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提要：筆法是指毛筆在行筆過程中為表現(xiàn)線條（點畫）的美學屬性而呈現(xiàn)出的姿態(tài)及其運行方式方法的總和。筆法理論包括筆意、執(zhí)筆法和用筆法三個層面的內(nèi)容。漢唐書論中筆法理論不僅是書法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而且在筆意、執(zhí)筆法和用筆法等方面已形成相當完備的理論體系。當前，特別需要我們從筆意、用筆法等角度對古代書論進行深入細致的學理分析。

關鍵詞：筆法理論、漢唐書論、筆意、執(zhí)筆法、用筆法

筆法理論是古代書法理論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每一個朝代都有書法家就筆法問題表達自己的美學觀念。當代書法研究過于重視書法藝術以及書法理論中的文化問題研究，而書法美學的基本理論問題則關注較少。似乎重視技法就有可能成為書匠之嫌，殊不知任何境界的書法藝術作品都是以堅實的書法美學知識和技法作為支撐的，沒有這方面的基礎，書法藝術中的文化問題將無所依附，當然也就無處可尋。所以當前應當有更多學者關注書法美學理論的基本問題。而筆法則是書法美學理論中極為重要的一個環(huán)節(jié)，甚至可以認為沒有筆法理論，書法美學理論的框架也將無法建立起來?？v觀整個中國古代的書法理論史，筆法一直就是重要組成部分之一。那么到底什么是筆法呢？筆法和線條美學屬性之間又是什么關系呢？一般來說，筆法是指毛筆在行筆過程中為表現(xiàn)線條的美學屬性而呈現(xiàn)出的姿態(tài)及其運行方式方法的總和。所以筆法一般也稱之為用筆法。這一關于筆法的定義至少有這樣三個內(nèi)涵：

第一、筆法是為表現(xiàn)線條的美學屬性服務的。筆法屬實踐操作層面，而線條的美學屬性屬思想觀念層面。所以，我們在閱讀古代書論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筆法往往和線條的美學屬性緊緊交織在一起。這是因為筆法和線條的美學屬性是一體兩面的辯證關系，沒有美學觀念就沒有筆法；沒有筆法，美學觀念也無處呈現(xiàn)。

其二，筆法也包含了毛筆的呈現(xiàn)姿態(tài)，也就是執(zhí)筆法。執(zhí)筆法盡管是筆法含義中較為次要的部分，但畢竟正確的握筆姿勢會影響到藝術水平的發(fā)揮。

最后，筆法還應包括完成一段極具美感的完整線條所必須的運筆方式和方法。從這一定義出發(fā)，筆法理論研究就有了三個重要的組成部分。由于魏晉和唐朝這兩個時期是書法藝術的兩座高峰，不僅出現(xiàn)了影響整個書法藝術發(fā)展的偉大書法家，同時也產(chǎn)生了一批重要的書法理論著作，在這些著作中筆法理論都占據(jù)著重要的地位。也正是因為運筆方式方法的不同，從而也導致了這兩個歷史時期書風的重要轉(zhuǎn)變。因此，很有必要就這兩個時期的筆法理論略作總結。針對筆法的第一種含義，本文用“筆意”來予以概括。關于執(zhí)筆法，由于書論中執(zhí)筆方法的理論已經(jīng)非常完備，本文則略作概述。筆法的第三個含義，即行筆的方式方法，本文用“用筆法”概括，并擬從四個方面展開：一是一般用筆法；二是永字八法；三是具體用筆法；四是各種書體的用筆方法。

一、筆意

筆法理論的最高層次是筆意的問題。筆意對應的是點畫的美學特征，也就是線條的美感問題。首先，在書論文獻中筆意往往是和具體用筆方式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因為這兩者是一體兩面的辯證關系。如蔡邕《九勢》云：“藏頭護尾，力在字中，下筆用力，肌膚之麗。”“藏頭護尾”是具體的用筆方法，而“肌膚之麗”則是“筆意”的范疇。再如衛(wèi)夫人《筆陣圖》云：“又有六種用筆法：結構圓備如篆法，飄飏灑落如章草，兇險可畏如八分，窈窕出入如飛白，耿介特立如鶴頭，郁拔縱橫如古隸?！闭f是筆法，實則是筆意，都是線條所應表現(xiàn)的美感問題。王羲之《論書》云：“夫書，字貴平正安穩(wěn)。先須用筆，有偃有仰，有攲有側有斜，或小或大，或長或短。凡作一字，或類篆籀，或似鵠頭；或如散隸，或近八分；或如蟲食木葉，或如水中蝌蚪；或如壯士佩劍，或似婦女纖麗?！币彩怯酶鞣N比喻來顯示筆意，也就是點畫的美感。在涉及到點畫的肥瘦和疾徐問題時，筆法與筆意也是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如歐陽詢《傳授訣》云：“最不可忙，忙則失勢；次不可緩，緩則骨癡；又不可瘦，瘦當形枯，復不可肥，肥即質(zhì)濁。”

