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時間 王開嶺 我們有自己的時間嗎 有位老兄并非球迷,但4年一屆的世界杯,場場不落,且備好啤酒,鄭重地邀我陪看。他總是感慨:“還記得嗎?咱倆第一次這樣看世界杯是20歲出頭,可現(xiàn)在……人活一輩子,能看幾屆世界杯啊?所以要看,看仔細嘍,否則都不知自個兒多大了?!彼f得很動容、很悲壯。 是啊,我們記錄歷程、測量歲月的憑據(jù)是什么?當然是人生的標志性事件??墒聦嵣?,除了集體式、廣場化、社會性的儀式盛典和娛樂活動,我們有個人的尺度和砝碼嗎?一屆奧運會夠你亢奮4年,做東道主則夠你消遣10年——申報、籌備、演練、熱身、火炬、金牌、送行、慶功、余熱……而尋常日子里,一年到頭,也就靠幾部影視劇、幾首流行歌、幾樁名人緋聞和一臺春晚給撐著。 再放大點說,幾項大政方針、幾樁新聞事件、幾條娛樂路線,外加幾十張明星臉,就是一個時代,就是一個時代的全部皺紋和消費內(nèi)容;就是一個人從青春到中年,從風華正茂到雙鬢染霜。一歲一枯榮,我們不知自己身上哪兒榮、哪兒枯,哪兒發(fā)芽了、哪兒落葉了。我們遺失了自己的光陰,沒有個體原點和重心,沒有私人年輪和紀念物。 裹挾在時間洪流、公共意向和運動人群中,我們不知該為人生準備哪些“必須”,找不到自己的細節(jié)和脈絡,找不到自己的星座和北斗,找不到獨立而清醒、僻靜且堅定的私念和價值觀……每個人都興高采烈,被推搡著、綁架著,無人情愿出局,也無人能夠出局。 替我們紀念人生、標注身世的,全是舉國如何、普天如何,全是集體意識和無意識……說到底,此乃“游行式”人生,鬼使神差,圍著廣場或磨盤繞了一圈又一圈,像被蒙上眼的驢。 我們沒有自己的注意力,精神注意力和心靈注意力。我們沒有自己的時間,無論社會時間還是生物時間。我們被替代、被覆蓋、被代表了。我們被忽略不計,也索性對自己忽略不計。 生物時間 誰還記得時間本來的模樣?或許,人忘了自己的真實身份——生物。這個身份和公雞沒什么兩樣。 我一直覺得,既然生命乃自然賦予,光陰也源于自然進度,那么,一個人要想持有清晰、純粹的時間印象,就必須回到大自然——到這位天時的締造者和發(fā)布者那兒去領取。 我們要靠冰的融化、草根的發(fā)芽、枝條的變軟來感知早春;要憑荷塘蛙聲、林間蟬鳴、曠野螢火來記憶盛夏;我們的眼簾中,要有落木蕭蕭和鴻雁南飛,要有白雪皚皚和滴水成冰…… 最偉大的鐘表,焐在農(nóng)人懷里。大自然的時間憲章萬余年來一直鐫刻在鋤把上、犁刃上、鐮柄上。立春、谷雨、小滿、芒種、寒露、冬至……光陰哲學上,農(nóng)夫是世人的導師,乃最諳天時、最解物語之人。錯過節(jié)氣,即意味著饑荒,顆粒無收。 時間恍惚,人的神思即陷入渾渾噩噩。我們沉浸于街道、櫥窗、商場、文件、電腦,唯獨對大自然——這位策劃光陰、分配光陰的神——視而不見。我們忘了生物的本分和血液里的鐘聲,像個逃學者,錯過神的講座和教誨,也錯過了賜予。 看日期,不能只看表盤和數(shù)字,要去看戶外,看大自然。它以神的表情和語言告訴你晨昏、時辰、節(jié)氣和四季。大自然從不重復,每天都是新的,每秒都是新的。細細體察,接受它的沐浴,每天的你即會自動更新,身心清澈,像嬰兒。 牢記一條:我們是生物,首先是生物。若生物時間丟了,也就丟了大地和雙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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