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母親跟父親說:“要開同學(xué)會,再過十天要出去一個下午。兩個大的一起帶去,寶寶和毛毛留在家,這一次我一定要參加?!?/span> 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媽媽也有同學(xué)!我問母親念過什么書。她說《紅樓夢》《水滸傳》《七俠五義》《傲慢與偏見》…… 我深深地看她一眼,覺得這些事情從她口里講出來那么不真實,生活中的母親跟小說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 母親翻出珍藏的照片給我們看,一群穿著短襟白上衣、黑褶裙子的女生,里面的一個就是十八歲的她。 從母親要去參加同學(xué)會開始,她總趴在床上,比著我們的制服,白色的連衣裙,上面一圈紫色的荷葉邊。 母親的同學(xué)會定在星期天的午后,說有一個同學(xué)的先生借了一輛軍用大車,我們先到愛國西路集合,再乘那輛大汽車一同去。星期天我照例要去學(xué)校,母親說,下午兩點整會去接我。 等待是快樂又緩慢的。那一陣。母親常講中學(xué)時代的生活,數(shù)出好多同學(xué)的姓名。窗外的紫薇花微微晃動,母親的眼神又遙遠(yuǎn)起來。 同學(xué)會那天中午,天色陰沉。飄起了小雨。兩點鐘,母親拿一把黑傘半跑著過來,替我梳頭發(fā),又拿出平日不穿的白皮鞋和新襪子給我換上。 母親穿一件旗袍,暗紫色的,身上有一絲陌生的香味,與往日很不同。 我們上了三輪車,雨篷拉上。母親和姐姐的身邊放著兩個大鍋,盛著紅燒肉和羅宋湯,是母親特地做了帶給同學(xué)們吃的。前一天夜里,母親偷偷地?zé)趿撕芫谩?/span> 雨越下越大。車夫彎著身體用力踩車,母親不時將雨篷拉開,向車夫說對不起,又看一下表。 母親說:“趕快禱告!叫車子不要準(zhǔn)時開???!”我們閉上眼睛,在心里喊天喊地,希望愛國西路快快出現(xiàn)。 好不容易那一排排樟樹在傾盆大雨里出現(xiàn)了,路的盡頭,一輛圓胖的草綠色大軍車,許多大人和小孩撐著傘在上車。車夫加速在雨里沖。而那輛汽車,竟然緩緩開動了。 “走啦!”我喊著:母親一下子將擋雨的油布都拉掉了,雙眼直直地看那輛車子。雨水往我們身上傾倒下來,母親突然狂喊起來:“魏東玉——嚴(yán)明霞、胡慧杰呀——等等我——是近蘭——繆近蘭呀——等等呀——” 雨罩住了天地。 車子終于轉(zhuǎn)了一個彎,失去了蹤影。 車夫拂了一下臉上的雨。問:“陳太太,我們回去?”母親應(yīng)了一聲。就沒有再說話。車到中途,母親拿出手絹替姐姐和我擦擦臉,她忘了自己臉上的雨水。 到了家,母親立即去煤球爐土燒洗澡水。我穿上舊制服,將濕衣丟到盆里。突然發(fā)現(xiàn),那圈荷葉邊的深紫竟然開始褪色,沿著白布。在裙子邊緣化成了一攤淡淡的水潰。 許多年過去了。 上星期,我跟母親坐在黃昏里,問她記不記得那場同學(xué)會,她說沒有印象。我再跟她講那一件新衣,講窗外的紫薇花、眼神,還有同學(xué)的名字。 母親心不在焉地聽著。突然說:“天明和天白咳嗽太久了,不知好了沒有——”她順手拿起電話,按了小弟家的號碼:“小明,我是阿娘。你還發(fā)不發(fā)燒?乖不乖?阿娘知道你生病,好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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