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孟頫(1254-1322 )字子昂,號松雪、鷗波、水晶宮道人。湖州(今江蘇吳興)人。我們既不必籠統(tǒng)地重復前人意見,說他喪失民族大節(jié),身為趙宋遺孑而臣事元主,也不同意時人以“趙宋與元同是統(tǒng)治階級。階級不變,民族矛盾緩和,他做元朝的官也算不了個啥”,來為他尋求開脫。我們這里僅就其以文字明確表述的書學思想、美學觀,聯(lián)系其書法現(xiàn)實,進行分析,認識其時代特點,辨析其真理性。- 事實上,趙書極其精熟地繼承了晉唐以來的書法技法。淪技法之精熟,唐宋以來,恐亦無出其右者。但人們學其書,往往感覺較他書上手易,原因恐在趙書沒強烈的個人氣骨。- 藝術(shù)上確有兩種人:一種是摹仿性很強,學哪家能似哪家。但其短處則在立不起自家面目。另一種人,生來個性執(zhí)拗,強行效仿法帖,也始終難以磨滅個性。在以筆筆絕肖古人為美的時代,前者往往被尊為“精能”,后者則往往被鄙為“野狐禪”,即使工力無可非議,也難獲得時人的承認。然而當人們認識到主體精神在藝術(shù)創(chuàng)造中的意義和價值后,前者則被視為“書奴”,“書工”。后者則被尊為具有獨立氣骨的藝術(shù)。- 趙孟順在臨書上,確有過人的大才和功夫,在風格上也確實多見精熟妍媚。即使各個時期的作品有所不同,如《三門記》、《汲黯傳》都在力求骨勁,也難掩其精妍的基本特點。在藝術(shù)上他是一個極勤奮的人,特重書畫的基本功。其詩流轉(zhuǎn)圓活,其文亦清俊有致。他也確實不是主動投元,而是忽必烈搜尋遺逸,經(jīng)程拒夫舉薦出來的。是否有報知遇之心,無根據(jù)不能臆測。但他的確是以政績和藝術(shù)得到忽必烈的寵愛,則是事實。忽必烈死后,他深感漢族官員屢遭排擠,曾發(fā)出“今日非昨日,往英嘆流光”的感嘆。仁宗延佑六年(1319),他終于辭官南歸,其妻管道異道出’了南歸的真情:“浮利浮名不自由,爭得似,一扁舟,弄風吟月歸去休”,人們從他們的吟哦中,可以窺見他們的真實心境。- 有人說:“如果說趙書全無個性,后人何以有'趙體’之稱?”這正如一種難以言個性的人,被人稱作“他就是這種個性”一樣,趙松雪的書法,集中了晉唐法度,有其精熟的一面,正是在這一意義上被人當做學習書法基本技法的范本而被承認的。雖然他能書能畫、能詩能文,但除了少量的題跋和關(guān)于技法的論述外,沒有專門的專學著述。我們也只能摘錄其有關(guān)的題述來討論他的書法美學思想了。 學書之法有二:一曰筆法,二曰字形。筆法弗精,雖善擾惡;字形弗妙,雖 熟猶生。學書能解此,始可語書也。 學書在玩味古人法帖,悉知用筆之意,乃為有益。 (《蘭亭》十三玻) 法書以用筆為上,而結(jié)字亦須用工。蓋結(jié)字因時相傳,而用筆千古不易。右 軍字勢,古法一變,其雄秀之氣,出自天然,故古今以為師法。齊、梁間人,結(jié) 字非不古,而乏俊氣。此又存乎其人,然古法終不可失也。 昔人得古刻數(shù)行,專心而學之,便可名世。況《蘭亭》是右軍得意書,學 之不已,何患不過人I陽 (《蘭亭》十三玻) 右軍人品甚高,故書入神品,奴隸小人,乳哭小子,朝學執(zhí)筆,暮已自夸其 能,薄俗可鄙!