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之所以沒有想到是因為我們沒有碰到日本人碰到的問題,如果也碰到呢?于是我想到上世紀50年代曾經(jīng)風行過一陣子的漢字拼音化運動,在《漢字簡化方案》頒布以后,一些激進分子竟然想要以拉丁字母(或說羅馬字母)來取代漢字,把漢字的象形系統(tǒng)連根拔掉,而代之以拼音。記得60年代初我就見過一種拼音報,看起來就跟一張英文報紙沒有什么區(qū)別,仔細讀才知道是漢字的拼音。這些激進分子自以為在替人民做好事,哪里曉得他們是在毀滅中國的文化呢?幸而這種瘋狂沒有持續(xù)多久,就為人們所厭棄,應者寥寥,終至于澌滅了。 我由此又想到中國文言文的命運。白話文運動起來以來,文言文就漸漸退出中國人的日常生活,人們不再使用文言文來表情達意,來應酬洽公,也就是說不再寫文言文了。由不寫漸演為不讀,由不讀漸演為不記,于是文言文就不僅退出中國人的日常生活,也漸漸退出中國人的視野,甚至漸漸退出中國人的記憶,變成某種與中國人渺不相干的東西,只放在象牙塔里供著。那么,那兩位日本學者所說的狀況,會不會發(fā)生在中國的語言變革中呢?也就是說,在我們廢棄文言文的同時,會不會連同文言文所負載的文化內(nèi)涵,文言文后面那一連串的珠寶都被我們丟掉了呢? 當然,中國的白話文運動跟日本的廢棄漢字并不一樣,至少問題沒那么嚴重。由文言變成白話并沒有導致廢棄文字,文言中的文字白話里邊也還用,但是不可否認的是,文言文中的許多字詞在白話文中或者完全不用了,或者用得少了,或者意義變了。因此,兩位日本學者所說的問題在我們廢文言變白話的變革中,肯定是部分地存在的。這其實毋庸置疑,只是這個問題一直沒有引起足夠的注意,更無人在學術的層面上仔細加以探討與評估罷了。 例如,儒家的中心觀念“仁”,在古籍中到處可見,但在白話文中卻很少單獨出現(xiàn),只存在于“麻木不仁”、“為富不仁”等幾個成語中,于是“仁”字所負載的大量文化意涵——幾乎包括整個儒家思想體系的一小半,在白話文中基本上不見了,至少是殘破不堪了,連文言中常見的由“仁”所構成的雙音詞,像“仁人”、“仁心”、“仁術”、“仁厚”、“仁風”,在白話文中都用得很少了。而白話文中出現(xiàn)的與“仁”意義相近的詞匯,如“博愛”、“愛心”(“博愛”、“愛心”二詞也是古已有之,并非白話文才有,“博愛”見于《孝經(jīng)》,“愛心”見于《禮記》,但古人用得較少,遠不如“仁”用得普遍),并不能替代“仁”的原有文化意涵。 更有甚者,大家誤以為這些新詞及其所表示的觀念都是舶來品,是從外文翻譯過來的,稱之為“普世價值”。而這樣的“普世價值”又仿佛是西方人首先提出來的,至少并非“中國特色”。其實,我們的祖先少說在兩千五百年前就已經(jīng)有這方面的系統(tǒng)觀念了,只是他們不大說“博愛”、“愛心”,而說“仁”。如果上世紀初葉在中國沒有發(fā)生白話文運動,我們至今還在使用文言文,那么,我們大概會用“仁”而不是用“博愛”、“愛心”來翻譯西方的類似觀念,我們也就不會鄙薄自己的祖先,而認定作為普世價值的“仁”是別人先提出來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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