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話唐詩論宋詞李劼 微博諸友,熱議詩詞,聊說幾句,助興而已。 竊以為,就總體而言,唐詩主氣,陽剛,具男性特征。宋詞主情,婉約,有女性風(fēng)姿。同樣的邊塞詩,高適、岺參,極盡豪邁,即便寫雪花,也是“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氣象。相反,范仲淹的《漁家傲》卻頗有凄凄慘慘切切的哀怨。 因此,唐詩的首席代表并非李杜,而是邊塞詩諸家。其次才是李白式的狂放,或者杜甫式的沉郁。其他詩人,諸如韓愈劉禹錫等,感慨功名沉浮之類的,更次之。唐初的陳子昂一首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其胸襟為李、杜所不逮。另一唐代詩人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其意境之開闊,其感慨之深邃,幾可列為唐詩之首。此詩之美,與王勃的《滕王閣序》,堪稱雙璧。一者是夜空里的幽渺遨翔,一者是人間世的青春詠嘆。有唐文學(xué),以此為最。 唐詩中的所謂隱逸詩,大都徒有虛名。在那個盛行功名的年代,隱逸不過是釣取功名的另一種方式而已。比較陶潛和孟浩然、王維,可以看出,陶詩是由色而空,孟、王二位是駐色望空。而與其駐色望空,還不如杜詩《五百字詠懷》來得直截了當(dāng),擺明了向先圣同時也向君王表明心跡。王維詩空則空矣,靈卻不靈?!渡骄忧镪浴?,只見其空,不見其靈。還不如“遍插茱萸少一人”一句真切。更搞笑的是,眼里看著浣女,心里想著王孫。 王維之所以空而不靈,并非空得不夠,而是空得無情???,必須有情墊底,方得空靈。比如,杜詩的精彩,不是精彩在家國感懷,而是精彩在真情繪色。有時“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有時“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相比之下,毛詩以“高天滾滾寒流急,大地微微暖氣吹”渲染與人奮斗其樂無窮,極為粗鄙。杜詩是個人的感懷,毛詩是帝王的張狂。當(dāng)然了,杜詩要一旦兒女情長起來,才會顯得更為精致:“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 然而,兒女情長,在以豪氣為主流的唐詩里,幾近異類。這不僅在杜詩中鮮見,即便在李白筆下,也是稀物。但后來的李商隱,恰好將兒女情長,變成了李詩的主體格調(diào)。即便是政治上的失意,也被訴諸戀愛的殘破。李商隱既是唐詩主流中的異類,也是以氣為主的唐詩轉(zhuǎn)入以情為主的宋詞的承上啟下者。一聯(lián)“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燭成灰淚始干”,寫盡了情的極致。 就詩詞形式的變化而言,從詩到詞的轉(zhuǎn)換人物是與李商隱齊名的溫庭筠。然即便是形式轉(zhuǎn)換,也深含意蘊內(nèi)涵。比如在同一首更漏子里,一句“不道離情正苦”,會讓人想起李商隱,而“夜長衾枕寒”,或者“空階滴到明”,又很像李清照的聲調(diào)。 兒女情長,在唐詩里是異類,在宋詞里卻是主流。正如唐詩的首席代表是高適、岺參,宋詞首推柳永,秦觀。相反,蘇軾、辛棄疾,乃宋詞中的異類?!皥?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與唐初陳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遙相對照,展示出宋詞與唐詩截然不同的氣韻風(fēng)度。秦觀的“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則足以與張若虛的“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相映成趣。一者是時空浩瀚,一者是情深誼長。 相比之下,蘇軾的大江東去,豪邁雖然豪邁,但空泛也實在空泛。打打殺殺,江山易手,不值得那么渲染。就好比幾大戰(zhàn)役之類,全然同室操戈,互相殘殺而已。還不如曹子建一句: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蘇軾的把酒問青天,也問得底氣不足,遠不如《春江花月夜》那么空靈絕美。