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有約尋覓艾青的足跡汪浙成 (浙江杭州) 《 光明日報 》( 2014年07月25日 16 版)
出了畈田蔣村去大堰河墓的路上,天下起雨來。淅淅瀝瀝的雨滴打在傘上,仿佛在喁喁低訴著,我國詩壇泰斗艾青與他一生敬愛著的乳母的感人故事。
畈田蔣村是艾青的家鄉(xiāng),坐落在浙江金華東北方與義烏交界的傅村鎮(zhèn)。全村400戶人家,詩人的名字,幾乎婦孺皆知。村里墻上,到處抄錄著他的名篇,《我愛這土地》《北方》《乞丐》和《黎明的通知》等等,進村就聞到一股濃濃的書香。當然,占據(jù)突出位置的,就是詩人獻給他所深愛的保姆的成名作——《大堰河,我的保姆》。
艾青出身望門,原姓蔣。聽村里老人們講,艾青的太公辭世時,五個兒子分家。老大分得的銀子用擔子挑回家來,都記不清挑了多少擔。結(jié)果吃喝嫖賭,揮霍一光。艾青祖父這一支,恪守傳統(tǒng)書禮,耕讀傳家。艾青出生時,母親樓氏難產(chǎn),生了三天三夜,小家伙才呱呱落地。算命的說,這孩子命硬要克父母,于是艾青成了家里不受歡迎的人。盡管當時蔣家有三進并列樓屋,然而偌大的空間卻容不下這個剛來到人世間的嬰兒,他被寄養(yǎng)到村里大堰河家。這是艾青一生中第一次被放逐。
沒想到,窮苦的大堰河竟如親娘般接納了這個嬰兒。
其實,大堰河自己的命運是全村最可悲和卑微的。她自幼被賣到畈田蔣成為蔣忠備的童養(yǎng)媳,和同是姓蔣的詩人一家還有點族親。然而作為一個人,她卻連個正經(jīng)的名字都沒有。村里的人告訴我,大家只知道這個小童養(yǎng)媳姓曹,是畈田蔣西邊大葉荷村的人,因此就叫她“大葉荷”(大堰河)。正如艾青在詩里說的,“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莊的名字”。
大堰河家離艾青故居不遠。我們由她孫女婿蔣祥榮先生領(lǐng)著,從詩人家里出來,穿過蔣氏宗祠門前的廣場,不到一刻鐘便來到大堰河住處。這是一間擠在村邊的破舊農(nóng)舍。低矮的檐頭上,在雨意漸濃的天空下哆嗦著幾枝瘦弱的瓦扉。狹小門框上釘著塊“大堰河舊居”的小木牌。凹凸不平的烏黑泥地,光線幽暗,斑駁的泥墻上,隨手搭掛著大堰河脫下來的沾滿炭灰的藍土布圍裙。
家境雖然貧困,然而大堰河對小艾青的關(guān)愛和照料,卻傾其所有,無微不至。艾青在詩中寫道:“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懷里,撫摸我;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后,在你拍去了圍裙上的炭灰之后,在你嘗到飯已熟了之后,在你補好了兒子們的為山腰的荊棘扯破的衣服之后,在你把小兒砍傷了的手包好之后,在你把夫兒們的襯衣上的虱子一顆顆的掐死之后,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顆雞蛋之后,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懷里,撫摸我。”關(guān)于詩人的這段生活,如今有座雕像矗立在大堰河家門前,生動地展現(xiàn)出她與乳兒親子般的深情。
艾青在大堰河家生活了五年多,他不僅吃著她的乳汁,小小的心靈還深深感受到乳母奴隸般生活的凄苦。特別是當后來被父母接回自己家中,看到高大敞亮的畫棟雕梁,紅漆雕花的精致家具,換上有著絲和貝殼紐扣的新衣,吃著碾過三遍的白花花米飯。兩相對比,致使他在幼小年紀,就朦朦朧朧意識到人世間的不平,導致他日后漸漸走上“寫著給予這不公道世界的咒語”的人生道路。
雨下得越來越大了。我們在村人帶領(lǐng)下朝一條田間小路走去。行約半里,見郁郁樹林旁,出現(xiàn)一片石鋪的平臺。最前頭是座青灰色的高大牌樓,面對著漠漠綠色稻田。牌樓后立有一碑,鐫刻著艾青詩句:“大堰河是我的保姆,我敬你,愛你!”碑后便是大堰河墓。墓畔四周,郁郁青松,唯獨墳頭上長著棵高大的法國梧桐。莫不是因為大堰河去世后,仍在牽掛著遠在法國學繪畫的乳兒,想著想著,便從她心田里長出棵茁壯的法國梧桐來。
據(jù)艾青詩里說,大堰河去世時才40幾歲,一口4元錢的棺材和幾束稻草就草草葬了她。今天我們眼前的這座墓址,是艾青1982年復出后回家鄉(xiāng)來時,個人出資重新修整的,也是他獻給乳母的一份敬愛!
我在雨中墓前佇立良久,忽然想起今天是母親節(jié),在我生命落雪的日子里,多么渴望自己身邊也能有位拯救自己的像大堰河一樣的乳母!就是這位善良貧苦的中國農(nóng)婦,她不僅用乳汁哺育了艾青,還用自己悲苦的一生,在艾青心中喚起了詩人的情懷。我想,如果當時沒有大堰河,也許就沒有了今天的艾青;即便有,怕是也不會有他今天這樣的氣質(zhì),中國的詩壇,或許會是另外一種態(tài)勢和格局。從這個意義上說,大堰河不僅養(yǎng)育了艾青,還養(yǎng)育了我們中國的新詩!
我站在瀟瀟雨中,向著靜靜睡著的大堰河深深地鞠了三躬,在心里默默告訴她生前所不知道的那些事,那些關(guān)于她乳兒第二次的被放逐……
(作者為原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江南》雜志主編。其作品《土壤》《苦夏》獲第一屆和第二屆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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