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所有的樂譜都被紅衛(wèi)兵燒毀了。」我說:「這首《華麗幻想曲》,是父親憑著記憶,用手抄寫下來給我練的。」庫拉克大師聽了這話,身體猛然坐直,眼睛睜大,臉色變得通紅,嘴唇抖動著……
我二十歲撞了個大運,二十二歲懂得了人生的悲壯,所有一切都因為我的父親崇拜維尼亞夫斯基。 那天下午,系裡忽然召開全系大會,通知大家抓緊,必須在兩星期時間裡,拿出一臺音樂會,接待波蘭小提琴大師庫拉克先生。庫拉克先生當(dāng)時應(yīng)邀在日本帝國音樂學(xué)院講學(xué)兩個月,中央音院請他趁便就近到中國訪問,安排了一個四天長周末。 既然是波蘭音樂家,當(dāng)然鋼琴系最瘋狂,排了一堆蕭邦獨奏,管弦系也排了兩個協(xié)奏曲。可憐弦樂系,整天練的都是孟德爾頌、帕格尼尼,沒想過波蘭人的事,這一急就抓瞎。文革剛過,80年代初,除了蕭邦,中國人不知道波蘭還有其他音樂家。於是才給我這個二年級學(xué)生上臺機會,我從小練維尼亞夫斯基練了十年,進(jìn)音院之後,雖然功課表上沒安排,我自己還時常拉,從來沒丟開。 我拉得最熟的,是維尼亞夫斯基作品第二十號《華麗幻想曲》的第一段,雖然只有七八分鐘,可難度很大。系裡同意了,臨時找來譜子,請鋼琴系一個老師給我彈伴奏。我們合練了幾天,庫拉克大師就到了。 平生頭一次穿上燕尾服,到處都不舒服,而且想著臺下坐個世界級的小提琴大師,真是又興奮,又緊張,又恐懼,在後臺角落裡坐著,渾身發(fā)抖,險些誤場。這樣的音樂會,聽眾都是專家,無須報幕,曲子接曲子的往下走,不知不覺就到了我的節(jié)目,幸虧伴奏老師叫我,才匆忙趕上臺。也因為這麼一匆忙,倒讓我忘記了緊張和害怕。 那是我第一次公開登臺演奏,也是我第一次公開演奏維尼亞夫斯基。鋼琴前奏的一分鐘裡,我抽空看了一眼臺下,只見正中一個粗大漢子,光頭,黑鬚,西裝口袋的手絹白得發(fā)亮,別的什麼也沒看清。鋼琴緩慢下來,我收回精神,開始演奏。頭一個樂句,結(jié)束在高把位升G音,父親強調(diào)一定要拉得響亮,拍子也要拉足,我覺得自己拉得不錯,想看看臺下大師的反應(yīng)。這一走神,接下來的大段雙弦就拉得不夠好。我再不敢分心,集中精力到演奏上,使出全部本事,最後總算還過得去。演奏完畢,鞠躬的時候,我又朝臺下看看,可還是沒有看見庫拉克大師的臉,他一手遮在前額上,蒙住了兩眼。 糟了,我非常沮喪,默默走回後臺,有同學(xué)過來拍肩膀,我都沒理,坐到角落裡傷心。同宿舍的小柳告訴我,庫拉克大師對我拉這個曲子,反應(yīng)挺強烈。小柳受我委託,很仔細(xì)地觀察大師。鋼琴伴奏剛一起,庫拉克大師的臉就突然僵了,身子坐直起來。小提琴開始之後,庫拉克大師眼睛一直閉著,後來用手蒙住臉。 聽了這個報告,我更加心驚肉跳,再不敢動,整個音樂會完了,我也沒力氣走開。說不定我是自討苦吃,想露臉,結(jié)果砸了攤子,拉得太糟,大師一句話,學(xué)校就可能把我開除了。我正思來想去,系祕書急匆匆找到我,叫我立刻去系主任辦公室,庫拉克大師有話要問我。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我硬著頭皮,走進(jìn)系主任辦公室。副院長,系主任,系副主任,我的導(dǎo)師,另外幾個教授都在,還有一個陪同的翻譯小姐。而正中坐著的,就是庫拉克大師。我才看清,他體格粗大,禿頭光亮,四方臉龐,眼睛不大,兩撇濃鬚頂端上翹,典型的歐洲人模樣。 我抖著嗓子,向老師們問過好,站在屋子當(dāng)中,低著頭,好像受審。 「別緊張,謝崇維同學(xué),庫拉克大師很關(guān)心你,想問你幾個問題,你如實回答就好了?!瓜抵魅挝⑿χf。 翻譯在庫拉克大師耳邊,輕輕地把系主任的話翻譯給大師聽。 