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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死亡故事，在弟弟澤仁朗追心里 滋生了一顆平靜如蓮的心 漢族老師田永濤手里的口琴是一件遺物。 遺物的主人向高原去年今日因為道路塌方去世了。 那是在修建海拔5000多米的果木拉山和日拉山的公路時遇見了塌方。從山南市隆子縣扎日鄉(xiāng)曲松村到玉麥鄉(xiāng)的距離并不遠，中間僅隔著日拉山;從曲松村至玉麥鄉(xiāng)的公路也不算很長，只有33公里的路程。 可是，要翻越海拔5000余米的日拉山談何容易，就算是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徒步都需要七八個小時。果木拉山和日拉山的路況，最初沒有路，后來走的人多了，有了羊腸子細路，再走，就有了騾馬驛道，后來部隊進駐，有了砂石公路。 修這條公路的筑路工人最早是騎著馬去的。 想想吧，在過去20年的冬季里，玉麥通往外界的公路總會被積雪覆蓋，車輛無法駛?cè)搿Ｏ蚋咴瓲恐鸟R，沿著30多公里通向外面的山路走了無數(shù)個來回。 修路工人的帳篷搭建在半山腰，就在修路工人準備收工回到自己的帳篷時，半路上遇見了雪崩，之后是塌方。 塌方像黃河水一樣裹挾著泥沙來了。 在平時日拉山只能見著溝底的一點水，沒一點聲響，此時，雪水漲滿，呼嘯著往下奔涌。 突然，一聲巨響，被洪水裹挾的巨石一下子向山腳奔來。 等修路工人們反應(yīng)過來時，也就是眨眼工夫，他們的帳篷已經(jīng)無影無蹤。 山崩地裂，真是太恐怖了。濃云密布的山頭，不辨方向，甚至對面的人走過來都看不清楚。 塌方將修路工人的對講設(shè)施摧毀，天空瞬間一片黑暗。 濃云密布中，向高原一直沒有走遠，他也不敢盲目走遠。心情稍稍平復(fù)，在雨雪肆虐的聲響中，他聽到了呼救聲，是藏族老鄉(xiāng)。 看著石塊不時從山頂急速滾下，向高原憑借著靈敏的耳朵尋找聲音傳來的方向。他扒著松散的石塊，循著微弱的求救聲，看到一塊石頭砸在一位運送物資的藏民身上。 向高原怎么也不會想到，他會以這樣的方式離開人間，雖然他很早就想到了獻身高原，甚至連名字都叫了“向高原”。 漢族老師田永濤強調(diào)：我目睹了他的死亡，他是在救藏族老鄉(xiāng)時被滾石砸中。在我們將他抬到擔(dān)架上時，他讓我從他口袋里掏出口琴，然后他合上了眼睛。 高原的天嬰兒的臉，說變就變，說天晴就萬里無云。 我們看到剛修好的山路已被沖毀，到處是一片泥濘，被泥石流摔爛成千層餅一樣，扭曲變形，層層疊疊。 所有人看見的青藏高原是美麗的，是神圣的，也是祥和的，但山區(qū)地貌會把這種恐怖無限放大成—種死亡的陰影。雪崩帶來短暫而劇烈的山洪是本次暴雨天氣過程中的主要災(zāi)難。對修路工人來講，用漢語總結(jié)就一句話：“遇到了地質(zhì)災(zāi)害。” 這是不足為怪的現(xiàn)象，總會被人們忽略不計的。也正是這些看起來無害美麗的山谷，溪流，遠遠的崇山峻嶺……它們其實都暗藏殺機，所需要的，只是一場誘因：雪崩和大雨。 俗坡卡當(dāng)村的農(nóng)牧民們不知是哪個帶頭先坐在了漢族老師田永濤身邊，陸陸續(xù)續(xù)的人都席地而坐聽他講修路工人的故事。 嗨，俗坡卡當(dāng)村的老鄉(xiāng)們，你們挖蟲草時在高山頂上，從那里看高山的低洼部位，公路要繞著深陡谷底盤山而上，那些山谷不一定是水沖而成，但水沖一定會形成山谷。 風(fēng)吹石頭跑，四季不長草，一步三喘氣，夏天穿棉襖。災(zāi)難就在山谷口上等著，向高原的樣子我還記得，一口口白氣從他嘴里冒出來，嘴唇和臉頰都成了深紫色，工區(qū)長和工友們使勁喊他，他只是眨眨眼，艱難地用手指指嘴，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大家圍上去，每一個目睹者都流下了熱淚。他拉著工區(qū)長的手要把馬留給工區(qū)長。向高原的馬，一匹叫做“白龍馬”的蒙古馬，在他的主人去世后，成為你們父親的坐騎。常常，你們的父親不是坐在它的背上，而是牽著它并排著走，就像挽著他的好兄弟向高原在散步。 哥哥澤仁朗結(jié)和弟弟澤仁朗追想起來了，他們曾經(jīng)騎過那匹馬，是父親騎馬回到道班養(yǎng)護站的日子里。馬上的工區(qū)長扎西旺杰把半拉衣袖掖在褲腰里，強壯的胸脯和臂膀在夕陽下閃著青銅的光輝。 工區(qū)長扎西旺杰看見迎接他的孿生兒子時，他下馬把他的雙胞胎兒子抱上馬背，他倆騎在馬上，那匹叫“白龍馬”的馬高昂著頭，刨著蹄子打旋。 難得父親有這樣的好心情。他們倆利用父親換班的日子出來“卓卓”（踏青）散心，父親說：“這匹馬是我的兄弟，讓它帶你們走吧。” 白龍馬拖著哥哥澤仁朗結(jié)和弟弟澤仁朗追離開道班養(yǎng)護站，他們回頭時已經(jīng)四顧茫茫了。馬放慢了步子，馱著他們走到遠處的那個烽火臺下，那其實只是一個傾頹的土堆。哥哥澤仁朗結(jié)和弟弟澤仁朗追上次為了掏鳥蛋曾經(jīng)到過這個土堆上，站在土堆前，哥哥澤仁朗結(jié)和弟弟澤仁朗追還爭論過一道切西瓜的數(shù)學(xué)題。 弟弟澤仁朗追說：“三刀切7瓣，吃完剩下8塊皮，怎么切？” 身后的弟弟澤仁朗追看著緩緩回頭時哥哥澤仁朗結(jié)的那張羊血臉，突然覺得那是一張詭異多端的臉。 這時候月亮升到中天了，媽媽桑吉卓瑪從道班站廚房回到了家中。夜晚，窗前燈影漸明，窗內(nèi)漫起低沉悠遠的誦經(jīng)聲，遠處的經(jīng)幡獵獵作響，拂過山腰處寺院厚厚的高墻。 姐姐央金突然想起媽媽夜里要煮奶茶，那兩只奶茶壺還殘留著動物血和毛，她下意識丟下哥哥澤仁朗結(jié)和弟弟澤仁朗追往屋里跑，誰也不知道姐姐發(fā)現(xiàn)了什么，或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姐姐央金的行為驚得漢族老師田永濤張大了嘴，看著旋風(fēng)一樣離去的央金，反倒忘記了該講什么。 一個老邁的俗坡卡當(dāng)村牧民，朝這邊走來，在道班站草坪的石頭牙子上，有兩只倒扣著的土紅色的碗。路遇另一個牧民，他們在說著什么，風(fēng)讓幾步之外的漢族老師田永濤、哥哥澤仁朗結(jié)和弟弟澤仁朗追什么也聽不見，他們的聲音仿佛是被頭頂遮住他們臉的方形帽子折斷了。 哥哥澤仁朗結(jié)和弟弟澤仁朗追正想道別回家睡覺，那兩個牧民突然又走近了他們。那是兩張難忘的臉：一張像褐色的巖石，布滿了歲月的刀痕;一張空洞而茫然，眼睛似乎已經(jīng)失明。8D556B0E-65DB-4229-80D4-99234049B42D 其中的一個牧民希望自己的孫子來道班站上學(xué)讀書，另一個則手搖轉(zhuǎn)經(jīng)筒喃喃自語。 漢族老師田永濤不假思索就答應(yīng)了，他希望更多的藏族兒童說漢語。月光下的人影沉靜、安詳，令弟弟澤仁朗追覺得看見的是遠古生命的化石。一切又恍若隔世，像一幀泛黃的老照片。一個道班站工人死亡的故事，此刻弟弟澤仁朗追心里滋生了一顆平靜如蓮的心，清澈而滿足，他想以后如果爸爸想打我們，那就打我一個人吧，爸爸打人的手掌是溫暖的安撫。 漢族老師田永濤走到牧民中間，“褐色的巖石”樣的牧民立刻同時伸出兩只手掌，一把握住了他表示感謝。 漢族老師田永濤撫摸著這么寬厚的手掌，這么粗大的骨節(jié)，這么虬曲暴跳的血脈，堅硬卻又溫暖地，緊緊握住了說：“歡迎更多的藏族小朋友來俗坡卡當(dāng)村道班小學(xué)念書?！?/p> 俗坡卡當(dāng)村“褐色的巖石”臉的牧民說：“你從哪里來？” “黃河邊?！?/p> 漢族老師田永濤沒有說得太具體，他想，太具體他們也不知道。 “山西？河南？” 俗坡卡當(dāng)村“褐色的巖石”臉的牧民抓緊田永濤的手用力一抖： “全都是黃色的水和綠色的山？” “是的?！?/p> “黃色的水？” “是的?！?/p> “很多很多大房子？” “是的?！?/p> “很多很多樹和花？” “是的?！?/p> “香巴拉?！?/p> 那位搖著轉(zhuǎn)經(jīng)筒喃喃自語的牧民忽然停下來咕噥了一聲。 俗坡卡當(dāng)村“褐色的巖石”臉的牧民說：“我們都沒有去過。我要讓我的孫子讀書去長花長草的香巴拉?！?/p> 搖著轉(zhuǎn)經(jīng)筒的俗坡卡當(dāng)村牧民微微仰臉，瞇起眼睛看著遠處：“那里有很多人來西藏修過路?！?/p> 他們的語氣平和，似乎感謝和高興中還有一點點幸福。 漢族老師田永濤說：“我很高興你們說我的家鄉(xiāng)是香巴拉?！?/p> 漢族老師田永濤的心里知道，一個物質(zhì)的“香巴拉”一切都是有限的，根本不可與向高原信仰中的香巴拉同日而語。向高原為了后者奉獻出一生，他靜靜地像倒扣的碗一樣席地坐在果木拉山和日拉山澄澈的陽光下，白雪罩頂?shù)纳巾敚咨镍B翱翔，滿山彩色的經(jīng)幡，他應(yīng)該早已解脫了塵世的苦惱，心靈面對的早已是他永生的香巴拉。 香巴拉，向高原心里的香巴拉問候。 11. 弟弟澤仁朗追的屁股已經(jīng)被 父親揍得像棉花一樣 夏日，星期天的傍晚，一匹馬嘶叫著隨風(fēng)奔來。 哥哥澤仁朗結(jié)捂住耳朵，害怕這種幻覺之聲撞擊心肺，雖然希望爸爸回來，雖然爸爸已經(jīng)三個月沒有回家了。但是他不喜歡看爸爸的怪模樣。他無法說清楚他的感受，就像他不能對著弟弟澤仁朗追說出心里的感受一樣。 確實是父親扎西旺杰回來了。 父親扎西旺杰瘸著一條腿回來了。 父親的瘸腿增添了道班站養(yǎng)護工人對他的議論： “扎西旺杰在修路時壞掉了一條腿。” 哥哥澤仁朗結(jié)和弟弟澤仁朗追回到家中，正巧漢族老師田永濤來訪，就要放暑假了，漢族老師田永濤希望暑假中學(xué)生們上雪山去給養(yǎng)護工人唱贊歌去 。 坐在飯桌邊昏暗光影里的父親對漢族老師田永濤說：“你看，這桌子看起來是直角正方形的吧，其實，他是直角長方形的?！?/p> 父親葫蘆里賣了什么藥？ 哥哥澤仁朗結(jié)和弟弟澤仁朗追坐在離父親一定距離地方認真讀書。其實心思都沒有放在字上，他們想聽父親到底要做什么，如果不夠警覺，父親的巴掌可不是吃素的。 漢族老師田永濤用手指頂了一下鼻子上的眼鏡，說：“嗨，工區(qū)長，這不是什么秘密，是視覺問題。” 父親扎西旺杰說：“你知道嗎？記憶也是彎曲的。想到那個人，我心里就難過。” 他們彎曲的記憶中那個人是修路工人向高原。 父親扎西旺杰說：“暑期就不放假了，你的提議很好，讓學(xué)生們排練節(jié)目，到時候去慰問修路工人，讓他們從小就知道修路難，難于上青天。春天不長草，氧氣吃不飽;終年雪不斷，四季穿棉襖。” 談話就這樣結(jié)束了。 媽媽桑吉卓瑪煮了羊肉，姐姐央金買了酒，父親要和漢族老師田永濤、幾個道班站留守工人喝酒。哥哥澤仁朗結(jié)和弟弟澤仁朗追是不敢坐過來的，喝酒期間父親會問漢族老師田永濤一些關(guān)于他們倆學(xué)習(xí)的問題，還有那個漢族老師田永濤講的聽父親話的桑珠的故事，這個故事對他們倆兄弟有什么啟示？