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曉冰 水寒說語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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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段時間，為了紀念第三十二個教師節(jié)的到來。發(fā)了兩篇讀《論語》體悟為師之道的文章。這一次是這個系列的第三篇，談“因材施教”，第一篇主要談“有教無類”和“傳道為先”，第二篇主要談“學高為師”和“身正為范”。

因材施教這個成語我們每位老師都非常熟悉，很多家長和學生也都知道，大家都知道因材施教和孔子有關，甚至認為就像“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一樣，子也曰過“因材施教”這樣的話。這就是天大的誤會了。

事實上，孔子從沒有說過因材施教這樣的話，只不過是在他的教育過程中特別體現(xiàn)了因材施教這一點罷了。

在傳道為先的教育理念指導之下，孔子特別強調(diào)孝道對一個人的品格形成的重要作用，比如，他談論為學的進階之道時，就強調(diào)“弟子，入則孝，出則悌”，弟子子貢提問“何如思可謂之士矣”，怎么樣才可以稱作一個合格的讀書人，夫子給出的第一條標準就是“宗族稱孝焉，鄉(xiāng)黨稱悌焉”。受到老師思想的影響，很多弟子都曾經(jīng)問過夫子什么是“孝”這樣的問題。

比如下面這兩則對話：

子游問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謂能養(yǎng)。至于犬馬，皆能有養(yǎng)；不敬，何以別乎？”

子夏問孝。子曰：“色難。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為孝乎？”

子游和子夏問的是同一個問題，但是，夫子多給出的答案卻不同，對子游申說只是以能養(yǎng)作為孝的標準，缺乏誠敬之心，那和養(yǎng)馬養(yǎng)狗并無區(qū)別。對子夏則強調(diào)不要以為幫助父母做事，有好吃的好喝的提供給父母，就是孝了，孝還要有一個能否做到和顏悅色的問題。

宋代的朱熹注釋《論語》中的這兩則時，引用了程頤的話說：“子游能養(yǎng)而或失于敬，子夏能直義而或少溫潤之色，各因其材之高下與其所失而告之，故不同也?！边@句話揭示了不同的人問同一個問題，夫子所給出的答案卻不相同的原因，對子游強調(diào)敬，是因為子游雖然能養(yǎng)做得不錯，但敬做得不夠，對子夏強調(diào)和顏悅色，是因為子夏這個人雖然正直但是面色卻比較冰冷，不夠溫潤。夫子根據(jù)他們每個人的才能的高下和各自的不足，來教誨他們。

這才是“因材施教”的真正出處，原來是孔子的教育實踐，宋儒對此做出了高度的概括。

其實在《論語》中因材施教這一類的例子比比皆是，比如，下面這個例子最為經(jīng)典。

子路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聞斯行之？”冉有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公西華曰：“由也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赤也惑，敢問。”子曰：“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子路和冉有問同一個問題，那就是聽到一個道理或者掌握一個技能，是不是立刻就開始行動實踐，得到的答案卻不同。子路得到的答案是你爸爸你哥哥都還在呢，應該征詢一下他們的意見，然后再決定是不是去做，怎么能自己想著說干就干呢。而冉有得到的答案極具肯定和鼓勵的意味，如果你想清楚，想明白了，那就應該立刻行動起來。

當然，這兩個人的問題不可能是同時在場，先后發(fā)問。一定是子路先問，冉有不在場，過一段時間，冉有遇到相同的困惑，又對老師提出這個問題。子路也一定不在場，要不然子路就會“率爾而對”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聞斯行諸”。不過，很巧，這兩個人在問這個問題時，都有另一個同學在場，那就是公西華，公西華發(fā)現(xiàn)老師沒有統(tǒng)一的標準答案，心中不免疑惑，于是，他想問問老師這是為什么。老師的回答是因為冉有這個人個性比較謙退，遇到事情往往畏縮不前，所以，就鼓勵他立刻去做，而子路則比較魯莽率直，所以，要求他先向父兄請教之后再行動。夫子正是因為對每一個學生的個性的深入把握，才能夠做出這樣的因材施教的行動。

