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小的時候，也就是在我剛剛能聽得懂漢語的時候，只要一聽見別人叫我“蠻子”、 “猓猓”或“夷教”，我的耳根就會莫名地發(fā)燙，火燒火燎般奇癢難止。一種出自本能的條件反射會情不自禁地促使我毫不猶豫地信手拈起身邊的石子，盡其所能地施展出我放羊時勤學(xué)苦練的甩石本領(lǐng)，義不容辭地把他攆得雞飛狗跳一陣鼠竄。如果運氣來了的話，我手中的個把石子會善解人意地直奔主題，準確無誤地擊中奮不顧身的小米渣，讓他親自用腦袋感受一下彝族人甩飛石的本事是何等的噢喲；萬一手氣不好，或是我的目標跑得比兔子他爹還快的話，我也不會氣餒，我會靜靜地等待著他的再現(xiàn)。而一旦他真的再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時候，我會按奈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迫不及待地迎上去給他一個猝不及防的驚喜，最起碼也得讓他在腦袋上長個不大不小的包。這種結(jié)果是他自己麻痹大意造成的，不管我的事。

解放前，我們是一個支系繁多的族群，據(jù)學(xué)者考究我們的自稱大概有近四十種之多，如諾蘇、納蘇、尼蘇、能蘇、聶蘇、撒尼、撒梅、阿細、阿哲、羅羅、水彝、子君等等，確實多了點。但在漢文文獻中，我們基本上一直被稱為夷。新中國成立后，我們的“夷”被改為了“彝”。夷，一個人背一張弓，一看就是少數(shù)民族，背一張弓想干啥子？禁止打獵。于是就有了這個“彝”字，這個“彝”字很多名堂，你看它的構(gòu)造，有米，有絲，有吊腳樓，含義豐富，其中有讓我們過上小康生活的意思，很有建設(shè)性，也很有前瞻性。后來我又查了一下字典，原來“彝”字是古代一種盛酒的器皿，也泛指祭器，我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我們彝族人那么喜歡喝酒，也愛做祭祀活動，全是因為這個“彝”字?，F(xiàn)在，我們有了共同的族稱——彝族，簡單明了。國外的有些學(xué)者剛開始也沒有反應(yīng)過來，以為中國又多了一個民族，仔細一研究才知道原來是我們被改了個名，現(xiàn)在他們也習(xí)慣了，稱我們?yōu)閅i people和Yi nationality。

關(guān)于我們這個族群是從哪里來的這個問題一直眾說紛紜，很多人類學(xué)家各執(zhí)己見，各有各的根據(jù)，聽多了看多了反而就沒有了自己的主見，所以我突然想到了《大話西游》里面唐僧的一句話，妖是妖他媽生的，人是人他媽生的。你管他是哪兒來的？我們的先祖又不擅筆墨，又沒有建檔意識，所有的檔案全都變成口頭的東西一代一代傳下來，在這中間只要是哪個老先人記性不好或是偷一下懶，落下那么一句，全都玩完。還原歷史其實是很難的，也是一種冒險，我們的先祖沒有留下更多的東西可能也有他們自己的想法，說不定他們的初衷就是要我們不要老是往后看，往后看，飄飄渺渺空空蕩蕩；要向前看，向前看實實在在滿滿當(dāng)當(dāng)，全靠平時努力，Ye——根據(jù)最近的全國人口普查數(shù)據(jù)，加上越南緬甸的彝族和超生罰款的新生兒，彝族現(xiàn)在的人口已接近一千萬。另外有一個問題比較麻煩的是，彝族以前實行的是族群內(nèi)婚制，肥水從來不留外人田的，但是改革開放以后，我們有些同志一不小心嫁到發(fā)達國家去了，有些人一不小心娶了外國太太，她們的下一輩我們該怎么來認同呢？麻煩，不好說，你比如，嫁給老外的，按照彝族人的規(guī)矩“天上雷公大，地上舅公大”，她們的孩子也應(yīng)該算在彝族范疇里面，但是人家的daddy又是老外，老外也有老外的規(guī)矩，不好說，麻煩。娶了老外的呢？也同樣有這個問題，我的一個同學(xué)10年前娶了一個蘇格蘭的lady作wife，并且長期定居于china，按理說他們的baby就該是正宗的彝族人了，因為他爹是彝族人，但是萬一蘇格蘭的lady不愿意這么認同怎么辦？還是麻煩，不說了。反正我的兒子肯定是彝族，他是我一手經(jīng)營的，盡管他的名字叫伊朗，他還是彝族，依烏的兒子叫伊朗，這個不犯法吧？