這些都是哥哥澤仁朗結(jié)和弟弟澤仁朗追猜中并且需要回避的。 父親扎西旺杰說：“你們倆去河里抓魚吧，也好犒勞你們的老師。但是，你們不能騎馬，草地上有許多老鼠洞，小心馬蹄踩空?！?/p> 總算是脫蛹而出。兩兄弟提著姐姐央金取來的舊水壺一溜煙跑了。 路過燒陶能人朗杰曲扎的家門前，他們希望看見次央，但是什么也沒有看見，只看見了用石頭壘起的燒陶爐，黑糊糊裸露在那里。 既然是爸爸指令抓魚，太好了，也最符合他們的心意，因此他們不敢停留直接奔往河邊。 兩兄弟分開及膝高的高茂野草脫掉鞋子蹚入溪水，站在流動的溪水中，腳旁溪水邊是耀眼的陽光。有小魚興奮地躥游著，碰撞著，無數(shù)或大或小、或斷或連的卵石，有的凸出水面，將溪水分割成無數(shù)不規(guī)則的局部，或是一洼，或是一池，或是一攤，或是一窩，除去主干道在急速流動外，其余都是不規(guī)則的安靜。 哥哥澤仁朗結(jié)找到一塊他可以舉起的大河卵石，狠命地砸向深水處，如果里面有魚，大多會被震暈而自己漂出來。當(dāng)然，也有些魚是不會自己漂出來的，所以每次錘完后，還是要把石頭翻開確認下。 一條魚都沒有震暈，也許是剛下過雨，雨滴對地面具有很強的沖刷能力，會將沒有植被覆蓋的泥土及泥沙帶進水里，魚吃飽了肚子，大都懶洋洋躲到了深水處。8D556B0E-65DB-4229-80D4-99234049B42D 那就再來一次吧，石頭濺起的水花打濕了兩兄弟的衣褲，可是漣漪散開依舊沒有看見震暈的魚。哥哥澤仁朗結(jié)無奈地望著遠處，結(jié)果又看見了草地上的老鼠。他們看見的老鼠也許因為常年生活在地下，看上去是白褐色的毛皮，甚至像剛出生的小羊羔。 去逮老鼠吧。 心不在焉的弟弟澤仁朗追仰著高高的脖子看什么，哥哥澤仁朗結(jié)也仰起脖子去搜尋，原來是一只鷹。牧民說，鷹從來不吃死了的獵物，它的所有獵物都要是自己擒來活生生的食物。鷹天生有敏銳的視力，在高速飛行當(dāng)中，他依然能夠快速、準確地發(fā)現(xiàn)地面上的小動物，并用鋒利的爪子和嘴捕捉它們。 陽光讓朝上看的眼睛無法睜開，但是，還是能夠看見了鷹的翅膀鑲上了金邊。風(fēng)吹動腳面上的河水，水流走時在腳下咕嘰著，很有張力。這時，他們倆發(fā)現(xiàn)草地上的老鼠窸窣著不逃竄，也不動。 鷹盤旋得過分悠然自得，突然俯沖而下，蜻蜓點水似的在地面蹬了一下，地上，那只活潑的老鼠就不見了。 緊接著一股徹骨的涼意直沖弟弟澤仁朗追的天靈蓋，涼爽的同時，免不了齜牙咧嘴，突然涼颼颼的風(fēng)掠過，還沒有等他反應(yīng)過來，鷹再一次俯沖入水面，一條大魚騰空而起。幾聲野鳥的叫聲打破山谷的沉寂，仿佛劃開了砂土和山巒，聲音在開出的通道里飛速滑去，撞在世界堅硬末端的空氣中碎成塵埃。 鷹尖叫著，草地上老鼠亂竄，他們倆看呆了。 哥哥澤仁朗結(jié)和弟弟澤仁朗追提著舊銅壺離開河面，站在一塊地勢最高而又平緩的地方，浩瀚無垠的曠野荒原上，那些行進途中所常見到的小動物中，除了灰尾巴的高原兔以外，要算那數(shù)量極多的高原老鼠了。 老鼠的尾巴，非常短，隱沒在體毛內(nèi)不易看見的小尾巴，在奔跑中露出來，它們被鷹嚇破了膽。 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讓弟弟澤仁朗追發(fā)現(xiàn)了，他看到幾只鳥在一些老鼠的洞穴口附近活動，有時還看到個別鳥雀在洞穴中進進出出，似乎是與老鼠同居一室。 弟弟澤仁朗追不知道，這就是“鳥鼠同穴”。 在漢族流傳至今的古書中，如公元前四五百年孔子編修的《尚書》中的《禹貢》、西漢司馬遷編寫的《史記》中的《夏本紀》及成書于戰(zhàn)國末年和秦漢過渡時期的《山海經(jīng)》中的《西山經(jīng)》等書中都曾提到過“鳥鼠同穴”。 文獻記載了最早的名山之一就是“鳥鼠山”（《山海經(jīng)》中稱“鳥鼠同穴山”），只是書中記載它的地方不在西藏，在甘肅。 漢族人寫的圖書中還寫到了，有一種叫鵌的小鳥雀入住在三四尺深的一種叫鼵的“鼠洞”里，而且鳥雀住在洞前，“鼠”住在洞內(nèi)深處。 為什么是老鼠和鳥同住？是因為草叢稀少的空曠高原上，一些鳥雀利用鼠兔遺棄的地下洞穴來躲避烈日的暴曬或雨雪、風(fēng)雹的襲擊，甚至還可能借用這些廢棄洞穴來產(chǎn)卵育雛，以避免鷹、狐等天敵的危害。 對老鼠來說，鳥雀們的驚鳴叫聲也是某些天敵來臨的警報信號，可讓它們及時逃遁，可謂互相利用，共同獲益。為什么要去傷害那些魚呢？它們在小河里自由自在多好？假如媽媽知道了，不知道要念多少遍六字真言。 兩兄弟連一條魚尾巴也沒有抓上。 哥哥澤仁朗結(jié)有些激動，偷偷掃了一眼弟弟澤仁朗追。他的眼神像狐貍眼睛一樣怪異。弟弟澤仁朗追心里還回憶著剛才鷹的雄姿，他此時只想唱歌，胸腔里蓄滿了難過，無法排泄，就因為哥哥澤仁朗結(jié)比弟弟澤仁朗追多出生20分鐘，哥哥澤仁朗結(jié)就戴著長兄的面具指揮自己，說心里話，他此刻是不情愿抓魚的，就是想對抗。 弟弟澤仁朗追勇敢地從草地上回到溪水中，高高昂起頭朝著天空皺著眉頭唱： 一個個海石子，一個個撿起來; 雙雙海石子，雙雙地撿起來; 三三海石子，三三地撿起來; 四四海石子，四四地撿起來; 齊家哥哥，狗的屎， 丹真哥哥，馬脖子。 手握手，握“勒斯！” 一個個海石子，一個個撿起來; 雙雙海石子，雙雙地撿起來; 三三海石子，三三地撿起來; 四四海石子，四四地撿起來。 劃叉叉，叉“勒斯！” 抓不到魚就抓不到吧，反正挨打的是弟弟澤仁朗追，不會是哥哥澤仁朗結(jié)。弟弟澤仁朗追的屁股已經(jīng)被父親揍得像棉花一樣。想到這里哥哥澤仁朗結(jié)哈哈大笑，澤仁朗追在故意躲避我，可是他居然不知道永遠不是我的對手。 哥哥澤仁朗結(jié)大聲喊：“澤仁朗追，你永遠當(dāng)不了班長，你的對抗是無用的。順便說說，你不相信嗎？這不重要，老爸的拳頭已經(jīng)認識了你的屁股?！?/p> 破天荒，弟弟澤仁朗追沒有和哥哥澤仁朗結(jié)說話，提起舊銅壺甩手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情愿讓父親打爛屁股也不想陪伴身邊這個人。 “請你把銅壺留下！” 身后傳來哥哥澤仁朗結(jié)的喊話。 弟弟澤仁朗追放下舊銅壺，頭也沒有回一下。 走到燒陶能人朗杰曲扎的房屋前，弟弟澤仁朗追獨自坐在燒陶爐的矮墻上。感覺大地的脈動，傾聽土地的呼吸，感想向高原飄蕩的靈魂，有些道理他還不能夠明白，他想： 我會當(dāng)班長，也會明白！他用手拂去頭發(fā)上的汗珠，沖著俗坡達拉雪山方向打了個巨響的噴嚏。 12. 長路迢迢無盡頭，一川碎石大如斗 哥哥澤仁朗結(jié)提著舊銅壺搖蕩著走在回道班養(yǎng)護站的土路上。 他的頭出奇疼，風(fēng)折磨著眼球，接著是一連串的噴嚏。河水打濕了他的衣裳，鞋子也濕透了，手掌上被河卵石擰出了血泡，他有點無精打采，也許真是感冒了。 路過燒陶能人朗杰曲扎的房子前，他看到了次央。 次央的笑臉如花，她看見了走來的哥哥澤仁朗結(jié)，說：“你是哥哥澤仁朗結(jié)，還是弟弟澤仁朗追？” 哥哥澤仁朗結(jié)說：“你想見到哥哥澤仁朗結(jié)，還是弟弟澤仁朗追？” 次央說：“反正你們兩一模一樣。”8D556B0E-65DB-4229-80D4-99234049B42D 哥哥澤仁朗結(jié)連著打了幾個噴嚏想了想說：“是一模二樣。” 次央開始笑著說：“你難道生病了嗎？鼻涕像水珠子亂飛?！?/p> 哥哥澤仁朗結(jié)擦了擦鼻子，問道：“如果暑假不放假，你愿意和我一起演個節(jié)目嗎？我們一起去慰問雪山上的修路工人，去給他們唱贊歌去?！?/p> 次央說：“請告訴我，”鼓起勇氣繼續(xù)問一個問題，“用什么方式才能認出你是哥哥澤仁朗結(jié)？” 哥哥澤仁朗結(jié)說：“一個喜歡說話，一個不喜歡說話。一個當(dāng)班長，一個當(dāng)不了班長?！苯舆B又打了幾個噴嚏，他拖長了聲音，用一種可笑的感冒堵塞鼻子的聲音，皺著眉看著次央用彎回的手指著自己的鼻子：“我是喜歡說話的班長?！?/p> 次央驚訝地看著哥哥澤仁朗結(jié)：“班長感冒了?！?/p> 哥哥澤仁朗結(jié)抽泣了一下，突然問：“知道貓為什么不會飛嗎？” 次央搖搖頭。 哥哥澤仁朗結(jié)說：“如果它們會飛，會把鳥吃光?！?/p> 次央皺著眉毛說：“貓可以吃老鼠，老鼠遍地都是?！?/p> 哥哥澤仁朗結(jié)說：“知道人為什么不會飛嗎？會飛的人不會逮老鼠，除非是班長澤仁朗結(jié)?！?/p> 次央仰起臉天真地說：“我看見過飛機，父親說，那里面有人，人會飛?！?/p> 哥哥澤仁朗結(jié)說：“我們的節(jié)目就演天上飛的是什么?！?/p> 天上飛的是什么？鳥兒還是云朵？ 次央一臉通紅地充滿了想象，然后看著眉毛呈三角形，鼻子掐得通紅，頭發(fā)被風(fēng)揉得蓬亂的哥哥澤仁朗結(jié)，突然腦仁子里就出現(xiàn)了弟弟澤仁朗追，他們多么一樣啊。 “你是弟弟澤仁朗追的另一半兒。” 哥哥澤仁朗結(jié)想，為什么怎么都繞不開弟弟澤仁朗追呢？于是便不說了，踢踏著腳步，打著噴嚏往道班養(yǎng)護站走。 抓魚對哥哥澤仁朗結(jié)和弟弟澤仁朗追來說是一件認真事，對父親扎西旺杰則是讓他們離開的托辭。 此時屋子里又聚集了許多道班站養(yǎng)護工人，姐姐央金和媽媽桑吉卓瑪陀螺一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哥哥澤仁朗結(jié)看見弟弟澤仁朗追靠窗坐在地上聽里面人講故事，他很氣憤，這個中途離開的家伙居然學(xué)會了不聽哥哥的話。 因為打噴嚏，無奈中自己便也找了靠門稍遠的地方坐下來。兩個人突然有了隔閡，互相不想看那張和自己一樣的臉。 扎西旺杰渾厚的聲音鐘聲一樣響起： 當(dāng)送信人央宗獨自駕駛著郵車上路的時候，雨夾雪撲面像潮水似的涌來涌去。如果你是在晴天出發(fā)，青藏高原會給你一個神秘的暴風(fēng)雪天氣。 這是央宗一個人的山路，長長的郵路讓他看上去格外孤單。 高原長途的運輸常常以車隊的方式進行，最少是雙車同行，以使漫漫長路可以相互照應(yīng)，但郵件的車卻做不到。往返一個星期的路程，有時僅僅只為了一個郵袋。但只要有郵件，就沒有理由不出車。 央宗的郵車走到雅拉香波雪山山口時，塌方的山路阻擋了他的車輪。那個郵袋上的寄信地點是西藏民族大學(xué)，收信人是曲松縣羅布沙鎮(zhèn)羅布扎西收。羅布扎西考上西藏民族大學(xué)了，這是天大的好事，郵袋里藏著羅布扎西的好運氣。 可是，雅拉香波雪山道路塌方阻擋了送信人央宗前進。 郵車走到雅拉香波雪山海拔5000米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前一天暴發(fā)的山洪帶來了泥石流，通往雅隆河谷的山口上塞滿了大得嚇人的山石，在車燈的照耀下一片猙獰。 