其次，漢唐書論中還有專門論述筆意的文獻，如蔡邕《筆論》、《九勢》，衛(wèi)夫人《筆陣圖》，王羲之《書論》、《用筆賦》、《記白云先生書訣》，王僧虔《筆意贊》、蕭衍《觀鍾繇書法十二意》、歐陽詢《傳授訣》、《用筆論》，虞世南《筆髓論》，李世民《筆法訣》、《論書》、《指意》，張懷瓘《玉堂禁經(jīng)》，竇蒙《〈述書賦〉語例字格》，顏真卿《述張長史筆法十二意》等。通過這些文獻，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關于筆意基本涉及到兩個方面：一是心、手、書之間的關系問題；二是點畫的基本美學特征問題。針對心、手、書之間的關系，主要是依據(jù)儒道思想來予以闡述。如蔡邕《九勢》云：“夫書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陰陽生焉；陰陽既生，形式出矣。”王羲之《記白云先生書訣》云：“書之氣，必達乎道，同混元之理。七寶齊貴，萬古能名。陽氣明則華壁立，陰氣太則風神生?！蓖跎豆P意贊》云：“書之妙道，神采為上，形質(zhì)次之，兼之者方可紹于古人。以斯言之，豈易多得？必使心忘于筆，手忘于書，心手達情，書不忘想，是謂求之不得，考之即彰?！崩钍烂瘛豆P法訣》云：“夫欲書之時，當收視反聽，絕慮凝神。心正氣和，則契于玄妙；心神不正，字則攲斜；志氣不和，書必顛覆。其道同魯廟之器，虛則攲，滿則覆，中則正。正者，沖和之謂也?！逼洹吨敢狻酚衷疲骸?FONT style="FONT-FAMILY: 楷體_GB2312">夫字以神為精魄，神若不和，則字無態(tài)度也；以心為筋骨，心若不堅，則字無勁健也；以副毛為皮膚，副若不圓，則字無溫潤也。所資心副相參用，神氣沖和為妙，今比重明輕，用指腕不如鋒铓，用鋒铓不如沖和之氣，自然手腕輕虛，則鋒含沉靜。夫心合于氣，氣合于心；神，心之用也，心必靜而已矣?！边@也正如孫過庭《書譜》在論述五乖五合時所云：“得時不如得器，得器不如得志?！笨偠灾P意理論的心、手、書關系是建立在豐厚的儒道思想之上，所追求的境界是物我合一，甚至是物我兩忘。筆意的第二個方面是針對點畫的一些基本美學特征，并用形象化的詞語來進行描述。其中最為核心的內(nèi)容是“力”、而“勢”、“潤”等美學特征則相對弱化?？v觀整個漢唐書論，可以說筆意的核心內(nèi)容都是圍繞點畫的“力度感”而展開的，并通過“骨”意象和“筋”意象來呈現(xiàn)，其后清劉熙載概括為“果敢之力”和“含忍之力”。為了實現(xiàn)筆意之力度感，在具體用筆法上會呈現(xiàn)出各種各樣的方式方法，如藏頭護尾，力在字中，永字八法的各種表現(xiàn)形式等等，這方面內(nèi)容將在用筆法中一一描述。另外還有兩篇很獨特的文獻，即蕭衍《觀鍾繇筆法十二意》和顏真卿《述張長史筆法十二意》，這兩篇文獻針對十二個概念進行了深入的闡述和討論，應該說均屬于筆意的范疇，而竇蒙的《〈述書賦〉語例字格》盡管也可以捻撿出部分筆意詞匯，但大多可以歸于美學風格范疇。

