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MOON文子  模特：佳玥

與郁家兄妹碰面那日，大雪下滿寒枝雀靜的倫敦城。

蘇富比拍賣行內(nèi)五座鎏金西洋座鐘待價而沽，我陪趙祈年坐下不到三刻鐘便意欲退場。實在是現(xiàn)實中的富人世界令我倍感窒息，而我當(dāng)日邋遢的打扮又與那時那景太過違和。

上世紀(jì)八十年代的男式羊羔毛外套，款式寬大到容我塞下兩件線衣。我穿著它站在蘇富比外的臺階上抽完第二支七星時仰頭望見了郁家瑛。一張瑩潤飽滿的小臉成熟了許多，再看到她身旁的郁慎行，忽然有點痛恨自己出門前沒有接受露易斯扔到我懷里的那條香奈兒小黑裙。

都說輸人不輸陣，在郁慎行那兒，我的戰(zhàn)績無一不是慘敗。

其實也不稀奇會在這兒見到他們——郁家近年風(fēng)頭遒勁，更是瑞士銀行大樓的座上賓。

在英國的兩年，我一直住在特拉法加廣場附近的公寓，只因貪戀那遠眺可見的泰晤士河美景以及照顧我如年邁老母般細致入微的室友露易斯。事實證明，懶惰終歸會害死我。

當(dāng)我拖著冷得哆嗦的身體回到家時，萬萬不曾想過有生之年居然能遇見郁家瑛和露易斯二人手捧紅茶，坐在我的沙發(fā)上相談甚歡的場景。來之前我便沒想刻意躲藏，只是郁家掌握我動向的速度之快仍然打擊到了我。

倒是郁家瑛懂得寬慰我——找你簡直比找港督還難，鵲鵲姐，你是何時來的英國？

真是久違的稱呼了，令我禁不住想起我愛郁慎行愛到至死的那幾年，她亦是成日小麻雀似的繞在我身旁一聲聲喊著“鵲鵲姐”，忽而今日，真真是時過境遷了。

我望著鏡中那張暗藏風(fēng)霜的臉，膚色黯淡，雙目無神，分明不再是當(dāng)年十五歲的黃晚鵲。

從前老廣州沙面那幾處精致的洋房是沒有鐵門封閉的，四人多寬的木制樓梯踩下去，那被歲月賦予的沉重咯吱聲，驚動了臨窗竹籠里的小鳥。

一九九八年舊城改造的猛烈勢頭呼嘯到前，我的愿望是有朝一日能搬進沙面的洋房。

自出生時起，我便與母親連同年逾古稀的阿婆住在恩寧路的西關(guān)舊院。童年記憶里除了那些起早貪黑的銅器店、電器店，就是路邊數(shù)不清的黑膠碟片攤。街頭巷尾，耳邊永遠徘徊著老式唱片機播放的時髦的粵語歌，有張國榮的、梅艷芳的。

母親廿二歲生下我，她在南方劇場擔(dān)任檢票員，薪水不高，夢想進入文工團做一名芭蕾舞演員。直到遇見我那任職于港英政府的官員父親，且在他歸國便將我們母女倆無情地拋棄后，母親的愿景就此破滅。華美的旗袍淪為壓箱底的擺設(shè)，一家三口不得不開始為貧瘠困窘的生活四處奔波。

我們賣過香煙，還賣過二手書刊，也在黃大仙祠擺攤賣過艇仔粥。只因那邊香火旺盛，每日香客絡(luò)繹不絕，阿婆清早起來燉的一大鍋湯粥不稍多時便能賣個底朝天。

相依為命的日子盡管辛苦，卻令我有十足的安全感。有時深夜，母親獨自坐在燈下摩挲舊日照片發(fā)出哀婉嘆息，我都會膽戰(zhàn)心驚到徹夜難眠——我是真的害怕遭到第二次拋棄了?？上Ю显捳f怕什么來什么，當(dāng)趙祈年跟隨他那精明強干的父親邁入我們那間破壁小院時，我預(yù)感平淡的生活即將被顛覆。