等央宗意識到危險時，郵車已經(jīng)無法前進，車子已經(jīng)陷入亂石的夾縫。央宗決定棄車從小路來此溝下4500米處，由此前往曲松縣。別小看雅拉香波雪山下的濕地上湖面約250米高度，因缺氧，小路行走的人不是修路工人，就是每年僅有季節(jié)性居住的少量牧民以及挖蟲草的人。 夜里的溫度降到零下四十度以下。央宗不知道自己能否活到天明，他求救修路工人，他唯一能祈求并得到幫助的，只有我這個道班站領(lǐng)導(dǎo)。 央宗和我說：“如果他凍死在雪山上，一定要把羅布扎西的錄取通知書送到松縣羅布沙鎮(zhèn)。一個人如果想從高處看到遠處，只有求學(xué)的路可以改變他的命運?！?/p> 窗戶下的弟弟澤仁朗追聽到這里的時候，看了一眼依門坐著的哥哥澤仁朗結(jié)，父親說話的口氣和哥哥澤仁朗結(jié)是一樣的。但此刻的哥哥澤仁朗結(jié)似乎睡過去了，又似乎很冷，全身在發(fā)抖。 父親扎西旺杰似乎在講他的斷腿故事。父親大口喝下一碗青稞酒，所有的話都在酒里，媽媽桑吉卓瑪釀造的青稞酒把屋子暖透。 工區(qū)長扎西旺杰繼續(xù)講：修路工人的本事在此刻發(fā)揮了作用，哈，我指揮修路工人連夜清障，一直到快天亮的時候，央宗的郵車才瘋狂地穿過那片泥石流區(qū)，跑到對面的公路上。但是，我十分擔(dān)心央宗，一直騎著白龍馬在后面尾隨他。走了沒有多久，又一片泥石流出現(xiàn)了。長路迢迢無盡頭，一川碎石大如斗。茫茫天地間除了我們和白龍馬，連一絲生氣也聞不到。然而，在我和央宗近乎絕望的時候，忽然在公路那邊的干溝里見到一個白色的大包。那竟是一大捆羊皮。 這捆顯然是從運輸車上掉下來的羊皮使我們在雅拉香波雪山谷口上看見了希望。我們倆費力地從谷口抬上羊皮，等待尋找羊皮的人到來。 果然，一輛車燈照過來，車上下來一些人，他們開始清理泥石流，幾個人據(jù)說已經(jīng)饑渴了一天。央宗把車上所有的干糧和水都給了他們，當(dāng)然包括羊皮。 當(dāng)我們走過塌方地段時，我決定和央宗一起坐車去往曲松縣，我打了白龍馬的屁股一下，要它調(diào)轉(zhuǎn)頭回營地。一匹懂人性的馬，它用前蹄刨了刨地面，然后轉(zhuǎn)頭飛奔而去。 大風(fēng)在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止息。朝陽升起，在森嚴的雪峰和神秘的藍天之間，彌漫著一片金碧輝煌的光彩。路邊不遠的漫長隆起的坡上，我們藏族人祭神的嘛尼堆穆然肅立，從嘛尼堆頂上向四面八方散開的七彩的經(jīng)幡四處飄動。在嘛尼堆下向上仰望，湛藍的纖塵不染的天頂，一顆又一顆幾乎伸手可觸的星星，粲然地閃著金子一樣的光芒。 你們見過乃東的黎明嗎？8D556B0E-65DB-4229-80D4-99234049B42D 一座金色的雪峰傲立在南方的天際，所向披靡、勢不可擋。雅拉香波雪山，它在我們車行的路途，一座擁有極高神圣地位的神山，它的山體是黑巖與白雪交錯分布，陡峻程度近乎垂直，似一堵雄偉的高墻。它是喜馬拉雅山脈北麓上一座孤立的大山，海拔6636.8米，山上的冰雪融化成了雅礱江，在澤當(dāng)匯入雅魯藏布江。 雅拉香波雪山下，一汪不大的祖母綠的湖水出現(xiàn)，白色沙灘連接著數(shù)條細細的流水。河道沿岸就是西藏人的發(fā)祥地之一，雅拉香波也是雅礱河的源頭。在河谷開闊的土地上，誕生了西藏人歷史上第一位贊普、第一塊農(nóng)田、第一座宮殿、第一座佛堂、第一部經(jīng)書…… 父親扎西旺杰是有表演天分的，他手舞足蹈。他講的故事渲染得周圍一片唏噓，連弟弟澤仁朗追都在迷糊中想站起來，他看到哥哥澤仁朗結(jié)瑟瑟發(fā)抖，已經(jīng)先他站起來了。 屋子里的人們喊：“來，我們舉杯，為雅拉香波雪山干杯！” “為西藏公路干杯！” 13. 幸福是一個答案最多， 多到可以無限成為天上的星星 父親扎西旺杰的腿講到現(xiàn)在還沒有瘸掉，修路工人們的酒已經(jīng)喝到火候。 哥哥澤仁朗結(jié)和弟弟澤仁朗追提著心等父親的好腿變成壞腿有點心焦，又不能表現(xiàn)出迫切的愿望。 屋子里吃喝的人們已經(jīng)忘記了他們，姐姐央金悄悄從屋子里取出兩塊青稞餅遞給他們，如果不是想聽到結(jié)果，哥哥澤仁朗結(jié)此刻就想去摳雞屁股，去吃軟蛋，像泡泡糖一樣的軟蛋，一嘟嚕下肚子的瞬間有吃進一只鳥的快樂。 父親扎西旺杰繼續(xù)賣關(guān)子。在眾多的人聲中，他的聲音像攜帶了擴音器。他繼續(xù)講： 我們開著郵車到達曲松縣羅布沙鎮(zhèn)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晚上。我們餓得已經(jīng)精疲力竭。 如同我的兒子考上了大學(xué)，我要有這么一個兒子該有多幸福啊。你們常常討論什么是幸福，幸福是一個答案最多，多到可以無限成為天上的星星。但是，好像幸福的答案又最少，少到幾乎是零的問題。 不同的人和同一個人在不同的時間，面對相同的際遇和不同的情境會有絕對相同和截然相反的幸福經(jīng)驗。 扎西旺杰繞口令一樣的說話方式，使全屋子里的人大笑起來，笑聲震得屋頂子沙沙作響。 誰都可以炫耀自己到手的東西，又誰都可以抱怨自己從未得到東西。對羅布扎西一個只有爺爺奶奶，沒有爸爸媽媽的孤兒來說，考上大學(xué)就是直接上了高速路。 扎西旺杰的臉沖著漢族老師田永濤說：“你們漢族人那里，在今天會有許多人因為太有錢發(fā)愁，哀嘆自己窮得只剩下了金錢。這當(dāng)然不會是真實的悲傷。真實地為擁有金錢而悲傷的人我見過。” 有一年夏天，在拉日曲采金的人被山洪圍困，在救援沒有到來之前的日子，那里的一塊糌粑要一塊同樣體積的沙金塊交換。你們別不相信，金子裝進肚子里是要死人的，人的腸胃里只需要糌粑。在最后的時刻，餓得奄奄一息的采金人懷揣沙金是沒有價值的。饑餓像鋼針一樣扎進身體時，連這樣的交換也沒有了可能。那時候，只擁有沙金塊的人是不幸的。擁有糌粑的人才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常年做投遞工作的央宗，雖然在他投遞的工作中對每個村每戶人家姓什么，叫什么都了如指掌，但在松縣羅布沙鎮(zhèn)就沒有一個叫羅布扎西的。當(dāng)時看到是錄取通知書，想到高原偏遠山區(qū)的孩子上大學(xué)不容易，更何況是到西藏民族大學(xué)上大學(xué)，我們就在松縣羅布沙鎮(zhèn)挨家挨戶地問，挨家挨戶地找。羅布沙鎮(zhèn)有120戶人家，直到央宗問到第100戶人家時，才找到羅布扎西這個人。一個黑廋的男孩子，他站在我和央宗面前，當(dāng)聽到他被西藏民族大學(xué)錄取時，他的心四分五裂，他甚至不會笑，也不會哭，傻傻地望著我們倆，我想羅布扎西的心一定是飛出了眼睛，從天而降的幸福，讓他不知所措。他的所有表情在冷不丁的一聲大喊中擊破了頭頂?shù)脑贫洹?/p> “我真的錄取了嗎？” 央宗揪了揪羅布扎西的耳朵，高興得眉毛都在跳動：“你的理想，就是你的宮殿。” 為央宗找到羅布扎西高興時，我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間自己的一條腿瘸掉了，反倒成了一個謎。 瘸掉的腿應(yīng)該住進醫(yī)院?？墒俏业男蘼饭と诉€在雅拉香波雪山上，我是他們的領(lǐng)導(dǎo)，哈哈哈，領(lǐng)導(dǎo)的權(quán)利讓我必須回到工作崗位上去。這條腿就自己沒有原則地長錯了位。就這樣，我成了瘸子。一個修路工人變成瘸子等于是貼上了幸福的標簽，可以不用干重活了。 和央宗兄弟比，我這條腿就是幸福腿。 有路的地方郵遞員騎自行車，沒路的地方用馬馱著郵件，自己牽著馬走路，他的投遞范圍有一個鄉(xiāng)政府，六個行政村，兩座寺廟。央宗用雙腳和雙手磨出了自己的郵遞路。雅拉香波雪山，從前全是坑洼不平的石頭。冬天冰雪覆蓋、雨天泥濘難行。一年四季央宗只能背著郵件一步一步艱難地往上爬，僅這一趟郵路來回就要一兩天時間。 扎西旺杰抬起腿讓眾人看，并且在地上一瘸一拐走了兩下子。像一個功臣在炫耀他的軍功章。 媽媽桑吉卓瑪手里捏著糌粑，心酸得直掉眼淚。怕眼淚掉進糌粑，扭過臉用圍裙輕輕掐一下眼睛和鼻子，再看自己的丈夫扎西旺杰時，眼睛像水洗過一樣明亮。 修路工人生存的情境是悲慘的，一個修路工人妻子的幸福，就是嫁給了一個辛酸的修路工人。 父親扎西旺杰沖著門口喊：“澤仁朗結(jié)，澤仁朗追，你們抓來的魚呢？” 哥哥澤仁朗結(jié)鼻子癢得想打噴嚏，退后一步讓弟弟澤仁朗追先到父親面前。父親扎西旺杰以為先進來的就是哥哥澤仁朗結(jié)。父親扎西旺杰指著先進來的兒子的腦門說：“你這個小壞蛋，喜歡耍小聰明的小滑頭，你讓我每次都無法抓住把你打個明白，這下好啦?！?/p> 父親扎西旺杰舉起手似乎要動手了，弟弟澤仁朗追沒有動。站在后面，真的哥哥澤仁朗結(jié)看到父親要動手了，回轉(zhuǎn)身一溜煙兒甩著清鼻涕跑掉了。 14. 故事的好處就是講著過去的故事， 明白著當(dāng)下的道理 父親扎西旺杰輕輕放下手說：“你變得有出息了，有出息的人就是面對一切，不逃避責(zé)任。難道當(dāng)了班干部就明白了道理？當(dāng)班長就是領(lǐng)頭羊。暑假，你要配合老師好好排練節(jié)目，然后你們?nèi)パ爬悴ㄑ┥缴辖o修路工人唱贊歌去?！?D556B0E-65DB-4229-80D4-99234049B42D 澤仁朗追仰起頭想說他不是澤仁朗結(jié)。可是為什么要說不是呢？此刻是在父親的懷里，從來沒有過的關(guān)懷，澤仁朗追希望父親的關(guān)懷持續(xù)到明天早上，在父親離開俗坡卡當(dāng)村去往雅拉香波雪山之前，父親的溫暖是天上的彩虹。 父親扎西旺杰又說：“老師，你給我們講講古藏文中寫雅拉香波雪山的故事吧?！?/p> 漢族老師田永濤是道班站最有學(xué)問的人，他的臉頰因酒精刺激變得通紅。 弟弟澤仁朗追發(fā)現(xiàn)姐姐央金看漢族老師田永濤的樣子和往日不一樣，眼睛像葡萄剝了皮似的水汪汪。 漢族老師田永濤說：“古藏文中記錄'雅拉香波，乃最高之神。在苯教的古老傳說中，雅拉香布在'世界形成之九神山中排第二，僅次于神山之父沃德貢杰雪山。雅拉香波的山神叫做斯巴大神雅拉香波，意思為'人神香波，居住在雅隆河谷的雅拉香波山之上。吐蕃的第一位贊普就曾住在這座神山的腳下，所以，這位神賜王位的贊普又叫做吐蕃君主之神?！?/p> 所有人停止喝酒，希望漢族老師田永濤繼續(xù)往下講。 漢族老師田永濤繼續(xù)講： 雅拉香波山神是所有居住在雅隆河谷境內(nèi)的山神、護方神和土地神的首領(lǐng)。他的軀體白如海螺、身穿白色衣服并常化身為獸形。他常帶著一支有絲織小旗的短矛和一柄水晶劍，坐騎則是一只白色的、如同一座山大小的神牦牛，嘴和鼻孔里不斷地噴出雪霧。