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張寅得命逃回第 祁中酒醒轉(zhuǎn)生疑詞曰: 一生風(fēng)月且隨緣,遲也悠(優(yōu))然,速也悠(優(yōu))然。日高三丈我猶眠,不是神仙,誰是神仙?綠楊枝上聽鳴蟬,卷起湘簾,放出茶煙。荷花池館晚涼天,正好彈琴,又好談玄。 這首閑詞按下。 話講鄧氏跌倒在地,唬得魂不附體,心里面說:“不好了!想必這冤家被我丈夫拿住了?!笨蓱z鄧氏戰(zhàn)戰(zhàn)兢兢爬起來,汗如雨下,遍體皆濕。聽了一會,并不見房里動靜;若是張寅被他捉住,此刻就該見一個(gè)分曉,那里能個(gè)這等安然無恙?只聽得房里面悄悄無聲,呼吸不止。 鄧氏忙忙走近房門首,輕輕揭開門簾,望里一看:只見祁中身子橫倒在床上睡去,卻有一只左腿壓在米桶上邊。鄧氏拿著一把的脈走進(jìn)房來,意思要把張寅放他出去,無奈他丈夫的腿壓在米桶上邊,并不敢驚動他。只聽得鼻息如雷,呼聲不止。 原來祁中今日回來,只因走路辛苦,再者多飲了幾杯,此一刻倒了頭,和衣而睡。自古道:管什么玉兔東升,紅輪西墜。 鄧氏先看一看桶蓋上衣帽、鞋帶、腰刀,件件都擱在上面,看他丈夫起初怎么樣擺法,將他原樣看在肚中。無奈他丈夫這條腿不能移動,心下想了一計(jì),取下一支耳挖,在他丈夫腳上連著襪子用力鉆將進(jìn)去。祁中此刻好象蚊子咬了一口相似,口內(nèi)一聲'哎呀”,翻身將腿一縮,讓過這米桶,鄧氏聽他依然睡熟,將桶蓋上面東西取下來,擱在旁邊凳上,慌慌張張開了桶蓋。 可憐張寅蹲在里面,連氣都唬得沒有了。鄧氏將手下去摸著他的肩膊,攙出了米桶。見他唇如傅粉,面若涂黃。鄧氏在房中并不敢言語,用手指著房外面,將嘴掬了兩掬。張寅知道教他逃走,出得房來,站在天井里邊。鄧氏將衣帽放好,不敢點(diǎn)燈,出房來,忙忙叫道:“冤家在那里?”張寅站在旁邊回道:“在這里!二姑娘,快些開門!”鄧氏近前說道:“相公呀,想你不該遭劫。從今以后,千萬少來行走。性命不是兒戲,倘若適間被我丈夫拿住,此刻我二人是: 雙雙同做無頭鬼,一對冤魂到夜臺。 趁此還有月色,快些走罷?!毖援叄﹂_大門,叫聲:“相公,你一路好好走?!睆堃x了此地,好一似: 鰲魚脫卻金釣鉤,擺尾搖頭再不回。 鄧氏將張寅放走,自然關(guān)起大門回房,按下不題。 再言張寅急急奔逃,一路上好在并無城門柵欄之阻。趕到自家門首,約有三更時(shí)分,伸手敲門。此刻里面人都睡盡,只有管門的張璉老人家,有六旬以外,此刻尚未安睡。你道為何?這老人家一向有些痰火病,這兩天舉發(fā)了,不能安睡,衙扛床上等門。此時(shí)聽得敲門響亮,忙忙吩咐旁邊的人道:“相公回來了。你們快些[開]門,快些起來開門!”誰知這些人都睡著了。連連叫了幾聲,內(nèi)中有一個(gè)人起來,穿好了衣服,取了鑰匙、燈兒,才走出房門,只聽門外面越發(fā)敲得響亮。這個(gè)朋友心里邊說:天天三更半夜敲門打戶,有什么要緊事,這等如此?眾人正在好睡,被他都驚醒了,也只得起來,幫著這個(gè)朋友前來開門。 才把大門開了半邊,張寅打外一個(gè)筋斗跌將進(jìn)來,口中言道:“快些關(guān)門!”眾人將張寅挽起,啟坐在門凳上,關(guān)好了大門。只見他望著眾人,只是翻白眼,兩手在頭頂亂摩道:“我的頭呢?”有人道:“相公,頭在你頭上呢!”