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出土文獻與傳世文獻關(guān)系的幾點看法 王國維說:“古來新學問,大都由于新發(fā)現(xiàn)。有孔子壁中書出,而后有漢以來古文家之學;有趙宋古器出,而后有宋以來古器物、古文字之學?!盵1] 新的發(fā)現(xiàn)、新的材料,對于促進古文獻研究的深入具有重要意義。殷墟甲骨文的發(fā)現(xiàn),極大地推動了古文字學和殷商歷史的研究;敦煌遺書的發(fā)現(xiàn),在世界范圍內(nèi)形成了新的顯學——敦煌學;內(nèi)閣大庫元明以來書籍檔冊的發(fā)現(xiàn)、簡帛文獻的大量出土,也大大促進了相關(guān)領(lǐng)域的研究。 《漢書·藝文志》兵書略載有《吳孫子兵法》八十二篇,圖九卷?!洱R孫子兵法》八十九篇,圖四卷。兩書分屬孫武、孫臏。后因《孫臏兵法》失傳,人們對《漢志》著錄產(chǎn)生了懷疑,有人認為孫子是一人而非兩人,也有人認為《孫子兵法》是一書而非兩書,1972 年,山東臨沂銀雀山漢墓出土了《孫臏兵法》殘簡,使這一有爭議的問題迎刃而解。對于《文子》、《尉繚子》、《鹖冠子》、《晏子春秋》、《六韜》等書的真?zhèn)螁栴},人們也多有不同看法,1973 年,河北定縣漢墓出土的《晏子春秋》、《文子》、《太公》,同年長沙馬王堆帛書出土的《鹖冠子》殘簡,都大大深化了人們的認識,并在某種程度上矯正了人們在思想方法上的一些偏差。大的發(fā)現(xiàn),催生新的學問,小的發(fā)現(xiàn),可深化人們對具體問題的理解,或提供新的材料、提供新的研究課題,新的資料的重要,自然是無可置疑的。王國維提出著名的“二重證據(jù)法”,主張將新發(fā)現(xiàn)的考古資料與傳世文獻互相驗證,從而取得考據(jù)方法的重大突破,也與新材料的發(fā)現(xiàn)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 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出土文獻的大量發(fā)現(xiàn),將在很大程度上改寫中國學術(shù)史。 二、出土文獻與傳世文獻可以互補互證 文獻流傳,歷時愈久,愈易失真。以今日所見古代文獻而言,文字訛誤,文句顛倒,篇章脫漏增益,記事殊異,乃至于隨意增竄改作,不勝枚舉。出土文獻長期埋藏,因而得以保持較為原始的面貌。有些文獻經(jīng)歷了幾千年(如甲骨文、金文等),少者亦有數(shù)百年,其可貴性不言而喻。 傳世文獻的長處,則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一些方面。 傳世文獻經(jīng)過了長期的自然選擇。既要讀書,主觀上總是希望有一個好的本子。因此,傳世文獻得以流傳,必有其原因,有其長處。 更為重要的是,傳世文獻往往經(jīng)過整理選擇。古人很早就已經(jīng)開始進行文獻整理工作。 《國語·魯語下》曰:“昔正考父校商之名頌十二篇于周太師,以《那》為首?!薄稘h書·禮樂志》曰:“王官失業(yè),《雅》、《頌》相錯,孔子論而定之,故曰:‘吾自衛(wèi)反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據(jù)《史記·孔子世家》,孔子對于六藝,都有整理之功。西漢末年,劉向、劉歆父子主持了中國歷史上第一次規(guī)模巨大的文獻整理工作。這次文獻整理不僅涉及面廣,而且非常細致、深入。 《藝文志》總序曰:“昔仲尼沒而微言絕,七十子喪而大義乖。故《春秋》分為五,《詩》分為四,《易》有數(shù)家之傳。