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 年 01 月 30 日 本文來自《環(huán)球人物》雜志 第204期 作者:李芳國破家亡這種事,發(fā)生在普通人身上就足夠悲慘了。如果你還不幸是個皇族,那簡直像上天下了一道符咒,注定了此后一生的痛苦折磨。明末清初的畫僧石濤,就是這樣不幸的宗室后代。
對自己的身世諱莫如深 石濤本是明朝靖江王后裔,原名叫朱若極。 第一代靖江王是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的重孫,被封在桂林,爵位世代承襲。如果明朝沒有滅亡,石濤長大了,也會是一代藩王。只可惜,他還是個幼童時,崇禎皇帝就被李自成逼得自盡了。眼看著皇帝沒了,清軍鐵騎又被吳三桂引入關內,明朝各地的藩王爭著要“延續(xù)國祚”。石濤的父親、第十一代靖江王朱亨嘉手上沒多少兵,卻想爭天下,給自己封了個“監(jiān)國”。 他這一封,自然招了敵人。清軍號召明朝的藩王“識時知命,削號來歸”,一旦不投降,遲早會打到他們家門口來。只是,還沒等外族的鐵騎殺到桂林,“監(jiān)國”朱亨嘉就被與他同宗的自家人、唐王朱聿鍵囚殺了,罪名是造反。實力雄厚的唐王要斬草除根,連夜派人搜捕朱亨嘉的兒子。未知世事的石濤,被王府一個內官背在背上,竟然逃了出去。只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小王爺,從此成了反賊子嗣,無論是明朝、還是清朝,都容不得他。內官和小王爺只好一起出家當了和尚,一路逃至武昌。 雖然當了和尚,石濤的不凡之處依舊能顯出來。石濤的一位朋友曾描述他:10歲就喜歡搜集古書,一有空閑時間就臨摹古帖,尤其喜歡顏真卿。有人告訴他:為什么不學董其昌,現在多流行呀!他聽從了別人的建議,改學董字。字帖以外,石濤還喜歡畫山水、人物、花卉、魚鳥。遇到什么不平的事,他會立刻上前幫人排解;得到了錢,就馬上花掉,不留任何積蓄。 當石濤在武昌慢慢長大,吃著齋念著佛、寫字畫畫時,明朝徹徹底底地亡了。吳三桂等明朝降將就怕哪天朱家人打回來找他們算賬,對這些前朝“余孽”一個比一個狠。他們上書清朝皇帝要“剿盡根誅,一勞永逸”, 即使是逃出國界到了緬甸的朱姓子孫,都要誘回來捕殺。在這種形勢下,石濤雖然已經披上袈裟告別了前塵俗世,卻還是不能完全安心。在武昌待到20歲,他便四處云游,湘江、長江、松江一帶都去過,飽覽了黃山、廬山、天臺山、洞庭湖、西湖等名山大川。 當時僧人中擅長詩文、畫畫的名家不少。石濤以自然為師,從中汲取營養(yǎng),豐富創(chuàng)作。他曾在黃山住了一個多月,看虬枝橫空的古松、云霧繚繞的山巒、怪石林立的奇峰,在自己的腦子里飛旋、變化、破碎、消失、重組。他畫出多幅《黃山圖》,并在畫上題了同樣的詩句:“黃山是我?guī)?,我是黃山友?!痹谠朴嗡暮V?,他的畫技越來越高,并總結出一句名言——“搜盡奇峰打草稿”。 在松江,石濤拜一代名僧旅庵本月為師。旅庵本月不但佛理甚高,而且學問淵博,善詩文,工書法,石濤追隨他前后2年,獲益匪淺,也確立了在禪林的地位。但石濤依舊對自己的身世諱莫如深,連名號也不停地換。他用過的名字極多。住在南京一枝寺,就自稱“枝下僧”;待在山里,就叫“濟山僧”;佛經念得多了,又稱“小乘客”;胸中的怨憤難平時,則稱“苦瓜和尚”。對苦瓜,石濤有種特別的感情,不但餐餐不離,還把它供奉案頭朝拜。這可能也是他對自己身世之苦的感懷吧。
滿懷期望地去京城 石濤幼時出家,是為了保全性命,可以說是形勢所迫,并不是因為愛好佛學。他雖是個和尚,但其實內心深處并未脫俗,還是向往紅塵的。他的一生中,影響最大、爭議最多的是兩次迎接清朝皇帝。 民間有一種傳說:石濤在揚州時,一位商人到揚州各寺院以重金收購僧人的山水佳作。跑了好幾天,商人都沒找到他想要的。后來,他拿出一幅畫,畫面朦朧隱約,蕭索荒疏。商人說,其實他想求訪的是畫這幅作品的畫僧。 有人認出來說,這是石濤的手筆呀,又說此人在天寧寺。商人趕到天寧寺,查實了手中的畫果然是石濤的作品,立刻翻臉,命人捕殺石濤。原來,這位商人便是喬裝的康熙皇帝,他在南巡途中看到了石濤的畫,心中十分不滿。當時的山水畫色澤艷麗,花木郁郁蔥蔥,唯有石濤的山水畫不是奇山怪石,就是一片蕭索景象,康熙皇帝由此斷定他畫的是“山河蒙羞”,對清朝不滿,所以要置他于死地。 這個傳說也許只是后人對石濤亡國之恨的想象。真實的歷史是:1684年,康熙皇帝南巡,圣駕經過南京時,曾到名剎一枝寺巡幸。