都說紅顏薄命，這話套在我母親身上完全不受用。誰能料到一個帶著半大女兒靠賣艇仔粥謀生的女人二婚還能再嫁香港富商，飛上枝頭做鳳凰。她重拾盛裝逢迎新任丈夫時，我皆以冷眼旁觀，而趙祈年對待這樁婚事的態(tài)度卻與我截然相反。即使私下里與我們母女二人，他亦是那般謙和有禮的世家公子派頭，但那份尊重里究竟有幾分是真我就不得而知了。

總之那段時間母親花枝招展如妙齡女郎，夜游歸來時哼歌舞蹈，親吻滿臉愁容的我后拿出一大堆禮盒，全部是為我置辦的新衣，數(shù)量之多仿佛可以穿到二十八歲。她心安理得地做著離開我的準(zhǔn)備，而我卻連一句“為什么”都不忍心開口。

她在海那頭開啟新生活的那晚，我在天字碼頭不知吹了多久的海風(fēng)才曉得該回去了。夜里偎依著阿婆瘦骨嶙峋的身子熟睡，眼淚靜靜地淌了一枕巾，隔日便發(fā)起高燒來。

那場病害我掉了三斤肉，臉頰瘦得脫形，原本腰身略緊的校裙駕馭起來居然毫不費勁。我乘最早一班公交車趕到學(xué)校禮堂時，新學(xué)期開學(xué)典禮已經(jīng)開始了。我貓著腰擠到小曼身邊，她一把擒住我的手腕拉我坐下。我立刻會意，假裝全神貫注于臺上正在發(fā)言的那位同學(xué)。

于此，我第一次見到了郁慎行。

單薄的唇形，細致的眉眼，還有握著手稿的右手手腕上那塊百達翡麗。

這些是禮堂初見郁慎行后留給我的印象。隔著足有十多米遠的距離，我盯著那道從容退場的修長的身影，驚羨于居然有人能將刻板的校服穿得如此妥帖。

為此，我收買了小曼做情報員，代價是三本最新日期的娛樂雜志。

我承認我開始的動機不夠純粹，可一個人喜歡上一個人的契機，又很難說是出于仰慕呢還是占有。小曼告訴我，三年二班那位郁學(xué)長本學(xué)期剛從香江轉(zhuǎn)學(xué)而來，行事低調(diào)，上下學(xué)皆由一輛銀黑色賓士接送。

他身形很瘦，膚色也較普通男生要白皙些，聽聞身體狀況不甚樂觀。每周五的體育課，他常常是獨自一人坐在靠墻的那排長椅上。而我為了制造機會，甚至不惜加入向來敬而遠之的啦啦隊，只為休息時那短暫靠近他的十分鐘。

那天休息結(jié)束，我蹲下系鞋帶，誰知一個籃球在空中劃出美麗的拋物線，精準(zhǔn)地砸向我。抽氣聲中我忙不迭地起身往后躲，腳下鞋帶糾纏，膝蓋狠狠跪在地上。

那樣狼狽的時刻，我不知腦電波是否紊亂，首先想到的是朝身旁離我最近，卻沒有絲毫想要伸出援助之手想法的那位投以求助的目光。

郁慎行沒有當(dāng)眾拂我的面子，那回我自顧自挽著他的胳膊單腿跳到了醫(yī)務(wù)室，可想而知那畫面有多滑稽?？伤r衫衣料的觸感著實舒適，身量又那么高，行走間嗅到他身上沁鼻的沉香，碘酒擦在傷口上疼得鼻尖冒汗，我竊喜到忘了喊痛。他遠遠看著，微微蹙緊了眉心。

在那之后，即使老師批準(zhǔn)我不用參加訓(xùn)練，我也仍然堅持每周必到。而促使我如此勤懇的動力之源，在露了一兩回面后便消失了。

若不是膝蓋處隱隱作痛的舊傷，我甚至疑心郁慎行這個人究竟是否存在過。

日子翩躚，小曼的夢中情人從黃家駒變?yōu)樾∩T德倫。他與舒淇的那部片子在當(dāng)年的廣州各大影院上映時，她拉著我排了兩個小時的隊買到首映場，結(jié)尾時靠在我肩膀上哭得稀里嘩啦。

