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xué)問》

有人向先生請教說：“《大學(xué)》一書，過去的儒家學(xué)者認為是有關(guān)‘大人’的學(xué)問。我不揣冒昧地向您請教，大人學(xué)問的重點為什么在于‘明明德’呢？”

陽明先生回答說：“所謂的‘大人’，指的是把天地萬物看成一個整體的那類人。他們把普天之下的人看成是一家人，把全體中國人看作一個人。如果有人按照形體來區(qū)分你和我，這類人就是所謂的‘小人’。大人能夠把天地萬物當(dāng)作一個整體，并不是他們有意去那么做，而是他們心中的仁德本來就是這樣，這種仁德跟天地萬物是一個整體。豈只是大人才會如此呢？就是小人的心也沒有不是這樣的，只是他們自己把自己看作小人罷了。所以當(dāng)他看到一個小孩兒要掉進井里時，必會自然而然地升起害怕和同情之心，這就是說他的仁德跟孩子是一體的。孩子還是屬于自己的同類，而當(dāng)他看到飛禽和走獸發(fā)出悲哀的鳴叫或因恐懼而顫抖時，必會產(chǎn)生不忍心聽聞或觀看的心情，這就是說他的仁德跟飛禽和走獸是一體的。飛禽和走獸還是有靈性的動物，而當(dāng)他看到花草和樹木被踐踏和折斷時，必然會產(chǎn)生憐憫體恤的心情，這就是說他的仁德跟花草樹木是一體的。花草樹木還是有生機的植物，而當(dāng)他看到磚瓦石板被摔壞或砸碎時，必然會產(chǎn)生惋惜的心情，這就是說他的仁德跟磚瓦石板也是一體的。這就是萬物一體的那種性德，即使在小人的心中，這種性德也是必然存在的。這種性德源于生來就有的天命屬性，它是自然光明而不暗昧的，所以被稱作‘明德’。小人的心已經(jīng)被分隔而變得狹隘卑陋了，然而他那萬物一體的仁德還能像這樣正常顯露而不是黯然失色，這是因為他的心處于沒有被欲望所驅(qū)使、沒有被私利所蒙蔽的時候。待到他的心被欲望所驅(qū)使、被私利所蒙蔽、利害產(chǎn)生了沖突、憤怒溢于言表時，他就會損物害人、無所不用其極，甚至自己的親人之間也互相殘害，在這種時候，他那內(nèi)心本具的萬物一體仁德就徹底消亡了。所以說在沒有私欲障蔽的時候，雖然是小人的心，它那萬物一體的仁德跟大人也是一樣的；一旦有了私欲的障蔽，雖然是大人的心，也會像小人之心那樣被分隔而變得狹隘卑陋。所以說致力于大人學(xué)養(yǎng)的人，也只是做去除私欲的障蔽、彰顯光明的德性、恢復(fù)那天地萬物一體的本然仁德功夫而已。并不是能夠在本體的外面去增加或減少什么內(nèi)容?！?/span>

接著又問：“明明德確實很重要，可是為什么又強調(diào)‘親民’呢？”

先生回答說：“明明德（彰顯與生俱來的光明德性），是要倡立天地萬物一體的本體；親民（關(guān)懷愛護民眾），是天地萬物一體原則的自然運用。所以明明德必然體現(xiàn)在親愛民眾上，而親民才能彰顯出光明的德性。所以愛我父親的同時，也兼愛及他人的父親，以及天下所有人的父親，做到這一點后，我心中的仁德才能真實地同我父親、他父親以及天下所有人的父親成為一體。真實地成為一體后，孝敬父母（孝）的光明德性才開始彰顯出來。愛我的兄弟，也愛別人的兄弟，以及天下所有人的兄弟，做到這一點后，我心中的仁德才能真實地同我兄弟、他兄弟以及天下所有人的兄弟成為一體。真實地成為一體后，尊兄愛弟（悌）的光明德性才開始彰顯出來。對于君臣、夫婦、朋友，以至于山川鬼神、鳥獸草木也是一樣，沒有不去真實地愛他們的，以此來達到我的萬物一體的仁德，然后我的光明德性就沒有不顯明的了，這樣才真正與天地萬物合為一體。這就是《大學(xué)》所說的使光明的德性在普天之下彰顯出來，也就是《大學(xué)》進一步所說的家庭和睦、國家安定和天下太平，也就是《中庸》所說的充分發(fā)揮人類和萬物的本性（盡性）?！?/span>