柴也愚，參也魯，師也辟，由也喭。

有人說這是儒家四相。我個人倒覺得沒有必要這樣總結(jié)，只是評論了這四位同學個性罷了，高柴愚笨，曾參遲鈍，顓孫師偏激，仲由魯莽。不過，能夠準確把握每一位同學的性格特點，真是需要老師下很大功夫才行。

閔子侍側(cè)，誾誾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貢，侃侃如也。子樂?！叭粲梢?，不得其死然?！?/p>

閔子騫站在孔子身旁，恭敬而正直的樣子；子路很剛強的樣子；冉有、子貢溫和而快樂的樣子。孔子高興起來了。（不過，又道：）“像仲由吧，怕得不到好死?！?/p>

多么美好的師生同樂圖，但孔子最后一句話忽然改變了畫風，“若由也，不得其死然?！敝淙瞬耪f不得好死，但顯然夫子不是在詛咒子路，他對他的這幾個得意門生實在太了解了，他太愛惜子路，也太擔心子路了，很不幸，子路后來在衛(wèi)國內(nèi)亂時，衛(wèi)國國君父子爭位，為救其主衛(wèi)出公姬輒，“君子死，冠不免?！毕岛妹崩t的過程中被人砍成肉醬。夫子一語成讖。

當然，現(xiàn)實生活中的學校，因為班級教學制，一個老師要同時教七八十個甚至更多的學生，也因為學科教學，一天學生上七八節(jié)不同的課，某一學科的老師能接觸到學生的時間也非常有限，還因為教育評價機制比較單一，以分數(shù)論英雄，這些都是阻礙因材施教的客觀因素。

困難固然不少，但“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作為教師，我們還是應該在“因材施教”這方面做一點事情。我以為，要做到因材施教，主要應該有這樣幾方面的意識。

首先：要有把學生培養(yǎng)成一個終身學習者負責的意識。

我這樣說，不是要給老師們增加負擔，覺得要對學生的一輩子負責任，哪怕學生離開了學校，一旦學生出了什么問題，都要追溯到老師的教育責任，這樣就壓力太大了。我的意思是，不能“鐵路警察，各管一段”，如果這種意識占據(jù)了上風，那我們在教育教學過程中，就會更關注現(xiàn)階段的發(fā)展水平，而不是從學生可持續(xù)發(fā)展的角度看問題。對學生的學業(yè)成績有永不滿足的追求，更直白來說，對分數(shù)有極端的渴望，永不滿足，越高越好。并把這種渴望和永不滿足感不斷傳遞給學生，傳遞給家長。這樣做最直接的結(jié)果就是學生對刷題有瘋狂的迷戀，因為要想在考試中取得更好的成績，通過刷題，強化熟練度是終南捷徑，但殊不知，這樣的刷題，短期固然可以取得想要的高分，但長期來看，卻是對人求知欲望的最大傷害。興趣是推動人不斷探索的最大驅(qū)動力，而興趣來自哪里，一定是對未知的渴望，而不是對已知的機械重復。夫子能夠“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正是因為他對生命意義的不斷探索。

數(shù)年前，我在初三當班主任，帶英語實驗班，教過一個學生，小學有一段時間隨在國外工作的父母去讀書，母語學習關鍵期有一些缺失，所以，語文學習比較吃力，經(jīng)常是其他同學比較容易完成的諸如詩詞背誦默寫等，他都會比較費勁，常常會寫錯別字。我了解他的情況，也就不太過于因為出錯而懲罰他，也不會因為他語文成績常常拉班級的后腿給他太大的壓力。反而安慰他慢慢來，努力就好，因為我知道他已經(jīng)很認真地去做了。中考，在預料之中，他沒有考上本校高中，選擇去了另外一所高中的國際班，語文成績依然不甚理想，但卻發(fā)揮了他的理科和英語學習的優(yōu)勢。高考之后，他媽媽給我打電話過來，語氣里透著壓抑不住的興奮，兒子被美國一所非常著名的大學錄取了。接著她就特別感謝我在他兒子讀初中時，沒有因為他兒子語文不好，就歧視他，就譏諷他，反而給了他一個相對寬松的環(huán)境。