戰(zhàn)國從衡,真?zhèn)畏譅?,諸子之言紛然殽亂……漢興,改秦之敗,大收篇籍,廣開獻書之路。迄孝武世,書缺簡脫,禮壞樂崩……于是建藏書之策,置寫書之官,下及諸子傳說,皆充秘府。至成帝時,以書頗散亡,使謁者陳農(nóng)求遺書于天下。詔光祿大夫劉向校經(jīng)傳諸子詩賦,步兵校尉任宏校兵書,太史令尹咸校數(shù)術(shù),侍醫(yī)李柱國校方技。每一書已,向輒條其篇目,撮其指意,錄而奏之。會向卒,哀帝復使向子侍中奉車都尉歆卒父業(yè)。歆于是總?cè)簳嗥洹镀呗浴?,故有《輯略》,有《六藝略》,有《諸子略》,有《詩賦略》,有《兵書略》,有《術(shù)數(shù)略》,有《方技略》。今刪其要,以備篇籍。”《藝文志》最后概括說:“大凡書,六略三十八種,五百九十六家,萬三千二百六十九卷?!卑喙套宰ⅲ骸叭肴椅迨?,省兵十家?!?/p> 這說明,西漢古籍整理,是得到國家支持、由著名學者、專家主持的一項系統(tǒng)工程,它使絕大多數(shù)西漢文獻以前的文獻都經(jīng)過了認真的校理。 劉向、劉歆校書時,條件相當優(yōu)越。一是去古未遠,可以見到大量古書,其中有不少是古文,甚至有一定數(shù)量的出土文獻。二是用以??钡馁Y料亦相當豐富。如: 《戰(zhàn)國策書錄》:“中書本號,或曰《國策》,或曰《國事》,或曰《短長》,或曰《事語》,或曰《長書》,或曰《修書》。”其中“有國別者八”?!豆茏訒洝罚骸八W囍小豆茏印窌侔耸牌?,大中大夫卜圭書二十七篇,臣富參書四十一篇,射聲校尉立書十一篇,太史書九十六篇。凡中外書五百六十四篇,以校除復重四百八十四篇,定著八十六篇?!薄蛾套訒洝罚骸八V袝蛾套印肥黄?,臣向謹與長社校尉參校讎太史書五篇,臣向書一篇,臣參書十三篇,凡中外書三十篇,為八百三十八章。除復重二十二篇,六百三十八章,定著八篇,二百一十五章。”《鄧析子書錄》:“中鄧析書四篇,臣敘書一篇,凡中外書五篇。以相校除復重,為一篇?!薄秾O卿書書錄》:“所校讎中孫卿書凡三百二十二篇。以相校除復重二百九十篇,定著三十二篇。”當時每校一書,都參考了不同版本,多者在十本以上。 劉向父子整理古籍,大致可以分為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對文字、篇章進行??薄?/p> 劉向《戰(zhàn)國策書錄》稱:“本字多誤脫為半字,以趙為肖,以齊為立,如此字者多?!薄蛾套訒洝贩Q:“中書以夭為芳,又為備,先為牛,章為長,如此類者多。”《列子書錄》稱:“或字誤以盡為進,以賢為形,如此者眾?!庇址Q:“中書多,外書少。章亂布在諸篇中?!薄稘h書·藝文志》曰:“武帝末,魯共王壞孔子宅,欲以廣其宮,而得《古文尚書》及《禮記》、《論語》、《孝經(jīng)》凡數(shù)十篇,皆古字也……劉向以中古文校歐陽、大小夏侯三家經(jīng)文,《酒誥》脫簡一,《召誥》脫簡二。率簡二十五字者,脫亦二十五字,簡二十二字者,脫亦二十二字,文字異者七百有余,脫字數(shù)十。”又曰:“劉向以中《古文易經(jīng)》校施、孟、梁丘《經(jīng)》,或脫去‘無咎’、‘悔亡’,唯費氏經(jīng)與古文同?!庇衷唬骸埃ā墩撜Z》)經(jīng)文皆同,唯孔氏壁中古文為異?!改干m(xù)莫大焉’、‘故親生之膝下’,諸家說不安處,古文字讀皆異?!?/p> 二是匯編與輯佚。 《戰(zhàn)國策書錄》稱:“所校中戰(zhàn)國策書、中書余卷,錯亂相糅莒,有國別者八,篇少不足。臣向因國別者,略以時次之,分別不以序者以相補?!薄蛾套訒洝贩Q:“外書無有三十六章,中書無有七十一章,中外皆有以相定?!