當時石濤正好在寺中,與僧眾一起恭迎接駕。1689 年,南巡的康熙皇帝再次與石濤相遇,這次的接見地點換成了揚州平山堂??滴趸实劬尤灰豢诮谐隽耸瘽姆?,還稱贊他重佛重文,有大智慧。石濤受寵若驚,專門寫了《客廣陵平山道上接駕恭紀》七律二首,詩中寫道: “無路從容夜出關,黎明努力上平山,去此罕逢仁圣主,近前一步是天顏,松風滴露馬行疾,花氣襲人鳥道攀。兩代蒙恩慈氏遠,人間天上悉知還?!?/p> “甲子長干新接駕,即今已巳路當先。圣聰勿睹呼名字,草野重瞻萬歲前,自愧羚羊無掛角,那能音吼說真?zhèn)?。神龍首尾光千焰,云擁祥云天際邊。” 語句感情真切,既有對康熙皇帝的感恩戴德,又對恭迎接駕這件事頗感得意。差不多也是在這段時間,石濤神采飛揚地揮毫繪制過一幅《海晏河清圖》,并題了如下詩句: “東巡萬國動歡聲,歌舞齊將玉輦迎。方喜祥風高岱岳,更看佳氣擁蕪城。堯仁總向衢歌見,禹會遙從玉帛呈,一片簫韶真獻瑞,風臺重見鳳凰鳴?!?/p> 畫中款署“臣僧元濟頓首”。從中可以看出,此時的石濤不僅為兩次面君而感榮耀,而且以新朝屬臣為榮了。 第二次見駕之后不久,石濤就滿懷期望地到了京城,結交了不少上層官吏,如大司馬王騭(音同“至”)、輔國將軍博爾都等。其中博爾都還成了他的摯友。為了和這些上層人物拉關系,應酬繪畫必不可少。不少官吏都得到過石濤的作品,其中博爾都拿得最多。作為摯友,博爾都也對石濤有所回報,他曾作《贈苦瓜和尚》七律一首,詩云:“風神落落意忘機,定里鐘聲出翠微。石火應知著處幻,須眉果是本來非。坐標海月群心悅,語夾天花百道飛。高步自隨龍象侶,惟余元度得相依?!?/p> 京城之行是石濤人生的轉折點,繪畫藝術上,他得到了很大提高,但他并未達成自己的愿望。最初,他是抱著欲向“皇家問賞心”的愿望北上的,他希望康熙皇帝能像順治皇帝禮待他的老師旅庵本月那樣禮待他;他更希望京城的權貴們能像伯樂舉薦千里馬那樣舉薦他。然而在京期間,他受人之邀,頻頻出入王公貴族的高第深宅,畫畫回敬主人,賦詩美言主人,結交的達官貴人不少,真正能體察他心思的人,屈指可數。最終,他只能吟出如下凄楚哀婉的詩章:“諸方乞食苦瓜僧,戒行全無趨小乘。五十孤行成獨往,一身禪病冷于冰?!痹娭?,他看清了自己的身份——在京城的社交舞臺上,他充其量只是個“乞食”的僧人而已! 失落中,石濤買舟南下,回到揚州,從此定居當地。 第一次用真名 58歲時,石濤遇到了74歲的八大山人。這位老前輩仿佛是另一個石濤。他同樣是明朝宗室子弟,同樣在明末之后不得已遁入空門,同樣擅長丹青。 明亡時,八大山人已經十八九歲。他自幼聰慧,能詩善文,參加過鄉(xiāng)里的考試,被錄取為生員。眼看著大好人生就要展開卻不得不自行掐滅、忍辱偷生。他所經歷過的憂憤、折磨比懵懂無知時失去一切的石濤還要多。 見過八大山人后,石濤深深地為他的氣質、作品所折服。他開始在畫上署一個新的名號:大滌子,以表示對自己徹底洗滌、清理。他不再諱談身世,還蓄發(fā)還俗,以道人面貌存世;他公開承認了明朝皇族后裔的身份,還在畫上第一次使用自己的真名:若極。他將自己的居所命名為“大滌草堂”,在給友人的書信中寫道:“濟有冠有發(fā)之人,向上一齊滌”。究竟他想洗去的是什么,是命中注定的前明宗室的身份,還是一度對清朝皇帝的幼稚幻想,不得而知。 60歲后,石濤閉門不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結識、影響了一個少年,叫高翔。多年后,高翔成為著名的“揚州八怪”之一。當代著名畫家吳冠中曾說:“石濤是中國現代美術的起點?!睆氖瘽綋P州八怪,再到近代的張大千、齊白石,一路下來,影響達數百年。 石濤的畫構圖新奇。無論是山水,還是人物,都力求布局新奇,意境翻新,充滿了哲思。他似乎把對人生的憤懣都化在了作品中,在里面表達出一種苦意。他的作品有《淮揚潔秋圖》、《惠泉夜泛圖》、《蘭竹當風》等傳世。石濤還著有《苦瓜和尚畫語錄》,闡述了他對山水畫的認識,在中國畫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想當年,明太祖朱元璋一登基就殺文人、畫家,“元四家”中的倪瓚被逼著自我放逐;王蒙死在了大牢里。然而,明朝數百年的基業(yè)倒塌后,朱家國破人亡,石濤、八大山人等后裔,只能用畫傳世,不知算不算是一種歷史的報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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