問：“既然如此，做到‘止于至善’怎么又那么重要呢？”

答：“所謂‘至善’，是明德、親民的終極原則。天命的性質(zhì)是精純的至善，它那靈明而不暗昧的特質(zhì)，就是至善的顯現(xiàn)，就是明德的本體，也就是我們所說的‘良知’。至善的顯現(xiàn)，表現(xiàn)在肯定對的、否定錯的，輕的重的厚的薄的，都能根據(jù)當(dāng)時的感覺而展現(xiàn)出來，它富于變化卻沒有固定的形式，然而也沒有不自然地處于渾然天成的中道之事物，所以它是人的規(guī)矩與物的法度的最高形式，其中不容許有些微的設(shè)計籌劃、增益減損存在。其中若稍微有一點設(shè)計籌劃、增益減損，那只是出于私心的意念和薄弱的智慧，而并不是所說真正意義上的‘至善’。很自然如果不是將慎獨（自己獨處時也非常謹慎，時刻檢點自己的言行）做到精益求精、一以貫之程度的人，那么什么人能達到如此地步呢？后來的人因為不知道達到至善的關(guān)鍵在于我們自己的心，而是用自己摻雜私欲的智慧從外面去揣摩測度，以為天下的事事物物各有它自己的定理，因此掩蓋了評判是非的標(biāo)準，使心為統(tǒng)帥的簡單道理變得支離破碎、四分五裂，人們的私欲泛濫而公正的天理滅亡，明德親民的學(xué)養(yǎng)由此在世界上變得無比混亂。在古代就有想使明德昭明于天下的人，然而因為他們不知道止于至善，所以使得自己夾雜私欲的心過于膨脹、拔高，所以最后流于虛妄空寂，而對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真實內(nèi)容無所幫助，佛家和道家兩種流派就是這樣的。古來就有希望親民的人，然而由于他們不知道止于至善，而使自己的私心陷于卑微的瑣事中，因此將精力消耗在玩弄權(quán)謀智術(shù)上，從而沒有了真誠的仁愛惻隱之心，春秋五伯這些功利之徒就是這樣的。這都是由于不知道止于至善的過失啊。所以止于至善對于明德和親民來說，就像規(guī)矩畫方圓一樣，就像尺度量長短一樣，就像權(quán)衡稱輕重一樣。所以說方圓如果不止于規(guī)矩，就失去了準則；如果長短不止于尺度，丈量就會出錯，如果輕重不止于權(quán)衡，重量就不準確。而明明德、親民不止于至善，其基礎(chǔ)就不復(fù)存在。所以用止于至善來親民，并使其明德更加光明，這就是所說的大人的學(xué)養(yǎng)?！?/span>

問：“‘知道要止于至善的道理，然后自己的志向才得以確定；志向確定，然后身心才能安靜；身心安靜，然后才能安于目前的處境；安于目前的處境，然后才能慮事精詳；慮事精詳，然后才能得到至善的境界?！@種說法指的又是什么呢？”

答：“人們只是不知道至善就在我的心中，因而從外面的事物上去尋求；以為事事物物都有自己的定理，從而在事事物物中去尋求至善，所以使得求取至善的方式、方法變得支離決裂、錯雜紛紜，而不知道求取至善有一個確定的方向。如今既然知道至善就在我的心中，而不用向外面去尋求，這樣意志就有了確定的方向，從而就沒有支離決裂、錯雜紛紜的弊病了。沒有支離決裂、錯雜紛紜的困擾，那么心就不會妄動而能處于安靜。心不妄動而能安靜，那么在日常生活中，就能從容不迫、閑暇安適從而安于目前的處境。能夠安于目前的處境，那么只要有一個念頭產(chǎn)生，只要有對某事的感受出現(xiàn)，它是屬于至善的呢？還是非至善呢？我心中的良知自然會以詳細審視的本能對它進行精細的觀察，因而能夠達到慮事精詳。能夠慮事精詳，那么他的分辨就沒有不精確的，他的處事就沒有不恰當(dāng)?shù)模瑥亩辽凭湍軌虻玫搅?。?/span>