傳說，當(dāng)蓮花生大師降服五長壽女神來到雅拉香波山附近的時候，雅拉香波山神發(fā)出暗雷偷襲蓮花生大師，但未能成功，所以他更加的憤怒，化為威猛的大獸白牦牛來威嚇蓮華生大師。 那是一場世紀大戰(zhàn)。只見如大山般的白牦牛，發(fā)狂地弄塌了所有的山巖，并堵斷了一切險路，要使蓮花生大師無處可走?？谥袊姵霰鶜忪\靄如降下雪霧一般，雨雪紛紛使人睜眼不見路途?？墒?，蓮花生大師卻安詳?shù)貜难g取下了金剛杵，揮手刺向山巖，立刻將山巖穿成一個大洞，悠閑地從巖洞中穿過了大山，由于這個緣故，所以，我們修路工人所修此路就叫金剛洞路。 噢—— 一片唏噓和驚嘆聲響起。 父親扎西旺杰破天荒撫摸著弟弟澤仁朗追的頭，藏爐里的火鮮活而熱烈地燃燒，火爐上的水壺因為水開了“吱吱”叫。姐姐央金提著暖壺給人們倒奶茶，媽媽捏好糌粑，此刻，又在一旁縫補爸爸帶回來的破舊衣褲。 媽媽的手永遠都不閑著。 澤仁朗追心里的溫暖蕩漾在了臉上。就像無論在哪里看到火，都會有一種美妙的感覺：那是人類的童年，這童年在每一個觀火人身上悄然而逝，這是對野蠻時代的瞬間記憶，那時藏族的祖先曾在篝火旁生息繁衍。 澤仁朗追看到火在所有人眼睛里閃爍，它保護人們不受黑夜的威脅，就如一道屏障，它照亮了所有人能夠彼此快樂相見。 扎西旺杰破天荒抱起澤仁朗追，并讓他坐在自己的膝蓋上，坐在膝蓋上的澤仁朗追想了想自己屁股下的腿應(yīng)該是父親的一條好腿，但是他還是雙腳著地，來自父親的幸福讓他驚慌失措。扎西旺杰用勁抱起兒子，似乎是想讓自己舒服一些： “如果你的弟弟澤仁朗追在，我這條壞腿是承受不住他的重量，從來不知道跑的人也學(xué)會了逃跑，一定是你給弟弟澤仁朗追做了一個壞榜樣。告訴爸爸，你想聽什么故事，我讓田老師講給你聽。故事的好處就是講著過去的故事，明白著當(dāng)下的道理?！?/p> 澤仁朗追趁此機會說：“老爸，我想聽文成公主的故事?！?/p> 扎西旺杰驚訝得煙嘴都掉在了地上，“當(dāng)了班長就是不一樣，升華了?！睕_著姐姐央金說：“去喊你小弟弟澤仁朗追一起來聽?！?/p> 姐姐央金看著田永濤，有點依依不舍走出了家門。偌大的道班站，去哪里尋找呢？去哪里找澤仁朗追。 澤仁朗追從父親的懷中走到姐姐央金身邊踮起腳尖附耳小聲說：“他一定在道班站的廚房里。” 澤仁朗追說罷重新回到父親懷中，父親的懷中是最溫暖的地方，雖然父親的巴掌很響亮。從小到大，父親把自己給了道班站，留給家的日子所剩無幾。 記得有一次兩兄弟和俗坡卡當(dāng)村的孩子們打了架，村民找上門來，父親用巴掌打了他，被打的時候哥哥澤仁朗結(jié)的腳底子安裝了輪子，留下他來接受疼痛。 看著調(diào)皮搗蛋的兒子們，父親沮喪得獨自出門。留在父親身后的弟弟澤仁朗追心里突然涌起了渴望父親抱抱的感覺，他跑出門拼命追趕父親。終于在砂石路上看見了父親，他沖上去將手臂挽住了父親的臂。就在弟弟澤仁朗追喘息未定時，父親卻已不知所措地將臂抽了回去，留給澤仁朗追站在地上不動，眼淚刷刷往下掉。 父親扎西旺杰就是這么一個古板而羞于表達感情的人，他只有和道班站的修路工人們一起時，他的笑容才燦爛，他說話的口氣才會像從喇叭里播放出來一樣好聽。 那一次之后，弟弟澤仁朗追關(guān)閉了所有原本可以朝向父親的情感之門，他認為父親不需要。父親再打他，他也認為那是父親的愛撫，那是父親的手在打他啊，只要是父親的手，疼痛也是幸福。 現(xiàn)在，弟弟澤仁朗追被父親當(dāng)作是哥哥澤仁朗結(jié)，他不想破壞父親的愛撫，此刻他愿意是哥哥澤仁朗結(jié)。 父親的臉上沒有冬天的面容，他此刻是慈祥的。父親用夏天一樣的陽光抱著他，父親濃濃的黑眉毛舒展著，眼睛里盛滿了自信的笑容。 漢族老師田永濤在講文成公主的故事，這是藏族家喻戶曉的故事，但是，從漢族老師嘴巴里講出來卻是另外一番滋味。 漢族老師田永濤講：東方這塊土地上的人們不光愛美，還特別重情。唐朝時松贊干布派使者祿東贊到唐朝給他尋找愛情。當(dāng)初到唐朝尋找愛情的，除了吐蕃使者，還有其他六個人，都想向文成公主求婚。這個時候唐朝大臣們就出了幾個考題來考驗使者們，誰答對了，就可以和漢族聯(lián)姻。 這考題共有三道，第一道是考使者們?nèi)绾巫岏R匹辨認出自己的母親。高原上馬匹代替行腳的松贊干布的使者祿東贊對馬性太熟悉，這是難不倒他的，他很快就解開了難題。第二道題，是給一塊中間孔道是彎曲的玉石穿線。這道題可是難倒了其他六位使者。祿東贊眼睛一轉(zhuǎn)，生活點子就來了，他非常聰明的利用了螞蟻穿過了孔道。最后唐太宗又讓使者們辨別木頭的重量。一根大小粗細都相同的木頭，祿東贊把它放到了水里，結(jié)果重的沉下輕的浮起，輕易地就把木頭的輕重區(qū)分出來了。三道難題都被祿東贊解開了，唐太宗只得把文成公主嫁給了吐蕃的松贊干布。8D556B0E-65DB-4229-80D4-99234049B42D 在山南，總能聽到百姓說，他們吃的糧食，是公主從漢地帶來的種子;他們炒菜用的鹽巴和制作酥油茶所需要的茶葉，是公主帶來的;他們用的紡織、木工等技術(shù)是公主帶來的匠人教會的…… 公主進藏時，漢族皇帝送給她500馱五谷種子、1000馱鋤犁，還有數(shù)百名最好的工匠。這些工匠們把手藝帶到了西藏。當(dāng)初升的太陽將第一縷光線投射到我們山南雍布拉康的金頂之上時，腳下的土地也渲染成了一片燦爛的黃色。傳說1300年前，松贊干布和文成公主就是在這里舉行了婚禮，藏漢聯(lián)姻，那是雍布拉康曾經(jīng)見證過的幸福時光。 扎西旺杰說：“你說的那是母鹿大腿上的宮殿。” 漢族老師田永濤笑著講：哈，西藏的地名很有意思，有的包含傳說與歷史故事?！坝翰肌笔恰澳嘎埂敝?，“拉康”則是“神殿”。雍布拉康坐落在山南澤當(dāng)鎮(zhèn)南面的一座山上，這座山名叫扎西次日山。因為山形似母鹿，按鹿的身體和雍布拉康所在山的位置，民間就喊它是母鹿大腿上的宮殿。 恰巧此刻姐姐央金拉著哥哥澤仁朗結(jié)回來了，他在道班站的廚房偷吃了雞蛋和炒青稞，然后睡在了廚房的火塘旁。 漢族老師田永濤說：“弟弟澤仁朗追回來啦，正好，你來猜一個謎語吧，你說小馬駒在眾多的馬匹中如何來辨認出自己的母親？” 因為哥哥澤仁朗結(jié)不是弟弟澤仁朗追，哥哥澤仁朗結(jié)又看到弟弟澤仁朗追坐在父親的懷窩里，天下的好事居然遠離了自己。 漢族老師田永濤方才講了什么，他腦子全是一團糨糊。 看著兒子睡眼惺忪一臉無知的樣子，扎西旺杰一下就來氣了。 “澤仁朗追，回答田老師的問題?！?/p> 坐在爸爸懷中的弟弟澤仁朗追說：“老爸，老師也沒有講明白這個問題呀？” “我是讓你的弟弟澤仁朗追回答，不是你?！?/p> “可老爸，我就是澤仁朗追呀？” 扎西旺杰明白了，當(dāng)了班長的哥哥澤仁朗結(jié)依舊是從前的哥哥澤仁朗結(jié)，正想舉起拳頭揍他，姐姐央金說：“爸爸，澤仁朗結(jié)感冒了，額頭火爐一樣滾燙?！?/p> 15. 哥哥澤仁朗結(jié)一點也不知道 弟弟肚子里裝了多少干飯 暑假前最后一件事是考試。 俗坡卡當(dāng)村道班小學(xué)的學(xué)生們加緊速度復(fù)習(xí)課文?？荚嚽胺帕艘惶旒伲屚瑢W(xué)們放松緊張的心情。 俗坡卡當(dāng)村道班小學(xué)兩棟平房建筑之間是一個操場，也是夜里人們跳鍋莊舞的地方。操場的一頭孤零零地杵著單雙桿，另一頭則是一棟更矮小的平房，作為道班站小學(xué)的教室用地。 平房的建筑全部是石頭，赤露著石頭的屋頂踩上去無比堅實，站在屋頂上看四圍，全都是一色蒼勁和雄健的山。在準備畢業(yè)考試前，弟弟澤仁朗追得空閑坐在屋頂上想象父親扎西旺杰打馬走時的樣子。 馬上的父親是魁梧瀟灑的，馬鞭一揮，穿著皮靴子的雙腿輕輕一夾馬肚，白龍馬“踢踏踢踏”就上路了。 澤仁朗追躲避著盡量不和哥哥澤仁朗結(jié)說話，心里擰巴著，這是他們在俗坡卡當(dāng)村道班小學(xué)最后一個學(xué)期，考試結(jié)束就開始上初中了，這個暑假最有意義的恐怕就是去雅拉香波雪山給修路工人唱贊歌。 父親走時的樣子在澤仁朗追腦海中依舊那么深刻，似乎像楔子牢牢釘在他的腦海，或許是因為父親這一次擁抱他太久了。 突然，屋頂上的澤仁朗追在教室拐角處看見了漢族老師田永濤拉著姐姐央金的手，漢族老師田永濤看了看四下無人輕輕擁抱了一下姐姐央金，姐姐快速羞澀地走開了。 澤仁朗追看見了姐姐白蓮花一樣的笑容獨自陶醉。這一舉動簡直讓澤仁朗追忍受不了，他一直把漢族老師田永濤看得那么美好，在他心目中只有一個稱呼——漢族老師。此刻，似乎漢族老師田永濤又出現(xiàn)了一個稱呼，難道他要做我們的姐夫？澤仁朗追感到莫名其妙的難過。 澤仁朗追從屋頂上走下來，走到教室時看到漢族老師田永濤在黑板上用彩色粉筆繪圖。不一會兒，黑板上就出現(xiàn)了“全力以赴，奮戰(zhàn)畢業(yè)考試”的大字，圍繞著大字的是考試歌： “進入考場，自信首要;接到試卷，切勿急躁。按照要求，填寫兩號;字跡端正，莫要潦草。智能批卷，濃墨填飽;速度求快，時間確保。仔細審題，取勝之道;由易到難，步步登高。選擇填空，一錘敲牢;撰寫作文，縝密思考。遇到難題，抓大放小;檢查復(fù)驗，不可缺少。走出考場，該科丟掉;核對答案，自我干擾。轉(zhuǎn)向新科，復(fù)習(xí)有效;堅持到底，眉開眼笑?！?/p> 他那手漂亮的左撇子板書，在黑板上根據(jù)已知條件，列過算術(shù)式，求過未知結(jié)果。澤仁朗追對數(shù)學(xué)的興趣，就因為漢族老師田永濤的這一手左撇子板書。雖然剛才看見了他擁抱姐姐央金有點難過，但是，此刻又似乎忘記了。 澤仁朗追在俗坡卡當(dāng)村道班小學(xué)數(shù)學(xué)一直排名在前，因數(shù)學(xué)成績優(yōu)異帶來的虛榮和光環(huán)是家中墻壁上的一長溜兒獎狀。哥哥澤仁朗結(jié)只有：盡職小班干、勞動實踐小能手、小小書法家、雛鷹歌詠比賽標兵。弟弟澤仁朗追則是：數(shù)學(xué)小王子、語文小博士、優(yōu)秀學(xué)習(xí)委員、體育競賽一等獎、優(yōu)秀勞動委員等等。一面墻對應(yīng)著另一面墻，兩個人的獎狀井水不犯河水，每個人的獎狀發(fā)下來都是自己貼上去。 心里的不服氣大約就是從第一張獎狀開始。 記得有一次縣里舉行閱讀比賽，漢族老師田永濤把幾個尖子生帶到他的宿舍復(fù)習(xí)備考，澤仁朗追清楚記得，那是一個下著紛紛揚揚大雪的周末，第一次進入老師的宿舍，趴在老師暗紅色的書桌前，接受老師的小灶輔導(dǎo)。 那一次考試澤仁朗追得了一等獎，哥哥澤仁朗結(jié)得了三等獎。那一次在墻上貼獎狀時，哥哥澤仁朗結(jié)把他的“三等獎”反過來貼在墻面。反貼上去的獎狀看上去很醒目。媽媽要求貼正獎狀，膠水糊上去的獎狀很牢固，牢固到用指甲都無法撕開。也是那一次之后爸爸從修路的雪山上回來看著墻上反過來貼上去的獎狀，狠狠揍了一頓哥哥澤仁朗結(jié)。 不過遺憾的是父親又揍錯了。 