這件小事，帶給我很多的反思，我們培養(yǎng)學生對分數(shù)的渴望，有我們最為通常的，甚至是被當成真理的理由。那就是分數(shù)是敲門磚，如果沒有這個敲門磚，就上不了大學，上不了大學就做不成自己想做的事情……這時候我們就忘記了“條條大路通羅馬”這則西諺。作為老師，我們必須明白，敲門磚一定不止這一塊，一定有很多塊，門也一定不止這一扇門，一定有很多扇門。所以，我們還是手下留情一些，不要過度死揪，要保護而不是傷害學生的求知欲望，為他們將來的可持續(xù)發(fā)展留下一條道路，這就是最好的因材施教了。

其次：要明白基本的多元智能理論，承認人的才能是多元化的，社會需求也是多元化的。

在這方面，夫子也為我們做出了很好的榜樣，比如，我們看《論語》中的這一則：

季康子問：“仲由可使從政也與？”子曰：“由也果，于從政乎何有”曰：“賜也可使從政也與？”曰：“賜也達，于從政乎何有？”曰：“求也可使從政也與？”曰：“求也藝，于從政乎何有？”

當季康子問孔子的幾個學生能否治理政事時，孔子不是簡單的回答能與不能，而是很準確地評價了幾個學生的長處，子路果敢決斷，子貢通情達理，冉求多才多藝，治理政事對他們有什么難度呢？治國理政需要的人才是多元化的，需要各種不同類型的優(yōu)秀人才，那一個社會的需求更是多元化的，每一個人都可以或者說有可能找到發(fā)揮自己長處的位置。璀璨奪目的金剛石固然很好，但黑不溜秋的石墨也不可替代。物盡其用為好。同樣，也要把人放在合適的位置上才行。不能用同一把尺子去衡量每一個學生，不僅僅應該內(nèi)化為我們教師頭腦中的意識，更應該外化為我們教師的實際行動。

在我的教師生涯中，有很多學生用他們的成長經(jīng)歷時時讓我警醒，應該用不同的標準去對待每一個學生，要發(fā)現(xiàn)每一個學生的優(yōu)點和長處。而不能僅僅用分數(shù)或者說學習這一把尺子來衡量學生。

在我教師生涯的初期，教小學五、六年級，班里有一個胖乎乎的男孩，特別調(diào)皮搗蛋，學習上很不用心。常常給老師帶來很多的麻煩，年輕沖動的我，曾經(jīng)下決心要在他們小學畢業(yè)那天，狠狠揍他一頓，接著我也就辭職考研去了。但碰巧，畢業(yè)那天，那個男孩因為淘氣摔斷了胳膊，我這個胖揍他一頓的計劃也就沒有實施。一晃十幾年過去了，每一個他們?nèi)松年P鍵節(jié)點，都會有班級的聚會，而聚會的發(fā)起人和組織者就是這個當年特別淘氣，什么班干部都不是的男孩，每次的聚會都辦得很成功，不只是吃吃喝喝，還很有意義，引發(fā)同學的很多思考，為他們的人生加油助力。高中畢業(yè)，上大學的時候，很多同學都選擇出國留學，我和他聊天，問他為什么不選擇出國，他說他知道自己不是做學問的那塊料，所以，也不想出去給家里浪費錢，選擇一個國內(nèi)的很普通的大學讀就是了。只是為有一個大學的經(jīng)歷，擴展一些人生的閱歷。再后來，同學都大學畢業(yè)，考研的考研，工作的工作，前一段時間同學聚會又一次見到他，他正準備和朋友一起創(chuàng)業(yè)，做與養(yǎng)老相關的一些事情。問他為什么想起來做這樣的事情，他說起姥姥和他同住，這讓他看到中國進入老齡社會，很多老人的養(yǎng)老問題需要解決，既要關愛自己家里的老人，也要想一想如何幫助其他的老人。這樣的樸實話語很讓我感動。