問：“物體有根本和末梢，以前的儒家學(xué)者把顯明德性當(dāng)作根本，把使人民滌除污垢永作新人當(dāng)作末梢，這兩者是從內(nèi)心修養(yǎng)和外部用功的相互對應(yīng)的兩個部分。事情有開始和結(jié)束，以前的儒家學(xué)者把知道止于至善作為開始，把行為達到至善作為結(jié)束，這也是一件事情的首尾相顧、因果相承。像您這種把新民作為親民的說法，是否跟儒家學(xué)者有關(guān)本末終始的說法有些不一致呢？”

答：“有關(guān)事情開始與結(jié)束的說法，大致上是這樣的。就是把新民作為親民，而說顯明德性為本，親愛人民為末，這種說法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不應(yīng)當(dāng)將本末分成兩種事物。樹的根干稱為本，樹的枝梢稱為末，它們只是一個物體，因此才稱為本與末。如果說是兩種物體，那么既然是截然分開的兩種物體，又怎么能說是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本和末呢？使人民自新的意思既然與親愛人民不同，那么顯明德性的功夫自然與使人民自新為兩件事了。如果明白彰顯光明的德性是為了親愛人民，而親愛人民才能彰顯光明的德性，那么彰顯德性和親愛人民怎么能截然分開為兩件事呢？以前儒家學(xué)者的說法，是因為不明白明德與親民本來是一件事，反而認為是兩件事，因此雖然知道根本和末梢應(yīng)當(dāng)是一體的，卻也不得不把它們區(qū)分為兩種事物了?！?/span>

問：“從‘古代想使天下人都能發(fā)揚自己本具的光明德性的人’，直到‘首先要修正本身的行為’，按照先生您‘明德親民’的說法去貫通，也能得到正確、圓滿的理解?，F(xiàn)在我再斗膽請教您，從‘要想修正本身的行為’，直到‘增進自己的知識，在于能夠析物窮理’，在這些修為的用功次第上又該如何具體地下功夫呢？”

答：“此處正是在詳細說明明德、親民、止于至善的功夫。人們所說的身體、心靈、意念、知覺、事物，就是修身用功的條理之所在，雖然它們各有自己的內(nèi)涵，而實際上說的只是一種東西。而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就是在現(xiàn)實中運用條理的功夫，雖然它們各有自己的名稱，而實際上說的只是一件事情。什么叫作身心的形體呢？這是指身心起作用的功能而說的。什么叫作身心的靈明呢？這是指身心能作主宰的作用而說的。什么叫作修身呢？這里指的是要為善去惡的行為。我們的身體能自動地去為善去惡嗎？必然是起主宰作用的靈明想為善去惡，然后起具體作用的形體才能夠為善去惡。所以希望修身的人，必須首先要擺正他的心。然而心的本體就是性，性天生來都是善的，因此心的本體本來沒有不正的。那怎么用得著去作正心的功夫呢？

因為心的本體本來沒有不正的，但是自從有意念產(chǎn)生之后，心中才有了不正的成分，所以凡是希望正心的人，必須在意念產(chǎn)生時去加以校正，若是產(chǎn)生一個善念，就像喜愛美色那樣去真正喜歡它，若是產(chǎn)生一個惡念，就像厭惡極臭的東西那樣去真正討厭它，這樣意念就沒有不誠正的，而心也就可以得正了。然而意念一經(jīng)發(fā)動、產(chǎn)生，有的是善的，有的是惡的，若不及時明白區(qū)分它的善惡，就會將真假對錯混淆起來，這樣的話，雖然想使意念變得真實無妄，實際上也是不可能使它變?yōu)檎鎸崯o妄的。所以想使意念變得純正的人，必須在致知上下功夫。

‘致’就是達到的意思，就像常說的‘喪致乎哀’的致字，《易經(jīng)》中說到‘知至至之’，‘知至’就是知道了，‘至之’就是要達到。所謂的‘致知’，并不是后來的儒家學(xué)者所說的擴充知識的意思，而是指的達到我心本具的良知。這種良知，就是孟子說的‘是非之心，人皆有之’的那種知性。這種知是知非的知性，不需要思考，它就知道，不需要學(xué)習(xí)，它就能做到，因此我們稱它為良知。這是天命賦予的屬性，這是我們心靈的本體，它就是自自然然靈昭明覺的那個主體。凡是有意念產(chǎn)生的時候，我們心中的良知就沒有不知道的。它是善念呢，唯有我們心中的良知自然知道，它是不善念呢，也唯有我們心中的良知自然知道。這是誰也無法給予他人的那種性體。

