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筆宜留更宜澀”□ 崔樹強
崔樹強 1973年生于江蘇鎮(zhèn)江?,F(xiàn)為北京大學(xué)哲學(xué)系美學(xué)專業(yè)博士生,西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書法專業(yè)副教授。主要著作有《崔樹強書學(xué)論集》《黑白之間:中國書法審美文化》等。主要研究方向:中國書法的歷史和理論,中國書法美學(xué)與哲學(xué)等。
林散之先生是當(dāng)代一位典型的傳統(tǒng)型藝術(shù)家,詩書畫俱能,自稱詩第一、畫第二、書第三,但卻以書法成就享譽當(dāng)代,被日本書家青山杉雨譽為“草圣遺法在此翁”。他在書法上的成就,對當(dāng)代的啟示是多方面的:比如其墨色的變化對書法墨氣氤氳境界的探求;比如他草書的牽絲連綿和一氣呵成,對古代“一筆書”精神的繼承;比如他書法的陰陽開合,與他練習(xí)太極拳的關(guān)系;比如他一生鐘愛作詩,與他書法中“書卷氣”以及獨立人格和人生境界的關(guān)系;比如他一生景仰詩人李白,實際在他的詩文書畫中也洋溢著濃郁的莊學(xué)情懷,等等。所有這些,都是值得我們仔細玩味的課題。我無法在一篇短文中,對林散之上述有價值的美學(xué)思想作全面的探討。在這里,我想嘗試對他反復(fù)強調(diào)的筆法問題談一點自己粗淺的理解,望海內(nèi)外方家有以教我。 1929年,32歲的林散之負笈滬上,投師64歲的山水畫大家黃賓虹先生。黃賓虹告誡他:“君之書畫,略具才氣,不入時畦,唯用筆用墨之法,尚無所知,似從珂羅版摹擬而成,模糊凄迷,真意全虧?!辈⑹谝浴拔骞P七墨”之法,即“用筆有所禁忌:忌尖、忌滑、忌扁、忌輕、忌俗;宜留、宜圓、宜平、宜重、宜雅。”同時黃賓虹還強調(diào):“古來大家,各宗各派,在技法上千變?nèi)f化,但卻離不開‘筆墨’二字。書畫之道,皆以筆墨為主。”林散之一生踐行了老師的藝術(shù)主張,尤其在筆墨二字上用功。林散之一生很少對書法作系統(tǒng)的理論上的闡述,但從他的論書詩、題畫詩以及和學(xué)生親友的筆談中,反復(fù)申述了自己的理論主張。本文就試圖沿著林散之先生的啟示,對筆法中的“澀”“留”等相關(guān)問題作進一步的討論。
林散之用筆主張“留”和“澀”,要線條如“屋漏痕”一般。他曾說:“凡運筆應(yīng)‘留’處皆行,行處皆‘留’。”惟其如此,才能使草書的線條堅實有力,剛?cè)嵯酀?、凝重渾厚。林散之用筆反復(fù)強調(diào)要“澀”,他有詩云:“用筆宜留更宜澀,功夫出入在剛?cè)?。汝今領(lǐng)悟神明處,應(yīng)向真靈一點求?!庇衷?“誰人書法悟真源,點點斑斑屋漏痕。我于此中有領(lǐng)會,每從深處覓靈魂?!彼€對人說:“古人書法忌尖,宜禿,宜拙,忌巧,忌纖,‘尖’則‘巧’,‘纖’則‘薄’,少蘊藉,‘禿’則渾厚,‘拙’則質(zhì)樸,必含蓄,多蘊藉?!币话闳藢懖輹?容易犯率滑、飄浮、尖刻、拖沓的毛病,大多連綿纏繞,形同春蚓秋蛇、死蛇掛樹,毫無生氣。那如何才能賦予草書線條以生命、生氣、生機和活力呢?這就涉及到“疾澀”的筆法問題。