滿校園傳唱李叔同的《送別》那日，我抱書步出圖書館，看見郁慎行穿著挺括的制服，站在禮堂外的臺階上與大家合影拍照。許久不見，他又瘦了許多。

晚間，眾人擁到中庭草坪，燈影綽約，我默默凝望著對面邀請郁慎行共舞的女孩抱憾離開。小曼激動得猛搖我的肩膀，原來歌曲切換到了Maria Bona。

我不會跳曼波，只記得哥哥在電影里的那段對鏡獨舞。終于，澎拜的心潮促使我跑到郁慎行跟前，他垂首默默注視著我，眉宇間似乎有探究的意味。我拿出縱身雪野的氣勢抓住他的手，閉眼睜眼的瞬間，已經(jīng)站到了燈光中央。

不到三秒我便泄了氣，然而身前人不容我退縮，在我驚訝的目光中，他緩緩摟住我的腰。

少年的臂彎如本人那般清冷，我卻因為情緒過分激動而雙頰緋紅。

回家的途中，天空悶雷乍起，很快便淅淅瀝瀝落了雨。我愣怔地止步于原地，忽然如魔怔般迎頭往回跑。

銀黑色賓士穩(wěn)穩(wěn)地停在校門前，我看到郁慎行撐著一把黑色長柄傘。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我，還有幾步之遙時伸手將我拉到傘下。我目的明確地拽下他外套上的第二顆紐扣，他用疑惑的目光看著我，我忍不住笑了。

“我可以等你回來嗎？”

“如果你愿意的話。”

即日郁慎行返回香港，我一遍遍回味那晚得到的七字諾言安祥入睡。

那顆紐扣被我珍重地保存于衣柜上方的檀木小盒內(nèi)，小曼旁敲側(cè)擊多次欲從我嘴里得到些香艷刺激的秘聞，然而我只能搖頭再搖頭。我不清楚郁慎行給的期限是多久，安全感極度匱乏的我卻篤定他不會食言。

春去夏來，秋去冬來。

我的信念逐漸瓦解，來年盛夏，我站在郁慎行曾經(jīng)駐足過的臺階上，被同學(xué)們擠到中間，鏡頭記錄下高中生涯最后的影像。一切結(jié)束后，戴眼鏡的斯文小生在朋友的推搡下走到我面前，他懷中那束大馬士革玫瑰嬌艷欲滴。我默默等待他平復(fù)心緒，背完八點檔電視劇的經(jīng)典告白詞，接下花束后回了句“對不起”。

這兩年，小曼見證了我拒絕不下三位男士的真情告白，她圈住我的脖頸胡亂猜疑：“不是吧黃晚鵲，難不成你還對那位滑鐵盧先生念念不忘？拜托，講不準(zhǔn)人家早有如花美眷作伴，哪里還會記得你？醒醒了鵲鵲小姐，你擁有大把好時光。”

我故作兇惡狀推開她的臉：“誰念念不忘了，我只是不甘心罷了！”

不甘心雨夜那晚的故事冠上“爛尾”二字；不甘心兩年的等待眼看變成黃粱一夢。

志愿書那一欄空了好多天，我猶豫又猶豫，遲遲沒能下筆。午后暑氣飄散的天井屋檐下，阿婆與我面對面坐著摘菜。半晌，她開口：“我知道這里留不住你，你若是爭氣考得上那邊，阿婆就算是再賣十年艇仔粥，也供你念到畢業(yè)?！?/span>

十五歲時母親離去那晚，我抱著阿婆，仿佛擁抱此生最后的一點溫情。

這一次，是我離開她。

啟程前我往香港那邊打去電話，接聽者講話的語調(diào)冷靜如機械人。九月，我拖著輕便的行李站在香港中文大學(xué)百萬大道中央。傍晚有人敲寢室門，我丟下手邊的衣裳褲襪起身開窗望下去。參天蔭蔽下，趙祈年一襲黑衣黑褲，雙手插兜靠在一輛黑色車子邊上。

中環(huán)四季酒店西餐廳，可輕易飽覽維多利亞港的璀璨夜景。飯畢，趙祈年將一個文件袋遞到我手邊，鄭重其事道：“你必須向我保證不惹禍，否則我難辭其咎?！?/span>