薄稘h書·藝文志》曰:“孔安國者,孔子后也,悉得其書,以考(《尚書》)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庇衷唬骸皠⑾蛐?,得《樂記》二十三篇,與禹不同?!庇衷唬骸啊抖Y古經(jīng)》者,出于魯淹中及孔氏,與十七篇文相似,多三十九篇?!?/p> 三是辨?zhèn)闻c存疑。 《晏子書錄》稱:“又有復重,文辭頗異,不敢遺失,復列為一篇;又有頗不合經(jīng)術(shù),似非晏子之言,疑后世辨士所為者,故亦不敢遺失,復以為一篇。”《列子書錄》稱:“《穆王》、《湯問》二篇,迂誕恢詭,非君子之言也。至于《力命》篇一推分命,《楊子》之篇唯貴放逸,二義乖違,不似一家之書?!薄稘h書·藝文志》載:“《太公》二百三十七篇?!卑喙套宰ⅲ骸皡瓮麨橹軒熒懈?,本有道者?;蛴薪烙忠詾樘g(shù)者所增加也。”(班氏之注,亦當本于劉向《別錄》、劉歆《七略》)“《文子》九篇?!弊ⅲ骸袄献拥茏?,與孔子并時,而稱周平王,似依托者也?!薄啊读δ痢范!弊ⅲ骸傲鶉鴷r所作,托之力牧。力牧,黃帝相?!薄翱准住侗P盂》二十六篇?!弊ⅲ骸包S帝之史,或曰夏帝孔甲,似皆非?!薄啊洞笥怼啡咂!弊ⅲ骸皞餮杂硭?,其文似后世語?!薄啊渡褶r(nóng)》二十篇?!弊ⅲ骸傲鶉鴷r,諸子疾時怠于農(nóng)業(yè),道耕農(nóng)事,托之神農(nóng)?!薄啊兑烈f》二十七篇?!弊ⅲ骸捌湔Z淺薄,似依托也?!薄啊跺髯诱f》十九篇?!弊ⅲ骸昂笫浪?。”“《師曠》六篇?!弊ⅲ骸耙姟洞呵铩?。其言淺薄,本與此同,似因托之。”“《務(wù)成子》十一篇?!弊ⅲ骸胺Q堯問,非古語。”“《天乙》三篇。”注:“天乙謂湯,其言非殷時,皆依托也?!薄啊饵S帝說》四十篇?!弊ⅲ骸坝卣Q依托?!?/p> 可以想見,這些經(jīng)過認真校理的古籍必定不會是一無可取的。另一方面,出土文獻本身也有各種復雜的情況,不一定十全十美。所以,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本質(zhì)上應該是互補互證,不能絕對地劃分高下優(yōu)劣。 三、出土文獻需作具體分析 出土文獻是一個整體概念。具體到某一種的出土資料,需作個案分析,不可一概而論。 出土文獻中,有的是第一手資料,如甲骨文、金文及其它銘文,其可信程度無可懷疑。但也有一些是經(jīng)過輾轉(zhuǎn)傳抄的。對于這類材料,就需要作具體分析。茲舉一例以明之。 1973年,長沙馬王堆三號漢墓出土了大批帛書。其中的一種,后來被定名為《戰(zhàn)國從橫家書》,帛書共二十七章,中有十一章內(nèi)容見于《戰(zhàn)國策》和《史記》。帛書最引人注目的特點是其中有關(guān)蘇秦的資料較為集中,且與《史記》、《戰(zhàn)國策》的記載大相徑庭。一些學者根據(jù)帛書的相關(guān)資料,對《史記》、《國策》的可信性提出了質(zhì)疑。 唐蘭先生說:“(司馬遷)沒有見到關(guān)于蘇秦的第一手史料,因而把公元前三世紀初的蘇秦事跡,推到前四世紀末;把張儀、蘇秦的時序改為蘇秦、張儀;五國伐秦錯成了六國合縱,還推早了四十五年(前228年-前333)。時序既差,事跡中既有弄錯的,又有假造的,他的《蘇秦傳》就等于后世的傳奇小說了?!盵2] 楊寬先生說:“今本《戰(zhàn)國策》中,既有比較原始的蘇秦數(shù)據(jù),也有出于后人偽造虛構(gòu)的東西,可說真?zhèn)螀?。而《史記·蘇秦列傳》所輯錄的,幾乎全是后人杜撰的長篇說辭。因為司馬遷誤信這些游說辭為真,誤認為蘇秦是和張儀同時對立的人物,反而把有關(guān)蘇秦的原始資料拋棄了,或指把這些資料中的‘蘇秦’改成‘蘇代’或‘蘇厲’。