疾澀之說的提出,始于漢代的蔡邕。蔡邕言書法之妙,得疾澀二字:“書有二法:一曰‘疾’,二曰‘澀’,得‘疾澀’二法,書妙矣?!痹谒摹毒艅荨芬舱摰健凹矂荨焙汀皾瓌荨?此后,疾和澀便成為中國書法美學(xué)的一對核心概念。那么,什么是疾,什么是澀呢?蔡邕將它們定義為筆勢,即所謂疾勢和澀勢。他說:“疾勢,出于啄、磔之中,又在豎筆緊趯之內(nèi)?!弊氖嵌唐?如鳥嘴啄食而急遽有力;磔是波捺,要有曲折流行之勢;緊趯是豎鉤,趯須快行,才能緊而不散。他又說:“澀勢,在于緊駃戰(zhàn)行之法?!本o駃(駃,一讀為jue,指一種北方良騾,系公馬母驢所生;一讀為kuai,即快,因良馬,故快也),如同收住馬之韁繩,在快行中有緊收之力。“戰(zhàn)行”,一日即顫行;一日如戰(zhàn)斗的行動,即不是無阻礙地直行,而是審慎地用力,節(jié)節(jié)推進,節(jié)節(jié)頓挫,甚至有時還要退卻一下,再推進,也即《書譜》所謂“衄挫”之法。疾,好比是“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朝看盡長安花”;澀,則是愈挫愈奮,愈奮愈進,是在生命意志受到挫折后,而能生出更強大的意志力來戰(zhàn)勝困難,在困難面前審慎地前行。
疾澀之法有時容易被誤解為快慢之法。在快慢的問題上,多數(shù)書論家都指出,要防止過快以至浮滑,也要防止過慢以至于臃滯。歐陽詢說:“最不可忙,忙則失勢;次不可緩,緩則骨癡?!睂O過庭說:“留不常遲,遣不恒疾?!泵鞔酥日f:“未能速而速,謂之狂馳;不當(dāng)遲而遲,謂之淹滯??耨Y則形勢不全,淹滯則骨肉重慢?!笔聦嵣峡炻荒艿韧诩矟?。疾、澀二字,不完全等同于英文中的fast和slow。我們感覺很難找到與之對應(yīng)的英文單詞,就像前面說的形、勢一樣,因為疾中有澀,澀中有疾,形中有勢,勢中有形,究其極地,疾澀并非二法,形勢原本一體,它們是在中國氣的哲學(xué)、陰陽哲學(xué)的潤澤下,所產(chǎn)生的獨特的審美觀念。這種觀念和西方兩分的世界觀有著根本的區(qū)別。所謂圓鑿方枘,或者這就是我們很難尋找到合適的英文譯法的根本原因。劉熙載曾說:“古人論書法,不外疾澀二字。澀非遲也,疾非速也。以遲速為疾澀而能疾澀者,無之。”疾澀和快慢有關(guān)系,但并不僅僅就是快慢的問題??炻饕怯霉P的速度,疾澀雖然包含速度,但更重在筆勢,無論疾與澀,皆需逆筆取勢。慢緩易癡,快速易滑,單純陜慢容易做到,疾澀卻不易做到。疾澀是陜中有慢,慢中有快,行中有留,留中有行,也就是包世臣說的:“行處皆留,留處皆行。凡橫、直平過之處,行處也;古人必逐步頓挫,不使率然徑去,是行處皆留也。轉(zhuǎn)折挑剔之處,留處也;古人必提鋒暗轉(zhuǎn),不肯撅筆使墨旁出,是留處皆行也?!毙刑幜?留處行,且行且留,留即是行,行即是留,這就是用筆中行留關(guān)系和疾澀的奧義。林散之說:“寫草書要留,一留就厚了,重了,澀了?!庇终f:“功夫須在用筆,筆畫之中間要下功夫,不看兩頭看中間,筆要能留?!钡鹊?所說的都是這個意思。