那場面簡直讓人產(chǎn)生錯覺在拍《黑客帝國》續(xù)篇，我強忍笑意，假扮乖巧的樣子應(yīng)承他。

兩周后的網(wǎng)球課上，精致如洋娃娃般的郁家瑛出乎意料地先朝我露出友好的笑容：“你是我認識的第二個將白衫穿得這樣好看的，像柯德莉·夏萍。”

趙祈年的資料顯示，郁家瑛與我同年，只月份比我小兩個月，卻撒嬌堅持要喊我鵲鵲姐。同她那幫好友驅(qū)車來到郁家大宅時，那天石澳的海風(fēng)在太陽露面后便平息了。

盡情大戰(zhàn)幾個回合后，我熱得渾身都冒汗。歸途中，與我搭檔的男生極具紳士風(fēng)度地接過我的球拍。日光野烈，遠處乳酪蛋糕配石榴酒，遙望郁慎行一身白衣，以閑適的姿態(tài)端坐于鐵藝椅上，與左手邊的窈窕女子相談甚歡。

很快他就看過來，對視不超過三秒，我便移開了目光。

那晚，我望著鏡中未施粉黛的面龐，再三鼓足勇氣才下樓回到氣氛熱鬧的庭院中去。

郁家瑛見到我便拉著我坐到她身邊，講話連珠炮的似的連氣也不用換，末了忽然一拍手，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想來哥哥也在鵲鵲的母校念過書，你們應(yīng)該見過才是啊。'雨夜表白事件’你聽說過嗎鵲鵲，簡直不要太浪漫?！?/span>

那顆紐扣漂洋過海，自始至終一直掛在我的脖頸上，而它曾經(jīng)的主人就坐在我身邊。那名叫凱瑟琳陳的女子單手托著下巴，以一種親昵而柔軟的神情望著面色淡然的郁慎行，似乎期待著他能做出些有趣的反應(yīng)來。

我接過家瑛的前半句話：“確實見過幾次面，令兄卓然超群，單是望著便令人生畏了，那位雨夜表白的少女真真是勇氣可嘉?！?/span>

許是頭腦過于清醒，那晚我明明是抱著一醉方休的心態(tài)喝下一杯接一杯不知是誰敬的酒，臨了卻是郁家瑛醉得抱住我不肯分開。我哄小朋友似的安撫她，她笑笑將我塞進靜候已久的黑色車子里，系好安全帶后我才發(fā)現(xiàn)，身旁的人是郁慎行。

他將車開得極穩(wěn)，潮濕的海風(fēng)伴隨青草香入窗而來，他的聲音低而沉：“如果你接近家瑛的目的是我，我勸你趁早收手。家瑛重情意，我不想她白費感情，而且我并不覺得自己有欠于你?！?/span>

不得不承認，郁慎行的道行比我要高太多，寥寥幾句便將我堵得啞口無言。他轉(zhuǎn)過頭來看我一眼，繼而目視前方：“我不會是你人生中的最后一個滑鐵盧，不必不甘心?！?/span>

我的腦子幾乎是蒙了三秒才從震驚的余韻中脫離出來：“你回來過？”

車子在學(xué)校門前停下，我固執(zhí)地要問出個答案：“為什么不找我？”

郁慎行不愿回答我，他將身子往后靠，面容倦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span>

如他所愿，那日之后我消失了一段時間。

半山那幢別墅門前，母親一身婀娜的石墨綠旗袍迎上來歡喜地擁住我?？沼懈∪A越覺寂寞，夜里她在耳邊不住地哀嘆，來回只說了一句“鵲鵲，你要擦亮眼睛找個好歸宿”。

那時我滿心滿眼只認定郁慎行是我唯一的歸宿，于是就有了家瑛生日宴那日，我使盡渾身解數(shù)，腳踩一雙八厘米的高跟鞋走起路來亦腳下生風(fēng)的畫面。

我曉得二樓家瑛隔壁的那間房屬于他，觥籌交錯間我悄然退場。推開房門，郁慎行正在落地窗邊的躺椅上熟睡，手上搭著一部堪比法典般厚的英文原著。薄光照在他凜冽的眉骨上，臉色蒼白到幾乎透明。

