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有飲者留其名”

                                    --《將進酒》唱出了李白的什么心曲？ 

    李白《將進酒》這首詩，旨意是什么？有人據(jù)“人生得意須盡歡”和詩中關(guān)于飲酒的描寫，說是宣揚其恣意縱酒，放蕩形骸，灑脫逍遙，及時行樂的思想，有人據(jù)“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復醒”，說是表達他對富貴功名的厭棄，對污濁官場的絕望，是牢騷話。有人據(jù)“自古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說是抒發(fā)他懷抱利器卻不見用的憤懣不平之氣。這些說法，看似都有一定道理，但是都沒有深入李白內(nèi)心，沒有把握住李白情感的脈搏。第一種說法只看到字面上的灑脫逍遙，沒有看到字背后的悲苦辛酸。后兩種說法都是囿于詩中的一兩句話，沒有從詩的整體出發(fā)。

    讀這首詩，首先要注意“天生我材必有用”。李白素有遠大抱負，立志要“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shù)，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使寰區(qū)大定，?？h清一”（《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他自恃才智超凡，因此，不愿科舉入仕，而選擇薦賢入仕之途，于是四處游覽，寫詩題詞，希望以此大播聲名，上震天庭。但一直未得賞識。直至天寶元年（742年），42歲的李白，才由唐玄宗的妹妹玉真公主（一說由道士吳筠）引薦到了長安。李白以為從此可以飛黃騰達，平步青云，因此喜極而歌曰：“會稽愚婦輕買臣，余亦辭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保ā赌狭陝e兒童入京》）但李白哪里是做官的材料，初入朝廷，因才氣橫溢，為玄宗所賞識，但很快便因為豪邁耿直，睥睨群僚，不能見容于權(quán)貴，在京僅三年，被唐玄宗“賜金放還”，仍然繼續(xù)他那飄蕩四方的流浪生活。李白作是詩，時年五十有余，離開長安已達八年之久。詩人雖然相信自己的才能不會埋沒，但畢竟人至半百，老大無成，“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歲月匆匆，時不我待，懷才不遇，見棄于時的憂苦無時無刻不糾緾心中?！拜o弼”當不成了，自己怎樣才能留名千古呢？“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所以，詩人寫這首詩，正是借題發(fā)揮，一吐心曲。這心曲的內(nèi)核是什么？我們不能不細加考察，切不可囫圇呑棗，耳食膚受?！扮姽酿傆癫蛔阗F”，這固然是他對權(quán)貴的蔑視，但是既然高爵顯位不足珍貴，不值得追求，那末在詩人心中最珍貴的是什么呢？“但愿長醉不復醒”，這一句作了回答，詩人認為最珍貴的莫過于醉眼塵世，超然物外，這就是圣人?！暗浮倍终f明，這樣的圣人，也為李白所景仰的。但是“古來圣賢皆寂寞”，圣賢孤峰峭拔，獨木擎天，常人難以企及，他們是很孤獨的，屈子“舉世混濁唯我獨清，眾人皆醉唯我獨醒”，伯牙“高山流水”，非鐘期不能聽。“其曲彌高，其和彌寡”（《宋玉《對楚王問》》），“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岳飛《小重山》)，如此的孤苦寂寞，詩人怎能禁受？詩人不能做這樣的圣人。達官貴人不愿做，千秋圣賢不能做，“天生我材必有用”，這個絕世罕見的天才要做什么呢？“惟有飲者留其名”。原來，李白這首詩是要向世人表白他在仕途遇挫之后，對于人生道路的重新選擇，他要做一個千古留名的“飲者”！“飲者”是什么？新課標高中語文《教師用書》說：這是詩人“對統(tǒng)治者不再抱有幻想，決心逃于酒鄉(xiāng)”?！帮嬚摺笔恰疤佑诰凄l(xiāng)”嗎？這是只從字面分析而產(chǎn)生的誤讀，不符李白本意。試想，一個“逃于酒鄉(xiāng)”的醉鬼，怎么可能千古留名呢？原來，李白說的“飲者”是“詩家”的代稱?！拔┯酗嬚吡羝涿?，是說只有詩人才能千古留名。古人歷來詩酒并稱，“飲酒孔嘉，維其令儀?！保ā对娊?jīng)·賓之初宴》）“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保ú懿佟抖谈栊小罚??！白砝飶臑榭停姵捎X有神?！保ǘ鸥Α丢氉贸稍姟罚扒掖郎Y明賦歸去，共將詩酒趁流年?！保ㄋ巍?A target=_blank>蘇軾《寄黎眉州》詩）李白要做千古流芳的名人，不在朝廷之上，而在詩酒之間。陳留王不也是在政治上遭遇沉重打擊之后走上詩歌創(chuàng)作的道路，千秋萬世被人稱頌？“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李白也是如此，有酒便有詩，無酒詩不成，酒釀出詩，詩藏于酒，陳留王就是李白心中的偶像??！李白是這么說的，也是這么做的，他的一生不就是縱酒狂歌？“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A target=_blank>杜甫在《飲中八仙歌》中對李白的人生做了最好的概括?！叭松靡忭毐M歡”，“詩人‘得意’過沒有？” 沒有！周嘯天先生如此認為。（《唐詩鑒賞詞典》）其實，這是只述其一，未詳其二。詩人在仕途上確是沒有“得意”過，但在詩歌創(chuàng)作這條道路上，他是“得意”的，有足夠的理由盡情地鼓舞狂歡，“莫使金尊空對月”，“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詩把這種情緒推向極致。當然，這不是李白的自覺的選擇，而是在仕途屢屢受挫，對功業(yè)完全絕望之后做出的無奈之舉。這樣的選擇，與當年的曹植一樣，是萬分痛苦的，所以“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詩在綿綿愁思中落下帷幕。

附                               將進酒

                                  （唐）李白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烹羊宰牛（1）且為樂，會須（2）一飲三百杯。

岑夫子（3），丹丘生（4），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鐘鼓饌玉（5）不足貴，但愿長醉不復醒。古來圣賢皆寂寞（6），惟有飲者留其名。陳王昔時宴平樂（7），斗酒十千恣歡謔（8）。主人何為（9）言少錢，徑須沽取（10）對君酌。五花馬（11），千金裘（12），呼兒將（13）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