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常青藤的綿羊 萬維鋼 曾在耶魯教過十年書的威廉·德雷謝維奇，他出了一本書，叫作《優(yōu)秀的綿羊》，這個稱號并不比“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好聽。 好得像綿羊一樣的學生 為講述方便，我們虛構(gòu)兩個學生：清華大學的小明和耶魯大學的Joe。能考入各自國家的頂級名校，兩人顯然都是出類拔萃的精英。人們相信他們都是未來的社會棟梁，甚至有可能成為各自國家的領導人。 然而此時此刻，小明的形象距離領導人還相差很遠。他來自中國某個邊遠地區(qū)，身體談不上健壯，戴著眼鏡，社會經(jīng)驗相當有限，也不善言談，除了成績好，簡直一無所長。 小明是高考的受益者，他是自己家族，甚至可以說是家鄉(xiāng)的驕傲。為了得到這位全省狀元，清華招生組曾把小明請到北京，美其名曰“參觀校園”，直到看著他填報了志愿才算放心，簡直是明星的待遇。 美國大學錄取并不只看分數(shù)，還非常重視綜合素質(zhì)。跟小明相比，Joe可謂多才多藝。他高中時就跟同學搞過樂隊，能寫能彈能唱，從小就精通游泳、網(wǎng)球和冰球，而且入選校隊參加比賽。Joe的組織能力很強，是高中學生會副主席，而且很有愛心，經(jīng)常去社區(qū)醫(yī)院幫助殘疾人做康復運動。 跟很多名校一樣，耶魯甚至允許Joe高中畢業(yè)后先玩一年再入學，一方面休息休息，一方面趁著年輕去看看世界。在歐洲游歷了半年之后，他在父親的幫助下前往非洲，以志愿者的身份在蓋茨基金會工作了幾個月，任務是幫助贊比亞減少艾滋病毒傳播。 小明深知自己的一切榮譽都來自分數(shù)，只有過硬的分數(shù)才能讓他拿到獎學金、出國留學、找份好工作。為此，小明在清華的學習策略跟高中時并無區(qū)別，那就是一定要門門功課都拿優(yōu)等。 Joe的大學生活就比小明豐富多了。他是多個學生組織的成員，每逢假期就去做志愿者或者去大公司實習，有相當專業(yè)的體育運動水準，而且經(jīng)常跟老師和同學們交流讀書心得。 所以中美大學的教育的確是非常不同?？墒侨绻銚?jù)此認為，相對于小明屢被詬病的應試教育，Joe經(jīng)歷的素質(zhì)教育非?？鞓?，或者你認為Joe是比小明更優(yōu)秀的人才，那你就完全錯了。其實，Joe和小明是非常相似的一類人。 Joe為什么要參加那么多課外活動？因為這些活動是美國學生評價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像考試分數(shù)一樣重要。跟小明刷GPA（平均學分績點）一樣，Joe刷課外活動的經(jīng)驗值也只不過是完成各種考核指標而已。每天忙得焦頭爛額的Joe，對這些事情并沒有真正的熱情。比一心只想著考試的小明更苦的是，Joe還必須顧及自己在師生中的日常形象。他還需要知道別人經(jīng)常談論的書都說了什么——所以他用只讀開頭、結(jié)尾和書評的方式，假裝讀過很多本書。至于能從一本書中真正學到什么，Joe根本沒時間在乎。 如果說小明是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其實Joe也是。20世紀六七十年代和更早時候的大學生，的確都很有社會責任感，非常關(guān)心國家大事，甚至愿意為了社會活動而犧牲學業(yè)。可是，現(xiàn)在的大學生競爭非常激烈，根本沒時間管自己生活以外的事情。除了拿經(jīng)驗值走人，他們很少能對任何事物做特別深入的了解。清華的學生還有閑情逸致搞個女生節(jié)向師妹師姐致意，而在耶魯這種水平的美國大學中，學生經(jīng)常忙得沒時間談戀愛。 