更綠",如"霜深高殿寒",如"海日生殘夜",如"芙蓉露下落",如"氣蒸忝臥",如"唯有年年秋雁飛",如"昔日太宗拳毛",如"淚下如綆縻",如"楓落吳江冷",如"夜闌更秉燭",皆復驚挺清新,金玉其響,味其片言,可以入悟。至于"明月"、"紅藥"二語,景句兼美,沃莼ビ屑ケ幔殆是談機所到,乃有是言,非可據(jù)者矣。 若夫"思發(fā)花前",內史長價于出聘;"樓觀滄海",考功驚麗于苦吟。長楊高樹",見賞登樓;"寒食飛花",得知制詰。亦有誦詩擯于床下,得句厄于上囊。季倫兆讖于同歸,閬仙流淚于潭影,子瞻受レ于蟄龍,季迪致嫌于吠犬,歷下側目于我輩,四溟戕口于泛交?;蚯悄私^,而事屬雅談,連類以推,并資捉塵矣。 謝玄暉《怨情》一曲,頗自輕舉,惟結句似稚,卻以此定為六朝詩筆。 情語肇允,故原《三百》。大抵雍、岐篤貞,淇、洧煽淫,二者之中,仍判慰??!睹ヲ俊菲"唾井"之源,《綠衣》開宮詞之始,此哀之緒也。漢宮蹋臂,徵于"荇菜",楊方《同聲》,亦本"弋雁",此愉之端也。就茲二情,復有二體。其一專模情至,不假粉澤,搖魂洞魄,句短情多,始于"束薪"、"芍藥",衍于《九歌》,暢于《清商》,至填詞而極,此一派也。其一則鋪張衣被,刻畫眉頰,藻文雕句,寓志于辭,則始于《碩人》、《偕老》,靡于《二招》,流于《白骸罰至《元曲》而極,此一派也。李唐作者,不一其途,最者右丞聯(lián)會真之韻,協(xié)律奏《惱公》之曲,栓校開西昆之制,承旨發(fā)無題之詠。飆流符會,馀弄未湮,故格有屈鱒常旨有正變。識乖揚扌瘢概云擯于大雅,則無乃拙目之嗤歟!《情語篇》 《河中之水歌》:"人生富貴何所望,恨不早嫁東家主。"言盧氏富貴如此足矣,猶恨不得嫁王侯,殆必有所刺。 《容齋隨筆》云有兩莫愁,以石城作歌者為一人,洛陽女兒為一人?!稑犯忸}》亦云。予謂古石城莫愁始制《莫愁樂》二曲,蓋女子善歌,名流于后,故梁武帝《河中之水歌》用其人。詞家設色類然,羅敷、桃葉屢見古詩,豈應便是數(shù)人?或以洛陽為疑者,蓋亦是借景耳。唐詩"西園公子名無忌,南國佳人字莫愁",信謂莫愁復有洛陽之女,則西園之賓豈又果有公子無忌耶! 又石城在楚,石頭城在吳,昔人傳訛,遂以莫愁名金陵之湖,故周清真詠金陵詞云"莫愁艇子曾系",相襲之謬也。若為好事舉之,又三莫愁矣。 叔達早年用武,晚更逃禪,而詞采之盛,又復古帝王莫比?!督吓菲咔?,綿邈新麗,合《九歌》、《白骸罰乃有此文。 梁元帝"巫山巫峽長,垂柳復垂柳",一作"山高巫峽長",此句為優(yōu)。 十三覃韻古詩少見,梁吳孜《春閨怨》用之。觀《毛詩》"節(jié)彼南山"首章,又"亂之初生,僭始既涵;亂之又生,君子信讒",又"泰山巖巖,魯邦所詹",知覃、鹽、咸三韻古蓋通用矣。 六朝未嫁女子,衣皆斜領。《捉搦歌》:"可憐女子能照景,不見其馀見斜領。"《捉搦》是《胡吹曲》,斜領或是北朝衣制也。柴虎臣云:"陳江總《雜曲》:'但愿私情賜斜領',恐非未嫁衣飾,亦難專屬北朝。" 《子夜》凄怨,《橫吹》奇峭,各極五言絕句之妙?!蹲右埂纺耸悄弦?,《橫吹》故為北曲。 廣微《補亡》,調乖四始;士衡《擬古》,曲異二漢。康樂《鄴下》之篇,類傷繁富;德施《山王》之詠,大苦質木。自運維艱,而形似匪易,故知考城之染翰,調美于常均也。然自魏以前,亦未神合,若乃泥陽《陌上》,六季《鐃歌》,無取類我之祝,應略稱服之譏。 考城《雜體詩》擬司空離情、特進侍宴,便勝二公。至于《詠扇》云:"畫作秦王女,乘鸞向煙霧。"雖不必其本調所宜,而詞從興生,不傍古事,語趣飛舉,無慚彩筆。 沈約《六憶》"解衣不待勸","不"字當是"必"字,諸本皆誤。"衣"一作"羅",亦從"衣"為長。 陳后主《獨酌謠》,時陸瑜、沈炯俱作之,詞頗入俚,便是玉川《飲茶》所祖。