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人凌濛初著名的擬話本《二刻拍案驚奇》卷十二中有個朱晦翁與妓女嚴蕊的故事,題目叫做《硬勘案大儒爭閑氣 甘受刑俠女著芳名》:
說的是浙江天臺營中有一上廳行首,姓嚴名蕊,表字幼芳,乃是個絕色的女子。一應琴棋書畫、歌舞管弦之類,無所不通。善能作詩詞,多自家新造句子,詞人推服。又博曉古今故事,行事最有義氣,待人常是真心。所以人見了的,沒一個不失魂蕩魄在他身上。四方聞其大名,有少年子弟慕他的,不遠千里,直到臺州來求一識面。正是:十年不識君王面,始信嬋娟解誤人。
此時臺州太守乃是唐與正,字仲友,少年高才,風流文彩。宋時法度,官府有酒,皆召歌妓承應,只站著歌唱送酒,不許私侍寢席。卻是與他謔浪狎昵,也算不得許多清處。仲友見嚴蕊如此十全可喜,盡有眷顧之意,只為官箴拘束,不敢胡為。但是良辰佳節(jié),或賓客席上,必定召他來侑酒。一日,紅白桃花盛開,仲友置酒賞玩,嚴蕊少不得來供應。飲酒中間,仲友曉得他善于詩詠,就將紅白桃花為題,命賦小詞。嚴蕊應聲成一闋,詞云:“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與紅紅,別是東風情味。曾記,曾記,人在武陵微醉?!~寄《如夢令》”。
仲友看畢大喜,賞了她兩匹縑帛。又一日,時逢七夕,府中開宴。仲友有一個朋友謝元卿,極是豪爽之士,是日也在席上。他一向聞得嚴幼芳之名,今得相見,不勝欣幸。便對唐太守道:“久聞此子長于詞賦,可當面一試否?”仲友道:“既有佳客,宜賦新詞。此子頗能,正可請教”。元卿道:“就把七夕為題,以小生之姓為韻,求賦一詞。小生當飲滿三大甌”。嚴蕊領令,即口吟一詞道:“碧梧初墜,桂香才吐,池上水花初謝。穿針人在合歡樓,正月露玉盤高瀉。 蛛忙鵲懶,耕慵織倦,空做古今佳話。人間剛到隔年期,怕天上方才隔夜?!~寄《鵲橋仙》”。詞已吟成,原卿三甌酒剛吃得兩甌,不覺躍然而起道:“詞既新奇,調(diào)又適景,且才思敏捷,真天上人也。我輩何幸,得親沾芳澤”。亟取大觥相酧。
且說婺州永康縣有個有名的秀才,姓陳名亮,字同父。賦性慷慨,任俠使氣,一時稱為豪杰。凡縉紳士大夫有氣節(jié)的,無不與之交好。所以唐仲友也與他相好。因到臺州來看仲友,仲友資給館谷,留住了他。閑暇之時,往來講論。仲友喜的是俊爽名流,惱的是道學先生。同父意見亦同,只一件,同父雖怪道學,卻與朱晦庵相好,晦庵也曾薦過同父來。同父道他是實學有用的,不比世儒迂闊。惟有唐仲友平日恃才,極輕薄的是朱晦庵,道他字也不識的。為此,兩個議論有些左處。
此時朱晦庵提舉浙東常平倉,正在婺州。同父進去,相見已畢,問說是臺州來,晦庵道:“小唐在臺州如何?”同父道:“他只曉得有個嚴蕊,有甚別勾當!”晦庵道:“曾道及下官否?”同父道:“小唐說公尚不識字,如何做得監(jiān)司?”晦庵聞之,默然了半日。蓋是晦庵早年登朝,茫茫仕宦之中,著書立言,流布天下,自己還有些不慊意處。見唐仲友少年高才,心時常疑他要來輕薄的。聞得他說己不識字,豈不愧怒。怫然道:“他是我屬吏,敢如此無禮!”然背后之言未卜真?zhèn)?,遂行一張牌下去,說“臺州刑政有枉,重要巡歷”,星夜到臺州來。
晦庵是有心尋不是的,來得急促。唐仲友出于不意,一時迎接不及,來得遲了些?;掴中诺朗峭钢圆徊?,果然如此輕薄,不把我放在心上。這點惱怒再消不得了。當日下馬,就追取了唐太守印信,交付與郡丞,說:“知府不職,聽參”,連嚴蕊也拿來收了監(jiān),要問他與太守通奸情狀。晦庵道是仲友風流,必然有染。況且婦女柔脆,吃不得刑拷。不論有無,自然招承,便好參奏他罪名了。誰知嚴蕊苗條般的身軀,卻是鐵石般的性子。隨你朝打暮罵,千棰百拷,只說“循分供唱,吟詩侑酒是有的,曾無一毫他事”受盡了苦楚,監(jiān)禁了月余,到底只是這樣話。晦庵也沒奈他何,只得糊涂做了“不合蠱惑上官”,狠毒將他痛杖了一頓,發(fā)去紹興,另加勘問。一面先具本參奏,大略道:唐某不伏講學,罔知圣賢道理,卻詆臣為不識字。居官不存政體,褻昵娼流。鞠得奸情,再行復奏,取進止。等因。
唐仲友有個同鄉(xiāng)友人王淮,正在中書省當國。也具一私揭,辨晦庵所奏,要他達知圣聽。大略道:朱某不遵法制,一方再按,突然而來。因失迎候,酷逼娼流,妄污職官。公道難泯,力不能使賤婦誣服。尚辱瀆奏,明見欺妄。等因。
孝宗皇帝看見晦庵所奏,正拿出來與宰相王淮平章,王淮也出仲友私揭與孝宗看。孝宗見了,問道:“二人是非,卿意何如?”王淮奏道:“據(jù)臣看著,此乃秀才爭閑氣耳。一個道譏了他不識字,一個道不迎候得他。此是真情。其余言語多是增添,可有一些的正事么。多不要聽他就是?!毙⒆诘溃骸扒湔f得是。卻是上下司不和,地方不便,可兩下平調(diào)了他便了”。王淮奏謝道:“陛下圣見極當,臣當吩咐所部奉行”。