可邵! (《蘭亭》十三跋) 從以上這些引文并聯(lián)系其對歷代法帖的一些品評題跋,大抵可以了解他對書法藝術(shù)的基本看法。第一,他是一個十分重視技法的人。 其次,他教人學習古人,不強調(diào)修養(yǎng),不講求見多識廣,只要“得古刻數(shù)行”,專心習學,就可以名世。第三,他也講人品決定書品。而所有這許多觀點中,最著名最引起后人議論的,是“結(jié)字因時相傳,用筆千古不易”所代表的書學觀。- 有人曾說,以趙松雪這樣的大師,豈有不知諸事皆變,豈有“用筆千古不易”者?趙松雪所要表達的是一個并不那么容易發(fā)現(xiàn)的真理:即千變?nèi)f化的用筆現(xiàn)象中有千古不易的規(guī)律,在它的背后,包含著對線條立體感、力量感和節(jié)奏感等諸美感的深刻認識與把握。我們說,這樣認識書法線條運用的內(nèi)在規(guī)律,千古不變,固然不錯??蛇@是現(xiàn)代人的理解,卻不一定是趙孟撥本人的理解。如果他真是從內(nèi)在的規(guī)律認識問題,就不會把這話與“結(jié)字因時相傳”對立起來。- “結(jié)字”形式千變?nèi)f化,不也有內(nèi)在的“千古不變”的規(guī)律?結(jié)字雖因時相傳,結(jié)字的規(guī)律卻也是“千古不易”的。他這兩句話都是從技法上講的,而不是從規(guī)律上講的。世上千變?nèi)f化的任何事物,哪一樣沒有“千古不變”的內(nèi)在規(guī)律?何須趙孟煩專門把用筆作一個問題拿出來強調(diào)?原因正在于他只重筆法,把古人筆法看做是千古不能變,變了就失去古韻的根本法則。他那兩句話聯(lián)系全文看,確只是從用筆與結(jié)字方法談問題。- 而在無法使問題說透時,才說“齊、梁間人,結(jié)字非不古,而乏俊氣”?!翱狻笔鞘裁?從何而來?齊、梁間人何以“乏俊氣,,?他也說不清,只說“然古法終不可失也”。他心目中只相信筆法,“得古刻數(shù)行,學之不已,何患不過人?”可是自己能日寫萬字也不到晉人境界,他無法解釋,只能扯出個“缺乏”(不知是天生的還是時代所使然)什么“俊氣”。他一方面把書法看做是工藝性勞動,同時又把王羲之用筆視為“千古不易”的標準。他的確深愛王書的韻度,但是王書的美學精神、藝術(shù)品格何以產(chǎn)生?站在他的時代,他應(yīng)怎樣學王?實在沒多少理性認識,只覺得要“玩味古人筆意”。- 古人筆意當然要反復認識玩味,但究竟是把古人筆意當做一種工藝手段來玩味、來學習、來運用,還是把古人的筆意如實當做既根據(jù)工具使用技能、也根據(jù)字體的需要和時代的審美理想,以書家的情性來運用的一種表現(xiàn)手段呢?“右軍字勢,古法一變”,結(jié)字變了,“用筆”沒有變嗎?—事實說明:僅僅有前者是不夠的,趙孟順的字,連最厭惡它的傅山也不能不承認“尚屬正脈”,即晉唐古法是有的,技巧是精熟的,但就是沒有其衷心向往的“雄秀之氣,出之天然”,而只有被后世人聯(lián)系其政治立場來譏貶的甜熟。他所謂的“得古刻數(shù)行,專心而學之,便可名世”,看來也只能以精熟的技藝“名世”,真正具有高格調(diào)能反映書家真情性面目的藝術(shù)是難以想象的。- 其人品書品同步論,也使自己處于尷尬的境地:如果以大節(jié)論品,他自己首先“無品”(傅山等人正是因此很看不起他)。