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山南的第四天。

第一天，飛機，汽車，檢查站。

第二天，去劇組探班。

第三天，去藏王墓和雍布拉康。

第四天——昨天司機問明天去什么地方，我說什么地方都不去了。沒想到的是晚飯時遇到從拉薩來的熟人。他們陪記者來山南采訪。聊天時我問他們，有沒有近便而且自然風(fēng)景好的去處。答說雅拉香波雪山??！還告訴我，雅隆河就從雅拉香波發(fā)源，一路奔流而下，造就了雅隆河谷。于是，我決定上雅拉香波。而且，兩位朋友還決定一個人陪記者團，一個人帶了他們的車陪我上山。

雅拉香波雪山海拔6636米。就是這座雪山，哺育了全長僅六十八公里的雅隆河。但就是這段短促的河流，在高原河谷中哺育了輝煌燦爛的吐蕃文明。

（圖：藏文化發(fā)源地雅礱河谷的田野）

我想起從飛機上往下俯瞰時所見的景象。雪峰上晶亮的積雪變成一條條冰川凝重地滑向山下，然后，冰雪變成流泉，流泉壯大，奔向河谷地帶的田野……大自然慷慨的賜予，使人類得以繁衍滋息，創(chuàng)造文明。人類理應(yīng)順應(yīng)自然。但人類的歷史，反倒常常是輕慢與辜負大自然美好情意的歷史。正由于此，在好多自然哺育了美好文明的地方，大自然便日益憔悴與枯萎，那些文明也隨之萎頓凋零了。人類伐盡山上的樹木建造偉大的廟宇與王宮，又在人類自起的沖突與戰(zhàn)爭中毀掉它們。然后，再次開始重建。就這樣，一次次的悲劇重演，終于毀掉了自然的精華。

讀到過一則與雅隆河谷的吐蕃王朝有關(guān)的史料。我不想費神再次去查閱這則史料，在這里準確引用。在那則史料說到的年代，在雅隆河谷中構(gòu)建吐蕃國宏偉的建筑已經(jīng)得翻過大山，去喜馬拉雅山更深處的工布地區(qū)砍伐柏樹，并千辛萬苦運送到此地。而正是那些無從忍受沉重勞役的奴隸暴動了，結(jié)果，不僅是新的建筑沒有建成，連一些過去的建筑也毀于戰(zhàn)火。戰(zhàn)亂平息后，一切重新開始。百姓為重建又擔負更多的賦稅，更重的勞役。而自然的進一步損毀，卻沒有在歷史書中留下半個字母。以祈求人類幸福為號召的書與經(jīng)，也沒有討論過人在損毀自然的同時，也損毀了自己的精神與情感。

太陽出來了，我們正穿越河谷中的田野，順雅隆河而上。

河流的下游，青稞與小麥都收割了，土豆也收獲過了。羊群四散在田野中間。相對于荒蕪山坡上那堅硬多刺的耐旱植物，田地里，田地邊那些草肥嫩又多汁，這樣的季節(jié)，真是羊群們的節(jié)日。我在冬天到過同樣的河谷地帶。那時，植被都脫盡了葉子，河流枯萎，風(fēng)把河灘上的沙吹到山坡跟前，又把山坡跟前的沙塵揚到天上。使得河谷中的村莊與日子，都在灰蒙蒙的塵土籠罩之下。而現(xiàn)在，在這個世界，大自然正呈現(xiàn)出它最美好的那一面。陽光明亮，植物碧綠，河流豐沛而寬廣，一個個掩映在綠樹叢中的村莊都顯得自足而安詳。在我眼中，那就是被自然之神祝福與佑庇的模樣，那就是幸福的模樣。

就在這樣的情景中溯河而上，地勢漸漸抬升。還未收割的莊稼地出現(xiàn)了。一片片沉甸甸的金黃和藍天相互映照，除了穿過田野的公路，以及田野里的輸電線路，一千多年前，這片河谷應(yīng)該就是這樣的景象。吐蕃第八代贊普布德貢杰統(tǒng)治時期，雅礱部落已經(jīng)有了發(fā)達的農(nóng)業(yè)。只是按歷史的寫法，這樣的功績，總是歸之于帝王。藏文史書《賢者喜宴》中記述道：“其（布德貢杰）聰睿之業(yè)績是：燒木為炭；煉礦石而為金、銀、銅、鐵；鉆木為孔；制作犁及牛軛；開墾土地，引溪水灌溉；犁地耦耕：墾草原平灘而為田畝；于不能渡過的河上建造橋梁；由耕種而得谷物即始于此時?！蔽覀儺斎徊幌嘈?，一個國王不論如何聰慧睿智，也不可能同時做這么多事情。卻可以相信，在他的統(tǒng)治時期，他鼓勵和倡導(dǎo)著技術(shù)文明的進展。如果換一種歷史觀，也許這樣的國王才是比那些開疆拓土，強力推廣佛法的國王更多造福了子民的偉大而賢明的國王。

