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詞賞讀十六 蘇軾《定風波》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譯文:
不必去理會那穿林字打葉的雨聲,不妨一邊吟詠著長嘯著,一邊悠然地走。竹杖和芒鞋輕捷的更勝過馬,有什么可怕!我披著一身蓑衣,只管在風雨中過上它一生。
料峭的春風將我的酒意吹醒,我感到有些微冷。山頭初晴的斜陽卻殷殷相迎?;仡^望一眼走過來的風雨蕭瑟的地方,我信步歸去,既無所謂風雨,也無所謂天晴。
蘇軾(公元1037年—1101年),字子瞻,號東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人,在詩、詞、散文等方面都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其詞開豪放一派,與辛棄疾并稱“蘇辛”。是唐宋八大家之一,也是我國古代文學史上的一位大文學家。
在歷代文人中,蘇軾無疑是一個具有傳奇色彩而又歷經磨難的文學家。他豁達的人生哲學、完美的人格理想、多才多藝的絕世才華,閃耀在歷史的時空中。他,成了后世文人仰慕的偶像?,F(xiàn)代作家林語堂對他極其崇拜,并寫出了《蘇軾傳》,說“他是一位有魅力、有創(chuàng)意、有正義感、曠達任性、獨具卓見的人,是一個偉大的人道主義者,一個百姓的朋友,一個大文豪,大書法家,創(chuàng)新的畫家,造酒的實驗家,一個工程師,一個憎恨清教徒主義的人,一位佛教徒,巨儒政治家,一個皇帝的秘書,酒仙,厚道的法官,一位在政治上專唱反調的人,一個月夜徘徊者,一個詩人……”作為一個現(xiàn)代人,我們仍然對蘇軾的人生哲學有相當大的認同。在社會競爭日趨激烈、心理壓力日趨增大的今天,蘇軾的作品像一付清涼劑,讓我們浮躁不安的心靈得到絲絲的撫慰;它們亦如晨鐘暮鼓,時時提醒我們要安頓好自己的心,要以一顆寧靜的心去看待世間的一切。他的詞《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正是這樣的代表作品。
《定風波》一詞寫于宋神宗元豐五年(公元1082年),蘇軾時年45歲,已在官場為宦多年,時被貶黃州已經兩年多了。
三年前(1079),在新任湖州知州的蘇軾,忽然被朝廷的使者五花大綁地押往京城,驚魂不定的東坡先生,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被關進了京城的大牢。在牢中,在嚴刑逼供下,罪名原來是他在杭州任職時,常常寫些小詩,在詩中發(fā)發(fā)小牢騷,有時表示出對新法(王安石的變法)的不同意見,有時針砭新法的流弊。而官場的群小卻以此為借口,攻擊蘇軾“毀謗朝廷”。這就是北宋著名的文字獄——“烏臺詩案”。蘇軾在牢中受盡了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幾近死亡的邊緣。后來經多方營救,幸免一死,出獄后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1080年正月,身心俱受摧殘的蘇軾經過長途跋涉,踏進了黃州的大地。在這塊偏僻但風景優(yōu)美的楚天荊地,貫通儒釋道三家思想的東坡先生,仰觀象于天,俯取法于地,思考宇宙、人生、社會的各種問題,經過一番精神的煉獄之旅,終于獲得了精神上的大解放,心靈進入了一種澄明的境界。才華橫溢的蘇軾,賦詩作文,寫下了前后《赤壁賦》、《念奴嬌•赤壁懷古》、《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等千古不朽的詩文,表達自己這種精神上的探索和收獲。
1082年的某一天,因生活貧困的東坡先生,去看友人向官府替他要來的幾十畝荒地打算自己耕種,在路上遇雨,因為沒有雨具,同行皆狼狽,唯他在雨中從容不迫地行走。本是一場常見的雨,在常人看來已是習以為常,而深諳宇宙、人生之道的蘇軾,卻怦然心動,靈感來襲,輕輕一吟,便成了千古絕唱。
《定風波》一詞,看似寫的是一件生活中的平常小事,但卻表明了蘇軾對生活的態(tài)度和曠達豪放的胸懷,以及對人生的諸多感悟。
我們先看詞的上闋,“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作者用很強烈的字眼來描繪這一場雨,所謂“穿林打葉”,意指雨的兇猛,雨點穿過樹林,打在樹葉上,也打在蘇軾和同行者的身上,這當然是相當?shù)睦仟N了。但是,蘇軾卻不覺得雨的兇猛和被雨淋濕后的狼狽。面對風雨,他悠然自得,并勸同行者“莫聽穿林打葉聲”。任你風雨肆虐,我自坦然面對。勸同行者“何妨吟嘯且徐行”,既然大自然的風雨不能改變,不如改變我們的心態(tài),在雨中吟詩放歌,徐徐前行。面對自然的風雨也好,人生的風雨也好,需要你用平靜悠閑的心態(tài),相當大的定力和持守去面對。“莫聽”二字是對風雨打擊的否定,“何妨”二字是對悠閑人生態(tài)度的肯定,這兩句分別從否定和肯定兩個方面來表達作者的思想情感。