家瑛說他六歲時呼吸困難被送往醫(yī)院，查出了重癥哮喘，此后十多年一直輾轉(zhuǎn)各地尋求治愈療法。西醫(yī)沒能治好他，廣州那位老中醫(yī)也沒能治好他。念及此，我只想伸手抱一抱他。就在我付諸行動前，他醒了，困惑的眼神望著我，又很快變得清明。

我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著他：“我承認我來香港是為了你，我接近家瑛也是為了你，你怎么會不欠我呢？我傻傻地等了你兩年，你怎么能因為一句玩笑話而全盤否定我？”

我咄咄逼人的氣勢令郁慎行蹙緊眉心，我們?nèi)鐑深^困獸互相僵持著，誰也不肯先低頭。

直到有人敲開房門探頭進來，緊接著聽見凱瑟琳陳輕柔的呼喚。在郁慎行轉(zhuǎn)身的一剎那，我跑到露臺上，徑直跳了下去。

我始終記得歌舞劇《卡門》結(jié)尾的那幕，走投無路的何塞用劍對著卡門，問她還愿不愿意繼續(xù)愛他。而卡門是以何種孤傲的姿態(tài)連聲說“不”，那種決絕直叫我肺腑震蕩。

跳下人工湖的那一刻，我不知道能否得到我想要的結(jié)果。幸運的是，我的籌碼押對了。

郁慎行幾乎是在我落水的一瞬間便從身后游過來抱起了我，片刻的窒息令我頭腦發(fā)昏，只曉得緊緊圈住他的脖子如海草般依傍著他，任他臉色如何難看，我依舊笑得燦爛，不減分毫。

落水事件導(dǎo)致他患上輕微感冒，身體狀況不是很穩(wěn)定。一串咳嗽可以輕易將肺里的空氣排空，于是我方知咳嗽原來是一件很費氣力的事，所以每每他總是盡量壓住，我看在眼里非常不好受。

那時，我與家瑛一致要求他乖乖在家靜養(yǎng)，可他有好耐性，立志要教會我開車。我的車手與脾性相符，橫沖直撞一氣到底。往往坐在副駕駛座上的郁慎行比我更緊張，在尖叫聲中，車子從高坡一路沖下石澳沿海公路。他搖頭嘆息：“這樣魯莽，你該去開方程式賽車?！?/span>

無事時的陰天，我們窩在小小的臥房內(nèi)的沙發(fā)上觀看法國新浪潮式黑白電影。那天多愁善感情緒作祟，片尾處打出“END”時眼淚頃刻浸潤眼眶。身后那人的手好暖，靜靜地撫上我的眉、我的眼。我撐起身子轉(zhuǎn)向他，俯身覆住那雙唇。

繾綣的氣氛不夠五秒，家瑛兩手提著酒瓶興致高昂地闖進來，驚得我們迅速分開。郁慎行手握成拳假裝咳嗽，我忍笑到簡直要躺倒在地。

那段時間，我慶幸兩年的等待沒有失望。有一回我想起來問他當(dāng)初為何要對我說那樣重的話，郁慎行沉默了一會兒，認真地道：“既然你傷我的心，我也就傷你的心?！?/span>

我氣得直接往他胸口打了一拳，他假裝受傷，我漫不經(jīng)心道：“疼死你算了?！?/span>

誰成想竟會一語成讖。

大四那年答辯結(jié)束，我接到家瑛的急電打車匆匆趕到養(yǎng)和醫(yī)院。

高級病房外清冷肅穆，隔著那一堵堵人墻，郁慎行躺在病床上，滿臉憔悴的家瑛輕輕摟著她盛姿不減當(dāng)年的母親，身邊是穿著白色醫(yī)師大褂的凱瑟琳陳。

那次入院使得郁慎行越發(fā)形銷骨立，寬大的病服套在身上背脊骨突兀。我去探望時他大多已經(jīng)睡下，或是根本拿不出好心情來見我。知道他生病了胃口不好，我坐一個半小時車去他最愛的那家老字號粥鋪買薏仁芡實粥。回來時看到病房內(nèi)混亂的場景，肺部痙攣使他弓著的身子不住地抽搐，胸腔發(fā)出怪異的鳴音。我捂住胸口，眼淚大顆大顆落下來。