接下來的吐蕃國王統(tǒng)治時期，生產(chǎn)技術(shù)還在繼續(xù)進展。

美國藏學(xué)家皮德羅·卡拉斯科在《西藏的土地與政體》中引述藏文史料。他寫道，布德貢杰國王的“繼任人赤年松贊的有生期間，邊遠河谷受到了注意，并開墾為田地。湖都裝上了水閘，湖水引進渠道。夜間積蓄的冰河水白天用于灌溉”。

“在達日年細時代，開始混雜飼養(yǎng)了犏牛和騾?！边@兩種力畜，都是不同品種的牲畜雜交的后代。

松贊干布時期，吐蕃社會已經(jīng)相當發(fā)達，人們開始講求生活享受了?！鞍l(fā)明了各種塵世食物：米酒、青稞酒，簡言之，各種食物必需品；用牛奶做成了凝乳，用凝乳做成黃油和酥油，由酥油產(chǎn)生奶酪，用泥土做成了壇盆；利用水推磨；用紡織機紡織及多種機械工藝?！?/p>

也就是說，藏人今天的生產(chǎn)方式與生活面貌，早在一千多年前就已然確定，以后幾乎很少改變。卡拉斯科因此說，“這個古代王朝的農(nóng)業(yè)形態(tài)和稅收制度與后來各時期完全相似?！边@是在說前朝的光榮，還是在說后世的萎靡？

繼續(xù)轉(zhuǎn)引卡拉斯科的話：“藏王牟赤贊普所進行三次窮富平均，意圖在于保持農(nóng)民的平均分配制度。”

然后，轉(zhuǎn)折出現(xiàn)了?！安赝醭嗨傻沦澲贫ǖ姆纱_立了財產(chǎn)繼承權(quán)，并一直保持至今：在幾個兒子之中，年長者居住在家中，年少者進入法門。那些沒有兒子的人要以他們的女兒的丈夫代替?！?/p>

再一次經(jīng)過了雍布拉康山下。

未收割的金黃田野在眼前出現(xiàn)。

雅拉香波的雪山現(xiàn)身了！在碧藍天空下面！

田野盡頭是村莊，村莊背后，在雅隆河閃閃發(fā)光的水流的盡頭，雪山莊重地升起。

那是一座金字塔形的雪山，隨著汽車的行進，正在眼前緩緩升起。

（圖：前往雅拉香波雪山）

我期待著，有一個地方這座雪山會顯露出它的全貌，它全部的雄偉與高大。但是，再往前走，反倒是近處的沒有積雪的山梁升起，漸漸把雪山擋在了后面。趕緊請司機停車。我離開公路，走向田野。沉甸甸的青稞穗子從我的腿上一一拂過。那種觸感帶著感動與溫暖。想起少年時代，春天里土地解凍蘇醒，一個少年人牽著兩頭用木枷并肩相連的犏牛，后面，是一個扶犁的長輩，在用一種特殊的調(diào)子歌唱，一些簡單的口令也融入在這歌唱中：直行，轉(zhuǎn)彎，快，慢。犁的兩邊，黑土唰唰地波浪一樣翻涌，那位扶犁的男性長輩后面，是一個撒種的姑娘。她也在歌唱。一把一把的青稞種子，隨著她手臂優(yōu)美的擺動，沙沙地落進了犁溝。正在翻種的土地里，鳥兒起起落落，在啄食剛從泥地里翻出來的蟲子。暖烘烘的陽光下，薰蒸起濃烈的泥土香氣。鋤草的季節(jié)。夏季盛大無邊綠陰深處，有布谷鳥悠長的鳴叫。聽長輩們感嘆過，自然之神憐憫人類，所以使得一年中最美好季節(jié)的白晝在一年中最為漫長。也許是為了懷念農(nóng)耕時代的狩獵與游牧，那個季節(jié)，定居的農(nóng)人們會離開老房子，在河邊，在草灘搭起帳幕，歌舞嬉游。其間一個最重頭的節(jié)目，就是祭祀神山。每一座雪山都是神山。因為每一座雪山都哺育了自己的溪水與河流，這些溪水河流，都滋潤著山間的牧場和山谷中的農(nóng)田，都哺育了山下一個又一個村莊。所以，不同河流邊的村莊便有著不同的山神。從這個意義上說，神山無論大小高低，在其哺育的流水所經(jīng)過的村落，就是人們感恩的自然之神。但是，有一天，一些神山在宗教的觀念中變得比另外一些神山更偉大。神山也分出了高下，被納入了一個嚴整的宗教性的等級系列。雅拉香波在某個神山的等級系列中位列第二。