所以說，雖然小人造作不善的行為，甚至達到無惡不做的地步，但當(dāng)他見到君子時，也會不自在地掩蓋自己的惡行，并極力地表白自己做的善事，由此可以看到，就是小人的良知也具有不容許他埋沒的特質(zhì)。今日若想辨別善惡以使意念變得真誠無妄，其關(guān)鍵唯在于按照良知的判斷去行事而已。為什么呢？因為當(dāng)一個善念產(chǎn)生時，人們心中的良知就知道它是善的，如果此時不能真心誠意地去喜歡它，甚至反而背道而馳地去遠離它，那么這就是把善當(dāng)作惡，從而故意隱藏自己知善的良知了。而當(dāng)一個惡念產(chǎn)生時，人們心中的良知就知道它是不善的，如果此時不能真心誠意地去討厭它，甚或反而把它落實到實際行動上，那么這就是把惡當(dāng)作善，從而故意隱藏自己知惡的良知了。像這樣的話，那雖然說心里知道，但實際上跟不知道是一樣的，那還怎么能夠使意念變得真實無妄呢？

現(xiàn)在對于良知所知的善意，沒有不真誠地去喜歡的，對于良知所知的惡意，沒有不真誠地去討厭的，這樣由于不欺騙自己的良知，那么他的意念就可以變得真實無妄了。然而要想正確運用自己的良知，這怎能是影響恍惚而空洞無物的說辭呢？必然是有其實在內(nèi)容的。所以說要想致知的話，必然要在格物上下功夫。‘物’就是事的意思，凡有意念產(chǎn)生時，必然有一件事情，意念所系縛的事情稱作‘物’?！瘛褪钦囊馑迹傅氖前巡徽男Ｕ^來使它變成正的這個意思。校正不正的，就是說要去除惡的意念和言行。變成正的，就是說要發(fā)善意、講善言、做善行。這才是格字的內(nèi)涵?！渡袝分杏小裼谏舷隆ⅰ裼谖淖妗?、‘格其非心’的說法，格物的‘格’字實際上兼有它們的意思。

良知所知道的善，雖然人們真誠地想去喜歡它，但若不在善的意念所在的事情上去實實在在地踐履善的價值，那么具體的事情就有未被完全校正的地方，從而可以說那喜歡善的愿望還有不誠懇的成分。良知所知道的惡，雖然人們真誠地想去討厭它，但若不在惡的意念所在的事情上實實在在地去鏟除惡的表現(xiàn)，那么具體的事情就有未被完全校正的地方，從而可以說那討厭惡的愿望還有不誠懇的成分。如今在良知所知道的善事上，也就是善意所在的事情上實實在在地去為善，使善的言行沒有不盡善盡美的。在良知所知道的惡事上，也就是惡意所在的事情上實實在在地去除惡，使惡的言行沒有不被去除干凈的。在這之后具體的事情就沒有不被校正的成分存在，我的良知所知道的內(nèi)容就沒有虧缺、覆蓋的地方，從而它就得以達到純潔至善的極點了。

此后，我們的心才會愉快坦然，再也沒有其它的遺憾，從而真正做到為人謙虛。然后心中產(chǎn)生的意念才沒有自欺的成分，才可以說我們的意念真正誠實無妄了。所以《大學(xué)》中說道：“系于事上的心念端正后，知識自然就能豐富；知識得以豐富，意念也就變得真誠；意念能夠真誠，心情就會保持平正；心情能夠平正，本身的行為就會合乎規(guī)范?！彪m然修身的功夫和條理有先后次序之分，然而其心行的本體卻是始終如一的，確實沒有先后次序的分別。雖然正心的功夫和條理沒有先后次序之分，但在生活中保持心念的精誠純一，在這一點上是不能有一絲一毫欠缺的。由此可見，格物、致知、誠意、正心這一學(xué)說，闡述了堯舜傳承的真正精神，也是孔子學(xué)說的心印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