二、執(zhí)筆法

漢唐書論關于執(zhí)筆法已經(jīng)非常完備，其內(nèi)容主要涉及兩個方面：一是手指握筆方式；二是執(zhí)筆深淺。手指握筆的基本原則是指實掌虛，這已是從古至今執(zhí)筆金標準。略有爭論的地方是手指在握筆過程中的功能問題，特別是拇指、食指和中指在執(zhí)筆中的形態(tài)與作用。如韓方明《授筆要說》指出執(zhí)管、拙管、撮管、握管、搦管，皆有所弱，不能很好地運用五指的力量。而唐林韞《撥鐙四字法》，唐陸希聲《撥鐙五字法》，南唐后主李煜《書述》，這三篇文獻從細處入手，比較科學地研究了正確的執(zhí)筆方法。撥鐙一般解釋為“鐙，馬鐙也。蓋以筆管著中指、名指尖。令圓活易轉(zhuǎn)動。筆皆既直，則虎口間空圓如馬鐙也。足踏馬鐙淺，則易轉(zhuǎn)運。手執(zhí)筆管，亦欲其淺，則易于撥動矣?！边@一解釋形象地描述了拇指和食指之間的空間形態(tài)，然后通過其他手指形成“擫、壓、鉤、揭、抵、拒、導、送”的執(zhí)筆功能，從而形成了以撥鐙法為基礎，且極為科學完備的執(zhí)筆方法。其二是執(zhí)筆的深淺問題。執(zhí)筆深淺和所作書體緊密相連。如衛(wèi)夫人《筆陣圖》云：“凡學書字，先學執(zhí)筆，若真書，去筆頭二寸一分，若行草書，去筆頭三寸一分，執(zhí)之?！睂φ鏁托胁輹膱?zhí)筆深淺作了描述。孫過庭《書譜》中的執(zhí)、使、轉(zhuǎn)、用之法的“執(zhí)”解釋為“深淺長短之類”也是說明執(zhí)筆深淺問題的重要性。而張懷瓘的《六體書論》中則明確闡述了執(zhí)筆深淺和“勢”的辯證關系，其論云：“然執(zhí)筆亦有法，若執(zhí)筆淺而堅，掣打勁利，掣三寸而一寸著紙，勢有余矣；若執(zhí)筆深而束，牽三寸而一寸著紙，勢已盡矣。其故何也？筆在指端，則掌虛運動，適意騰躍頓挫，生氣在焉；筆居半則掌實，如樞不轉(zhuǎn)，掣豈自由，轉(zhuǎn)用旋回，乃成棱角。筆既死矣，寧望字之生動?！惫蕡?zhí)筆深淺關鍵在于“生氣”。

三、用筆法

用筆法是行筆過程中的方式方法，是為表現(xiàn)點畫或者線條美學屬性服務的，因此在漢唐書論中關于用筆的方式方法總是與線條美感融合在一起。大致看來，漢唐書論中的用筆法理論可以從這樣四個方面進行解剖：一是一般用筆法；二是永字八法；三是具體用筆法；四是不同書體的用筆方法。

一般用筆法的理論主要表現(xiàn)為用筆過程中的疾徐、粗細以及行筆起始以及中間行筆過程中筆鋒的狀態(tài)問題。疾徐是用筆的時間美學、粗細是用筆的空間美學，行筆起始及中間行筆的筆鋒狀態(tài)實際上則是線條的力度感和立體感問題。關于疾徐、粗細等用筆方法，漢唐書論中一般是用“骨”、“筋”、“勢”等美學特征來進行衡量。如王僧虔《筆意贊》云：“粗不為重，細不為輕?！睔W陽詢《八決》云：“墨淡則傷神彩，絕濃必滯鋒豪。肥則為鈍，瘦則露骨。勿使傷于軟緩，不須怒降為奇。四面停勻，八邊具備，短長合度，粗細折中?！?/SPAN>《傳授訣》云：“最不可忙，忙則失勢；次不可緩，緩則骨癡；又不可瘦，瘦當形枯；復不可肥，肥即質(zhì)濁?！?/SPAN>虞世南《筆髓論·指意》云：“太緩而無筋，太急而無骨。橫豪側管則鈍慢而肉多，豎管直鋒則干枯而露骨。終其悟也，粗而能銳，細而能壯，長者不為有余，短者不為不足?！崩钍烂瘛吨敢狻吩疲骸?FONT style="FONT-FAMILY: 楷體_GB2312">故其始學得其粗，未得其精，太緩者滯而無筋，太急者病而無骨?！睂O過庭《書譜》則對疾徐更有獨到看法，其論云：“慕習之輩，尤宜慎諸。至有未悟淹留，偏追勁疾，不能迅速，翻效遲重。夫勁速者，超逸之機；遲留者，賞會之致。將返其速，行臻會美之方；專溺于遲，終爽絕倫之妙。能速不速，所謂淹留；因遲就遲，詎名賞會！非夫心閑手敏，難以兼通者焉。假令眾妙攸歸，務存骨氣；骨既存矣，而遒潤加之。”可見疾徐、粗細用筆之把握，關鍵在于中和之美。至若行筆起始和中間行筆的筆鋒狀態(tài)，蔡邕《九勢》則奠定了理論基礎，其論云：“藏鋒，點畫出入之跡，欲左先右，至回左亦爾。藏頭，圓筆屬紙，令筆心常在點畫中行。護尾，畫點勢盡，力收之?！逼浜笳摃圆仡^護尾，中鋒行筆為美。