如果以“朝學執(zhí)筆,暮已自夸其能”論品,固“薄俗可鄙”,但是否只有“奴隸小人,乳臭之子”才是這樣?達官貴宵就不可能這樣?趙孟頫出現(xiàn)這種觀點,說明他確實只以身份地位論書,沒有精深的理論思辨能力,只能以其書來宣傳自己的美學思想。王羲之書,李世民稱“盡善盡美”,張懷瑾卻能指出其草書“格律非高,功夫又少,雖圓豐妍美,乃乏神氣,無戈戟舌銳可畏,無物象生動可奇,是以劣于諸子。得重名者,以真行故也”,按趙的“人品書品論”,就難以作出這種科學分析了。 現(xiàn)在我們再來討論趙孟頫那首著名的七言題畫詩。 從“石如飛白木如籀”的類比而落腳到中國書畫有同理之處,畫家也需要理解和具有書功,這無疑是有意義的。但是,如果僅從畫法、書法來認識,就未免有些簡單。這既把繪畫中表現(xiàn)樹石的技法程式化,也把書法線條的內(nèi)涵美簡單化了。從這種類比看,說明趙孟頫確實有技法的敏感,看到以線的運用為主的中國畫技法與書法用筆的共同點。而書畫藝術(shù)在美學原理上的共同點,卻完全沒有接觸到,雖然他是兼擅者。這也可以反證他所說的“用筆千古不易”,不是講什么用筆規(guī)律的總體把握,而僅僅是論用筆方法。 按書法點線運用之理,確與國畫線條有相同處,國畫表現(xiàn)形象的線條,確要從書寫方法中汲取營養(yǎng),但決不僅僅因為畫里虛中有實、實中有虛的線條類似飛白,或枝干的線條如箱文,就認為“書、畫”本來就是一碼事。今天飛白書早已淘汰,畫樹木也不一定要從篆籀中求法??傊幪幙梢钥闯鲒w孟頫是一個只看到形式、技法,而看不到內(nèi)在精神的畫家和書家。當然這也許與他能畫,有形式敏感,造型能力強,易于把握法帖的用筆和結(jié)體有關(guān)。但是作為中國書畫,沒有很高的精神境界是不能人高品的。明代的莫云卿也說:“勝國諸名流,眾皆推吳興。世傳《七觀》、《度人》、《道德》、(陰符》諸經(jīng),其最得晉法者也。使置古帖間,正似聞闊俗子,衣冠而列儒雅緒紳中。語言面目,立見乖柞。蓋矩鑊有余,而骨氣未備。變化之際,難語無方。'J’欲利而反弱,“\’’欲折而愈決。右軍言曰:'平直相似,狀如算子,便不是書,但得其點畫耳。 “文敏之瑕,正坐此耶?!倍髂┣宄醯母瞪綄λ脑u價就更尖銳了。(第十章介紹傅山時將會談到) 同時代人怎么評價趙孟傾呢? 元仁宗曾將趙孟頫和他的妻子管道異、兒子趙雍的書法合裝成帷,“使后世知我朝有 一家夫婦、父子皆善書也”。 陸深曾評價: 文敏臨張長史中帖,筆法操縱,骨氣深穩(wěn),且不用本家一筆,故可寶也。聞 公嘗背臨十三家書。取覆視之,無毫發(fā)不肖似。此公所以名世也。- 《輟耕錄》稱: 文敏以書法稱雄一世。其書,人但知自魏晉中來,晚年則稍入李北海耳。嘗 見《千字文》一卷,以為唐人書,絕無一點一畫似公法度,閱至后方知為公書。 王黎云: 近世以書家名者,惟松雪公憤最得二王筆法,幾所謂未達一間者。 (馬宗霍:《書法藻鑒》) 郭天錫云: 子昂百技過人,就中楷書尤妙絕。 (馬宗霍:《書林藻鑒》) 李銜云: 子昂之書,全法右軍,為得正傳,不入異端:》 (馬宗霍:《書林藻鑒》) 從這些評論中真可以看到元代許多人的書法藝術(shù)理想。 明人就不這么評他了。王世禎云: 自歐、虞、顏、柳、旭、素以至蘇、黃、米、蔡,各用古法損益,自成一 家。