這個孩子的成長經(jīng)歷，讓我不斷反思自己，該如何對待教育生涯中遇到的每一個學生。真的不能一刀切，只看眼前，只看學習，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優(yōu)點和長處，而且，這種優(yōu)點和長處，要隨著人生的成長，放在合適的位置上，才會更加耀眼奪目。

現(xiàn)代著名的人民教育家陶行知先生在論述因材施教這方面有非常生動形象的話語：“需要因材施教。松樹和牡丹花所需要的肥料不同，你用松樹的肥料培養(yǎng)牡丹，牡丹會瘦死，反之，你用牡丹的肥料培養(yǎng)松樹，松樹受不了，會被燒死。培養(yǎng)兒童的創(chuàng)造力要同園丁一樣。首先要認識他們，發(fā)現(xiàn)他們的特點，而予以適宜之肥料、水分、太陽光，并須除害蟲，這樣，他們才能欣欣向榮，否則不能免于枯萎?！?/p>

再次：雖然教育過程中要以傳道為先，但卻不可以把道德品行作為唯一的標準來評價學生。

我們一起來看《論語》中的這一則：

孟武伯問：“子路仁乎？”子曰：“不知也?！庇謫?。子曰：“由也，千乘之國，可使治其賦也，不知其仁也?！薄扒笠埠稳纾俊弊釉唬骸扒笠?，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薄俺嘁埠稳纾俊弊釉唬骸俺嘁?，束帶立于朝，可使與賓客言也，不知其仁也?！?/p>

孔子把“仁”作為最高的道德規(guī)范。在《論語》中也有相當多關于什么是“仁”的闡釋，但他絕不輕易用“仁”稱許一個人。所以，當孟武伯問起他的幾個學生，子路、冉求、公西華這幾個人是否夠得上“仁”的標準時，孔子的回答都是“不知也”，但他也同時指出了每個人所具有的優(yōu)點，可以出色的完成什么樣的工作，子路善于帶兵打仗，所以，如果有一千輛兵車的國家，可以叫他負責兵役和軍政工作。冉求擅長政事治理，所以，有上千戶人口私邑，可以讓他去當縣長，有百輛兵車的大夫封地，可以去讓他當總管。公西華則擅長與人打交道，讓他穿著禮服，立于朝廷之中，接待外賓，辦理外交事務完全沒問題。

孔子用最為生動的例子告訴我們，雖然要以傳道為先，但不可以把道德品行作為唯一的標準來評價學生，要看到每一個學生的優(yōu)點。我們在道德教化中，可以往高線上去教，但是，不能以高線要求每一個人，只要不突破底線就好?！凹河⒍⑷?，己欲達而達人”是高線，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則是底線。

最后：如果沒有確切的把握，寧可少做，遲做，而不要多做，要留有余地。

子貢問：“師與商也孰賢？”子曰：“師也過，商也不及。”曰：“然則師愈與？”子曰：“過猶不及。”

當子貢問老師他的兩個同學，子張與子夏哪一個更為優(yōu)秀的時候，孔子的回答是子張有一些過分，而子夏則有一些趕不上。子貢很自然地覺得這樣說來，子張應該更好一些，但沒有想到，老師的回答卻是“過猶不及”，過分和趕不上同樣不好。

孔子說：“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能久矣?！痹诮逃^程中，我覺得尤其應該注意這一點，要中庸一點，平淡一點，不要太過。就像臺灣大學校長傅斯年說的“平淡無奇的教育”一樣，如果我們沒有確切的把握，寧可少做，遲做，也不要多做，要留有余地。學生是一個小火苗，一粒種子，我們只要不熄滅它，扼殺它，它就可能等到燃燒成熊熊大火，生長成參天大樹的那一天。而如果太急功近利，總想著很短的時間內(nèi)就看到效果，那長期來看，很有可能是摧毀了成長的可能，摧毀了希望，一切都玩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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