澤仁朗追在俗坡卡當(dāng)村道班小學(xué)成績數(shù)一數(shù)二，這就助長了哥哥澤仁朗結(jié)的野蠻行為，破罐子破摔，既然無法追趕上這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人，那么就伙同另外幾個藏族同學(xué)，欺負班上另一個鐵匠兒子宗嘎?？偸呛翢o征兆推搡他，取外號譏笑他，甚至約到砂石路上打架，并且要弟弟澤仁朗追去圍觀。當(dāng)?shù)艿軡扇世首汾s到時，圍觀的人看見那個打架后逃跑的人又回來了。8D556B0E-65DB-4229-80D4-99234049B42D 澤仁朗追被指認是哥哥澤仁朗結(jié)，為此他替哥哥澤仁朗結(jié)寫過無數(shù)份檢查。 各種有限的資源，制約著俗坡卡當(dāng)村道班小學(xué)學(xué)生們的興趣愛好，沒有多余的課外書籍，他們的課外時間都用在了打架和抓魚抓鳥逮老鼠上。爬樹翻墻，那是經(jīng)常干的事。 怎么才能一模二樣呢？ 恰巧此刻澤仁朗追看見哥哥澤仁朗結(jié)從教室門口走過，一定是看見了弟弟澤仁朗追在教室才打消了走進教室的理由。 又是那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出現(xiàn)了。 澤仁朗追看著講臺上漢族老師田永濤寫完最后一個字，他認真端詳了半天后走近澤仁朗追，摸了摸澤仁朗追的頭走出教室。弟弟澤仁朗追也跟著走出了教室，走往相反的地方。 走在俗坡卡當(dāng)村的砂石土路上，澤仁朗追聽見了姐姐央金的歌聲，姐姐央金反穿氆氌背著水，踏歌而回。她擦了擦臉上的汗水，臉上綻放著欣慰歡快的笑容。 澤仁朗追望著遠處的雪山，想著父親去往的雅拉香波雪山后面就是美麗的哲古草原，那里有可愛的巖羊、野驢，也有像神鏡一樣的哲古湖。在哲古湖畔，有一處叫扎扎的地方，漢族老師田永濤說當(dāng)?shù)厝擞须珰诜创┑牧?xí)慣。 而扎扎服飾的源起就是因為文成公主。 漢族老師田永濤說文成公主吃了扎扎進貢的貢品后覺得太好吃了，于是赴扎扎做客，與當(dāng)?shù)匕傩找煌嬀谱鳂?，由于敬酒的人太多，把公主的衣服弄濕了，公主就把氆氌衣服反穿。松贊干布找到文成公主時，雀躍的文成公主，慌忙間來不及整理服飾，就像快樂的小鳥一樣飛出帳篷，奔向夫君。而她反穿氆氌也別有一番風(fēng)情，這樣，女人們就學(xué)了公主的模樣開始反穿氆氌。 姐姐央金聽了漢族老師田永濤的故事后就開始反穿氆氌，難道漢族老師田永濤真要做自己的姐夫？ 突然聽到遠處的哥哥澤仁朗結(jié)在背誦一段文字： “這是高原有高原的豪邁，只有高原才有的無比壯麗的日出和日落;當(dāng)你一步邁過巴顏喀拉山上黃河的源頭和沱沱河的長江源頭;當(dāng)你伏在馬背上追風(fēng)似地馳過漫山遍野的牛羊，登上草灘最高的山脊，伸出雙手去拂弄潔白的云朵;當(dāng)你靜靜地坐在帳房的炊煙下面，透過藏族打酥油的丁冬聲和老阿媽旋轉(zhuǎn)嘛尼輪的誦經(jīng)聲，你才能聆聽從最遠的雪山傳來的神諭，你會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你是站立在地球上一切生靈駐足最高的陸地，而這里曾經(jīng)是深深的海底。你因此比任何人都更加深切地領(lǐng)悟到什么是滄桑變幻。人們在這里與死亡角逐，與天宇中的神靈對話，逐水草而居的人們的祖先同祖先的祖先一樣，一層層同海洋貝殼一起堆積成化石的峭崖，在千萬年世紀風(fēng)的侵蝕下剝落又靜如止水。一切都似乎稍縱即逝，一切又都似乎亙古未變。啊，青藏高原——” 哥哥澤仁朗結(jié)也看見了弟弟澤仁朗追，他飛快地掃了一眼，弟弟澤仁朗追在躲避自己。就在前不久他們還一起去找人打架，一起去逮老鼠，一起去抓魚，一起去拾牛糞，讓他做啥他都愿意重復(fù)著自己?，F(xiàn)在走在路上不自覺拉開了距離，澤仁朗追甚至用鄙夷和反感躲避著自己，澤仁朗追在明顯的努力克制著自己，用不說話和不泄露自己的情緒來對抗。尤其在自己偷吃雞蛋時候，澤仁朗追躲得遠遠的假裝看別的什么，這時候哥哥澤仁朗結(jié)的脊背上常常會起一層雞皮疙瘩，讓下肚的雞蛋發(fā)慌。 太陽穴里的血管突突跳動，被偷窺了的臉紅，自己的做法也許是不對的。 姐姐央金似乎有些時候還背轉(zhuǎn)他給弟弟澤仁朗追大白兔糖，特別是被父親揍了之后，弟弟澤仁朗追吃大白兔糖的速度飛快，嘎嘣脆就下肚子了。但是，這些都瞞不住哥哥澤仁朗結(jié)。 這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人，就像鄰居家的窗戶似乎有點兒遙遠，有點兒陌生，有點兒討厭，但是，窗戶的模樣是一樣的。澤仁朗追肚子里裝了多少干飯，哥哥澤仁朗結(jié)一點也不知道。雖然他沒有當(dāng)班長，但他躲避自己的眼神里甚至有當(dāng)班長的沖動。 快要畢業(yè)考試的時間里，媽媽桑吉卓瑪允許他們倆不撿拾牛糞，可是弟弟澤仁朗追雷打不動自己去撿。傍晚時分哥哥澤仁朗結(jié)自己單獨去偷雞蛋吃，希望能看到弟弟澤仁朗追，可是連他的影子也找不見。弟弟澤仁朗追用在走正道上，學(xué)習(xí)成績蹭蹭往上躥，拉開的距離讓哥哥澤仁朗結(jié)心里很不舒服。 哥哥澤仁朗結(jié)大聲背誦漢族老師田永濤發(fā)給他們的范例作文，如果在學(xué)習(xí)上超越了這個家伙，從自己的心理上就是打敗了他。 此刻，哥哥澤仁朗結(jié)也看見了反穿氆氌的姐姐央金背水而來，看見哥哥澤仁朗結(jié)，姐姐央金停止了歌聲，贊許地，甚至帶點兒鼓勵的目光朝哥哥澤仁朗結(jié)使了個眼色，姐姐央金還眨了一下眼睛，皺了一下小鼻子，有一只蝴蝶飛過去妨礙了她，她的臉蛋被撩逗得粉撲撲的，上面還點綴著小酒窩。姐姐央金摸索著從口袋里掏出兩粒糖遞給哥哥澤仁朗結(jié)，撫摸了一下他的頭，哥哥澤仁朗結(jié)興奮地想，姐姐央金也偷著給自己糖了。 姐姐央金走過去時，身后再一次響起了哥哥澤仁朗結(jié)的背誦聲。同時姐姐央金的歌聲也再一次響起。 弟弟澤仁朗追則坐在遠處石頭上，似乎也在默默背誦什么，這讓哥哥澤仁朗結(jié)頭皮發(fā)緊。 澤仁朗結(jié)把兩塊糖剝開一起放進嘴巴里，快速吞咽下，他要加緊速度背誦。他不明白，是什么感情充斥了他的內(nèi)心，也沒有想過去分析這是一種什么感情，他覺得最大的敵人就是弟弟澤仁朗追。 澤仁朗結(jié)突然想起了二年級下半年的一件事。那是語文課本上的一篇課文《吃墨水》。課文中說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陳毅爺爺小時候，因為看書過于入迷而目不離書，手中的糍粑本該蘸糖，他卻錯蘸了硯臺里墨汁，最后吃得滿嘴是黑墨。漢族老師田永濤在課堂上對照書中的插圖，然后叫次央和他上講臺表演“吃墨水”的小故事。澤仁朗結(jié)用黑板刷作糍粑（道具），漢族老師田永濤借了前排同學(xué)的長方形鐵皮文具盒遞給他，當(dāng)作硯臺。漢族老師田永濤似乎看到了哥哥澤仁朗結(jié)疑惑的小眼神，順便給同學(xué)們講述了什么是硯臺。他說過去漢族讀書人，都是用毛筆蘸墨寫字，那個墨不是現(xiàn)在調(diào)制裝好的瓶裝墨水，而是塊狀的像火柴盒一樣大小的墨塊。寫字之前，先要在一個方形或圓形的石頭上研墨，這個石頭就叫作硯臺，隨后還用粉筆在黑板上畫了硯臺圖畫。8D556B0E-65DB-4229-80D4-99234049B42D 澤仁朗結(jié)尷尬地表演完了“吃墨水”小故事，接著是弟弟澤仁朗追表演。漢族老師田永濤小聲和自己說：“你看，兩個一模一樣的人，舉手投足都是一樣的，甚至連說話的聲音?！?/p> 扮演媽媽的女同學(xué)一邊責(zé)怪弟弟澤仁朗追，一邊心疼地假裝拉弟弟澤仁朗追去漱口。弟弟澤仁朗追卻笑著說：“沒關(guān)系！吃點墨水好哇，我肚子里的'墨水還太少呢！” 哥哥澤仁朗結(jié)無法相信講臺上的弟弟澤仁朗追是自己，剛才自己沒有說最后一句話，最后一句話多么精彩啊。世界上連雪花都沒有一模一樣的，怎么可能和弟弟澤仁朗追一模一樣呢？ 哥哥澤仁朗結(jié)不想成為和弟弟一模一樣的人。 似乎弟弟澤仁朗追也不想成為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人。 明天就要畢業(yè)考試了，想想明天，心里“咯噔”了一下，這次畢業(yè)考試一定要趕上弟弟澤仁朗追。 16. 羊群游過很遠的山包 找最好的草地去了 早上，陽光突然而又強烈地射進房間，至少哥哥澤仁朗結(jié)是這樣覺得的。身邊傳來弟弟澤仁朗追的呼嚕聲，哥哥澤仁朗結(jié)甚至不想看他，小心翼翼地從被窩里鉆出來，取了書本走到門外，坐到凳子上，一邊翻閱課本一邊努力讓自己清醒。 漢族老師田永濤說：“臨陣磨槍，不快也光”。 這時候，哥哥澤仁朗結(jié)看了一眼屋內(nèi)，發(fā)現(xiàn)不見了弟弟澤仁朗追。 哥哥澤仁朗結(jié)的心咚咚咚咚開始跳動，喉嚨里干得難受，很清楚自己在做一件無法超越的事，最最清醒的是他知道弟弟澤仁朗追也在“臨陣磨槍，不快也光”。 姐姐央金和媽媽已經(jīng)念完了早經(jīng)，姐姐開始在廚房煮奶茶，媽媽去往道班站給工人們準備早飯。 七月這個怡人的早晨正在拉開帷幕。太陽漸漸沒入無垠的藍天中，它光芒四射，在雪山的反射下發(fā)出耀眼的強光。 準備考試了，姐姐央金讓他們倆進屋洗臉，只有冰水洗臉才能讓腦子清醒。洗罷臉的孿生兄弟散發(fā)著茉莉花的香皂味兒，睫毛落在面頰上的兩兄弟調(diào)皮地沖姐姐央金微笑。同樣，姐姐央金把早晨的陽光收集在掌心捂在兩兄弟的頭頂，溫暖的陽光在姐姐的手掌心充滿著祝福和接納的氣度和力量。 畢業(yè)考試兩天，兩天中這對孿生兄弟除去吃飯和睡覺之外，幾乎書本不離手，眼睛不離字。 考試結(jié)束后，俗坡卡當(dāng)村道班小學(xué)放假一星期，這一星期是最難熬的，每個人都期待有好分數(shù)出來。 難熬的日子過后，當(dāng)漢族老師田永濤在講臺上宣布分數(shù)時，哥哥澤仁朗結(jié)的總分比弟弟澤仁朗追少了50分。對哥哥澤仁朗結(jié)來說，這是很懊惱的事，聽到這樣的結(jié)果時，哥哥澤仁朗結(jié)想：以后和弟弟澤仁朗追有必要再說話嗎？ 暑假中除去準備到山南去上初中，——當(dāng)然那是大人們的事。接下來就要開始排練節(jié)目了，排練節(jié)目讓他們又忘記了分數(shù)出來后不愉快的事。 在西藏俗坡卡當(dāng)村道班小學(xué)的操場上傳來陣陣悠揚的琴聲，排練節(jié)目的老師請的是藏戲老藝人桑巴多吉。盡管沒有專業(yè)的排練室，但孩子們對待排練依然一絲不茍。他們輕快的步伐在石板上踏出整齊的節(jié)奏，靈巧的手指在扎年琴弦上奏出歡快的曲調(diào)。 桑巴多吉老得滿臉皺紋，跳起舞來歡快得像陀螺一樣輕巧。其實，傳統(tǒng)的藏戲本來就是在戶外走到觀眾的中間去演出。桑巴多吉在空曠的操場上亮開嗓門說：“你們就像山羊在草地上吃草，記下的字就像羊進圈點數(shù)似的要一個一個背熟?！?