若趙承者則各體具有師承,不必己撰。評者有奴書之俏則太過,然直接右 軍,吾未敢信也。小楷法《黃庭》、《洛神》,于精工之內(nèi),時有俗筆。原告刻學 李北海,北海雖桃而勁,承者稍厚而軟。帷于行書極得二王筆意,然中間逗漏處 不少,不堪并觀。(《藝苑危書》) 從這一事實可以看出,有怎樣的審美觀點,就有怎樣的審美評價。趙子昂臨張旭帖可“寶”之處,不在他食古能化,而在他能“不用本家一筆”;臨十三家書,“無毫發(fā)不肖似”,作為基本功練習,下功夫臨像古人,以取其精華,自無不可,但若視此為書家的本事,不僅晉唐人不這么看,連宋人也不這么看。如果每一代書人都以此為能事,有鐘、張就沒有二王,有二王就沒有歐、虞,有歐、虞就沒有顏、柳。法前人之事代代都有,法前人也是學書的必然,但強調(diào)以前人之面目為高,則自元代始。唐人都只把摹拓古人當作保留傳播古人書跡的手段,而不是把它當做自己的藝術(shù),也不以此顯示自己的工力修養(yǎng)。宋人也不以肖似前人為學書目的。所以米莆曾在未立家時,人有“集古字”之譏,而他終究努力融會變化,最后達到“人不知以何為祖”。- 到了元代,風氣為之一變,作為大家的趙孟m,以能寫出古人多種面目而“不用本家一筆”,居然成了“可寶”的理由。其他一些書家,盡管后人說他們怎么“奇態(tài)橫發(fā)”、“神秘不測”,其實都不過是晉唐書法系統(tǒng)中的“微調(diào)”。沒有創(chuàng)造要求,沒有審美價值上的個性自覺。相反,重肖似古人面目,不重得古人的創(chuàng)造精神,這尤疑是創(chuàng)作意識的退化。元代這種書法美學思想還影響到后代。從這種審美思想觀點出發(fā),他們對宋人的追求(講氣格,講觀韻,以平淡天真為美等等)無動于心,甚至持否定態(tài)度。王!讓禎就認為趙孟頫雖不及唐,但超過宋人,就是承襲了這種以法度、工力為美的審美觀的。即使對宋人有所肯定,也是人品學問上著眼。相傳趙孟頫偶得米莆《北懷詩》,卷中有幾行殘缺,他便依照刻摹拓本進行填補,但是這個被人贊為臨古人“無一筆不肖”的大家,易紙六七次,終不能如意。這才承認米葦在筆墨功夫上的成就他遠未達到。這是趙孟}}4白己承認的事實。其實,以子昂之熟未必比不過米顛,實在是因趙缺乏米那種精神氣格。然而一些眼中只有唐法的人,還硬說他直退虞、歐,遠勝宋人。- 總之,趙孟頫的書法美學思想是以得古人面目為尚,以技法精熟為美。其對晉唐法帖所用的功夫,和在其書法實踐中所表現(xiàn)的狀況,足以充分說明這一點。而元人(乃至明清人)對其書藝的各式各樣的贊譽,也正說明元代書法思想的復古主義時尚,這種I付尚不是偶然的,它恰是南宋程朱理學思想在書學思想上的反映。書學思想從來不是孤立的,它自覺不自覺都以歷史和時代的文化、哲學、美學思想為背影。元代以后,雖然是異族統(tǒng)治.而漢族儒生卻自覺繼承和洛守這一傳統(tǒng),直接以儒家哲學思想以程朱理學精神觀照書法,在我們講《衍極》的書法美學思想時將會充分看到這一點。 (陶宗義:《書史會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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