這番京中虧得王丞相幫襯,孝宗有主意,唐仲友官爵安然無事。只可憐這邊嚴蕊吃過了許多苦楚,還不算帳,出本之后,另要紹興去聽問。紹興太守也是一個講學的。嚴蕊解到時,見他模樣標致,太守便道:“從來有色者,必然無德”。就用嚴刑拷他,討拶來拶指。嚴蕊十指纖細,掌背嫩白。太守道:“若是親操井臼的手,決不是這樣。所以可惡”,又要將夾棍夾他。當案孔目稟道:“嚴蕊雙足甚小,恐經(jīng)挫折不起”。太守道:“你道他足小么。此皆人力矯揉,非天性自然也”。著實被他騰倒了一番,要他招與唐仲友通奸的事。嚴蕊照前不招。只得且把來監(jiān)了,以待再問。
嚴蕊到了監(jiān)中,獄官著實可憐他,分付獄中牢卒,不許難為,好言問道:“上司加你刑罰,不過要你招認,你何不早招認了。這惡是有分限的。女人家犯淫,極重不過是杖罪,況且已經(jīng)杖斷過了,罪無重科。何苦舍著身子,熬這等苦楚?”嚴蕊道:“身為賤妓,縱是與太守有奸,料然不到得死罪,招認了,有何大害。但天下事,真則是真,假則是假,豈可自惜微軀,信口妄言,以污士大夫。今日寧可置我死地,要我誣人,斷然不成的”。獄官見他詞色凜然,十分起敬,盡把其言稟知太守。太守道“既如此,只依上邊原斷施行罷??蓯哼@妮子崛強,雖然上邊發(fā)落已過,這里原要決斷!”又把嚴蕊帶出監(jiān)來,再加痛杖,這也是奉承晦庵的意思。疊成文書,正要回復提舉司,看他口氣,別行定奪,卻得晦庵改調(diào)消息,方才放了嚴蕊出監(jiān)。嚴蕊恁地霉氣,官人每自爭閑氣,做他不著,兩處監(jiān)里無端的監(jiān)了兩個月,強坐得他一個不應罪名,到受了兩番科斷。其余逼招拷打,又是分外的受用。正是:規(guī)圓方竹杖,漆卻斷紋琴。好物不動念,方成道學心。
嚴蕊吃了無限的磨折,放得出來,氣息奄奄,幾番欲死。將息杖瘡,幾時見不得客,卻是門前車馬,比前更盛。只因死不肯招唐仲友一事,四方之人重他義氣。那些少年尚氣的朋友,一發(fā)道是堪比古來義俠之倫,一向認得的要來問他安,不曾認得的要來識他面,所以挨擠不開。一班風月場中人自然與道學不對,但是來看嚴蕊的,沒一個不罵朱晦庵兩句。
晦庵此番竟不曾奈何得唐仲友,落得動了好些唇舌,外邊人言喧沸,嚴蕊聲價騰涌,直傳到孝宗耳朵內(nèi)。孝宗道:“早是前日兩平處了。若聽了一偏之詞,貶謫了唐與正,卻不屈了這有義氣的女子沒申訴處”。于是便將晦庵改調(diào)而去
接任提舉浙東常平倉是岳商卿,名霖。到任之時,妓女拜賀。商卿問:“那個是嚴蕊?”嚴蕊上前答應。商卿抬眼一看,見她舉止異人,在一班妓女之中,卻像雞群內(nèi)野鶴獨立。卻是容顏憔悴。商卿曉得前事,他受過折挫,甚覺可憐,因?qū)λ溃骸奥勀汩L于詞翰,你把自家心事,做成一詞訴我,我自有主意”。嚴蕊領命,略不構思,應聲口占《卜算子》道: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浠ㄩ_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商卿聽罷,大加稱賞道:“你從良之意決矣。此是好事,我為你做主”。立刻取伎籍來,與他除了名字,判與從良。
后人評論這個嚴蕊,乃是真正講得道學的。有七言古風一篇,單說他的好處:天臺有女真奇絕,揮毫能賦謝庭雪。搽粉虞候太守筵,酒酣未必呼燭滅。忽爾監(jiān)司飛檄至,桁楊橫掠頭搶地。章臺不犯士師條,肺石會疏刺史事。賤質(zhì)何妨輕一死,豈承浪語污君子。罪不重科兩得笞,獄吏之威止是耳。君侯能講毋自欺,乃遣女子誣人為。雖在縲紲非其罪,尼父之語胡忘之。君不見貫高當時白趙王,身無完膚猶自強。今日蛾眉亦能爾,千載同聞俠骨香。含顰帶笑出狴犴,寄聲合眼閉眉漢:山花滿頭歸去來,天潢自有梁鴻案。
朱晦翁為著成心上邊硬斷一事,屈了一個下賤婦人,反致得她名聞天子,四海稱揚,得了個好結果。有詩為證:白面秀才落得爭,紅顏女子落得苦。寬仁圣主兩分張,反使娼流名萬古。
這個故事流傳很廣,最早見于宋人洪邁的《夷堅志》庚卷第十,后有周密《齊東野語》卷二十,明代蔣一葵《堯山堂外紀》卷六十,明代江南詹詹外史《情史》卷四“情俠類”,清人沈雄《古今詞話》“詞辨上卷”,潘永因《宋稗類鈔》卷四,馮金伯《詞苑萃編》卷十四“紀事五”,江順詒《詞學集成》卷八。直到今天,還有人將這個寫成小說《風塵誤》,敷衍成一個香艷故事。安徽的黃梅劇團走得更遠,創(chuàng)作出黃梅戲《朱熹與英娘》,并獲得第九屆“飛天獎”、第七屆“金鷹獎”和“攀枝花獎”。
小說《風塵誤:朱熹與嚴蕊》
新編黃梅戲《朱熹與麗娘》
這個故事很生動,很吸引人,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這首《卜算子》詞寫得確實很感人。它將一位下層妓女的淪落風塵的無奈,對自由幸福的追求,尤其是淪為階下囚的身份所造成的婉曲、哀怨的表達方式,都顯得曲折盡情。詞句同通俗淺白,但直白之中又有婉曲。
