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冬天,做一個鄉(xiāng)下人,是非常容易的事情,無非關(guān)起門來靜靜過日子——河水仿佛停止了流淌,所有的魚都把自己藏起來。站在小河邊,時間仿佛也步了河水的后塵停止了流逝,只有稻草垛在一天天地瘦下去——那些金黃的稻草到底去了哪里?你去問頂著兩只黑角的水牛,多半去了它的胃。極少部分化作火焰烹熟了一日三餐,那些青灰被掏出來,肥了田。
稻草很輕,團(tuán)起來抱在懷里,一點不吃力。喂牛的事情大半由孩子們完成。
在冬天,做一個鄉(xiāng)下孩子也是幸福的——抱一懷稻草去牛欄,靜靜坐在門檻上,望著黑角老水牛將稻草席卷一空,或許它吃得累了,將前蹄屈下,就勢臥倒,開始了一天里的反芻工作。那些被吞進(jìn)巨大胃囊里的草,又被吐出來——這一吞一吐間,有一種奇異的香味旁逸而出,與香味攜手出來的還有牛的唾沫,像剛剛磨出的豆?jié){,白得晃眼,雜糅著草的芬芳,充滿整個牛欄。漆黑一團(tuán)的牛欄,在稻草的芬芳中飄浮起來,恍惚的孩子在這種芳香里忽然站起來,想起了一件事,于是,就勢挽起兩只稻草把,將散落在牛欄四周的牛屎團(tuán)起,貼到墻上去,壓得扁薄,以便風(fēng)干。第二天,帶一只小腰籃來,把風(fēng)干的牛屎粑一片片摳下來,提回家當(dāng)柴燒。
冬天,我們目睹過從草變成灰的全程,非常不經(jīng)意。牛屎一點也不臭,不過是些草木植物的尸體。那些植物尸體,被團(tuán)在草把里,余溫尚存。
多年以后,靜坐門檻與牛對望的記憶,像鄉(xiāng)村小道旁的露水新鮮欲滴,稻草垛又是多么溫暖的所在,它一年年里,親人一樣停駐在記憶深處。
[江蘇] 錢紅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