因此戰(zhàn)國中期有許多重要歷史事件和蘇秦活動有關(guān)的,真相就模糊不清。”[3] 馬雍先生說:“《史記》中有關(guān)蘇秦的記載錯誤百出,其材料來源多出偽造,可憑信者十無一二。尤其嚴重的錯誤是以為蘇秦死于燕王噲之時(公元前320-314),早于昭王之立(公元前311)。今本《戰(zhàn)國策》中關(guān)于蘇秦的紀錄較《史記》為多,但亦真?zhèn)螀?,又往往將蘇秦和蘇代兄弟二人弄得混淆不清?!盵4] 其它學者也有許多人持類似的觀點。 眾多學者在這一問題上眾口一詞,除了問題本身的復雜性以外,對帛書過于相信可能也是一個重要原因。 其實,司馬遷和劉向都曾見到過與帛書相類似的數(shù)據(jù)。《蘇秦列傳》贊語說:“世言蘇秦多異,異時事有類之者皆附之蘇秦?!庇纱丝梢姡抉R遷所看到的后人假托附會的“蘇秦數(shù)據(jù)”不在少數(shù)?!稇?zhàn)國策》中也有若干署名蘇秦的篇章時間較后。如:《齊策二·秦攻趙長平》,《齊策三·楚王死》、《孟嘗君將入秦》,《齊策四·蘇秦自燕至齊》、《蘇秦謂齊王》,《趙策一·蘇秦說李兌》、《趙收天下》,《韓策三·韓人攻宋》,《燕策一·奉陽君李兌甚不取于蘇秦》。 蘇秦合縱在前,張儀連橫在后,有蘇秦聯(lián)合六國,而后有張儀散縱連橫,這是戰(zhàn)國縱橫最基本的事實。《史記》、《國策》對此都有極其明確的記載。《蘇秦列傳》載蘇秦之死在燕王噲(公元前320-前314年)時,《張儀列傳》、《六國年表》載張儀之死在魏哀王時(具體時間為公元前309年)。劉向《戰(zhàn)國策書錄》稱:“當此之時,秦國最雄,諸侯方弱。蘇秦結(jié)之,時六國為一,以儐背秦。秦人恐懼,不敢窺兵于關(guān)中……及蘇秦死后,張儀連橫,諸侯聽之,西向事秦?!?/p> 司馬遷作《六國年表》,主要依據(jù)《秦記》,表中涉及蘇秦、張儀事跡,有明確編年的資料就多達八條。太史公“紬史記石室金匱之書”,有諸侯史記作參考。漢初,戰(zhàn)國權(quán)變之論著多在,亦為司馬遷所得見。劉向親自??敝T子之書,而《漢書·藝文志》載“從橫十二家,百七篇”,其中有“《蘇子》三十一篇”,注:“名秦,有《列傳》。”“《張子》十篇”,注:“名儀,有《列傳》?!币罁?jù)如此豐富的資料,當不難審定蘇秦、張儀的先后次序:很難想象這些縱橫家著作都會數(shù)典忘祖,連蘇、張活動最基本的事實都搞不清楚。 戰(zhàn)國從橫游說之風盛極一時,縱橫之士于縱橫捭闔之時,往往采擷舊事,加以整理潤色,或參以己意,斟酌益損,以為游說之資。此類資料經(jīng)過輾轉(zhuǎn)傳抄,極易產(chǎn)生歧異。加上帛書多孤立成章,且一概沒有署名,更增加了產(chǎn)生訛誤或者偽托的可能性。蘇秦、蘇代、蘇厲活動時間雖然先后不同,但他們的活動范圍和宗旨卻驚人地相似。蘇秦先在燕,后至齊,蘇代、蘇厲先奔齊,后適燕,主要活動地點都在燕、齊兩國。蘇秦的活動宗旨有二:一是主張六國合縱抗秦,二是在處理燕、齊兩國關(guān)系時,他又明顯偏向于為燕國著想而謀齊。蘇代、蘇厲在這兩點上都與蘇秦如出一轍。這就使得兄弟三人的事跡特別容易混淆。 注: [2]《司馬遷所沒見過的珍貴史料-長沙馬王堆戰(zhàn)國縱橫家書》,載文物出版社1976年版《戰(zhàn)國縱橫家書》附錄。 [3]《馬王堆帛書戰(zhàn)國策的史料價值》,載《文物》1975年第2期。 [4]《帛書別本戰(zhàn)國策各篇的年代和歷史背景》,載《文物》1975年第四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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