/p> 滿臉皺紋的桑巴多吉像一朵菊花盛開，他手里拿著一根棍子，敲打著每個跳舞不夠靈巧的小腿，要求放松每一根神經(jīng)。 俗坡卡當(dāng)村的人們從四面八方涌來看排練節(jié)目。藏族人天生就能歌善舞，觀看排練的觀眾體現(xiàn)得最為充分。民間有“藏族人凡會說話的都會唱歌，凡能走路的都能跳舞”的說法。操場上還沒有開始跳，觀眾們已經(jīng)跳開了。 為了不讓觀眾打亂操場上的秩序，桑巴多吉決定跳一段開場舞讓觀眾們羞愧地停下躁動。桑巴多吉毫不含糊地跳起了乃東的“多頗章卓舞”，“多頗章”的意思是建在山溝口上的宮殿，是西藏的卓舞，有山南和日喀則兩種風(fēng)格。多頗章卓舞就是典型的山南風(fēng)格。舞者所用的腰鼓鼓幫上拴有兩條鼓帶，一條圍扎在表演者腰上，一條圍扎在表演者大腿根部，將圓鼓豎著固定于腰的左邊。桑巴多吉邊擊鼓邊按鼓點節(jié)奏起舞，同時舞蹈動作把長發(fā)辮子揮舞成“∞”、“○”等形態(tài)，舞到高潮時兩手擊鼓，身體左右上下翻轉(zhuǎn)，長辮隨之掃地旋轉(zhuǎn)。 觀看的人們看到了舞蹈的難，這樣甩下去，會頭暈嘔吐，人們漸漸安靜下來。一曲跳下來，桑巴多吉大聲訓(xùn)話：“觀眾不能擾亂操場上的秩序，你們認為跳得比我好，那么盡情到操場上來跳，我拜你為師。你們要讓孩子們耳根清凈，這樣才可以大干一場，孩子們覺得是不是這么個理？” 孩子們異口同聲地說：“對！” 俗坡卡當(dāng)村人們紅著臉看著操場。同學(xué)們揮動著手里的鼓槌，時而轉(zhuǎn)著圈，用力撩起藏袍，時而擊中腰間別好的鼓，舉手投足之間，每一個動作都直擊心靈。根據(jù)節(jié)奏快慢不同，桑巴多吉示范面朝黃土背朝天，他甩動著頭上的辮子，讓辮子在最靠近土地的一瞬間，順勢接地，以這樣一種夸張的肢體語言表達對土地的敬畏。腳上的鈴鐺混合著鼓點，發(fā)出沙沙的聲音。悠遠綿長的鈴聲，亙古不變，霎時間，好似打破時間的桎梏。 桑巴多吉分不清哥哥澤仁朗結(jié)和弟弟澤仁朗追，總是喊錯名字。又似乎弟弟澤仁朗追比哥哥澤仁朗結(jié)跳得靈活。桑巴多吉喊：“跳得靈活的弟弟澤仁朗追過來?！?/p> 哥哥澤仁朗結(jié)認為這是對自己最大的看不起。要想跳好就得下笨功夫，飯前飯后自己就躲藏在道班站堆牛糞的地方跳，跳累了就躺在牛糞上睡覺。 桑巴多吉說：“鼓之舞之以盡神”，漢族老師田永濤說：“多頗章卓舞的靈魂，是每一次聽到擊鼓都象征先民們戰(zhàn)勝自然的精神，每一次跳躍都是力量的展現(xiàn)。” 桑巴多吉還給俗坡卡當(dāng)村道班小學(xué)排練了“羊卓打狼”的舞蹈。 《羊卓打狼歌》的“江雄”，是優(yōu)秀的文學(xué)作品。詞句優(yōu)美有強烈的生活氣息，內(nèi)容大致分五段。第一段是簡述南贍部洲的形式;二段是從黑蛋中談狼的來由;三段是狼的夢;四段是本慶阿蘭（指元朝時期西藏薩迦王朝的一位統(tǒng)帥軍隊的官員）為治病叫馬倌、牛倌去找白獅子的頭顱;五段是羊倌抓到一個難看的狼送給本慶阿蘭處，本慶阿蘭說：“把這家伙暫時關(guān)進我的羊圈中。”三天后羊倌到羊圈中去看時，發(fā)現(xiàn)狼吃掉三只羊后跑了，本慶阿蘭說：“這家伙非殺掉不可?！?D556B0E-65DB-4229-80D4-99234049B42D 為鼓勵打狼，阿蘭還說：“帶上村里好的男女歌手，到廣闊的牧區(qū)去表演打狼歌領(lǐng)賞吧?！?/p> 桑巴多吉讓跳得靈巧的弟弟澤仁朗追扮演本慶阿蘭。哥哥澤仁朗結(jié)內(nèi)心很不舒服桑巴多吉的決定。私下里哥哥澤仁朗結(jié)喊燒陶能人朗杰曲扎的女兒次央練習(xí)《羊卓打狼歌》中本慶阿蘭的表演。練習(xí)好了，他就可以取代弟弟澤仁朗追。 哥哥澤仁朗結(jié)趁著燒陶能人朗杰曲扎外出賣陶器，他和次央就在院子里練習(xí)舞蹈的四種基本動作： 一、“一步一跺”：左腳向前邁步，接著右腳跟上跺一步。 二、“同時雙手抬向胯部拍一次二步跺”：向前邁右、左腳，接著右腳原地跺兩下，同時，雙手身前掏手，接著雙手抬向胯部拍二次。 三、“四步三跺”：向前邁右、左、右、左步，接著右腳原地跺三下，同時雙手身前掏手兩次，接著雙手抬向胯部拍三次。 四、“扎西舞步”：第一至二拍左腳端腿落下，雙手向右左甩;第三至六拍右腳開始向前邁四步，雙手向右、左、右、左甩;第七至八拍右腳原地跺兩下，雙手向左甩;第九至十拍右腳前抬右落，雙手向右甩;第十一拍至十三拍，左腳原地跺三下，雙手仍在右方;第十四拍無動作，第十五拍左腳原地跺一次，雙手仍在右方，速度要漸快。 熟練之后，還要跳出假裝看見了“邦窮德母”（平坦的小草坪），“曲母你朱”（重疊流水），“崗堆哲布”（雪山上的果實），“巴拉崗替”（巴拉山的雪化滴水），“薩林哲布”（揀起地上的果實），“本布衣羌彭”（官員的行禮），“并組處瑪”（單跪急舞）等等。 這樣的練習(xí)結(jié)果有一天出了一個笑話。 次央趕著羊群到最高的山頂上去放牧，想從高處看到遠處，看著遠方好像有一種期盼，這時她看到了山腳下?lián)炫＜S的弟弟澤仁朗追。次央飛奔而下，氣喘吁吁跑到弟弟澤仁朗追面前停下腳步喘息了半天，轉(zhuǎn)身走到弟弟澤仁朗追的身后揪起他的耳朵說：“我們一起跳《羊卓打狼歌》。” 弟弟澤仁朗追放下背簍，兩個人在草地上跳，弟弟澤仁朗追的舞姿讓次央大開眼界，進步如此神速。當(dāng)遠處走來尋找次央練舞的哥哥澤仁朗結(jié)，看見草地上跳舞的兩個人時，他大聲喊了一聲：“次央。我是班長?！?/p> 次央停下腳步看著眼前的弟弟澤仁朗追，再看遠處的哥哥澤仁朗結(jié)，明白是自己看走眼了。弟弟澤仁朗追的眼睛里是鮮艷明亮的自豪，他看著高處說：“次央，你的羊群游過很遠的山包找最好的草地去了?！?/p> 次央紅著臉頭也不回往山上快速走，她聽到了草地在生長，心和草地一樣狂跳，“咚咚咚咚”怎么就認錯人了呢？連耳朵也是一樣的呀，第一次感受到了認錯人時，心里發(fā)生的變化會阻擋她繼續(xù)和哥哥澤仁朗結(jié)練舞。 桑巴多吉看出了這對孿生兄弟微妙的心理變化，他和漢族老師田永濤商量，用一種什么方式讓他們倆無法躲開對方，又必須時刻在一起。漢族老師田永濤說：“我早就想好了一個節(jié)目，讓他們朗誦毛主席的《沁園春·雪》一人朗誦一小節(jié)，最后共同朗誦'數(shù)風(fēng)流人物，還看今朝?！?/p> 桑巴多吉讓漢族老師田永濤把《沁園春·雪》分段，然后要求哥哥澤仁朗結(jié)和弟弟澤仁朗追全部背誦得滾瓜爛熟。正式排練時，桑巴多吉讓哥哥澤仁朗結(jié)和弟弟澤仁朗追商量一下詞句銜接問題，他們異口同聲說：“聽桑巴多吉老師的?！?/p> 排練中他們倆的較量在一點一點變成無所謂對方，看上去他們倆不想成為一模一樣的人，他們似乎是想成為一模二樣的人，可是他們倆的較量卻是往一模一樣方向走。 桑巴多吉看見一模一樣的兩個人用同樣的表情不屑對方，覺得是在幻覺中游走，他們倆擁有一個孩子所有的特點，又努力在回避對方的缺點。在強烈的陽光直射下很認真排練節(jié)目，陽光照射得他們的臉頰、雙臂、赤裸的小腿，都是黑紅的，看天空的樣子和低下頭愁眉苦臉，甚至偷眼看人，全部是一個人在復(fù)制另一個人。 他們成了道班站工人和桑巴多吉說往事時的兩個開心果。 17.去雅拉香波雪山金剛洞路 給修路工人們唱贊歌去 就要去雅拉香波雪山金剛洞路給修路工人們唱贊歌去了。 姐姐央金幫助漢族老師田永濤和藏戲藝人桑巴多吉，一起帶領(lǐng)同學(xué)們坐著大卡車往雅拉香波雪山上走。 走之前，哥哥澤仁朗結(jié)和弟弟澤仁朗追理了發(fā)，其實他們好久沒有照鏡子了，看見另一個人就像照見鏡子一樣，再照鏡子就有點懷疑人生。也許是頭發(fā)剪短了，他們倆還是各自背轉(zhuǎn)人抬頭照了一下鏡子，真是無心的一瞥，仿佛看見了真相，兩個人的心情同時在風(fēng)里跌落，鏡子里的人是自己呢，還是另外一個人？ 哥哥澤仁朗結(jié)多看了幾眼鏡子中的自己，時光靜止，他扮了幾個鬼臉，只有空氣在流動。他看見鏡子中的少年果然是另一人的復(fù)制，他緊張得呼吸都要停止了。 就在這個時候，姐姐央金銀鈴一般的嗓子破窗而入：“我看見了澤仁朗結(jié)在這里，弟弟澤仁朗追呢？弟弟澤仁朗追——你在哪里——” 澤仁朗結(jié)呆立在鏡子前，他想哭，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他抬起頭來，看見陽光透過窗戶上的玻璃射進來，那么耀眼，他跑出門外，陽光讓他睜不開眼睛，一片眩暈。他看見操場上那個和自己一樣的人，他是哥哥澤仁朗結(jié)嗎？還是弟弟澤仁朗追？ 姐姐央金拼命招手喊：“弟弟澤仁朗追，你在屋子里磨嘰什么呢，該上車了?！睗扇世式Y(jié)跑到姐姐央金身邊說：“我是澤仁朗結(jié)。” 央金大步走到弟弟澤仁朗追身邊說：“我喊你，你為什么不答應(yīng)我？”弟弟澤仁朗追看著姐姐央金說：“姐姐，你沒有把我看成是弟弟澤仁朗追啊，你的臉是沖著遠處喊的?！?/p> 姐姐央金被搞糊涂了，時間來不及了，因此也不想多解釋，反正喊錯是經(jīng)常的事。 從俗坡卡當(dāng)村到雅拉香波雪山，卡車要翻山越嶺開近四個小時，走過四種道路，先是省道，然后是翻山的瀝青路，再到高海拔山頂修路工人修出的碎石路，還有臨近雪山的泥巴路，才能抵達雅拉香波雪山的金剛洞路。 扎西旺杰知道孩子們要來演出，特意在公路旁邊搭建了一個簡易舞臺。看見遠遠的卡車繞著山路上來了，扎西旺杰讓修路工人排成兩排隊夾道歡迎，修路工人們的掌聲像泥石流一樣熱烈。等卡車停穩(wěn)當(dāng)，修路工人一個一個從卡車上抱下他們。哥哥澤仁朗結(jié)和弟弟澤仁朗追多么想讓父親抱下他們，此刻的父親假裝沒有看見他們倆，用寬大的手掌撫摸其他同學(xué)的頭。他們倆的頭被陌生的修路工人摸了一遍，雖然也是寬大的手掌，可手掌心沒有溫暖，有的是粗糲如砂石路面一樣的坑坑洼洼。8D556B0E-65DB-4229-80D4-99234049B42D 演出很快就開始了，有模仿修路工人修路的舞蹈，有大合唱，有《羊卓打狼歌》，最后是朗誦《沁園春·雪》。 燒陶能人朗杰曲扎的女兒次央報幕結(jié)束后，哥哥澤仁朗結(jié)上場朗誦：“北國風(fēng)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p> 接著是舞蹈隊表演。 弟弟澤仁朗追候場，看舞蹈隊下場后，他上場朗誦：“望長城內(nèi)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p> 舞蹈隊又上場舞蹈。 哥哥澤仁朗結(jié)上場朗誦：“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 又是舞蹈隊上場。 弟弟澤仁朗追上場朗誦：“須晴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p> 舞蹈隊再一次上場。 