但我來在這座雪山跟前，不是因為這種神圣的排位。而就是想親眼看到這座哺育了藏民族文明源頭的雪山的模樣。

又往前行幾公里，因為過于抵近山前，雪峰從眼前消失了。

當?shù)厝艘詾?，雅拉香波的山形是一頭白象。據(jù)說，衛(wèi)星遙感圖片證實了這一點。但我并未搜得這樣的圖片。倒是在雅拉香波山根前，從龐大山體中伸展出來一道陡峭山脊很像大象的鼻子，長長地伸到了山下村莊前的溪流跟前。這道象鼻樣的山脊直逼到面前，遮去了背后晶瑩的雪峰。公路也在此一分為二。往象鼻的右邊，是一道狹窄幽深的山溝，公路分岔處立著一塊牌子，上面是一座寺院的名字。往左，公路更平坦，山谷更開敞。司機看我，我指了左邊的道路。經(jīng)驗主義，從開敞的山谷里，更容易望見積雪的主峰。

公路開始上山了。熟悉路況的司機主動停了車。他說路邊有一眼治病的神泉。果然，就在公路路肩上有一個用石板護著的泉眼。泉水底下有一層乳白色凝結(jié)物，捻在指間手感滑膩，可以聞到硝石的聞道。泉旁，有一通山南藏醫(yī)院立的水泥碑。讀此文知道泉叫壤穆。公元十二世紀時由一個藏醫(yī)所發(fā)掘。泉以開掘者的名字命名?！皞髡f壤穆神泉是雅拉香波神山的‘桑巧布’（尿水）。此藥泉水主要成分為石膏、礬等礦物質(zhì)，從此藥水中用1-2勺，對治療‘培、隆’引起的胃脹、胃痛等胃腸疾病具有很好的療效?！蔽业奈改c也有毛病，但沒有醫(yī)生在旁指引，未敢取飲，只把那碑文拍了照片，便繼續(xù)上山。

有好幾公里，公路穿行在那些干旱而土質(zhì)瘠薄的山坡。但這只是一個過渡地帶，越往山上去，山間谷地越來越寬闊越來越濕潤，其間開滿了黃色的花朵。我知道，那一團團鮮亮的黃色是喜歡濕潤的斑唇馬先蒿。兩邊的山坡上綠草也越來越茂密了。這一天是2012年9月5日，已不是高原植物的盛花期，但還是不斷有稀疏的花影在車窗外閃現(xiàn)。斜掛在龐大山體上的草甸中，出現(xiàn)了牦牛的身影。沒有高大的樹。但那些金露梅和杜鵑灌叢散布在山坡上，也有相當?shù)拿栏小Ｎ彝Ｏ聛碛^察植物。小小一塊地方，還在開花就有肉果草、虎耳草、委陵菜、黃芪、紅景天、金露梅、臭黨參、橐吾、狗娃花、火絨草……竟有十一種之多。在它們的根部翻掘一下，立即就顯現(xiàn)出了濕潤肥沃的黑色土。這一切說明這座山依然充滿活力。

再次停車，已經(jīng)到了4800米的高度上。那是一片碧綠的草坡，上面有牧人的帳幕和羊群。羊群從半坡上一直散布到渾圓的山梁上。山梁背后，是不知深淺的峽谷。一座陡峭的巖石山峰從峽谷那邊升起來，直刺藍天。青色的石壁被陽光照亮，帶著金屬的光澤與質(zhì)感。但看不見雪山。我爬上那道山梁，意圖是可以從那里看見雪山。用了半個多小時，終于氣喘吁吁地上了那道山梁。眼前所見，只是腳下的深峽，和深峽對面更顯高峻的巖石山峰。依然沒有看見雪山。我意識到從這條路線，可能看不見雪山。于是轉(zhuǎn)而去看腳下的植被。淺淺的牧草中間，星星點點的藍色花在盛開。這是屬于秋天的龍膽花在貼地開放。我伏下身來，細細地拍攝這些美麗的藍色花。那是比背后的潔凈深邃的天空更深的藍。眼前有兩種龍膽，花朵大的那種我認識，華麗龍膽。一簇簇緊挨著，花絲伸出花冠，還頂著紫紅花藥的那種是第一次看見。滿坡都是半球形的墊狀點地梅。它們的花期已過，但那一團團墊狀植株依然顏色蒼綠，綴滿了草坡。在這樣的高度上，植物都改變了形態(tài)。低矮，多毛，緊擠在一起，變成了墊狀。我還發(fā)現(xiàn)了一種開黃花的虎耳草?；ǘ溥€是和別處所見一模一樣。但葉子的形態(tài)卻變化了，變成了厚厚的肉質(zhì)葉，貼著地緊疊在一起，成為植物學(xué)描述中的石蓮葉。