上闋抒寫自己淪落風塵、俯仰隨人的無奈。首句“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即作開門見山的表白,其中有自辯,有自傷,也有不平的怨憤。因為歌倡本屬下賤行當,作者又因事關風化而入獄,自然更被視為生性淫蕩的風塵女子,因而詞一開篇,就特意聲明自己并不是生性喜好風塵生活,之所以淪落風塵,是為宿命所致。一個“似”字反映出作者對“前緣”似信非信,既不得不承認,又有所懷疑的迷惘心理,既自怨自艾,又自傷自憐的復雜感情?!盎浠ㄩ_自有時,總賴東君主?!眱删浣枳匀滑F(xiàn)象喻自身命運。東君,即春神,自然是花落花開的主宰。作者比喻象自己這類歌妓,俯仰隨人,不能自主,自然十分貼切,其中亦透露出深沉的自傷自嘆,也隱含著對主管刑獄的長官岳霖的期望——希望他能成為護花的東君。但話說得很委婉含蓄,祈求之意只于“賴”字中隱隱傳出。
下闋承上不能自主命運之意,轉(zhuǎn)寫自己在去住問題上的不得自由。去,指由營妓隊伍中放出;住,指仍留樂營為妓。離開風塵苦海,自然是她所渴想的,但卻迂回其詞,用“終須去”這種委婉的語氣來表達。其中亦明確表達出這位歌妓的人生志向和對自由幸福的理解:以嚴蕊的色藝,解除監(jiān)禁之后,假如重新為妓,肯定會有許多仰慕者重新聚攏在她的周圍,她又可以過著“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shù)“的奢華放蕩生活。但她實在不愿再過這種生活了,所以用“終須去”來明確表達脫離此風塵苦海的愿望。下句“住也如何住”從反面補足此意,說仍舊留下來作營妓簡直不能想象如何生活下去。兩句一去一住,一正一反,一曲一直,將自己不戀風塵、愿離苦海的愿望表達得既婉轉(zhuǎn)又明確。但此時嚴蕊的身份不僅是營妓,而且是階下囚。面對長官的審問,她無權直接申述,為了達到目的,更不能直接表白,因而采取含蓄比興方式,以期引起對方的同情:“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薄吧交ú鍧M頭”,是到山野農(nóng)村過自由自在生活的一種借代性表述;“奴歸處”是對“山花插滿頭”的進一步坐實和肯定。“若得”,是假設更是祈求;“莫問”不是“不要問”而是“無需問”,肯定是這樣!兩句回應篇首“不是愛風塵”清楚地,表明了對儉樸而自由生活的向往。其中有陳情,但顯得不卑不亢;其中有祈求,但沒有低三下四,這是一位身處卑賤但尊重自己人格的風塵女子的一番婉而有骨的自白。
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這首詞寫得雖然婉曲哀怨、曲折盡情,受到諸多詞論家的稱贊,也被眾多的詞集所收錄。乃至被凌濛初在《二刻拍案驚奇》中變成朱熹與唐仲友兩位官僚間爭閑氣而招致嚴蕊受屈含冤。連魯迅也在雜文里挖苦朱熹,說他這個大儒是講“恕”道的,然而卻不能不讓無告的官妓吃板子。(《且介亭雜文·論俗人應該避雅人》)。但從這首詞所涉及的背景來看,卻是對正義的顛倒和真相的混淆,他將一位宋代大儒不屈不撓,六次上章彈劾反貪腐故事,偷換為文人之間互相瞧不起的“爭閑氣”,變成這位迂老夫子的執(zhí)拗和不近人情帶累無辜。將本來應該謳歌的關心民瘼、獨抗橫流而且愈挫愈勇的一位斗士,改成了歌頌一位下層女子寧愿受刑也不愿誣告的堅貞操守。而且這個故事之所以能混淆視聽和具有迷惑性,就在于其中的人物和事件都是真實的:
故事中的“大儒”朱晦庵,就是宋代著名理學家朱熹。朱熹是中國古代杰出的思想家。在中國思想史上,除先秦諸子之外,他在中國思想史和文化史的地位是無與倫比的。他僅次于孔孟的圣哲,因而被后人尊稱為“朱子”。朱熹(1130——1200)字元晦,一字仲晦,號晦庵、晦翁、考亭先生、云谷老人、滄洲病叟、逆翁,世居安徽歙縣皇墩,后徙婺源(今屬江西)。朱熹受教于父,聰明過人。四歲時即詢問其父“天上有何物?”八歲便能讀懂《孝經(jīng)》,在書上題字自勉:“不若是,非人也?!蹦纤胃咦诮B興十七年(1147),朱熹參加鄉(xiāng)貢中舉,時年十八歲。錄取他的主考官蔡茲曾對人說:“吾取一后生,三策皆欲為朝廷措置大事,他日必非常人?!钡诙赀M士及第,紹興二十三年任同安主簿,任滿后即以親老請祠,從李侗潛心理學研究并四處講學,宣揚他的“太極”和“存天理,滅人欲”的理學思想體系,成為程(指程顥、程頤)朱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孝宗即位,應詔上書反對言和,隆興初受召入對,重申前議,忤時相與近習,除武學博士,辭朝命。朱熹為人剛正倔強,其后十五年間,朝廷屢次征召皆不應,潛心學術。淳熙五年(1178),經(jīng)宰相史浩推薦,朱熹出任南康(今江西星子縣)知軍。八年三月至八月,朱熹任江南西路茶鹽常平提舉,來到撫州常平司官邸。在任期間,他募集錢糧賑濟災民,百姓得以安生。擬調(diào)直秘閣,他以捐賑者未得獎賞不就職。次年,因彈劾臺州守臣唐仲友違法擾民,被唐之姻親、宰相王淮扣壓并改薦朱熹為浙東常平提舉,朱熹堅辭新命,掛冠東歸。光宗紹熙元年(1190),出知漳州。三年,除知潭州,領湖南安撫使,次年五月蒞任。寧宗即位,召為煥章閣待制。時韓侂胄用事,被劾落職,旋指為偽學逆黨,幾遭殺身。慶元六年卒,年七十一。嘉定二年(1207)詔賜遺表恩澤,謚曰文,尋贈中大夫,特贈寶謨閣直學士。理宗寶慶三年(1227年),贈太師,追封信國公,改徽國公。