在雨中行走,按照生活常態(tài),當然是騎馬勝過竹杖芒鞋,但是蘇軾卻說:“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這里當然不是寫實,而是繼續(xù)寫自己當時的心態(tài)。當自己擁有平靜悠閑的心態(tài)時,即使是竹杖芒鞋行走在泥濘之中,也勝過騎馬揚鞭疾馳而去。這里還隱含了兩種生活的對比,一種是竹杖芒鞋的平民生活,一種是肥馬輕裘的貴族生活。在歷經了政治上的風風雨雨后,蘇軾越來越認同這種真真切切、平平淡淡的平民生活。“竹杖”、“芒鞋”是蘇軾用來表達平民生活的重要意象,在其詩詞中經常使用,如《寓居定惠院》:“不問人家與僧舍,拄杖敲門看修竹。”盡管蘇軾是一位士人和官員,但卻是一個平民藝術家,常常深入民間,并過著平民般的生活。“竹杖芒鞋”就是蘇東坡典型的平民形象,也是其平民人格的真實寫照。
竹杖芒鞋行走在風雨中,本是一種艱辛的生活,而蘇軾卻走得那么瀟灑、悠閑。對于這種生活,他進一步激勵自己:“誰怕?”意思是說,我不怕這種艱辛和磨難。這是一句反問句,意在強調這種生活態(tài)度。為什么要強調這種生活態(tài)度呢?因為對于蘇軾,這就是他一生的生活態(tài)度,所以他說:“一蓑煙雨任平生”。“一蓑煙雨”,是說整個蓑衣都在煙雨中,實際上是說他的全身都在風吹雨打之中。這“一蓑煙雨”也象征人生的風雨、政治的風雨。而“任平生”,是說一生任憑風吹雨打,而始終那樣的從容、鎮(zhèn)定、達觀。這一句簡直就是蘇軾一生生活的寫照。他在政治上不斷地受到打擊,一貶再貶,晚年最后流放到了蠻荒之地海南島。但是在精神上,他始終沒有被打敗,始終保持一顆鮮活靈動的心。當他被貶到海南島,仍能夠寫出“云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這樣心靈純凈的句子。對于“一蓑煙雨”這樣的意象,蘇軾是非常喜愛的。他對唐代詞人張志和的詞《漁父》中“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這樣的句子極為贊賞。
我們再看詞的下闋,下闋轉到寫雨后的情景和感受。“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這里描繪了一個有趣而又充滿哲理的畫面:一邊是料峭春風,作者感到絲絲的冷意;一邊是山頭斜照,作者感到些些的暖意。這既是寫景,也是表達人生的哲理。人生不就是這樣充滿辯證法嗎?在寒冷中有溫暖,在逆境中有希望,在憂患中有喜悅。當你對人生的這種辯證法有了了悟之后,就不會永遠沉陷在悲苦和挫折之中,就會在微冷的醒覺中升起一股暖意、一線希望。“山頭斜照卻相迎”,是對生活的一種積極觀照,是一種通觀,是蘇軾經歷磨難和打擊之后,在靈魂上的升華。
其實以上三句表達的還只是一種儒家的境界,這是一種入世的人生態(tài)度。在此基礎上,蘇軾進一步徹悟人生:“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歸去之后,看剛才刮風下雨的地方,哪里有什么雨,哪里有什么晴。所謂風雨,所謂晴,不過是人心中的幻象而已。這里蘇軾進入到了佛教所說的“無差別境界”。在佛教看來,“萬法惟心所現(xiàn)”,世界的一切物象皆是心所幻化而出的。如果心靜,世界自然清靜。其實世界萬物并沒有什么區(qū)別,只是我們有了分別心才有了世界萬象。因此佛教勸人“無執(zhí)”,一切都不要執(zhí)著,不要被外物所系縛。成功也好,失敗也好,都不要太在乎,所謂“寵辱不驚”。蘇軾在這里表達的正是這樣一種哲理,歸去之后(可理解心靈的皈依),心靈進入了寧靜的境界,再看生活中的風雨或陽光,哪有什么區(qū)別呢?都微不足道。他在此勸人既不要因風雨而擔驚受怕,也不要因陽光而欣喜若狂,一切都泰然處之。這也反映出了蘇軾的人格境界,應該說蘇軾的一生基本上達到了這一境界。
蘇軾還有另一首定風波·贊柔奴
蘇軾的好友王鞏(字定國)因受蘇軾“烏臺詩案”牽連,被貶到嶺南荒僻之地的廣西賓州,其歌女出身的小妾柔奴毅然隨行,兩人一起在賓州生活了多年。王鞏在賓州潑墨吟詩,訪古問道,柔奴則歌聲相伴,溫柔慰藉,助其奮發(fā)。后來,王鞏奉旨北歸,途中宴請?zhí)K軾。蘇軾發(fā)現(xiàn)雖遭此一劫,王鞏不但沒有倉皇落拓的容顏,還覺勝似當年,且性情更加豁達,不由疑惑。王鞏笑了笑,叫出柔奴為蘇軾獻歌。窈窕的柔奴便手抱琵琶,慢啟朱唇,輕送歌聲。蘇東坡覺得她的歌聲越發(fā)甜美,容色也越發(fā)紅潤!王鞏告訴蘇軾,這幾年來多虧柔奴陪伴他在南疆僻地的賓州度過了寂寞艱苦的歲月。蘇軾試探地問柔奴:“嶺南應是不好?”柔奴則順口回答:“此心安處,便是吾鄉(xiāng)。”沒想到如此一個柔弱女子竟能脫口說出這般豁達之語,蘇東坡大為贊賞,立刻填詞以贊之。
定風波·贊柔奴
常羨人間琢玉郎, 天應乞與點酥娘。 自作清歌傳皓齒,風起, 雪飛炎海變清涼。
萬里歸來年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 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喜愛東坡,喜愛他的《定風波》,實在是因為喜愛東坡心中以及他的詩文詞中透露出來的那股曠達瀟灑之氣、寄情風月淡看人事的情懷---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