郁家決定送他前往蘇黎世接受更全面的治療。

家瑛告訴我這一消息時，我只是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那晚夜深，我和衣悄悄躺到他身邊，呼吸間充斥著消毒水味和他身上慣有的沉香味。我回憶起當(dāng)年在禮堂初見時的情形以及往后的種種，完完全全恍若一場酣夢。然而這一別，不知又是幾年。

身旁人轉(zhuǎn)身將我擁進懷里，我緊緊地、緊緊地貼近他，仿佛要融入他的骨血。

事實證明，人一旦情感細膩起來，是可以寫出?？菔癄€的劇情的。

郁慎行離開那天我沒去送他，我在候機室的玻璃大窗前目送那架承載著我畢生牽掛的飛機轟然沖上云霄。我在心里對自己說：好了，黃晚鵲，現(xiàn)在又只你獨身一人了。但是沒關(guān)系，你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

寫論文，做答辯，托人了解去瑞士留學(xué)的事宜，廿二歲生日，我的愿望是希望時間能過得快一點，這樣我就能盡早飛去蘇黎世陪伴心愛的人。我把思念轉(zhuǎn)化成文字用郵件記錄下來，郁慎行走后，這些郵件一封封堆積起來，成為我與他之間唯一的連結(jié)。

畢業(yè)那晚，我與家瑛凌晨走出歌舞喧天的酒吧，回到房里倒頭就睡。宿醉使我頭痛欲裂，我聽見她桌上的電腦連續(xù)傳來新郵件的提示音，疑惑地點開一看，原本迷蒙的雙眼瞬間清醒——是凱瑟琳陳發(fā)來的照片。照片里的她笑意繾綣，在昏暗的光線中，身后病床上的人熟睡著，側(cè)顏俊朗，是郁慎行。

鼠標(biāo)下滑，我看到署名為黃晚鵲的郵件，多達上百封。如果不是那次的偶然發(fā)現(xiàn)，我再努力一些，或許能多到申報吉尼斯世界紀(jì)錄。

我扶住膝蓋站起來，身后的家瑛面色煞白，與我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不清楚那天我是如何邁著沉重的腳步，走出郁家那扇高到我連仰望亦無法企及半分的大門。

郁家瑛告訴我，郁慎行走后他的郵箱便由她接管。郁家近年日漸式微，作為家族的希望，郁慎行承擔(dān)著重若泰山的責(zé)任。而凱瑟琳陳背后，無疑是郁家東山再起最主要的力量。

“自出生時起我們就注定失去了選擇的權(quán)利，鵲鵲姐，你不要怪我……”

那天香港的天空陰沉得仿佛下一刻便會鋪天蓋地壓下來，我買了最近一班飛往蘇黎世的機票。不知那天是誰的生日，我趕到醫(yī)院時病房內(nèi)正傳唱著生日歌。頭戴生日帽的凱瑟琳陳被親友圍在中間，蠟燭吹滅后，踮腳吻上了身旁始終面帶微笑的郁慎行。

混沌時刻，家瑛在我離去前說的話猶言在耳。我問她那郁慎行呢？他是怎么想的？家瑛笑容慘淡，她說鵲鵲姐，沒有什么感情是不可以日久生情的。

我瑟瑟發(fā)抖地走出醫(yī)院，返程的高速公路上，我駕駛著那輛從汽車租賃公司開出來的沃爾沃，感覺身體里的血液隨著速度的攀升劇烈倒流著。

死到臨頭的卡門面對何塞鋒利的刀刃能夠決絕地說“不”，是因為她仍有全身而退的信心?？赡且淮嗡龜×?，而我輸給了那個在愛里愛到忘乎所以的黃晚鵲。

無邊的黑暗覆滅下來的那一刻，我仿佛從一段耗盡氣力的痛苦長跑中脫身，衰力般闔上了眼。

沃爾沃在那場車禍中完全報廢，我被送往醫(yī)院時陷入深度昏迷，右側(cè)肋骨骨折，胸部受到擠壓導(dǎo)致胸膜腔內(nèi)充血。手術(shù)結(jié)束后我被轉(zhuǎn)入重癥監(jiān)護室，兩天后恢復(fù)意識，醒來看到的第一個人是趙祈年。