（圖：九月，海拔四千多米的雅拉香波山上還開放著如此纖弱美麗的龍膽花）

第三次停留盤桓的地方，是公路經(jīng)過的山口。山口的路牌上，標志這里的海拔高度是5200多米。我們在山口停好車。到處都是風(fēng)化中的巨大巖石。太陽照耀著，巖石中夾雜的云母與石英碎屑閃閃發(fā)光。雪山仍然隱身于一些青色的巖石山峰后面，不能看見。身旁有一個小湖。雨水不斷把公路路基上裸露的泥土與砂石沖刷到小湖中，那個本應(yīng)碧藍的小湖便混濁了。而在山的那一面，公路盤旋而下的方向，有一個更大的湖，在光線迷離間。山口旁邊的山梁上，有一個移動通訊基站。公路邊停著一輛小貨車。有幾個人在上面，為通訊機站新裝一組太陽能電池板。我想上去看看。爬到半途，卻被意外遇見的植物吸引住了。這個地帶，除了裸露的巖石，植被相當稀疏，但居然還有漂亮的開花植物。先是看見多刺綠絨蒿。然后，看見了形態(tài)跟墊狀點地梅形態(tài)相似的癬狀雪靈芝。多刺綠絨蒿開著一朵朵碩大的藍色花。癬狀雪靈芝那半圓狀球體上開滿的是細碎潔白的小花。用廣角鏡頭，這些花朵在近景里清晰呈現(xiàn)，同時，那些逶迤的遠山，深遠的藍空也得以在背景里呈現(xiàn)。這是屬于高山之山才能得到的視角。這時，那幾個人已經(jīng)完成了工作，從山梁上下來了。我聽見他們互相交談。是幾個四川民工。在這樣走路都難喘上氣來的地方從事著艱苦的工作。我想問他們怎樣得到的這樣的工作。但看到他們被高原陽光烤焦的臉龐，這話沒有出口。

我們在山口一塊巨大的巖石后吃簡單的午餐。說午餐太正式了?；鹜饶c、面包、瓶裝水，都是上山前在超市里買的。我還帶了劇組送到我房間里的幾只蘋果。司機是一個沉默但卻有自己主意的當?shù)夭厝?。我問他，在西藏，修路，蓋房子，到維護或修建通訊基站諸如此類的工作為什么都是外地人來干，當?shù)厝瞬桓墒鞘裁丛颍阂?，不會干？二，不愿干？三，想干，但在競爭中失?。克緳C依然沉默，沒有回答。我所以問這個問題，是因為在香港機場買過一本海外藏人寫西藏的書，沒有看完，到國內(nèi)機場時，就被作為違禁品沒收了。但我記得那本書把內(nèi)陸民工的進入看成西藏動蕩的原因之一。

我提醒自己是來看雅拉香波，但雪山并沒有在眼前顯現(xiàn)。

意料之外，是在這山上看見那么多正在開放的花朵，以此看到了生態(tài)脆弱的高山草甸還生機勃勃。在自然中，可以想起人類文明的消長與命運。在這里，我想起美國人利奧波德的話：“像山一樣思考?！边@種思考當然是一種審美，“如同在藝術(shù)中一樣，我們洞察自然本質(zhì)的能力，是從美的事物中開始的?！钡M入大自然，對于一個現(xiàn)代人，又絕非只是單純的審美。

在我看來，當一片土地上的文明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困境，這個困境在這一兩代人看來，除了泛意識態(tài)的訴求，并不會有真正的解決方案。那么，當看到曾經(jīng)哺育過這個文明的自然界還保持著生機，比起那些與自然一起同歸于盡的文明，由雅拉香波發(fā)源的雅隆河起源的文明，還有一個摧折不算厲害的自然界可以依托，那么，當今天的人們走不出歷史的怪圈，總還可以寄望后來人的覺醒，找到進入現(xiàn)代文明的通路時，這個美麗的自然至少可以為未來的文明選項提供一個堅實的依托。

吃飽了肚子，有那塊高大的巖石擋住了山口那邊橫吹過來的風(fēng)，太陽暖烘烘地照著，我躺在草地上，看著天上的流云，假寐片刻。在海拔五千多米的高度上，自然有點缺氧。閉上眼睛，身子便輕飄飄的，像是在下墜，也像在飛升。我但愿這是飛升。真的是在飛升，在潔白的流云之上，雪峰在眼前出現(xiàn)了，那些千年的積雪，正在陽光下融化，融雪水正歡快地奔向山下寬闊的河谷，從雅隆河，一直奔流到雅魯藏布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