Joe和小明的內(nèi)心其實都非常脆弱。他們從小就是取悅老師和家長的高手，他們從未遇到過挫折——所以他們特別害怕失敗。 人們印象中的名校生都能根據(jù)自己的個性選擇不同的道路，百花齊放。然而事實是，在追求安全、不敢冒險的氛圍下，學生們互相模仿，生怕跟別人不一樣。小明一入學就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跟師兄們學會了自己學校的切口和校園BBS上的專用語。什么時候考托福、哪個老師的課不容易拿分、考研找工作的各種手續(xù)，就連出國打預防針總共會被扎幾次，BBS上都有詳細的“攻略”。小明對這些進身之道門兒清，遇到與攻略稍有差異的，都要上網(wǎng)仔細詢問，不敢越雷池半步。 剛?cè)雽W時，Joe們被告知耶魯是個特別重視多樣性的大學，他們這些來自五湖四海、不同種族、身懷多項技能的青年才俊將來的發(fā)展有無限的可能。那么這些擁有得天獨厚的學習條件的精英學生，他們中是否會有很多人去研究古生物學、致力于機器人技術(shù)、苦學政治一心救國，或畢業(yè)后去烏干達扶貧呢？ 當然不是。學生們慢慢發(fā)現(xiàn)，真正值得選擇的職業(yè)只有兩個：金融和咨詢。有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2014年70%的哈佛學生把簡歷投到了華爾街的金融公司和麥卡錫等咨詢公司，而在金融危機之前的2007年，更有50%的哈佛學生直接去了華爾街工作。相比之下，選擇政府和政治相關(guān)工作的只有3.5%。 金融和咨詢，這兩種職業(yè)的共同點是工資很高，寫在簡歷里好看，而且不管你之前學的是什么專業(yè)，基本都可以干。事實上，這些公司也不在乎你學了什么，他們只要求你出身名校，聰明能干。 別人怎么要求，他們就怎么反應。不敢冒險，互相模仿，一群一群地都往同樣的方向走。這不就是綿羊嗎？ 假貴族和真貴族 既然是綿羊，那就好辦了。中國學生也許不擅長當超級英雄，當個綿羊還是非常擅長的。你只要使用“虎媽”式的訓練法，甭管鋼琴還是大提琴，你要什么經(jīng)驗值我就能給你什么。如果清華大學錄取學生對音樂有要求，我們完全可以想見，小明一定會熟練掌握小提琴。如果說中國教育的特點是分數(shù)至上，現(xiàn)在美國教育不也是講文憑嗎？美國名校難道不應該迅速被華人學生占領嗎？ 沒有。美國華裔學生Michael Wang，2230分的SAT（學術(shù)能力評估測試）成績（超過99%的考生），4.67的GPA，全班第二，13門AP課程，而且還“參加了國家的英語演講和辯論比賽、數(shù)學競賽，會彈鋼琴，在2008年奧巴馬總統(tǒng)就職典禮上參加合唱團的合唱”，在2013年申請了7所常青藤大學和斯坦福大學，結(jié)果被除了賓夕法尼亞大學之外的所有學校拒絕。 這又是什么道理？華人，乃至整個亞裔群體，哪怕是成績再好，會的文體項目再多，你要求的我都具備，還是經(jīng)常被常青藤大學擋在門外。很多人認為這是針對亞裔的種族歧視。最近有人聯(lián)合起來要起訴哈佛大學錄取不公平，他們的官方網(wǎng)站就叫“哈佛不公平”。 但是讀過《優(yōu)秀的綿羊》我們就會明白，這些整天立志“爬藤”的亞裔學生，根本沒搞明白“藤?！笔窃趺椿厥聝?。 所謂常青藤盟校，最早是一個大學體育賽事聯(lián)盟?？墒侨绻阏J為這些大學當初組織起來搞體育賽事，是為了促進美國青年的體育運動，就大錯特錯了。常青藤的本質(zhì)，是美國上層社會子弟上大學的地方。 19世紀末，美國的新教徒中的新貴不斷涌現(xiàn)，他們需要一些精英大學來讓自己的子弟互相認識和建立聯(lián)系。這些大學錄取時要求會希臘語和拉丁文，這都是公立高中根本不教的內(nèi)容，這樣平民子弟就被自動排除在外了。 