余少作《飲酒》詩云:"陶公非湛飲,阮生豈荒宴。誰知樽中趣,可稅塵外醐擰R蛔醚找邀幔再酌味尤善,三酌嗒焉忘,無聞亦無見。顧視上路人,炎飆沒晨霰??渥u故蠅聲,馳驅亦蠻戰(zhàn)。朱羲有促軌,金筒無緩箭。何如飲我酒,爛醉臥蔥?。超斞里@闈穡吾與作親串。"調雖稍異,亦頗步其格,漫記於此。 樂府題有《昔昔鹽》及他名鹽者甚者,"鹽"疑當讀作艷?!督继厣罚毫魇局?,而鹽諸利。""鹽"亦讀艷。蓋古歌多稱艷者,曹孟德樂府"閾杏瓴"一章為艷,蓋是歌名耳。《解頤新語》解鹽為好,似未然。又樂府有名俞者,如《魏俞》、《吳俞》、《劍俞》、《矛俞》、《弩俞》。"俞"當與"俞"通。 《解頤新語》亦解俞為善,恐亦是誤。 《西洲曲》,《玉臺》作江淹。余謂江郎流麗中帶蹇澀,此作輕俊,或是唐世擬古之作。"欄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自是大歷以后語。陳伯玉五言尚存樸調,寧謂蕭梁口吻有是耶? 《休洗紅》二首,政是張、王樂府本色,用修稱其古雅,殊謬矣。 《焦仲卿》,漢人奇作;《木蘭詩》,齊、梁以后之古調也。至次篇"木蘭抱杼嗟",又緣"唧唧復唧唧"篇脫出。間出長句,句頗近俚。及觀結處大作莊語,元和、長慶后手筆亡疑。世稱樂府長篇,寧可并舉耶? 唐山"備矣",實始"河洲"。蜀姬"皚如",致類"黃裹"。徐淑答夫,義合《卷耳》。班氏詠扇,怨均"旨蓄"。情之所泄,中符往訓,然耶!梁劉氏《贈夫詩》云:"妝鉛點黛拂輕紅,鳴環(huán)動緯齜胯?。看梅看?,淚滿春衫中。"非復六義所閑,而冶趣欲絕。 平原駢整,時發(fā)雋思,一變而為康樂侯,遂辟一家蹊術。亡論對偶精切處,肇三謝之端,若"沈歡難克興,心亂誰為理","無跡有所匿,寂寞聲必沉","驚飆褰反信,歸隳鴨囊",皆客兒佳處所自出也。 "И隅躍池",既資伊謔,"翕臘亦放",更屬笑端。然《選》詩拙句,殆有甚者;陸士衡"此思亦何思,思君徽與音",又"曷為復以茲,曾是懷苦心",又"親戚弟與兄",又"偏棲獨只翼",潘安仁"周遑忡驚惕",鮑明遠"身熱頭且痛",張茂先"吏道何其迫,窘然坐自拘",江文通"浪跡無妍蚩,然后君子道"。散在篇帙,不覺ボ拙,一經拈出,涉筆可憎。 士衡之詩,才太高,意太濃,法太整。 "高譚一何綺,蔚若朝霞爛",以色喻聲;"芳氣隨風結,哀響?zhàn)ト籼m",以氣喻聲;皆士衡之藻思。 士衡、靈運才氣略等,結撰同方。然靈運雋掩其雄,士衡雄掩其雋,故后之論者,遂無復云謝出于陸耳。 子荊"零雨",舊亦有名,自今觀之,抄撰《南華》,粗能諧韻耳。 劉太尉詩有孟德之氣,子建之骨,特密處不似魏人耳。盧郎中《覽古》,滔滔直書,亦自勁絕。 謝靈運深于造思,巧于裁字,自命幽奇,不由恒轍。 何大復嘗稱:"文靡于隋,韓力振之,然古文之法亡于韓;詩弱于陶,謝力振之,然古詩之法亡于謝。"斯言世共推其鑒,予嘗疑之。夫文至魏氏,漸啟俳體,典午以后,遂為定制;隋即增華,無關創(chuàng)始,徐、庾先鞭,波蕩已極,歸獄楊氏,議非平允。靖節(jié)清思遙屬,筋力頹然,"詩弱于陶",則誠如何說;至謂"謝力振之",而古法更亡于謝,則尤為謬悠也。何者?漢、魏以來,詩少偶句,龍躍憬潁駢仗大作,此鍾嶸所謂"陸機為太康之英,安仁、景陽為輔"是也。 金行一代,蕭畫守之,元亮瀟脫為工,此風於變;康樂同時分路,矯焉追古,觀其穎才通度,頗能斥,而每抑亻雋,降就駢整,潘、陸風流,賴以無墜;非如昌黎之文,既革隋、唐之響,復祧《史》、《漢》之法者也。且何以建安為古法,則亡其法者,責在士衡,無關靈運。倘以太康為古法,則存其法者,功在靈運,豈得云亡!衡決之談,莫甚于此。又陸詩雄整,謝詩抑揚,何謂平原"語俳體不俳",康樂"語體俱俳",考其名實,酷當易位。