說說我們的人居環(huán)境和我們的生活方式。

我們主要居住在云南、貴州、四川和廣西這些省份的邊遠地區(qū)，這些地區(qū)中的二半山區(qū)或是更高更遠的地方。山山溝溝，溝溝坡坡，本以為人跡罕見，卻又柳暗花明，忽現(xiàn)人家。說的就是我們。我們屬于大分散，小聚居，散兵游勇，不會形成什么大的氣候。

我們喜歡住在山上，這是由來已久的事實。其原因是我們喜歡居高臨下，山上空氣清新，視野寬闊，陽光充足，雨量充沛。住在這樣的地方，我們可以合理地安排我們自己的生活方式。我們習(xí)慣日出而作，耕地放牧，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日落而息，睡覺生娃，多勞多得少勞少得；日常生活按部就班，節(jié)奏不緩不急有益身心健康。春天來了就開荒撒種，夏天來了就割草積肥，立秋以后就娶媳嫁女，冬天來了嘛就各算各的日子，過個彝歷年，好好來個年終總結(jié)，總結(jié)一年的成敗得失，安排來年的大事小事，要是膝下無子也可以考慮再娶個老婆把根留??；要是人丁興旺就修房搭圈擴大再生產(chǎn)，倘若一窮二白就怪罪屋基不好，舉家遷徙另尋樂土；想不開的時候也可以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打打冤家消氣敗火，想得開的時候就算大難臨頭也可以按兵不動；稍有病痛就占卜打卦防微杜漸，問題嚴重就祈福祛穢打打牙祭；平常的生活嘛，就像主席說過的“忙時吃干，閑吃稀，不忙不閑，半干半稀”，來客人的時候就一反常態(tài)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刀闊斧殺雞宰羊盛情款待，等客人一走又開始恢復(fù)正常，一日三餐酸菜洋芋蕎麥饃饃包谷馓馓，這個時候，要是一不小心見了頭野豬，那肯定就由不分說了，干脆！一棒棒敲死，三下五除二，拿回家去，讓婆娘娃兒高興高興，當(dāng)然還是要把左右鄰居叫上，吃獨食是不好意思的，在我們農(nóng)村，就是推一頓豆花，也要記住給鄰居舀一缽缽去，要是忘了，把婆娘拖進里屋，一頓好打，羞死個先人板板……

說一說我們的女人。

我喜歡“女人”這個詞，因為這個詞比較廣義，而且實在。說“女娃娃”有點兒土，說“女孩兒”有點兒文縐縐，還是說“女人”比較穩(wěn)妥。

我們族群的女人都是偉大的、光榮的、楚楚動人的和無與倫比的。她們幾乎囊括了這個族群與生俱來的所有傳統(tǒng)和美德。她們喜歡銀飾，喜歡鮮艷的衣裳（有些例外），喜歡在衣襟里藏個口弦，沒事的時候拿出來說說話。她們還喜歡小鏡子，趁著沒人的時候趕緊拿出來照一照。小鏡子的背面，一般都貼有一個漢族妹妹，以前的倒還可以看看，現(xiàn)在的越穿越少，露胳臂露腿的，羞死個先人板板，于是干脆就把它們拿下，換上一張?zhí)羌垺Ｋ齻儚牟蛔屪约旱碾p手閑著，要么勞作要么縫些漂亮的頭帕和荷包。她們也有抽旱煙的，象征性的，偶爾拿出來嘬一嘬，抽煙的姿勢既好看又得體，恰到好處，不像那些男人，一天咬著個煙桿，把煙當(dāng)飯整。