那場車禍差點終結(jié)了我的人生，望著鏡中那具破敗丑陋的軀體，我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萬念俱灰。我蜷著身子躲在被子里誰也不想見，趙祈年把我拉起來，我抱住他，終于聲嘶力竭地哭了出來。

那段時間我瘦得飛快，手撫到胸腔時能夠摸到那缺失了一部分的肋骨。

可我知道，我失去的不僅僅是這些。

我在瑞士待了將近半個月才轉(zhuǎn)院回到香港繼續(xù)治療，痊愈后我回到西關(guān)舊院，陪彌留之際的阿婆走完最后一程。再之后，我在趙祈年的幫助下考取了中央圣馬丁藝術(shù)與設(shè)計學(xué)院，赴倫敦念書。離開的那一天，在上萬英尺的高空，我壓住胸口隱隱作痛的傷疤，切實感受那種抽絲剝繭般重生的痛。

認識露易斯是在做兼職模特時。

車禍后遺癥給我的身體造成了意想不到的困擾，那天我抱頭蹲在樓梯間，等那陣令人眩暈的疼痛過去，抬頭看見一身黑衣的露易斯指間夾著一支深藍帶款七星關(guān)切地望著我。于是我笑了，我與她的友情居然始于青睞同一款香煙。

她這人脾氣古怪，統(tǒng)共氣走了三任室友，我是第四個。深夜，我的身體疼得無法入睡，她便抱了枕頭擠到我床上，長手長腳纏住我，我偎依著她細白的脖頸：“若我四十歲還沒找到歸宿，便拉你到科茲沃爾德買一幢房子安享晚年?！?/span>

趙祈年偶爾會飛來倫敦看我，有時是出差，有時單純是受我母親之托，看我有沒有餓死在異國他鄉(xiāng)的街頭。

他這人面冷心軟，歷經(jīng)一劫后我懂得要想拜托他，沒有比撒嬌來得更快更直接的。而他往往是毫不留情地將我打回原形，為此露易斯評價他完全沒有英國男人的紳士風(fēng)度。

像是為了坐實這個標(biāo)簽，那天下午，他直接敲開公寓大門把我從溫暖的被窩里拉出來。我一邊小聲嘀咕，一邊認命地隨便拿了件外套穿上陪他到蘇富比，不到三刻鐘我就逃去外面。

那天倫敦下了那樣大一場雪，裹緊衣裳準(zhǔn)備返回時，我看見了郁家瑛和她身邊的男子。

原來我走得仍舊不夠遠，否則天大地大，我怎么會在零下十二度的城市再遇郁慎行？

果然在那之后不久，我下課回來，就見到端然坐在客廳的郁家瑛。

在我離開香港后，她聯(lián)系過我好多次都沒有成功。她說這兩年郁慎行一直在找我，當(dāng)年得知我發(fā)生車禍的消息，他不顧所有人的反對執(zhí)意返港，可我卻早已不知去向。

那時我決意斬斷過往，趙祈年替我安排了一切。往事帶給我的只有痛苦，她說的我不知情，更沒有想深入了解的打算。回房關(guān)上窗，我數(shù)了數(shù)，法桐樹下那輛銀黑色的賓士已經(jīng)在樓下徘徊了四五天。

隔日清晨，倫敦起了霧，已經(jīng)遲到五分鐘的我慌忙出門，迫不得已開出了露易斯的那輛小甲殼蟲。車禍遺留的最大影響是我再不敢開車，起初是連坐在車?yán)锒几杏X呼吸困難。我到底是高估了自己，車子駛上街道后我便一個急剎車靠邊停下。

而一直尾隨我的那輛賓士同時停在旁邊，郁慎行打開車門，徑直將我抱了過去。

車?yán)锱瘹忾_得很足，我聞著那股熟悉的沉香味偏頭不去看他。高度警覺的感官逐漸感到疲憊，我不自覺地睡了過去。醒來時天色已暗，朦朧中他隱在昏暗光線里的身影清晰起來，不知道他這樣靜坐在沙發(fā)上看了我多久。