哥哥澤仁朗結(jié)上場朗誦：“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shù)英雄競折腰?！?/p> 舞蹈隊跳過后，弟弟澤仁朗追和哥哥澤仁朗結(jié)從不同的方向上場一起朗誦： “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fēng)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shù)風(fēng)流人物，還看今朝?！?/p> 開始，修路工人們以為是一個人在朗誦，到最后才知道原來是兩個一樣的孿生兄弟交錯朗誦。和石頭打交道的手掌拍出的響聲震天動地，掌聲讓無數(shù)山脊和所有生靈復(fù)活了。牦牛、馬群、狼和兔子，還有白色的大鳥，它們彪悍強壯，使雅拉香波雪山豪情萬丈、獨立蒼茫天地間，此刻，每個生命都能得到動情的呵護。 孩子們還想尋找雅拉香波雪山白牦牛的化身，結(jié)果風(fēng)已經(jīng)起了，云朵罩住了雪山。 桑巴多吉要求大家快速上車往山下走，哥哥澤仁朗結(jié)和弟弟澤仁朗追看到了自己的父親。父親騎在白龍馬上簡單望了望他們倆。打馬帶路，卡車跟著父親走出云朵密布的地方。父親和卡車上的人們告別，然后揮手又回到濃云密布的高處。哥哥澤仁朗結(jié)和弟弟澤仁朗追一直扭頭望著父親，如果父親回頭，他們會喊他一聲：“老爸”，甚至想跳下卡車去拽住他的馬鞭?？墒牵丝棠芸匆姷闹皇且粓F馬蹄揚起的塵土。 暑假已經(jīng)沒有多少天了，接下來哥哥澤仁朗結(jié)和弟弟澤仁朗追要去山南讀初中，他們倆就要住到山南爺爺奶奶家里去了，暑假之后漢族老師田永濤有可能就要成為他們倆的姐夫了。 在離開俗坡卡當(dāng)村道班小學(xué)之前，畢業(yè)班級同學(xué)們又升了一次國旗，旗桿上飄揚的紅色國旗就是他們對俗坡卡當(dāng)村道班小學(xué)最后的記憶。 操場上的砂石地有些坑洼，一排木板房的教室，房子雖舊，學(xué)生雖少，但是漢族老師田永濤把教室收拾得干干凈凈。桌椅沒有灰塵，視力表、小學(xué)生守則、羽毛球拍整齊掛在教室墻壁上，后面的雜物桌上放著一個火盆，這是冬天教室的取暖設(shè)備。 課程表上寫有語文、數(shù)學(xué)和藏文這三門，還有體育、美術(shù)、音樂、安全和寫字，漢族老師田永濤每天要上6節(jié)課。講桌抽屜里，三門主課的備課本記寫得密密麻麻。在俗坡卡當(dāng)村道班小學(xué)讀書的孩子們將繼續(xù)就讀，如果到時候村里沒有適齡兒童要上學(xué)，漢族老師田永濤就會去山上修路。 畢業(yè)班的學(xué)生們在漢族老師田永濤的帶領(lǐng)下，在操場做了他們最熱衷的游戲“老鷹捉小雞”。也是最后一次，每個人奔跑著躲避著老鷹，額頭上的汗珠滾落下來，一種鉆天透地的快樂，真是玩不夠。 人要是不長大就好了，停止在一個地方，天地人都合為一體，沒有什么東西可召喚它們分開。 傍晚的時候，俗坡卡當(dāng)村俗坡達拉雪山格外好看。落日和藍天，俗坡達拉雪山映照著天空明亮而遼闊。 落日下一切變得出奇安靜，不等天光暗下去，西天上滿天繁星就開始出現(xiàn)了。山里景美不代表生活富足，盡管條件艱苦，但是俗坡卡當(dāng)村人送孩子上學(xué)的積極性很高。又有人在天黑前來找漢族老師田永濤，祈求他收留他的孩子上學(xué)。 漢族老師田永濤笑著，看著自己的未婚妻央金說：“一定讓村里的孩子就近有學(xué)上，一定讓所有村莊里不再出現(xiàn)一個文盲。” 道班站外進來一輛馬車，看到車子上面坐著來見老師的學(xué)生。一個年富力強的人手里拿著鞭子，驅(qū)趕著晃悠悠的馬車。馬車停在漢族老師田永濤身邊，趕馬車的人招呼馬車上的學(xué)生下車統(tǒng)一站在漢族老師田永濤面前鞠躬，并一起喊著：“老師，我們想讀書?！?/p> 漢族老師田永濤走進道班站教室取出一沓本和筆遞給趕車人，要他們秋天開學(xué)時帶著孩子們來上學(xué)。 教育真是一種美麗的建設(shè)啊。 哥哥澤仁朗結(jié)突然看到道班站廚房窗戶下是個什么小東西在動？定睛一看原來是只老鼠。他悄悄貓下腰靠近想細細地看看，怕驚動它，但它卻是一動不動，只見它的整個身體是弓著的，全身的毛都抖起豎著了，像一只很小很小的刺猬。不知是被人嚇著了還是饑餓的緣故，它窸窸窣窣地前行，小眼睛在東張西望，耳朵在不停地抖動，顯得和身體其他部位的比例好像不一致。 哥哥澤仁朗結(jié)就站在離它幾寸之遙的地方，停下來伸出手用手輕輕碰碰它的尾巴，它仿佛澤仁朗結(jié)不存在一般，繼續(xù)著它慢騰騰的動作，嘴在不停地顫抖好像在嗅著汲著什么。它是那么的小，仿佛風(fēng)再大點就可以把它吹得無影無蹤。此刻，哥哥澤仁朗結(jié)無法喊弟弟澤仁朗追過來，因為他們不說話。 澤仁朗結(jié)脫下鞋，他要用鞋子扣住老鼠。 怎么回事哦？在哥哥澤仁朗結(jié)的印象里老鼠應(yīng)該是很機敏很怕見人的呀！哥哥澤仁朗結(jié)還是用他的臭鞋子扣了上去，老鼠“吱”叫了一下從他的鞋旁邊溜走了。 弟弟澤仁朗追躲開所看到的一切，走出道班站，走到燒陶能人朗杰曲扎的土坯墻前。 幾個蒼黑的藏人，站在土坯墻的陰影里，目光犀利地穿過披散的頭發(fā)凝視著土坯墻內(nèi)，那里，燒陶能人朗杰曲扎正搗騰著他的陶器，選陶時一不小心弄碎一個，他長長的直起腰嘆息了一下。 一輛汽車“嗡嗡”從山上開來，響著停下，又“嗡嗡”響著開走，一片揚起的塵土里，澤仁朗追看到了父親扎西旺杰手里提著箱子出現(xiàn)了。父親是坐著車順路回來了，他走路有些蹣跚，高一腳低一腳。他短小干枯，頭發(fā)和胡子上都掛滿了塵土。8D556B0E-65DB-4229-80D4-99234049B42D 澤仁朗追想喊“老爸”，但扎西旺杰假裝沒有看見他，直接走到燒陶能人朗杰曲扎的矮墻邊。 這一幕特別強烈地沖擊了弟弟澤仁朗追的視覺，映在腦仁子里的是父親那張臉：面額短而寬，眼睛細瞇，下巴尖瘦，笑著的時候，這些特點更加明顯。這張臉太熟悉了，和自己的臉是一樣的，或者說是相似的。更像哥哥澤仁朗結(jié)的臉，當(dāng)然哥哥澤仁朗結(jié)的臉也和自己的臉一樣。 父親伸出干燥的舌頭，舔了舔皴裂的嘴唇，大聲和燒陶能人朗杰曲扎說： “我要買你的陶器，我的女兒央金要嫁給俗坡卡當(dāng)村道班小學(xué)漢族老師田永濤了?！?/p> 父親扎西旺杰獨自面對陌生的藏人時，說話的口氣有點炫耀，卻又似乎過分熱情地宣布了他女兒的喜事，是要證明他是一個有能耐的人。當(dāng)然，嫁給漢族人，這似乎是他憋了很多年終于得以實現(xiàn)的一個愿望。 父親依舊像是沒有看見澤仁朗追似的。 “晚上來道班站喝酒啊?！备赣H說。 天變了，一陣比一陣更強勁的晚風(fēng)刮起漫天的黃沙，黃沙撲打著遠遠近近那些裸露在砂礫丘頂上的鐵青巖石。夕陽在風(fēng)沙里沉浮，一片昏暗。 弟弟澤仁朗追希望父親牽著自己的手回家，父親卻再一次大聲對著燒陶能人朗杰曲扎說： “哎，燒陶能人朗杰曲扎，你最好用心給我女兒央金燒一套最好陶器，我讓我的漢族女婿給你敬青稞酒，那時候，你就得把酒喝下去，再大的碗，你也得喝。不喝，就讓漢族人站在你面前，一直唱下去。” 接著父親就唱起來： 啊，我心中的桑吉卓瑪 桑吉卓瑪喲， 我是遠方飛來的小鳥， 請你相信我。 父親的嗓子是沙啞的，但是唱得很動情，這使他有些氣喘，時常在不適當(dāng)?shù)牡胤綋Q氣。 你那純潔無瑕的心， 就像潔白的雪蓮花。 美麗的桑吉卓瑪喲， 珍珠項鏈獻給你。 扎西旺杰只要邁進道班站的大門，他就不必有任何顧忌了。歌聲中的桑吉卓瑪就是他的妻子，反正他的妻子也叫桑吉卓瑪。 沙啞的歌聲和黃昏的噪聲一起沉入比荒原還要深的黑暗。走在后面的澤仁朗追想，父親已經(jīng)不想看見自己了。 道班站黑黑黝黝的土坯墻后，有幾星昏黃的亮光從黑暗中透出來。父親扎西旺杰走在操場地上，他總要弄出一些響動讓所有人知道他回來了。大概是看見了捉老鼠的哥哥澤仁朗結(jié)，扎西旺杰大聲喊： “去雅拉香波雪山金剛洞路唱贊歌也不能抵消你考下的分數(shù)?！钡艿軡扇世首愤^來，把父親的箱子提回去，“我剛才看見了你哥哥澤仁朗結(jié)，他在燒陶能人朗杰曲扎的土墻下，我裝著沒有看見他，在你們的姐姐婚嫁前我還不想動手，會有一次好果子給他吃，讓他長長記性，畢業(yè)考試怎么能少掉50分?！?/p> 尾隨著父親剛進道班站大門的澤仁朗追一下明白了，父親是又認錯兒子了，顛倒了他們，假如父親要打哥哥澤仁朗結(jié)，他愿意此刻就讓父親錯打他一頓。 弟弟澤仁朗追的眼淚嘩嘩往下掉，淚眼蒙眬中，他看到父親拉著哥哥澤仁朗結(jié)的手走往有燈光的地方，那里是他們共同的家。 18. 漢族人能在青藏高原住下來就是貢獻 如果生命本身沒有足夠的頑強，西藏的寒冷就是不可抵御的。 一年里最熱的日子，屋子里也必須生火。即便如此，早上起來，桌子上一摸仍是一層冰。如果是冬天，你把屋子里的火燒得再旺，身后的墻壁依舊結(jié)著冰塊。這樣的天氣出外勤，沒走幾步，眉毛就結(jié)成了冰砣子。 姐姐央金就要嫁給漢族老師田永濤了。爸爸扎西旺杰在屋子里裝了一只鐵皮爐子，他要媽媽整天在上面熬著一鍋羊肉，他希望俗坡卡當(dāng)村的人沒日沒夜地陪他猜拳喝酒。 他猜拳猜得好，一抓一個準。誰能贏他，誰比他酒量還大，他就會把自己的修路補助買肉買酒的錢和這個人一起吃喝個精光。 俗坡卡當(dāng)村道班站難得有外人來，招待誰？都是招待扎西旺杰自己。 扎西旺杰和漢族老師田永濤像兄弟一樣坐在一起。扎西旺杰拍著即將是女婿的田永濤的肩膀前一秒還笑著說：“我真不舍得把女兒交給你。”后一秒就哭了，說：“我女兒實在是青藏高原百里挑一最好的女兒，只有交給你我才放心?！?/p> 有十幾號人走進道班站，操場地上架起了電燈泡，亮汪汪的地上到處坐著人，他們吃著羊肉喝著青稞酒，有的人來時就自己帶著茶缸和板凳馬扎一類的。 方才是一陣一陣的風(fēng)揚起沙礫，像刀子似的剜臉，接著月亮就出來了。 扎西旺杰甕聲甕氣和女婿田永濤說：“你是文化人，也是可憐人，這樣的季節(jié)你們那里是鳥語花香，可我們這里沒有花草樹木，只有荒灘風(fēng)沙。這都七月份了，你我還都穿著羊皮筒子，讓你們內(nèi)陸人看了，以為你遭了多大的罪呢?！?/p> 漢族老師田永濤靜靜地聽自己的老丈人說話。 年輕的時候他的父親在河南駐馬店老家參軍，一入伍就接到參加西藏平叛的命令。部隊到了格爾木，上邊的戰(zhàn)事已經(jīng)結(jié)束。幾年后，他來到西藏，和即將成為老丈人的扎西旺杰共同目睹的修路工人央宗一樣，幾十年過去，他差不多閉著眼睛都能摸到山南所有的山口、草場和河流，差不多在所有的道班、寺院和賬房吃過飯，過過夜。他的兩條腿沒有讓老丈人扎西旺杰看過，因為老是蹚水和蹚雪，半截大腿以下，皮肉像黑綿羊毛一樣發(fā)黑，曲張的青色血管可怕地暴跳鼓脹著。那是反復(fù)凍傷的結(jié)果。 如果讓扎西旺杰看見了他的腿，不知道他會不會讓女兒央金嫁給他。 