所以精英大學本來就是精英階層自己玩的地方，自己花錢贊助名校，讓自己的孩子在這些大學里上學，然后到自己公司接管領導職位，這件事外人幾乎無法指責。哈佛是所私立大學，本來就沒義務跟普通人講“公平”。 當時“有資格”上哈佛的學生進哈佛相當容易，錄取根本就不看重學習成績。事實上一直到1950年，哈佛每10個錄取名額只有13個人申請，而耶魯?shù)匿浫÷室哺哌_46%，跟今天百里挑一甚至千里挑一的局面根本不可同日而語。 相對于學習成績，學校更重視學生的品格養(yǎng)成，搞很多體育和課外活動，以人為本。也許那時候的美國名校，才是我們心目中的理想大學，是真正的素質(zhì)教育。 然而精英們很快意識到這么搞不行。一方面新的社會勢力不斷涌現(xiàn)，一味把別人排除在外，對統(tǒng)治階層自己是不利的；另一方面這些“貴族”子弟的學業(yè)的確不夠好。 于是在20世紀初，一些大學開始率先取消希臘文、拉丁文考試，給公立高中的畢業(yè)生機會。然而這樣一來，猶太學生的比例突然增加了。精英一看，這也不行，趕緊又修改錄取標準，增加了推薦信、校友面試、體育和“領導力”等要求。這才有了后來常青藤這個“體育”聯(lián)盟。 類似這樣的改革反復拉鋸。到20世紀60年代，曾經(jīng)一度只看分數(shù)錄取，于是當時在校生的平均身高都為此降低了半英寸。最后妥協(xié)的結(jié)果就是今天這個樣子，既重視考試成績，也要求體育等“素質(zhì)”。 而到了這個時候，這些所謂素質(zhì)教育的本質(zhì)和目的就已經(jīng)不是真正的培養(yǎng)品格，而是為了確保精英子弟的錄取比例。并非所有“素質(zhì)”都有助于你被名校錄取，你需要的是有貴族氣質(zhì)，而且必須有美式傳統(tǒng)精英階層的素質(zhì)。這就是為什么你不應該練吉他而應該練大提琴，不應該練武術(shù)而應該練擊劍；你需要在面試時表現(xiàn)出良好的教養(yǎng)，最好持有名人的推薦信；你光參加過學生社團還不夠，還必須曾經(jīng)是某個社團的領袖；你參加社區(qū)服務絕不能像奧運志愿者那樣一副三生有幸的表情，而應該使用親切屈尊的姿態(tài)。 一句話，這些事兒普通人家的孩子很難做到。如果你不是貴族，所有這些素質(zhì)教育的要求，都是逼著你假裝貴族。 也就是說，如果你生在一個普通家庭，你什么素質(zhì)都還沒比就已經(jīng)輸在起跑線上了。但即便如此，仍然有人不服，再難也要進“藤?！?。那么在眾多“假貴族”的沖擊下，現(xiàn)在“藤?！钡匿浫∈鞘裁此降母偁幠?？ 《優(yōu)秀的綿羊》透露了一點耶魯大學的真實錄取標準。如果你在某一方面有特別突出的成就——一般小打小鬧的獎項沒用，必須是英特爾科學獎這樣的全國性大獎——你肯定能被錄取。如果沒有，那你就得“全面發(fā)展”——對耶魯來說，這意味著7到8門AP課程和9到10項課外活動——即便如此也不能保證錄取，還得看推薦信和家庭情況。至于亞裔津津樂道的SAT考試成績，沒有太大意義。 我覺得考清華似乎還比這個容易一點。這就是為什么有志于名校的美國高中生其實比中國高考生辛苦得多。 當然，耶魯還有第三個錄取渠道——凡巨額捐款者的孩子，一定可以被錄取。 美國名校的商業(yè)模式 這樣說來，美國私立名校從來就不是為全體國民服務，而是為上層階級服務的機構(gòu)。名校之所以時常做出一些“公平”的努力，比如減免學費、優(yōu)先錄取少數(shù)族裔（不包括亞裔），僅僅是出于兩個原因：第一，要為精英階層補充新鮮血液，這樣系統(tǒng)才能保持穩(wěn)定；第二，只有“公平”，才能保住自己作為非營利機構(gòu)的免稅資格。 既然是為精英階層服務，那肯定要嚴格要求、精心培育，把大學生培養(yǎng)成真正的未來領袖吧？