那一刻，我驚異的是胸腔內(nèi)居然未起絲毫波瀾。我起身默默收拾好自己，越過他時他握住了我的手腕。低頭望見他細致的眉眼，單薄的唇形亦如昨天，可我卻已是傷痕累累。

“你出事那天我被下達了病危通知書，你在手術(shù)臺上時我同你一道在生死線上徘徊。我說這些不是為了讓你原諒我，我只是想告訴你，如果可以，我希望在你最需要的時候陪在你身邊的人是我。對不起……”

我不敢看他也不敢低頭，他右手無名指上那枚鉆戒熠熠生輝，淚水頃刻間模糊了我的雙眼。

我想起自我們相識到分離的這些年，不是等待就是錯過。而我故作堅強一遍遍地自我催眠沒事了，都過去了，其實不過是為著某天有人能為這段感情做一個最后的交代。

我終歸等到了這一天。

“我這二十四年的生命里，什么都沒有，只有郁慎行。”

“可是我等得太久了，這一次，我想放棄了?！?/span>

離開前，我將脖子上那顆紐扣摘下歸還于他，仿佛卸下了加注于我身上的刑罰。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郁慎行，倫敦寒冷的冬天，我蹲在冰天雪地里放肆哭了一場。

四月里，接到攝影師的邀請，我與露易絲一道前往瑞士雪山拍攝。阿爾卑斯山腳下那家餐廳的小牛肉久負盛名，我們進去時已經(jīng)人滿為患，卻不曾想竟會遇見故人。

凱瑟琳陳萬分吃驚地看著我，而我亦是不解地看著她。

身旁與她手挽手親密狀的男子竟不是郁慎行。

雷霆萬鈞間，我的心猛烈地跳動起來。強烈的預(yù)感告訴我，我也許錯過了什么足以顛覆我認知的消息。

凱瑟琳陳告訴了我許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你遭遇車禍那天，郁慎行為了去追你，不顧眾人反對獨自離開醫(yī)院，昏倒在停車場，差點死掉。

“我們的婚約不過是緩兵之計，我不愛他，他亦不愛我，可是那時的我們都沒有選擇說不的立場和能力。

“當(dāng)初他來瑞士接受治療，是盡最大可能地縮短治療時間。因為他怕他的女孩沒法給出那么多的耐心來等待，他想還一個健康的愛人給你。

“他愛你，從未改變過。”

家瑛接到我的電話時，我已經(jīng)坐上了最后一班開往蘇黎世的火車。

凱瑟琳告訴我，與我訣別的當(dāng)晚，郁慎行因為肺水腫引發(fā)呼吸衰竭。郁家人趕往蘇黎世，醫(yī)生斷言，如果熬不過這一關(guān)，他可能時日無多。

推開病房的那扇門時，我?guī)缀蹼p腿癱軟倒下去。

老天保佑，他還活著。

幾天后，我托露易絲幫我辦理了休學(xué)手續(xù)，我決定再也不和郁慎行分開。無論生死，我都要陪在他身邊。人生短短幾十載，已經(jīng)沒有多余的時間容我們耗費。

治療進入后半程時，郁慎行只能坐在輪椅上行動，無止境的治療讓他變得脾氣暴躁。有時不想讓我看見他憔悴的樣子，他會叫人進來轟我走。

我會冷著臉佯裝無動于衷，故意跟他說：“等你痊愈了我就會走，找個健康的男人，生個可愛的小寶寶，等他長大一點我會告訴他，感謝你能來到我的身邊。”

郁慎行這時就會變成一個小孩一樣，緊緊抱住我：“不可以，孩子的父親只能是我?！?/span>

即使只是這樣，我也已經(jīng)覺得很幸福。

最后一次手術(shù)前，我處理完倫敦遺留的事務(wù)，連夜趕回蘇黎世。

火車穿過白雪皚皚的阿爾卑斯山脈，我想起很久以前趙祈年問我，究竟愛一個人能愛到什么程度？列車進入隧道的一剎那，我合十雙手，閉上眼睛。

真正愛一個人是——假如可以，我愿以十年壽命，換他余生安康。

丨原文《有鵲迢迢》

丨載于2018年6月愛格A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