林散之草書成就的取得,還與他傾注大量精力與臨習(xí)漢隸有關(guān)。他說:“我學(xué)漢碑已有三十幾年,功夫有點。學(xué)碑必從漢開始。每天早上一百個字,寫完才擱筆?!苯又终f:“把漢人主要碑刻一一摹下,不求人知,只求自己有點體會就行了?!边@是因為漢隸的用筆遲澀凝重,筆筆能留得住,可以防止草率、輕渭、含糊的毛病。林散之還說:“隸書筆劃如橫劃要直下,中間不能讓當(dāng),中間要下功夫,要留,壓得住。要駐,要翻得上來。不看兩頭看中間?!睘槭裁匆豢磧深^看中間呢?因為筆畫兩頭的出入之跡點畫交待清楚,容易被人注意,而筆畫中間中實感和澀行之妙卻容易被忽視。所以,包世臣告誡說:“用筆之法,見于畫之兩端,而古人雄厚恣肆令人斷不可企及者,則在畫之中截。蓋兩端出入操縱之故,尚有跡象可尋;其中截之所以豐而不怯、實而不空者,非骨勢洞達,不能悻致?!卑莱歼€接著提出了“中實”與“中怯”的說法:“更有以兩端雄肆,而彌使中截空怯者,試取古帖橫直畫,蒙其兩端,而玩其中截,則人人共見矣。中實之妙,武德以后遂難言之。”豐富了在用筆方面的理論。其實,中實之法即是疾澀之法,而古人所說的“蜂腰”“鶴膝”之病都是針對“中截空怯”而言的。這種重視澀和筆畫中截的筆法,被畫家稱為“積點成線”。李可
染作畫講究“行筆沉澀,積點成線”,他說:“畫線的最基本原則是畫得慢而留得住,每一筆要送到底,切忌飄滑。這樣畫線才能控制得住。線要一點一點地控制,控制到每一點。古人說‘積點成線’‘屋漏痕’,說的都是這個意思。只有這樣畫線,才能做到細致有力?!?br>
林散之詩云:“能從筆法追刀法,更向秦人入漢人。”他接著在此詩“并序”中進一步解釋說:“書家,宜從筆法追溯刀法;刻石家,宜從刀法追溯筆法。二者相倚相生,同期并進,以是知今古刻石名家,無不知書法也。今觀易庵先生,為啟明所治前后八十余印,和平敦厚,剛健婀娜,雖出入秦漢,而能自具機格,不徒以形勢炫人,實能悟入書家用筆之妙。余不能刻,而略知書法如是。質(zhì)之易庵,想不河漢斯言?!绷稚⒅臅ň哂袧庥舻奈娜藲庀?卻沒有絲毫纖弱浮怯的毛病,與他善于化碑入帖的筆法直接相關(guān),他成功地把漢隸的筆法融入草書之中,使得草書克服了纖弱浮怯的毛病,而其核心,就是疾澀之道。
強調(diào)疾澀之道,重點是在澀。李世民說:“為畫必勒,貴澀而遲。”明代倪后瞻在《倪氏雜著筆法》中說:“輕、重、疾、徐四法,惟徐為要。徐者,緩也,即留得筆住,不直率油滑也。”清代畫家華琳說:“澀為疾母,疾從澀生。”都是在疾澀之中更重視澀。其實,對行筆中澀法的重視,就是對筆畫之中截的重視。笪重光說:“欲知多力,觀其使運中途。”對筆畫中途的留意,就是重視筆畫的內(nèi)在力量的充實。劉熙載說:“起筆欲斗峻,住筆欲峭拔,行筆欲充實?!倍肪?、峭拔都是地勢高而陡,即用筆雄健利落,有力度和氣勢,但他同時強調(diào)“行筆欲充實”。他還說:“逆入、澀行、緊收,是行筆要法?!秉c畫要有力量,筆的出入需要取逆勢,而中間部分則要澀澀推進,這樣寫出來的點畫線條,即使纖細仍然能得圓厚,也就是米芾在《寶晉英光集》中說:“得筆則雖細如髭發(fā),亦圓;不得筆雖粗如椽,亦褊。”
林散之也反復(fù)強調(diào)線條要“圓”、要“厚”,不要“薄”,不要“扁”。要細圓如鐵絲,內(nèi)含筋力如綿裹鐵或綿里藏針,才能筆心實實到了,而粗扁如柳葉則飄浮薄弱。所以,得筆與否是書法線條成敗的關(guān)鍵,得筆與否就在于是否得疾澀之道。因為要筆心實實到了,要細如髭發(fā)亦圓,要中實而不怯弱,所以歷代書論家多強調(diào)全身力到,要盡一身之力而送之。衛(wèi)夫人說:
“下筆點畫波撇屈曲,皆須盡一身之力而送之?!碧貏e是游絲之力不但不可懈怠而過,且要尤需著力,朱和羹說:“用筆到毫發(fā)細處,亦必用全力赴之,然細處用力最難。如度曲遇低調(diào)低字,要婉轉(zhuǎn)清徹,仍須有棱角,不可含糊過去。如畫人物衣褶之游絲紋,全見力量,筆筆貫以精神?!本拖褡V曲譜到低調(diào)處,仍然要清亮流轉(zhuǎn),宛然在耳;又像畫畫中人物的衣服之褶皺,長而細,飄動而靈逸,全見力量,姿態(tài)生動乃出,就如同唐代畫家吳道子“吳帶當(dāng)風(fēng)”的線描技巧,如蠶吐絲,出入自然而內(nèi)含韌力。笪重光說:“人知直畫之力勁,而不知游絲之力更堅利多鋒?!庇谓z之力最見功力,最見才情,把心靈律動赤裸裸流瀉在紙上,而其要妙之處就在筆實。
筆實意味著氣滿,意味著生命力的旺盛。所以,包世臣也特別強調(diào)要“氣滿”:“氣滿,則離形勢而專說精神……若氣滿則是來源極旺,滿河走溜,不分中邊,一目所及,更無少欠闕處。然非先從左右牝牡用功力,豈能悻致氣滿哉。氣滿如大力人精通拳勢,無心防備,而四面有犯者,無不應(yīng)之裕如也?!睔鉂M了,生命力就旺盛了;反之,要想生命力充實圓滿,就必須氣滿,氣滿的關(guān)鍵就在筆畫的中實,由此,包世臣把滌除凋疏薄怯之病的根本落在筆實:“瀾漫、凋疏,見于章法,而源于筆法?;ǖ绞置麨懧?菁華內(nèi)竭,而顏色外褪也。草木秋深葉凋而枝疏者,以生意內(nèi)凝,而生氣外敝也。書之瀾漫,由于力弱,筆不能攝墨,指不能伏筆,任意出之,故瀾漫之弊,至幅后尤甚。凋疏由于氣怯,筆力盡于畫中,結(jié)法止于字內(nèi),矜心持之,故凋疏之態(tài),在幅首尤甚。汰之避之,唯在練筆,筆中實則積成字,累成行,綴成幅,而氣皆滿,氣滿則二弊去矣?!?/div>
康有為極為推崇六朝碑刻,他認為六朝碑刻用筆雄厚:“六朝筆法,所以過絕后世者,結(jié)體之密,用筆之厚,最其顯著。而其筆畫意勢舒長,雖極小字,嚴(yán)整之中,無不縱筆勢之宕往?!边@里說的后世,主要指唐以后。他還專門對唐以前和唐以后書法進行了對比,按照康有為的理解,唐以前和唐以后書風(fēng)大相徑庭,前者茂密自然,雄厚無及,后者直滑怯薄,凋疏已甚,而其中的關(guān)鍵,就是用筆之厚,也就是氣滿和氣厚。然而“厚”從何來?關(guān)鍵就在疾澀之法。(與疾澀相聯(lián)系的,還有提與按。董其昌說:“發(fā)筆處便要提得筆起,不使其自偃,乃是千古不傳語。蓋用筆之難,難在遒勁,而遒勁非是怒筆木強之謂,乃大力人通身是力,倒輒能起?!眲⑽踺d說:“凡書要筆筆提,筆筆按?!币簿褪翘岚措S時隨處結(jié)合,才按便提,才提便按,按是在提的基礎(chǔ)上按下去,提是在按的動作下提起來。這樣按下的筆畫,即使粗而不“自偃”,不會粗笨地死躺在紙上;這樣提起的筆畫,就不會出現(xiàn)虛浮飄弱的筆跡。所以他說“書家于‘提’‘按’二字,有相合而無相離。故用筆重處正需飛提,用筆輕處正需實按,始能免墮、飄二病?!笨梢?提按隨時結(jié)合,按中提,提中按,二者無法分別。)