我點點頭,抬頭看看對面的大師。他臉色仍舊很嚴(yán)肅,並沒有一絲笑意。 「請問,你幾歲開始學(xué)琴的?」庫拉克大師通過翻譯問我。 「四歲。」我回答。 庫拉克大師靜默了片刻,他在計算我的學(xué)琴年頭,然後又問:「誰是你的老師?」 「我的父親。」我回答。 庫拉克大師點點頭,很理解這個全世界到處相同的音樂家庭故事,說:「你的父親是小提琴家?!?/span> 「不,他只業(yè)餘拉琴,可是他拉得很好,」我回答,又補充:「我覺得他拉得很好。」 庫拉克大師又點點頭,說:「我能想像,因為他教會你這首《華麗幻想曲》,維尼亞夫斯基的曲子都不容易。」 「對,他很崇拜維尼亞夫斯基,給我起名叫崇維,」我說著,覺得一股淚水湧進(jìn)眼睛。這麼多年了,庫拉克大師是第一個理解父親的人。我極力控制住自己,繼續(xù)說:「他去世之前,教給我這首幻想曲?!?/span> 「你的父親去世了?」庫拉克先生匆忙問。 我點點頭,眼淚忍不住,冒出眼眶,抬手用袖口擦擦。 庫拉克大師從自己的上裝口袋裡拿出插著的那方白手絹,欠身遞給我,說:「很對不起,提起你的傷心事,我也很難過?!?/span> 我拿他的手絹擦乾眼淚,不好意思地說:「很抱歉,把您的手絹弄髒了,我會洗乾淨(jìng)了再還給您。」 「你留著吧,我有很多。」他搖搖手,說,「如果你的父親還活著,我一定要拜訪他?!?/span> 我喘了口氣,說:「父親是個中學(xué)校長,您也許不知道,文革開始的時候,到處的學(xué)生都要打校長。父親的左臂被打斷,從此不能再拉琴,那讓他格外痛苦。他的腎也被打壞,又沒能很好治療。他掙扎了十年,到底沒有撐到七六年。」 庫拉克大師說:「我們在歐洲,聽說一些中國的文革,知道那時很混亂。不過你很幸運,父親還能教授你拉琴,而且保存著維尼亞夫斯基的樂譜?!?/span> 「沒有,父親所有的樂譜都被紅衛(wèi)兵燒毀了?!刮艺f:「這首《華麗幻想曲》,是父親憑著記憶,用手抄寫下來給我練的?!?/span> 庫拉克大師聽了這話,身體猛然坐直,眼睛睜大,臉色變得通紅,嘴唇抖動著,好半天,才說:「你的父親非常偉大,非常偉大?!?/span> 我的眼淚又一次流下,趕緊拿庫拉克大師的手絹再次擦拭。 「我要看看你父親手抄的樂譜,」庫拉克大師說:「我必須親眼看看。」 我點點頭,說:「下次見到您,我一定帶上父親手抄的樂譜?!?/span> 副院長抓住這個機會,插話進(jìn)來說:「對,我們會再次邀請庫拉克大師來我院觀摩?!?/span> 庫拉克大師沒有理會副院長的話,問我:「為什麼沒有拉第二段呢?」 「父親只寫了第一段,」我說:「進(jìn)了音院之後,我找到正式樂譜對照,發(fā)現(xiàn)父親手抄的譜子裡有幾處不準(zhǔn)確,正在慢慢改。還沒有來得及學(xué)第二段,學(xué)校功課也多,沒時間。」 庫拉克大師點點頭。 系主任對我的導(dǎo)師說:「我們可以考慮給謝崇維同學(xué)安排這個課程,把第二段完成。」 我的導(dǎo)師點點頭。 我聽了很高興,忙說:「庫拉克大師,下次給您演奏,我一定把兩段都拉完。」 庫拉克大師終於微笑一下,說:「我很樂意聽?!?/span> 系主任見大師有結(jié)束對話的意思,忙說:「我想請庫拉克大師具體指導(dǎo)一下今天謝崇維同學(xué)的演奏。」 我也忙說:「如果庫拉克大師能夠點撥一下,我將萬分榮幸?!?/span> 庫拉克大師聳聳肩,說:「當(dāng)然,你才二年級,就算拉得不壞了。不過,拉琴最重要的,並不是技巧,而是感覺。音樂是表達(dá)感情的語言,沒有感情,就沒有音樂。我想,如果你對維尼亞夫斯基有更多了解,對波蘭文化有更多了解,這個曲子也就會演奏得更加深刻。另外你知道,有時候,拉得太快,不一定是好事,比如你的跳弓和斷奏,有些模糊,分辨不清楚。