片言低昂,后來易感,遂令謝客受此長誣,此余不得不為雪之也。《辯何篇》 "池塘生春草",景近標勝;"清暉能娛人",韻遠嗟絕。若宣遠"開軒滅華燭,白露皓已盈",即景之秀句;玄暉"春草秋更綠,公子未西歸",撫時之雋思;文通"日暮碧愫希佳人殊未來",⒃怪微詞,并足流亞矣。 "寢瘵謝人徒"五章,用筆處極仿子建《白馬篇》,但彼以奇變,此善婉折。 《擬魏太子》詩云"百川赴巨海,眾星環(huán)北辰",開口便氣色矜動,子桓癖憔曛姿,那忽有此? 康樂秀穎之姿,不癍研鄢,《擬鄴中八首》,行墨排鈍,無復宛然,幾成壽陵之步。至于"清論事究萬,美話信非一","良游匪晝夜,豈云晚舉早",了不成語。蘭苕之羽,欲起排悖竟至鎩翮者,固宜然也。 世目三謝,宣城既是隔代,而文筆英暢,大為不倫,無已,當躋豫章,鼎足為允。才長于法曹,氣流于永嘉,然不至改步,使得參此坐,無失烏衣舊游之好,豈非藝苑銓衡一快。 惠連《搗衣》詩"腰帶準疇昔,不知今是非",妙在便住。 明遠"君平獨寂寞,身世兩相棄",太白"君平既棄世,世亦棄君平"出此,卻遜鮑俊。 明遠《東門行》,一變一緊,節(jié)促而意多,妙筆當不遜陳思王。 謝靈運語妙古今,然有不易學處。"杪秋尋遠山,山遠行不近","不同非一事,養(yǎng)疴亦園中",大自稚氣,尚不畏墜落。至"平生疑若人,通蔽互相妨。 理感深情慟,定非識所將"。又"彭薛裁知恥,貢公未遺榮?;蚩蓛?yōu)貪競,豈足稱達生"。又"矜名道不足,眉何錕珊觥"斡旋發(fā)義,去學究也幾希。唯其含吐宛雋,而體沿雅質,故不嫌耳。鈍手為之,未有不流于議論者。作者此處極險,自非伯昏之射,未可以足垂二分也。 大言小言,故屬詩派;了語危語,亦歸韻文。纖纖、雜組,詩謎肇端;離合、姓名,拆白緣起。又有五平、五仄、疊數(shù)、回文,藥名、集句,連類莫殫。近世復有牙簽湊字,八音限韻,正復巧同楮葉,戲類棘門。文章儇習,雅道所戒。獨有《子夜》,雙關不厭,當由語質情長,不失雅調故耶? 庾子山撰著,大篇為古詩之砥柱,短句乃近體之先鞭,盱衡昔今,其才少儷。 少陵稱其"清新",似猶不盡。 或曰纟由黃組碧,潘、陸同工,而沈秀陸不及潘也;瓊付玉條,顏、謝并映,而奧穎顏不及謝也。陰、何迭唱,然陰華縝而何遙曠,似是背馳;曹、劉齊名,然劉獷狹而曹閎奇,庸乃倍蓰。 《詩藪》云:"陳、隋無論真質,即文無足論者。"予謂非也。夫江、孔軒華,隋煬典暢,足以殿齊、梁之末路,啟李唐之大風。 稗官載宋元嘉中,會稽趙文韻遇青溪小姑,文韻為歌"草生盤石",音韻清暢。女令侍婢歌《繁霜》,其詞曰"日暮風吹"云云,今詩篇多載之。"草生盤石"歌不傳,亦一六朝逸詩篇名也。 康樂"石華"、"海月",人知合掌。尤可異者,《從斤竹澗越嶺溪行》詩,"隈奧"、"陘峴"、"厲急"、"陵緬","逕復"、"回轉","沉深","清淺",八句八用復字,風調清軼,殊未覺苦。古人賞此,亦為名作。乃知晉、宋人筆妙,當求之行墨外,非但不可以近體相繩而已。 《滄浪吟卷》欲芟謝"廣平"、"茂陵"一聯(lián),東越《詩藪》欲去蕭愨笙吹"、"琴奏"十字,是不解六朝格律者。元美謂滄浪論古詩便鶻突,良然。茂秦《直說》,直舉胸情,頗多妙語,亦恨其識鑒至唐便止,向上議論多憒憒。 世并稱三謝,然實互有同異。秘書無微不抉,隱秀絕倫。法曹酷欲似兄,而才幅苦狹,角奧字句,殊乏微思,觀其本色,乃在流逸,《秋懷》、《搗衣》,是其自運之妙。宣城詞鋒壯麗,大啟唐音,元嘉遺響,自腋鎦。氏源雖同,詩派判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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