那么,如何才能做到“澀”呢?劉熙載說得好:“用筆者皆習(xí)聞澀筆之說,然每不知如何得澀。惟筆方欲行,如有物以拒之,竭力而與之爭,斯不期澀而自澀矣?!痹诿P運行過程中,仿佛紙的摩擦力很大,必須以主體意志力的強大去克服和戰(zhàn)勝它,不斷有阻力,又不斷克服,克服后同時又產(chǎn)生新的阻力,再克服,再奮進,就這樣節(jié)節(jié)推進,澀澀前行,產(chǎn)生充分摩擦,筆和紙因摩擦而有沙沙的聲響,就像祝嘉所謂:“澀發(fā)春蠶食葉聲,沉雄古拙自然生?!睗?并不是因為紙張?zhí)貏e粗糙才澀,而是書寫者創(chuàng)造出一種技術(shù)對心靈的制約,然后再以主體意志的強大去克服它,很類似于儒家“知其不可而為之”的人生態(tài)度。
由于逆澀行筆,節(jié)節(jié)頓挫,澀澀推進,所以寫出來的點畫線條往往不是徑直的線條,而是內(nèi)含“曲”意。古人對“曲”的重視,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對“澀”的重視。王羲之說:“每書欲十遲五急,十曲五直,十藏五出,十起五伏,方可謂書。若直筆急牽裹,此暫視似書,久味無力?!笔臀迨欠褐?只是言多少而已,并不是具體確指的數(shù)字,只是說遲多一點、曲多一點、藏多一點,不要“直筆急牽裹”,以此增加線條的耐人尋味之趣??涤袨橐舱f:“行筆之法,‘十遲五急,十曲五直,十藏五出,十起五伏’。此已曲盡其妙?!蓖豸酥涂涤袨槎颊J為要曲多直少,其實也就是澀多疾少。包世臣說:“古帖之異于后人者,在善用曲?!堕w本》所載張華、王導(dǎo)、庾亮、王廙諸書,其行畫無有一黍米許而不曲者,右軍已為稍直,子敬又加甚焉,至永師,則非使轉(zhuǎn)處不復(fù)見用曲之妙矣?!卑莱贾赋隽斯沤袂敝?而要想點畫線條“無有一黍米許不曲”,則非澀行不可。但“曲”是澀行的自然結(jié)果,表面上看,它和震顫著行筆的“顫筆”相
似,但這種顫動不能是人為做作的,而是逆澀摩擦的自然結(jié)果,它里面包含著一種拉牽的力量,鼓蕩著內(nèi)在的張力。如果失去了內(nèi)在力量依據(jù),就會流于一種形式化的顫抖行筆,變成機械、生硬地去摹仿顫抖之形,反而成為弊病。就像清道人李瑞清的書法一樣,他把澀行的節(jié)奏機械化、模式化了,澀行的“曲”變成了做作的“顫”,于是,生命力的強弱也有雷壤之別。所以,林散之告誡道:“不要故意抖?!薄白挚炝藭?要滯澀些好,滯澀了不能像清道人那樣?!?br>
書法的勢,是靜止的形體中包含的動態(tài)的力的方向和趨勢。對逆筆的強調(diào),使造勢在落筆的一開始便成為可能。所謂“藏頭護尾”,就是要起筆用逆,收筆用逆,逆是為了蓄勢,蓄了勢就有力,所以這個力是勢的力,不是物理上的力,是視覺上的力,是審美心理的力,是美感的力。有勢就有力,無勢則無力,這就是勢和力的關(guān)系。順為劣,逆為優(yōu),“逆”勢其實玩的就是捉對廝殺的游戲,致使形式內(nèi)部跌蕩多姿。在書法中,“逆”幾乎成為書家不言之秘,逆則澀,澀則力,力則勢生。漢碑隸書大多筆勢雄強,究其原委,正如清代書法家姚孟起所說:“漢隸筆筆逆,筆筆蓄;起處逆,收處蓄。”
在疾澀之法中,以澀為主,但疾和澀仍要統(tǒng)一,要在疾中求澀。王羲之說:
“勢疾則澀”,就是強調(diào)在疾中求澀,在飛動中求頓挫。有氣勢,并不是指飛流直下、一氣宕往,而是要參以頓挫之法,勢乃能出。頓挫,即疾中之澀也。就像駿馬飛奔而下,同時又勒住韁繩,馬首高昂,嘶鳴不已,在回收的力量中充滿著、鼓蕩著前進的力量,這就是疾而能澀;又如拖板車下坡時,為了控制速度,需下按把手,使得剎車皮與路面充分摩擦,疾中澀,澀中疾,時澀時疾,澀澀而行,在前進中受到一種逆向的力量,古人形容用筆如“逆水行舟”,也就是這個道理。林散之說:“快,要剎得住。所以要學(xué)隸書,因為隸書筆筆留得住。”這樣寫出來的線條,就如鐘表時時運轉(zhuǎn)之發(fā)條,而不是如湯鍋爛煮之面條。這樣的線條,也就是被書法家們津津樂道的“沉著痛快”。蘇軾曾評米芾:“海岳平生篆、隸、真、行、草書,風(fēng)檣陣馬,沉著痛快,當(dāng)與鐘、王并行,非但不愧而已。”其中用“沉著痛快”一語指稱米芾用筆之妙,可謂切入神髓。后來豐坊加以發(fā)揮:“古人論詩之妙,必曰沉著痛快。惟書亦然,沉著而不痛快,則肥濁而風(fēng)韻不足;痛快而不沉著,則潦草而法度蕩然。林散之也說:“米字也是駿快,也要處處能留??煲獎x得住。”那什么是“沉著痛快”呢?蘇軾說,用筆要像乘風(fēng)破浪的戰(zhàn)船和沖鋒陷陣的戰(zhàn)馬,其實也就是疾澀之道。在沉著痛快中,沉著與痛快,疾和澀完美地結(jié)合在一起。在疾澀中,以澀為要;在沉著痛快中,以沉著為要。要想沉著,就要下筆時著實,極力揉挫,沉著而不能肥濁,要以沉著頓挫為體,以變化牽掣為用。
總的來說,疾澀之法的精義,就在于將頓挫的美感和飛動的氣勢結(jié)合起來。(“永字八法”所講的也是八種點畫的“筆勢”:點、側(cè),“如鳥翻然飛下”,或“如高峰之墜石”,是由靜到動,速度上要快、猛、狠、準(zhǔn);橫、勒,“如勒馬之用韁”,是由快到慢,好比馬的疾馳與繩的回勒之間的矛盾,構(gòu)成一股內(nèi)在的力量;豎、努[弩],“狀如挽弓之用力”,就像拉滿弓蓄勢待發(fā),直中微帶彎勢,能直而不僵,是后拉和前射的矛盾體現(xiàn);趯、踢:就像人踢腳,速度要快,踢出之前必有后挫才能更有力;策、提:就像策馬加鞭,由慢加快,要落筆穩(wěn)健,出筆迅速,是馬的慣性慢與出勢快之間的矛盾;掠、長撇,則“如梳縷長發(fā)”,速度不快不慢,力量不大不小,在疾中澀,澀中疾,提按不大,節(jié)奏平緩,是一種極其微妙的疾澀之法;啄、短撇,“象鳥之啄食”,即所謂“果敢之力”,要果斷,要迅速,如果太遲澀了,就體現(xiàn)不出勢來,出鋒要迅速,但需要先逆筆按入蓄勢方可;磔、捺,《說文》曰:“磔,辜也?!惫际枪糯环N酷刑,即分裂肢體。段玉裁注:“凡言磔者,開也,張也,剖其胸腹而張之,令其干枯不收?!彼皂莘ň拖裼玫秳澣?要有深度,要在遲重的澀中見出疾之意。)
疾與澀,頓挫與飛動,是矛盾的,又是一體的。中國書法家恰恰就是制造矛盾的高手,并使之成為一體,他們作書,是在玩一種“捉對廝殺”的游戲。無論是逆向取勢,還是疾中求澀,都是將矛盾的雙方完美統(tǒng)一起來,并且在這種統(tǒng)一中更張揚了各自的特點。于是,漢字線條在這種矛盾張揚中就被激活了,成為了有生命、有血肉的載體,而其理論基礎(chǔ)即在“一陰一陽之謂道”的哲學(xué):書道要斟酌疾澀順逆之妙,疾為陽,澀為陰,疾澀之道就是陰陽之道;順為陽,逆為陰,順逆之道,蘊涵陰陽之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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