哥哥澤仁朗結(jié)和弟弟澤仁朗追坐在遠處，既不在父親的視線內(nèi)，又可以看見父親的動作。如果讓漢族老師田永濤此刻分辨他們倆，他覺得要從眼睛里的內(nèi)容來讀出他們的名字。哥哥澤仁朗結(jié)的眼睛有點跳躍，很靈活;而弟弟澤仁朗追的眼睛只是沉穩(wěn)的，甚至有一點點孤獨。 這時候道班站來了一位重要的客人。這位重要的客人是牽著馬來的，他就是郵遞員央宗。央宗從山南的街上給扎西旺杰的女兒央金帶來了一條勾勒格熱（腰飾）。除了送信，他還常給郵路上的道班和牧民帶信紙信封、煙袋煙壺、針頭線腦、茶葉鹽巴什么的。知道扎西旺杰的女兒嫁了一個漢族人，他就想把自己的一匹馬作為禮物牽來送給扎西旺杰的女兒所嫁漢族老師。8D556B0E-65DB-4229-80D4-99234049B42D 央宗說：“這匹馬，兩次救了我的命。一次是在大灘上，雪夜里遇見了狼群。那時候送信跑一趟要幾天才能回到局子。那次，狼群一定是餓極了。雪地上綠幽幽的光密密麻麻，緊追不舍。我挾緊了馬，跑得飛快，每跑一二里地就脫下一件衣服點燃，用火嚇住狂奔著接近自己的狼群。跑一二里路狼群又攆上來，我只能又點燃自己的衣服。等我赤身裸體跑近有冬窩子的地方，牧民跑出來，才把狼群趕跑了。那回馬跑得不行了，回去養(yǎng)了好久才緩過勁來。剛跑過的那么遠的路上，沒一處人煙，要不是馬，人就喂狼了。 “另一次是遇到山洪。當(dāng)時我騎著馬，已經(jīng)走到峽谷中間，山洪突然下來，把我和馬沖翻了。我像餃子似的在洪水里打滾，一下就失去了知覺。我是早上到了那個峽谷，原是想在山洪下來前搶過去，醒來時已經(jīng)是夜晚，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身上已經(jīng)凍僵了，臉上卻覺得一團一團的熱氣，那是馬的鼻息，是馬用舌頭舔醒了我。見有了動靜，馬臥下來，讓我爬到它身上。天亮前，馬居然把我送進了一個兵站。本來回縣局更近，但是回了縣局，遇到這樣的情況，還得來找兵站幫忙，這最少還得耽擱半天時間。兵站的人給我換了衣服，喂了口熱湯，趕緊就用軍車往拉薩送。我在拉薩住了一個月院，治凍傷。 “醫(yī)院說，晚來半天，你兩條腿就保不住了?！?/p> 扎西旺杰認為這么好的一匹馬，恩人一樣，不如自己留下。 央宗一定要送。他認為那些留在高原的漢族人是他的兄弟，兄弟結(jié)婚就一定要送最貴重的禮物。 漢族老師田永濤接話說：“這里空氣稀薄，但干凈;這里人煙少，但人心近;這里牲畜野，但跟人親善。漢族人能在這里住下來，就是貢獻。只是有些漢族人把苦處琢磨得太多了。其實，那些苦處你要不去琢磨它，時間長了，也就覺不出來了。再說，日子是會改變的。要是沒有人走在前面的路上，誰還相信前面的路可以走人，誰來改變高原呢?！?/p> 這是漢族老師田永濤講過的最動聽的話，他的話感動了哥哥澤仁朗結(jié)。哥哥澤仁朗結(jié)回頭看了看弟弟澤仁朗追，弟弟澤仁朗追也正好扭頭看哥哥澤仁朗結(jié)，好久以來孿生兄弟的對視，雖然躲閃著，但不是沒有一點感動在里面。 下午就已經(jīng)宰了兩頭羊，還計劃宰殺一頭牦牛。 俗坡卡當(dāng)村的女人們幫忙灌血腸，熬雜碎，煮手抓，揪面片，捏糌粑，一切就緒后，就一直眼睜睜地等著人們來把這些東西吃進肚子里，吃進肚子里就等于是吃進了快樂。 幾個性急的人空著肚子喝酒，已經(jīng)滿臉醉意了，但是聽到扎西旺杰和漢族女婿的對話，誰也沒有動一筷子菜。 院子墻角搭了一只大大的塔夸（牛糞灶），火苗正燒得熱氣騰騰。 也許是餓極了、渴極了、累極了，難過極了，那一席嫁女的婚宴就擺在牛糞灶前的地上，包括草場地上，地上特地鋪了一些塑料氈子。 塑料氈子上的鍋碗瓢盆都是臨時湊齊的。 坐在地上的人們高聲喊著： 來吧，喝上！ 都是兄弟，親兄弟不分離！喝上。 雪蓮花開香飄云海 雪域高原光芒萬丈 牧歌飛揚香格里拉 青稞美酒酥油茶香 哎啦噻潔白的哈達香巴拉 哎啦噻七彩的云霞布達拉 哎啦噻雅魯藏布江格?；?/p> 哎啦噻白云的帳篷喜馬拉雅 嗡 嗎咪叭哞哄 嗡 嗎咪叭哞哄 嗡 嗎咪叭哞哄 大人們不斷喝酒的充足理由感染了哥哥澤仁朗結(jié)和弟弟澤仁朗追，他們倆負責(zé)穿梭在人群中倒酒。青稞酒的酒精濃度在四十度以上，一缸子喝下去，所有人全身馬上就火燒似的熱起來。 “那是哥哥澤仁朗結(jié)還是弟弟澤仁朗追？” “他們都是道班站的尕娃！” “誰能有一個一模一樣的兄弟哇，看他們倆長得很像，他們的關(guān)系更應(yīng)該親密如一個人一樣?！?/p> 哥哥澤仁朗結(jié)又看了一眼弟弟澤仁朗追，只看了一眼，就趕緊垂下了眼睛。弟弟澤仁朗追拿過奶茶壺倒了一碗酥油茶，他把端著的酥油茶放到哥哥澤仁朗結(jié)面前，哥哥澤仁朗結(jié)端起茶缸一口氣把酥油茶喝了個底朝天。 在這個喧鬧不休的夜晚，漢族老師田永濤吹著他的口琴助興。在那些醉眼兮兮地歪斜了身子傻看著他人劃拳拼酒的時候，他起勁地吹。他是吹給他的心上人央金。 這個夜晚，也許是漢族老師田永濤在俗坡卡當(dāng)村道班小學(xué)，整個經(jīng)歷中最開心最忘我的一個夜晚。 漢族老師田永濤看見倒酒的哥哥澤仁朗結(jié)走近了，拉著他的手，然后招手要弟弟澤仁朗追過來。他說：“我是你們的姐夫了，當(dāng)過你們的老師，但是更愿意做你們倆的姐夫。我們仨是一家人，我們的手疊在一起從此不分離?！?/p> 哥哥澤仁朗結(jié)和弟弟澤仁朗追當(dāng)然明白漢族老師田永濤的苦心，他期望兩兄弟能跟他一樣安心，期望能跟他一樣長久地呆下來。 但是哥哥澤仁朗結(jié)和弟弟澤仁朗追的感動，有可能像這高原上的雨一樣，也許還沒有落到地上就消失了。 哥哥澤仁朗結(jié)看著弟弟澤仁朗追那張寫滿了期望的臉就像一面鏡子，照出了他的未來。自己的未來一定是和弟弟澤仁朗追不一樣的，但是，為什么自己要努力像弟弟澤仁朗追一樣呢？是想一模一樣呢，還是想一模二樣？ 真是叫人越想越糊涂。 操場上席地而坐的藏人們聊著夏牧場，冬天他們就要轉(zhuǎn)場去山里的冬窩子。夏牧場帳篷拆走之后裸露出來的船形塔夸，散布在沙石灰白的灘上，每轉(zhuǎn)場一次就是宣告著一次生命輪回的終結(jié)。 藏地辦完婚宴后，田永濤想帶著妻子央金回漢地駐馬店繼續(xù)辦婚宴，哥哥澤仁朗結(jié)和弟弟澤仁朗追很想去漢族人居住的地方。內(nèi)陸的夏天草有一人高，可這兒灘上的草還完全沒有一點萌芽的跡象。 父親扎西旺杰說：“沒有阻攔的高原風(fēng)，在整個長冬無休無止地摧殘了一切生機。雨水很少，下一次雨總是狂風(fēng)暴雨疾速地來了又走了?！毕袷且徽Z雙關(guān)。8D556B0E-65DB-4229-80D4-99234049B42D 哥哥澤仁朗結(jié)和弟弟澤仁朗追看見了忙碌的媽媽，媽媽的臉上掛滿了笑容，那是媽媽臉頰上留下的一道道年輪。 或許是無意的，哥哥澤仁朗結(jié)抓住了弟弟澤仁朗追的手，他們倆聲嘶力竭地唱： 我們集會在這里查拉羊卓拉， 牢牢團結(jié)在一起， 一呀二呀三呀三。 嗩吶鈴鈴， 喇叭嘟嘟， 我們集會在這里查拉羊卓拉， 親親熱熱在一起， 四呀五呀六呀六， 多么呀快樂呀， 多么幸福。 他們倆的聲音顫抖著，拖長著，從亂哄哄的人群中飛起來，向遠處飄去，在凝固的、無邊無際的、凝固了的云朵上回蕩，變得越來越尖細而微弱，很快就消失得無聲無息。 他們倆又走到廚房的窗戶前，沖著里面唱： 呀拉索，呀拉索，呀拉索，呀拉索， 我把山頂?shù)陌籽┊?dāng)成你的白發(fā)， 我把山下的羊群當(dāng)成你的哈達， 你捧著陽光向我走來， 我的雪山老阿媽， 你捧著陽光向我走來， 我的雪山老阿媽，老阿媽。 點上一盞酥油燈面對布達拉， 燈下我為你祈禱， 祝福你扎西德勒。 那山頂?shù)陌籽┚褪悄愕陌装l(fā)， 那山下的羊群就是你的哈達。 哥哥澤仁朗結(jié)和弟弟澤仁朗追的幼稚沖動居然那么強烈，那么執(zhí)著，那么撞擊人心。 他們拉著手一邊走一邊唱，他們要唱得這夜里還會有樹發(fā)芽、還會有草發(fā)青，還會有雨落下，還會有夜露降落，還會有星星跌落在俗坡卡當(dāng)村道班小學(xué)的操場上。 牧民們陸陸續(xù)續(xù)走進道班站，操場上擠滿了人群，青稞酒讓他們每個人的眉毛都在跳動。在酒精的作用下，所有人說著自己心中的話，他們渴望一群群牛羊、馬驢在鮮艷的花叢中悠然安詳?shù)厝鋭樱Ｍ缆穼⒏咴翀鲅b扮得宛若秀麗的山水畫，希望發(fā)展旅游在湖畔的牧民擠奶點，可以盡興地品嘗極具羊卓風(fēng)味的糌粑油糕、新鮮的酸奶、手抓羊肉、干酥肉，還可以親自體驗擠奶、提煉酥油等最古老牧業(yè)的生產(chǎn)勞作方式。 地上有羊肉，也擺滿了干果、卡塞和飲料。哥哥澤仁朗結(jié)和弟弟澤仁朗追唱到哪里走到哪里就吃到哪里。 “以前這里全是土路，有些地方甚至連路都沒有?！?/p> “那時候，我們俗坡卡當(dāng)村，包括整個鄉(xiāng)才有一輛拖拉機，大部分村民們一年也才能去一兩次縣城，有的人一輩子沒有去過山南?！?/p> “交通不便，牧民們再好的牛羊肉、酥油、氆氌，也難以走出去?！?/p> “就算家里有牲畜、農(nóng)產(chǎn)品，賣不出去，生活怎么可能好得起來?！?/p> “路況太糟了，久而久之，牲畜賣不出去，一家人的生活難以維持。迫于無奈，年輕人在農(nóng)閑的時候都嘗試著去周邊打工。” “哦呀，扎西旺杰的雙胞胎兒子好得和一個人似的，看他們走過來了?！?/p> 在眾人的眼睛里，父親扎西旺杰借著酒勁要開始跳鍋莊了。 那匹“白龍馬”就拴在不遠的地方，它看見了央宗牽來的馬，如同看見久別重逢的兄弟，它們貼著臉說馬語，誰知道馬語是什么？ 父親扎西旺杰張開大喇叭一樣的嗓門說：“我喜歡它的眼睛，黑黝黝如密林中的泉眼，我喜歡它的足印、鬃毛和嘶鳴，我更喜歡它在草原上飛奔，自由而快樂萬歲！” 哥哥澤仁朗結(jié)突然問弟弟澤仁朗追：“你知道母馬怎么認出了它的小馬駒？” 弟弟澤仁朗追說：“拍一下小馬的屁股，讓它叫，它媽媽就會沖過來?！?/p> 女人們風(fēng)一樣收起地上的盤子和碗筷，人們開始轉(zhuǎn)著圍著漢族老師田永濤和央金跳鍋莊。 夜，蓋住了一切，蓋住了人間的憂傷、苦難和辛酸，就算這些存在，那也是人世間經(jīng)歷的幸福。 嗷呀，跳吧，把月亮跳到俗坡達拉雪山山背后去，跳得太陽從俗坡達拉雪山背后再一次升起來。 【作者簡介】葛水平，山西省沁水縣山神凹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級作家，山西大學(xué)教授。出版有小說集《喊山》《守望》《陷入大漠的月亮》 《地氣》 《所有的想念都因了夜晚》 《一時之間如夢》等。有作品被翻譯為英、法、德、日、蒙文?！逗吧健帆@第四屆魯迅文學(xué)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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