但比大江東去略勝一籌。畢竟知道了高處不勝寒,還懂得了千里共嬋娟。比李白的難于上青天,清淡不少,并且還人情味十足。因為蘇軾“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李白卻好像知道似的,所以會傻乎乎的仰天大笑出門去。 倘若沒有外冦入侵,有宋年間的詞家們也就一直那么兒女情長下去了,其中若有什么微妙轉(zhuǎn)折的話,那么無非是從深情到韻律?;蛘哒f,從柳永、秦觀到周邦彥、姜白石。但因為北方的游牧之徒硬是攪亂了中原的太平盛世,導(dǎo)致不想打仗的宋人,鼓勵他人上戰(zhàn)場。這便是所謂愛國詩詞的由來。從詩詞發(fā)展本身的角度說,此乃插曲,并非自然生長。 這類詩人詞人當(dāng)中,陸游近乎杜甫,辛棄疾似乎集高適、岺參、柳永、秦觀于一身。有道是: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又道是: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豪氣十足,又不失纏綿婉約,尚有獨孤感油然而生:知我者,二、三子。因為辛棄疾是南宋詞人之中鮮見的親臨沙場的抵抗者,了無鼓勵他人殺敵之嫌,所以詞句再豪邁也毫不夸張。又因為親歷征戰(zhàn),見過死人,聞到過血腥,所以也不會亂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那樣的大話瘋話。前人將蘇辛并列是很不恰當(dāng)?shù)摹LK是蘇,辛是辛,彼此完全兩回事。 能與辛詞并駕齊驅(qū)的南宋詞人,當(dāng)然是李清照。一者是抵抗的豪邁,一者是離亂的悲苦。似乎是同樣的倚遍欄桿,并不感慨是否有人會登臨意,而是悲嘆“人何處?連天衰草,望斷歸來路?!睆哪撤N意義上說,李清照是宋詞的歸宿所在。北宋的柳永、秦觀之詞是須眉手筆,粉黛情懷。及至李清照才回歸到閨閣之中,變成李煜式的悲憫。女性之詞,被李清照訴諸女性之筆。從某種意義上說,李清照將李煜的詞作重新寫了一遍。更為悲切,更為細膩。家國的興亡,黯然退為背景。個人的遭際,個人的感懷,酣暢淋漓。這里沒有不愛紅裝愛武裝那種流氓氣十足的張狂,全然是有類于古希臘悲劇《特洛伊婦女》那樣的哀婉。 兒女之情,在柳永、秦觀筆下僅止于纏綿,在李清照詞作中方才多了悲憫的意境。李清照不會像陸游那樣,明知死去原知萬事空,還要“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盡管李清照并非沒有豪情,但那樣的豪情不是對王師的期盼,而是“生當(dāng)作人杰,死亦為鬼雄”。倘若說,辛稼軒美在剛中有柔,那么李清照美在柔中有剛,柔中有悲憫。南宋之詞,以此兩家為最。這兩家之詞皆非捕風(fēng)捉影,而是親歷之中或親歷過后的切膚之痛,切膚之愛。正如寫作的真實與否的前提在于,必須是個人的情感,方為真實,詩作詞作的審美價值則在于,必須是個人的親歷、個人的感懷,才是意境的由來,才是審美的底蘊所在。因此,李白將自己混入功名隊伍之際,無以浪漫。蘇軾將豪情交付為江山折腰的須眉濁物之時,難免夸張?!白笄嫔n,右牽黃,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好像豪放得可以,但這在辛詞,只消一句“少年不知愁滋味,為賦新詩強說愁”,便足以使這樣的豪放顯得可笑。 詩詞就像其它文學(xué)樣式一樣,都不能泛泛而論。尤其論說唐詩宋詞,必須察看歷史變遷和文學(xué)流向。任何話語都是一定語境下的產(chǎn)物,詩作詞作又何嘗不是如此?詩有詩之語境,詞有詞之語境。而無論境況變化如何,都以情為重心。情為何物?詩魂也,詞魂也。無情,則無詩,亦無詞。梟雄無情,故詩詞既無人情味,亦無悲憫心。易安有情,故有悲憫。稼軒有悲憫,故既有英雄氣慨,又有兒女情長,更有獨孤氣度。倘若心里裝著江山,只能吹牛說大話,再豪氣也混濁。權(quán)力是梟雄的春藥,又是文學(xué)的毒藥。詩家詞家,只為有情而感,有情而發(fā),豈能為江山折腰? 是言也,為詩,為詞,為熱愛詩詞的諸位朋友。聊以助興而已,大可一笑了之。 二0一四年元月二十四日寫于哈德遜河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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