朱熹 武夷山朱熹講學精舍
唐仲友也確有其人其事。唐仲友(1136—1188),字與正,號悅齋,浙江婺州(金華)人。唐氏一門是婺州有名望的官宦之家。唐仲友父輩有兄弟四人:唐堯咨、唐堯封、唐堯舉、唐堯卿。其中唐堯封生了三個兒子:唐仲友、唐仲溫、唐仲義,皆是進士。
唐仲友,紹興二十一年(1151)進士,又中博學宏辭科;唐仲溫,紹興二十四年(1154)進士;唐仲義,紹興三十年(1160)進士。一門兄弟三人皆中進士,這不僅在當時,就是在整個科舉時代,也是很罕見的。兄弟三人中,唐仲溫官饒州(景德鎮(zhèn))府學教授;唐仲義官江西樂平縣主簿,唯有唐仲友官階最高,曾判建康府,后為臺州太守。金華地方志稱他識治體、有干才:“登紹興辛未(1151年)進士。上書累萬言,言時政甚切。興利除弊,政聲赫然?!薄爸儆彦溆诮?jīng)學,通性命之理,下至天文地理、兵農(nóng)、禮樂刑政、陰陽度數(shù)、郊社學校、井地封野,探索考訂,體賅本末,可見諸用”(《金華耆舊補》卷十九)。佚名的《林下偶談》卷三《晦翁按唐與正》:“唐知臺州,大修學,又修貢院,建中津橋,政頗有聲”。在學術上,以“鼓倡經(jīng)制之學而同金華學、永嘉學、永康學喧騰并起于浙東”,在中國儒學史上具有一定歷史地位。清代學者全祖望將唐仲友所為經(jīng)制之學與呂祖謙兄弟的性命之學、陳亮的事功之學相提并論,稱:“乾、淳之際,婺學最盛。”黃宗羲甚至認為唐仲友的學問,已超過當時著名的事功學派代表人物葉適:“仲友之書雖不盡傳,就其所傳者窺之,當在艮齋、止齋之下(分別為當時事功學派代表人物薛季宣、陳傅良的號),較之水心(葉適號),則稍醇,其淺深蓋如此”(《宋儒學案》)。
嚴蕊也是確有其人、其事。關于這個臺州營妓被捕受杖之事,唯一的第一手史料,就是《朱文正公(朱熹謚號文正)全集》中收錄的朱熹彈劾唐與正(字仲友)的六個折子中提到的她的事,以及奏折中摘引的她在臺州和紹興兩地司理院受審時的口供。她確實是唐最寵愛的官妓,兩人的關系確實逾越了制度的規(guī)定。宋代制度規(guī)定:官妓可以佐酒、伴唱,卻不可以近身(即發(fā)生兩性關系)。但嚴蕊經(jīng)常出入唐的內(nèi)宅,還和別的官妓一起侍侯唐與正洗澡,并供認不止一次和唐發(fā)生性關系(供狀上作“逾濫”)。唐還打算收她作妾,所以用太守的職權準許她脫籍。叫她到外地去住。但也正是唐仲友害了她:因為唐此時正要升任江西提刑使,怕嚴蕊真的脫了樂籍不跟他去江西,所以并不給她在妓樂司衙門正式辦脫籍手續(xù),因此身份還是“官妓”,所以朱熹參唐的不法之事之一就是“濫用職權,私放官妓”。而嚴蕊以臺州官奴的身份到黃巖去居住,就是“逃亡”。如按“逃亡律”治罪就要判徒刑。就算事出有因,最輕也要按“浮浪律”判“杖八十”。所以嚴蕊從黃巖捉回臺州,不必審問,至少就是杖罪。這完全是唐唐仲友害的。朱熹在臺州調(diào)查唐案時,唐與正雖已停職,勢力還很大,一直刮翻案風。司理院衙門要對嚴蕊杖責,是欲借此打擊唐黨的氣焰。唐仲友聽說嚴蕊要受杖,竟派手下的打手到司理院去搶人。沒搶到嚴蕊,卻更使嚴蕊非捱打不可了。這就是嚴蕊第一次受杖。當時唐案涉及人犯很多,朱熹要進一步查唐的問題,認為在臺州受唐黨的干擾,所以把一干人犯都送到紹興司理院再審。并不只是嚴蕊解去紹興,單是妓女就有沈芳、王靜、張嬋等好幾個。在紹興嚴蕊又供了恃寵干涉公事,替人說情收人財物等事。但在紹興再審出的事加在一起也沒有告到唐與正,倒是嚴蕊這樣的涉案人員,到結案時少不得還要因為犯了“不應律”等罪名,又受一次杖刑。而且至少是“杖四十”。這就是嚴蕊在二月之間一連受到兩次杖刑。
朱熹與唐仲友都是南宋初年著名學者,宋孝宗淳熙年間,二人同時在浙東為官。朱熹為何要沖破層層阻力,不惜得罪舉薦他的宰相,連續(xù)六次上書,甚至寧可辭職回鄉(xiāng)也要扳倒唐仲友?此案當時在官場震動很大,學術界也鬧得紛紛揚揚。從一些文人筆記來看,分析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幾種傳聞:
一是說唐仲友與呂祖謙因?qū)W術上不合而結下怨仇,袒護呂祖謙的朱熹借機奏劾唐仲友。也是浙江麗水人的南宋俞文豹在《吹劍錄·四錄》中說:東萊(呂祖謙世稱東萊先生,亦是金華人)與與唐仲友同去應試博學宏詞科,考前曾向唐請教:路鼓(古時祭享宗廟所用的四面鼓)是是放在宗廟寢門的里面還是外面?“唐曰:在門里”。結果唐仲友考中,呂祖謙落選應試后回來查資料,才知為唐仲友所騙。于是呂祖謙對唐仲友說:“只緣一個路鼓,被君掇在門里?!彼稳酥苊堋洱R東野語》也有類似記載,但不是因應試博學宏詞科,而是在金華書會中就不和:“朱晦庵按唐仲友事,或云呂伯恭(呂祖謙字)嘗與仲友同書會,有隙,朱主呂,故抑唐?!边@種說法的前提是呂祖謙和朱熹確為好友,兩人都提倡“格物致知”的客觀唯心主義理學。呂祖謙為了調(diào)和朱熹和陸九淵主觀唯心主義理學之間的爭執(zhí),于南宋淳熙二年(1175)在信州(今江西上饒)鵝湖寺舉行的一次著名的哲學辯論會。雙方爭議了三天,是中國哲學史上著名的盛會。
二是說唐仲友“恃才輕晦庵”。朱熹有個好友叫陳亮,婺州永康人,也是位著名的詞人和愛國志士,此人也是唐仲友的朋友,但唐嘲笑陳亮學問粗疏,加以唐、陳二人爭奪色妓,情場敗北的陳亮遂向朱熹進讒言。此事在凌濛初《二刻拍案驚奇》《硬勘案大儒爭閑氣 甘受刑俠女著芳名》曾大加渲染,作為朱、陳矛盾的主因。但最早見于文史筆記的則是南宋周密的《齊東野語》卷十七《朱唐交奏始末》:唐仲友“平時恃才輕晦庵”,而陳亮卻為朱熹所譽揚,認為其學問與唐仲友不相上下。有次陳亮到臺州游玩,看上了一位營妓,想讓太守唐仲友為其脫籍。唐仲友又玩起對待呂祖謙那一套,表面上答應,暗中卻使壞:再一次宴會上,他對正在佐酒的這位營妓說:“你真的愿意嫁給陳官人嗎?”。營妓說愿意并對唐太守讓其脫離營籍表示感謝。誰知唐又接上一句:陳亮身無分文,流浪四方,“汝須能忍受凍乃可?!边@位營妓一聽這話,臉上馬上變了色。陳亮再次“至妓家,無復前之奉承矣。陳知為唐所賣,亟往見朱。朱熹聽說他從臺州來,便向他打聽唐仲友:“近日小唐云何?”陳亮便對朱熹說:陳亮說你不識字,怎么能做茶鹽常平提舉?于是,朱熹恨唐仲友。等到他奉旨巡按江南西路來到臺州時,正好唐仲友又迎候遲了,于是朱熹更對陳亮說的信以為真。于是立即收繳唐的官印,并上章彈劾唐仲友。
這種說法也不能說沒有絲毫根據(jù)。朱熹和唐仲友的學術思想存在巨大分歧。從地方志對他的評價“體賅本末,可見諸用”來看,他受浙東事功風氣的熏染,同金華學、永嘉學、永康學一樣重視物質(zhì),強調(diào)實用。而朱熹則講究“窮天理、窒人欲”,強調(diào)心性的明達?!案裎铩钡哪康囊彩菫榱恕爸轮?。因此唐輕視程朱學派,以為是“空談性命”。朱熹自然對為學駁雜而又重實用、講實利的唐仲友很反感。例如唐在臺州太守任上,他修路建橋,大興文教,雖未必做到了“興利除弊,政聲赫然”,卻也確實取得了些政績。但其為政舉措頗有違于朱熹所認同的儒學基本原則,如其集資建中津橋本不失為一善舉,但該橋既成,他設卡收稅,專門攔截過往船只,三日一放,故朱熹在《按唐仲友第三狀》中指責其“百端阻節(jié)搜檢,生出公事不可勝計”。
盡管上述種種說法并非空穴來風。朱熹嚴參唐仲友,也確有如唐在辯解中所說的“疾惡太嚴,所謂偏隘也”之處,但朱熹與唐仲友的根本分歧,以至朱熹愈挫愈堅,決心沖破一切障礙,連續(xù)六章彈劾唐仲友,乃是因為朱熹為人嫉惡如仇,關心民瘼,尤其見不得唐仲友這類偽君子在浙東大旱,百姓輾轉(zhuǎn)于溝壑之際不顧荒年民困的事實,為完成朝廷和戶部下達的限時上交稅收任務而委派酷吏四出坐鎮(zhèn)各縣刻急催督,更添新稅殘民,致使怨聲載道,民不聊生。朱熹在赴浙西提舉任上目睹臺州災民扶老攜幼逃荒的慘景,遂在未入臺州界便先寫出了劾唐仲友的第一狀,其中斥道:“知臺州唐仲友催督稅租,委是刻急……急于星火,民不聊生?!备由虾寐暽重澪凼苜V。上述的地方志在稱頌他在臺州政績的同時,也認為他好聲色,縱容兒子貪污受賄:“逾度于官妓,其子又頗通賄賂”(《金華耆舊補》卷十九)這樣才抓住唐仲友以公款刻書及與營妓有染這樣一些于節(jié)行有虧之事大做文章。其事的大體經(jīng)過是這樣的:
朱熹的青少年時代,是在顛沛流離中度過的。入仕之后,長期奉祠鄉(xiāng)居,生活清貧,因此比較關注民間疾苦。清禇人獲《堅瓠集》三集《蔥湯麥飯》條載:有次朱熹去看其女婿蔡沈。女婿家很清苦,只能用蔥湯泡麥飯招待他。女兒心中很不過意,朱熹卻很坦然,并寫詩一首安慰女兒:“蔥湯麥飯兩相宜,蔥補丹田麥療饑。莫謂此中滋味薄,前村還有未炊時”。也正因為如此,朱熹特別痛恨貪官污吏,特別不滿官府的橫征暴斂。在《題米倉壁》中,他甚至借用老莊的話進行抨擊:“度量無私本至公,寸心貪得意何窮!若教老子莊周見,剖斗除衡付一空”。正因為如此,不僅他自己作地方官時,敢于抑制豪強,打擊貪官污吏,而且也以此勉勵朋友。在《送彥集之官瀏陽》中說:“君行豈不勞?民瘼亦已深。催科處處急,椎鑿年年侵。君行寬彼甿,足以慰我心。”這是一位正直的士大夫?qū)γ耨?、對腐敗的一以貫之的常態(tài)!