看得出來,你學(xué)的是俄羅斯握弓法,哦,其實是維尼亞夫斯基握弓法,不過不去說它。你知道,這種握弓法的好處之一,就是能夠把斷奏拉得更完美,你需要好好體會?!?/span> 我的導(dǎo)師連連點頭,說:「對,對,我也這樣感覺?!?/span> 我說:「謝謝庫拉克大師指點,下次有機會再為大師演奏,我一定會有提高?!?/span> 庫拉克大師沒搭我們的話,只顧自己繼續(xù)說:「另外,你的跳弓不穩(wěn)定,你的肘有些向後扯的感覺,所以你的肩膀會緊張,那不好,不可能演奏大段的跳弓。小臂要有向前甩的意思,這也是俄羅斯握弓法的長處,這樣你的肩膀可以放鬆,演奏再長的跳弓都沒有問題?!?/span> 我真的服氣了,大師到底是大師。拉跳弓肩膀緊張,我自己知道很久了,導(dǎo)師教授也好像說過,但都找不出原因,現(xiàn)在庫拉克大師幫我解決了。我很興奮,忘記了面前的人,按照大師指點,擺動起手臂。 庫拉克大師笑笑,說:「那可不是一天兩天就可以改正的?!?/span> 系主任也笑起來,站起身,說:「好了,今天就到這兒。庫拉克大師行程很緊張,明天要去蘇州和杭州旅遊,然後回日本?!?/span> 屋子裡的領(lǐng)導(dǎo)和教授們都站起來,只有庫拉克大師仍舊坐著。我上前兩步,握住大師的手,連聲說:「謝謝您,庫拉克大師,謝謝您。我一定聽您的指導(dǎo),加倍練習(xí),期待著再為您演奏。」 跟庫拉克大師的第一次會面,就這樣結(jié)束了。我保存了庫拉克大師的手絹,上邊繡著他姓名的字母縮寫。每天練習(xí)維尼亞夫斯基,我就把這方手絹放在譜架上,好像面對著大師演奏,點滴不敢偷懶。 過了兩個星期,我又被叫到系主任辦公室。系主任高興地遞給我一個大信封,說:「你看看,這是庫拉克大師從日本寄來的?!?/span> 我小心翼翼打開封套,抽出裡面一疊五線譜,可是看不懂標(biāo)題上的外文。 「那是維尼亞夫斯基《華麗幻想曲》第二段樂譜,很美的行板?!瓜抵魅握f,「記得嗎?上次見面,你說你沒有拉過。庫拉克大師專門寄來給你,上面還做了很多記號?!?/span> 我翻動樂譜,果然看見很多鉛筆標(biāo)號。我太激動了,氣都喘不勻,說不出話。 系主任更笑了,說:「這裡還有一封信,庫拉克大師寫給學(xué)校的?!?/span> 我接過信,望著系主任,不明白為什麼要把寫給學(xué)校的信給我看,而且我根本也看不懂外文。 「庫拉克大師決定要收你做他的學(xué)生了。」系主任大聲說。 我驚得幾乎聽不見他的話,怎麼可能﹗庫拉克大師要收我做他的學(xué)生?庫拉克大師要收我做他的學(xué)生﹗我清醒過來,兩腳跳起來,大喊一聲。 系主任伸出臂膀,握住我的手,說:「恭喜你。」 「謝謝系主任,我,我是不是該給庫拉克大師寫封回信,表示感謝?」 「當(dāng)然,你寫好了,送到我這裡,」系主任說:「我們翻譯成英文,再寄給庫拉克大師。學(xué)校也要給他寫回信,並且告訴他,過兩年,等畢業(yè)之後,我們就送你到波蘭去留學(xué)深造,然後回音院來教書?!?/span> 我一個勁點頭,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作夢都想不到,我這輩子怎麼會撞上如此大運。彷彿騰雲(yún)駕霧一般,走出系主任辦公室,手裡捏著庫拉克大師寄給我的樂譜,還有他寫給學(xué)校的信。我忽然意識到,都是因為父親,是父親在天之靈,帶給我幸運。我站住腳,仰起頭,朝向天空,默默地說:爸爸,放假回家,我會把庫拉克大師的信埋進(jìn)你的墓地,永遠(yuǎn)陪伴你。爸爸,祝福我,兒子要去波蘭,在維尼亞夫斯基的故鄉(xiāng)學(xué)習(x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