她們從小諳熟《瑪木》教育經(jīng)典，換上童裙后才可以聽表哥唱《幺表妹》，聽得心里面在再怎么亂七八糟也還得服從組織安排，沒有定親之前倒是可以happy一下，定了親后就得心中有數(shù)，到了十七歲就得嫁人，嫁到婆家就得立馬進入角色，遲遲疑疑就會惹出事端，像模像樣才會有好名聲，保持苗條就會遭人白眼，有兒有女才有地位，勤勤快快才會富家。公雞打鳴就得燒火，挑柴擔(dān)水還得推磨，做了飯菜還管豬食，喂了大人還喂小孩，家務(wù)瑣事理順不說，體力勞動照樣扎起，針頭紡錘必須熟練，縫縫補補仍需把細，臘肉香腸要會灌制，甜酒米酒也需釀造，拋頭露面端莊穩(wěn)重，待人接物更要大方……嘖嘖嘖，真夠為難她們了！

對于我們的女人，要說的實在太多，總之一句話，除了打仗和殺牛不能親自動手外，其他的基本上都要和男人靠齊。我簡直不知道該怎樣來敘事我們族群的這些女人們，她們訓(xùn)練有素，她們德才兼?zhèn)洌齻冩鼓榷嘧?，她們胸懷坦蕩，她們臀圍寬廣，她們細水長流，她們就像一條河流，養(yǎng)育了這個族群。

關(guān)于我們的父輩，我只想借用莫言的筆調(diào)說一下，在彝族的文化里面，有一種比較奇怪的現(xiàn)象，那就是父子相輕，誰也看不起誰，所以父輩們在我們的眼里，不管他們再怎么偉大，也照樣漏洞百出。據(jù)我所知，他們目空一切，他們提勁打靶，他們?nèi)鞘巧?，他們口若懸河，他們廢話連篇，他們曬太陽，他們打呼嚕，他們一蹲就是半天，他們一喝就是通宵，他們喜歡把事情搞大，然后又扯上三天三夜。他們甚至還沒等他們的兒子長大，就已經(jīng)給他們張羅好了媳婦，他們甚至還沒等自己的女兒成人，就已經(jīng)把她默許給了別人。他們從來不正眼看自己的女人，但是內(nèi)心又很在意她們，他們一輩子看不起自己的兒子，但是又把他們視若珍寶，他們真的很假打，他們有時候被人砍上一刀也不會哼哼一聲，但有時候卻為了腳底板上的一根小小的刺而大傷腦筋，不得不向老婆討要一根針。

其實他們也是很真實的。這種真實，一般都是在他們行將老去或者是他們已經(jīng)真正離去的時候，才會漸顯出來，或者說，只有這個時候我們才去真正注意過他們。原來他們也是非常慈祥，非常安靜，非常和藹可親，非常脆弱甚至是非常小氣的，這種真實和親近就如同一張嬰兒的臉，或者是嬰兒稚嫩的小手，甚至小手上的小指甲蓋兒，既歷歷在目又觸手可及。平時他們給予我們的那些威儀、鄙視和挑釁也在這個時候變得那么沁人心脾和易于理解，至此，我似乎才真正明白了父子連名的含義。如果說父子連名是一條鏈的話，我倒更愿意把它當(dāng)成一條河，一條施洗的河，一條溫暖如初的河，所有的先祖都在這條河里流淌。

他們痛并快樂著，他們簡單得讓人無從說起，他們又復(fù)雜得讓人無法解讀。他們是家譜樹上最鮮活的果實，他們又是記憶中最容易被篡改和遺忘的章節(jié)。

我們呢？當(dāng)然是家譜樹上最青澀的小疙瘩。我們?nèi)耘f以父子連名的方式傳承著他們留下來的一切，傳承他們好的也傳承他們壞的，篡改他們真的也篡改他們假的，給他們爭光也給他們丟臉。

小編：無極小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