德雷謝維奇卻告訴我們，現(xiàn)在名校其實并不重視學生教育。 中科大有一年新生入學，校方在會上說：中科大在北京錄取分數(shù)線低，你們北京來的要好好努力才能跟上其他同學！像這樣的事根本不可能在耶魯發(fā)生。學生們明明是靠家庭特權(quán)進來的，學校對他們卻只有贊美，而且在各種場合不停地夸，讓學生們以為自己能力以外的因素等于零。這導致名校學生對普通人的事根本不感興趣，更談不上了解國家現(xiàn)實。他們沒有真正的自信，但是個個自負。 既然都是精英，那必須得好好對待。如果你在普通大學有抄襲行為，或者錯過一次期末考試，你可能會有很大的麻煩，而在耶魯，這些都不是大問題。提交論文的截止日期可以推遲，不來上課不會被扣分，你永遠都有第二次機會。據(jù)德雷謝維奇在耶魯親眼所見，哪怕你遭遇最大的學業(yè)失敗，哪怕你抄襲，哪怕你威脅同學的人身安全，你都不會被開除。 一方面，名校學生平時課外活動實在太忙；另一方面，教授們指望學生給自己留個好評?，F(xiàn)在名校的成績標準也越來越寬松。1950年，美國公立和私立大學學生的平均GPA（平均績點）都是2.5；而到了2007年，公立大學的平均GPA是3.01，私立大學是3.30，特別難進的私立大學則為3.43。到底哪國的大學更“嚴進寬出”？ 但這組GPA貶值的數(shù)據(jù)也告訴我們，過去的美國大學比現(xiàn)在嚴格得多。事實上，在前后兩個羅斯?？偨y(tǒng)上大學的時代的這些名校，雖然擺明了就是讓貴族子弟上的，其教學反而比現(xiàn)在要嚴格得多。老貴族非常講究無私、榮譽、勇氣和堅韌這樣的品質(zhì)。那時候當學校說要培養(yǎng)服務社會精神和領導力這些東西的時候，他們是玩真的。今日新貴充斥的大學，簡直是在折射美國精英階層的墮落。 如果名校不關(guān)心教育，那么它們關(guān)心什么呢？是聲望，更確切地說，是資金。 《美國新聞與世界報道》每年推出的全美大學排名，并不僅僅是給學生家長看的。大學能獲得多少捐款，甚至能申請到多少銀行貸款，都與這個排名息息相關(guān)。為什么在真正的入學要求越來越高的情況下，名校還鼓勵更多人申請？是為了刷低錄取率。錄取率是大學排名計算中非常重要的一項，越低越好。為什么大學把學生視為顧客，不敢嚴格要求？因為畢業(yè)率也是排名標準之一，越高越好。 在現(xiàn)代大學里，教授最重要的任務是搞科研而不是搞教學，因為好的研究成果不但能提升學校聲望，還能帶來更多科研撥款。在這方面，中美大學并無不同。但大學最重視的還不是基礎科研，而是能直接帶來利潤的應用科研——德雷謝維奇說，名校在這方面的貪婪和短視程度，連與之合作的公司都看不過去了。 校友捐贈是名校的一項重要收入來源，哈佛正是憑借幾百億美元的校友捐贈基金成為世界最富大學的。 2008年美國次貸危機中大肆做空獲利的對沖基金總裁約翰·保爾森，給哈佛大學工程與應用科學學院捐款4億美元，為史上最高額校友捐款，哈佛直接把學院命名為約翰·保爾森工程和應用科學學院。 黑石集團的蘇世民向耶魯大學捐款1.5億美元，哈佛為此非常后悔，因為此君當初曾經(jīng)申請了哈佛而沒有被錄取——所以有人在《紐約時報》發(fā)表文章說，哈佛應該用大數(shù)據(jù)的思維更科學地分析一下哪些高中生將來可能成為億萬富翁，可別再犯這樣的錯誤了。 學生職業(yè)服務辦公室對律師、醫(yī)生、金融和咨詢以外的工作根本不感興趣。你將來想當個教授或者社會活動家？學校未必以你為榮。大學最希望你好好賺錢，將來給母校捐款。 總而言之，美國名校找到了一種很好的商業(yè)模式。在這個模式里，最重要的東西是排名、科研、錄取和校友捐款，其次才是教學。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