孝宗淳熙八年(1181)九月浙東發(fā)生大水旱災,致使當?shù)孛癖姟百u田拆屋,所伐桑柘,鬻妻子,貸耕牛,無所不至”。新任右相王準看中在江西提舉任上修舉荒政有功的朱熹,將他改任浙東茶鹽公事,以巡按身份主持浙東救災救荒。本來,按照南宋朝廷走過場的賑災慣例,朱熹完全可以高高坐在提舉司發(fā)號施令,把救濟錢糧分撥到各州便算完事,可是朱熹卻在淳熙九年(公元1182年)一月到各州各縣去實地巡歷,視察賑災詳情細節(jié)。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賑荒措置幾乎一條也沒有得到順利實行。由于貪官污吏的作祟和惡霸豪右的抗撓,盡管錢料不斷撥下,鄉(xiāng)間依舊到處道殣相望,有的一村斷煙,有的全家無糧。七月十六日,他從紹興府白塔院出發(fā),開始了第二次巡歷。然而,當他巡歷到臺州時,接到舉報:臺州知府唐仲友為人為官不正,有貪污受賄之嫌。朱熹隨即進行了調(diào)查,收集到了唐仲友違法收稅、貪污官錢、貪贓枉法、培養(yǎng)爪牙、縱容親屬、敗壞政事、仗勢經(jīng)商、偽造錢幣等8條證據(jù),并將與案件有關的蔣輝、嚴蕊等人抓獲歸案。7月19日,朱熹向朝廷遞交了彈劾唐仲友的奏折,23日,又寄出第二份,27日,他又遞交了證據(jù)更加翔實的第三份奏折,從殘民、貪污、結黨、淫惡等4個方面列出了24條罪狀,對唐仲友的違法行為進行全面的揭露。唐仲友知道朱熹在查他后,指使爪牙闖進司理院毆打朱熹的手下,朱熹很氣憤,當即又寫了第四份奏折??蛇^了一個多月,朝廷依然沒有反應,朱熹估計是王淮暗中作梗,于是毫不畏懼地寫信告訴王淮,直言如果不把4份奏折呈給皇帝,他就要進京告御狀。宰相王淮是金華同鄉(xiāng),唐仲友的弟婦王氏是王淮之妹,王淮確實是唐仲友在朝中的最大保護傘。王淮見無法再掩蓋下去,于是又采取偷梁換柱之法,依舊壓下了筆筆條陳唐仲友累累罪行,言之鑿鑿的第二、三、四狀,只把寥寥二三百字的第一狀同唐仲友的自辯狀一起,送給皇帝趙昚看,故意造成“唐蘇學、朱程學”、“秀才爭閑氣”的假象。朱熹見四封奏折皆如石沉大海,他不但沒有罷休,反而愈挫愈勇、橫流獨抗,八月十日又上了劾唐仲友第五狀,指出唐仲友的氣焰囂張是“有人陰為主張,濟語消息”,揭露了從宰相、侍從、臺諫直到臺州的“臺省要官子弟親戚”的上下串通勾結,徑直提出要么將唐仲友“早賜罷黜,付之典獄,根勘行遣,以謝臺州之民”;要么“議臣之罪,重置典憲,以謝仲友之黨,臣不勝幸甚。”表示了他破釜沉舟的奏劾決心。朱熹這一攻擊,牽動了整個官僚集團利益,于是吏部尚書鄭丙、右正言蔣繼周、給事中王信等朝臣則紛紛上章保舉薦唐仲友,稱其為有清望的儒臣。唐仲友也飛章上奏,將這場正義邪惡的較量說成是個人之間的恩怨。朱、唐交章飛奏與現(xiàn)實政治攪和到一起,變得更加復雜起來。加以各種傳聞紛起,致使此事愈益撲朔迷離了。此時執(zhí)掌朝政的王淮又玩起新的手法:一方面在八月十七日罷唐仲友江西提刑的新任,化解輿論壓力,也給朱熹一個交代;八月十八日,又將朱熹調(diào)到江西,改任江西提刑,徹底斬斷了他與臺州案子的關系,同時也給世人造成一種朱熹彈劾唐仲友是為了奪取江西提刑職位的假象。朱熹當然明白王淮的用心,雖即上了一道辭免進職狀,而且搶在改除江西提刑朝命正式下達之前,又上了劾唐仲友第六狀,集中揭露唐仲友的貪污偷盜和偽造官會兩大罪行。然而,在整個官僚體系的鐵壁保護下,朱熹只能是空費氣力,無奈之下,只能用棄官歸隱表示最后的抗議。自淳熙八年七月十六日至九月四日的短短三個月里,朱熹六上奏章嚴詞彈劾唐仲友,這些奏章俱收錄于《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第十八、十九之中。對唐仲友在災荒中依舊催逼稅租和貪盜殘民、植黨淫嚴等不公不法之事皆有證據(jù)和他人供詞,并非是“爭閑氣”,私人之間攻訐。據(jù)此由此可見古代貪官的難究和腐敗勢力的強勁,以及懲貪反腐的無奈。這也給今日的“反腐”提供某種借鑒敗在當今亦是“持久戰(zhàn)”,這是一項艱難的工作,它不僅需要廣大群眾的支持,更要求紀檢監(jiān)察部門和檢察機關不畏艱難,頂住壓力,把每一個貪官繩之以法。只有這樣,反腐敗斗爭才能取得勝利。
那么,這個本來是真理與邪惡之間的較量的“反腐”主題怎么變成文人之間“大儒爭閑氣”的口舌之爭的呢?那個本來應該謳歌的關心民瘼、獨抗橫流而且愈挫愈勇的朱熹,怎么變成不近情理去拷打一位弱女子的迂夫子,這位唐仲友的從犯又怎么成為一位下層女子富有才華又操守堅貞的值得同情和謳歌的對象了呢。這與洪邁的《夷堅志》有關。這是南宋時記載這件事最早的筆記小說,也是后來所有文史筆記和戲劇小說的濫觴?,F(xiàn)全錄如下:
臺州官妓嚴蕊,尤有才思而通書,究達今古。唐與正為守,頗屬目。朱元晦提舉浙東,按部發(fā)其事,捕蕊下獄,杖其背,猶以為伍佰行杖輕。復押至會稽,再論決。蕊墮酷刑,而系樂籍如故。岳商鯽霖提點刑獄,因疏決至臺,蕊陳狀乞自便。岳令作詞,應聲口占云:“不是愛風塵,似被前身誤,花落花開自在時,總是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痹兰磁袕牧?。
洪邁的記載不但改變了主題,而且容易引起誤解,比如說“杖其背。猶以為伍佰行杖輕”都沒有主語,讓人誤以為只是朱熹的判詞。其實宋朝法制,審理和處決犯人是各地司理院的事,臺州當時是一個姓吳的通判(積極倒唐的)主管此事。以朱熹的地位和身份,根本不可能坐堂審問一個妓女,更不可能親自監(jiān)臨光背裸臀的女犯捱荊條。又比如把“復押至會稽,再論決”和上文連讀,很像是因為第一次打得輕了,才發(fā)到紹興再打一遍。其實“罪不重科”是各朝法律的通則,嚴蕊到紹興又受杖,是因為她還犯了別的罪。只是一個柔弱的年輕女子在不到兩個月就兩次受同樣的肉體刑罰,的確稱得上“酷刑”,因此更讓人同情。到了《二刻拍案驚奇》中,將審問嚴蕊的紹興太守編造為朱熹的門生,讓嚴蕊受拶指和夾棍嚴刑拷問,但嚴蕊拒不誣告唐仲友,可見其品格。當時拷問拶指和夾棍是到明朝才流行的,在宋代用此酷刑,無中生有的。到南宋晚期周密寫《齊東野語》時,他記錄的從“天臺故家”聽來的故事,就和《二刻拍案驚奇》中的差不多了——嚴蕊成了保全唐與正名聲的“俠女”。
現(xiàn)在的問題是,洪邁為何要本來是歌頌朱熹剛腸嫉惡的反腐的主題,編造成一個迫害一個下層營妓,并成了歌頌這位營妓俠肝義膽的故事呢?誠如魯迅先生所言: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文學與出汗》)。原來這位洪邁也與朱熹有過節(jié)。洪邁(1123-1202),字景盧,號容齋,南宋饒州鄱陽(今江西省上饒市鄱陽縣)人。紹興十五年(1145)進士,也是南宋一位著名學者。著書極多,有文集《野處類稿》、志怪筆記小說《夷堅志》、筆記《容齋隨筆》等。毛澤東就曾讀過并稱贊過他的《容齋隨筆》。淳熙十五年(1188年),朱熹在玉山邂逅翰林學士洪邁。洪邁給朱熹看了淳熙十三年完成的由他負責主修的《國史》。在《四朝國史·周敦頤傳》中,竟把周敦頤《太極圖說》最關鍵的首句“無極而太極”改成了“自無極而為太極”,卻沒有任何??笨籍惖恼f明。朱熹認為這是對周敦頤本意的極大背離,馬上當面向洪邁問“自無極而為太極”有什么版本依據(jù)。洪邁卻支支吾吾,拿不出任何依據(jù),又斷然拒絕修改,竟拂袖而去。朱熹認定這是御用文人的蓄意篡改,又再次發(fā)揚其嫉惡如仇精神,寫了篇《記濂溪傳》對此加以揭露,再次要求《國史》予以修改?!队涘ハ獋鳌穫鞑己?,洪邁始終保持沉默,不敢反駁,所有的修撰者也都保持沉默。直到慶元二年(1196),韓侂胄用事,朱熹被劾落職,旋又被指為偽學逆黨,禁錮在家,幾遭殺身。洪邁感到機會來了,遂開始另一種形式的反擊:在十一月至十二月的44天時間里快速寫成《夷堅志》庚卷,在第十中編造了這個傳聞。洪邁聲稱這則才妓風流艷事是得自“景裴”。景裴就是洪景裴,洪邁的兄弟。用弟弟來為哥哥作證,當然是可靠穩(wěn)妥的。但歷史卻讓其露出編造的痕跡:洪邁把嚴蕊所作的這首《卜算子》,說成是當堂曾給復查此案的浙東提刑岳霖(字商卿)的。岳霖是岳飛之子,恰與張栻、朱熹相知,信奉理學。作者借此來擴大影響力。實際上,并不存在岳霖在這時接任浙東提刑的事。據(jù)《寶慶續(xù)會稽志》記載,嚴蕊無罪釋放是在十一月初,這時的浙東提刑是張詔,浙西提刑是傅琪,都不是岳霖。浙東提刑張詔釋放嚴蕊,也不過是奉王淮成命履行公事而已,并非對因為這首出色的《卜算子》賞識嚴蕊才華,從而動了惻隱之心而判嚴蕊從良的。再者,這首《卜算子》的真正作者不是嚴蕊,而是唐仲友的表弟高宣教,這在嚴蕊受審時有明確交代。古時的文人常常應妓女之請為其寫詩作詞,其中一種是以第一人稱,稱為“代擬體”,宋代一些與歌妓接近的大詞人,如柳永、張先、秦觀、周邦彥等都有許多這樣的作品。高宣教也是一名浮浪子弟,唐仲友交通關節(jié)、受財納賄的心腹,朱熹在劾狀中屢次提及。這首詞本用在唐仲友欲娶嚴蕊做妾,嚴蕊向其表白愿從良之際,洪邁將其嫁接到岳霖復審此案時,嚴蕊當堂所作的表白。其中有陳情,但顯得不卑不亢;其中有祈求,但沒有低三下四,嚴蕊不但由此獲得岳霖的賞識和同情,得以解除營籍,而且也變成一位有才華又有風骨的風塵俠女。當時朱熹已被禁錮在家,已經(jīng)失掉任何可以自我辯白的權利,只能任洪邁等人往頭上潑污水。三年后即去世,更失去澄清事實的可能。隨后經(jīng)過南宋文學家周密在其著名的筆記集《齊東野語》中的一番加工,洪邁的這一編造更加風傳開來,歷史的真相就這樣被謠諑掩埋了。