“永字八法”則是對八種基本筆畫的用筆方法及其美學特征的高度概括。經(jīng)過衛(wèi)夫人《筆陣圖》奠定基礎，王羲之《題衛(wèi)夫人<筆陣圖>后》、歐陽詢《八訣》、李世民《筆法訣》、張懷瓘《玉堂禁經(jīng)》的進一步闡述，八種基本筆畫的用筆方法及其美學特征臻至完備完美，并形成《永字八法》一文，或為張旭、智永、張懷瓘所撰，亦不可考。但是所形成的側、勒、努、趯、策、掠、啄、磔八種筆法的用筆方法則流傳至今。正如《永字八法》所言：“八法起于隸字之始，自崔、張、鐘、王傳授，所用該于萬字，墨道之最，不可不明也。隋僧智永，發(fā)其旨趣，授于虞袐監(jiān)世南，自茲傳授遂廣彰焉。李陽冰云：昔逸少攻書多載，十五年偏攻'永’字，以其備八法之勢，能通一切字也?！笨梢姟坝雷职朔ā痹跁暰氝^程中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也是對八種基本筆畫的用筆方法的高度凝練。

具體用筆法是“永字八法”之外漢字其他構件的用筆方法。如王羲之《筆勢論十二章》之健壯章第六對“屈腳之法”、“立人之法”、“踠腳之法”等進行了詳盡的分析。釋智果的《心成頌》盡管涉及的大部分是字的結構問題，實則是關于點畫之間因相互影響所應表現(xiàn)出來的用筆方法，如回展右肩、長舒左足、峻拔一角、潛虛半腹、間合間開、隔仰隔覆等。張懷瓘之《玉堂禁經(jīng)》則就烈火異勢（四點底）、散水異法（三點水）、勒法異勢（不同橫法）、策變異勢（兩橫并列）、三畫異勢（三橫并列）、啄展異勢（人入寫法）、乙腳異勢、宀頭異勢、倚戈異勢、頁腳異勢、垂針異勢進行了詳盡的分析，同時還提出“結裹法”對一些漢字構件的用筆原則進行了說明?？偠灾?，“永字八法”以及這些具體的用筆方法是筆法理論的重要財富。

不同書體的用筆方法則是針對篆、隸、行、草等各種書體的美學特征而表現(xiàn)出來的不同用筆方法。漢唐書論中針對各種書體都有專門文獻來論述，同時這些用筆方法又是和書體的美學特征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因此，我們在進行分析研究時也很難將其分別開來。如孫過庭《書譜》云：“篆尚婉而通，隸欲精而密，草貴流而暢，章務檢而便?！奔仁蔷€條美學特征的高度概括，同時也是用筆法的原則要求。漢唐書論中從成公綏的《隸書體》到衛(wèi)恒的《四體書勢》、再到索靖《草書勢》、楊泉《草書賦》、蕭衍《草書狀》、虞世南《筆髓論》、孫過庭《書譜》、張懷瓘《六體書論》等均對各種書體進行了美學特征的描述，其用筆方法也蘊含其中。目前則需要我們深入這些理論遺產(chǎn)，進行學理研究，以便更好地為現(xiàn)當代書法美學研究奠立更為堅實的理論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