朱熹在江西婺源舊居
【附 錄】
《夷堅志》庚卷第十 宋·洪邁
臺州官奴嚴蕊,尤有才思。而通書究達今古。唐與正為守,頗屬目。朱元晦提舉浙東,按部發(fā)其事,捕蕊下獄。杖其背。猶以為伍伯行杖輕,復押至會稽,再論決。蕊墮酷刑,而系樂籍如故。岳商卿霖提點刑獄,因疏決至臺,蕊陳狀乞自便。岳令作詞,應聲口占云“不是愛風塵,似被前身誤?;浠ㄩ_自有時,總是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岳即判從良。
《齊東野語》 宋·周密
天臺營妓嚴蕊字幼芳,善琴弈歌舞、絲竹書畫,色藝冠一時。間作詩詞有新語,頗通古今。善逢迎,四方聞其名,有不遠千里而登門者。
唐與正守臺日,酒邊,嘗命賦紅白桃花,即成《如夢令》云“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與紅紅,別是東風情味。曾記、曾記,人在武陵微醉”與正賞之雙縑。
又七夕,郡齋開宴,坐有謝元卿者,豪士也,夙聞其名,因命之賦詞,以己之姓為韻。酒方行,而已成《鵲橋仙》云“碧梧初出,桂花才吐,池上水花微謝。穿針人在合歡樓,正月露、玉盤高瀉。蛛忙鵲懶,耕慵織倦,空做古今佳話。人間剛道隔年期,指天上、方才隔夜”元卿為之心醉,留其家半載,盡客囊橐饋贈之而歸。
其后朱晦庵以使節(jié)行部至臺,欲摭與正之罪,遂指其嘗與蕊為濫。系獄月余,蕊雖備受棰楚,而一語不及唐,然猶不免受杖。移籍紹興,且復就越置獄,鞫之,久不得其情。獄吏因好言誘之曰“汝何不早認,亦不過杖罪。況已經(jīng)斷,罪不重科,何為受此辛苦邪”蕊答云“身為賤妓,縱是與太守有濫,科亦不至死罪。然是非真?zhèn)?,豈可妄言以污士大夫,雖死不可誣也”其辭既堅,于是再痛杖之,仍系于獄。兩月之間,一再受杖,委頓幾死,然聲價愈騰,至徹阜陵之聽。
未幾,朱公改除,而岳霖商卿為憲,因賀朔之際,憐其病瘁,命之作詞自陳。蕊略不構思,即口占《卜算子》云“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浠ㄩ_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即日判令從良。繼而宗室近屬,納為小婦以終身焉。《夷堅志》亦嘗略載其事而不能詳,余蓋得之天臺故家云。
《宋稗類鈔》 卷四 清·潘永因
天臺營妓嚴蕊,字幼芳。善琴奕歌舞絲竹書畫。色藝冠一時。間作詩詞,有新語。頗通古今,善逢迎。四方承其名,有不達千里而登門者。唐與正守臺日,酒邊嘗命賦紅白桃花,即成如夢令云“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與紅紅,別是東風情味。曾記,曾記,人在武陵微醉”與正賞之雙縑。七夕郡齋開宴,坐有謝元卿者,豪士也。夙聞其名,即席命綴詞。以己姓為韻。酒方行而已成鵲橋仙云“碧梧初墜,桂香才吐。池上水花微謝。穿針人在合歡樓,正月露玉盤高瀉。蛛忙鵲懶,耕慷織倦,空做古今佳話。人間剛道隔年期,天上方才隔夜”元卿為之心醉。留其家半載,盡客囊贈之而歸。其后朱晦庵以庾節(jié)行部至臺,欲摭與正之罪,遂指其嘗與蕊為濫,系獄月余。蕊雖備受棰楚,而一語不及唐,然猶不免受杖。移籍紹興,且復就越置獄鞫之。久不得其情,獄吏以好言誘之曰“汝何不早認,罪不過杖,況前已經(jīng)斷。法無重科,何為枉受此慘毒耶。蕊答云“身為賤妓,縱令與太守有濫,料亦不至死。然是非真?zhèn)危M可妄言以污士大夫。雖死不可誣也”其辭既堅。于是復痛杖之,仍系于籍。兩月之間,一再受罰,委頓幾死。然蕊聲價愈騰,至徹阜陵之聽。未幾,朱公改除,而丘霖商卿為憲。因賀朔之際,憐其病瘁,命之作詞自陳。蕊略不構思,即口占卜算子云“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浠ㄩ_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即日判令從良。既而宗室近屬納為小婦以終身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