眾人見得這樣光景,不解何[故]。命書童起來,取了燈兒,送他回上房安寢。才睡將下去,猶如身在冷水之中一樣,從心里冷出來,牙齒抖抖的亂戰(zhàn)。命書童取了棉被,蓋在身上,到底還冷,一連蓋了兩、三床被,方才神魂略定。想道:“我卻逃脫了,不知此刻鄧氏二姑娘是何光景?明日清早定要前去探他的信息。”正是: 無情休戀無情客,有心人遇有心人。 張寅心下害怕,按下不題。 再說外面眾人依舊收拾安寢。張璉問道:“適才相公回來,為何這等光景?”眾人說:“不知是何原故,向人要頭?大概做了混事,著了唬了。”有的人說:“明日自見分曉!”這且不表。 再講鄧氏放走了張寅,方才安佚?;氐椒恐?,此刻也是四鼓了。見丈夫倒睡在床,銀牙緊銼,恨在心頭,暗暗的罵道:“為何不在山東路上遇著那些強(qiáng)盜,將你尸分?jǐn)?shù)塊,不得還鄉(xiāng)!今日回來,打斷我們的好事。祁中呀!我與你: 夫婦分心從此起,莫想真情靠你身?!?/p> 鄧氏恨了一會,也只得在聯(lián)凳上面和衣而睡。 只等到天明大亮,祁中醒來一看:難道昨日晚上我大醉了不成?為什么娘子不在床上安寢,睡在聯(lián)凳上邊?起身將他搖醒,道:“娘子,何故睡在此間?”鄧氏道:“官人,昨晚你吃得大醉回來,睡了,我若叫醒你回來,怕你舞酒,吐得滿床,更深夜晚,那時(shí)如何收拾?我故在這凳上和衣而睡?!逼钪羞B連點(diǎn)頭說:“好知趣的娘子!卑人此刻腹中饑餓,有酒再燉上一碗,打上兩個(gè)雞蛋,與我解酒充饑?!编囀洗饝?yīng)[道]:“要雞蛋酒卻也不難。有句話要問道官人:昨晚我去烹茶,官人在房中大驚小怪,說什么拿住了,我道拿住賊子,唬得我茶壺打得粉碎,是何原故?”祁中滿腹思量,想了一會,笑嘻嘻回道:“娘子,昨晚見這米桶有些作怪,疑是耗子偷米吃。卑人將手拍了一下,道:拿住了!這句話是有的?!编囀希鄣溃荩骸肮偃诉@句話,卻也不知多重!三更半夜,大呼小叫,被鄰居人家聽見,成何體面?況且官人出外的日子多,在家的日子少,惹人家聽見,好說我要做出什么壞事來。官人呀,獨(dú)不聞:墻有風(fēng),壁有耳。眾口(可)嘵嘵,只怕的耳目要緊。那時(shí): 壞名遍地皆知道,跳下淮河洗不清。” 祁中聽得此言,越稱贊道:“果然好個(gè)賢慧娘子!卑人茶前酒后言語,休得認(rèn)真。你去準(zhǔn)備雞蛋酒要緊。”鄧氏這一番話,在他丈夫跟前撇清,瞞得祁中消息不通。轉(zhuǎn)身到外面,將昨日打碎的砂壺瓦礫掃去,到廚房收拾雞蛋酒不題。 再言祁中走近米桶前,穿了衣服,帶了帽子,束了鞓帶,將腳下靴兒穿好,腰刀佩在身旁。猛然想起昨晚的事,揭開米桶觀看:只見里面一雙腳印,正在米里。怒上心懷,氣沖牛斗,欲殺鄧氏。不知后事如何?一言難盡…… 第二十四回 老管家當(dāng)面勸主 小梅香背后漏機(jī)詞曰: 人生碌碌總徒勞,費(fèi)盡心機(jī)無了。任你巧語花言,只恐閻君查到。瞞心昧己天不饒,禍到臨頭方曉。世間萬惡淫為首,不貪色欲為高。 這首閑詞按下不表。 再講祁中揭開米桶,見得一雙腳印齊齊印在米上。氣得胡須倒卷,怒耳雙睜,暗暗想道:“這好大膽的賤人!原來我不在家,干出這樣喪心的事來!適才還在我面前撇清,說什么五更半夜,大呼小叫?!币庥⒖虤⑺攀牵睦铮ㄊ拢┫肓恕獣?,到反平心定氣,仍將米桶閂蓋起來,心中想道:自古說得好: 屬垣須有耳,巧里便有人。 是誰到我家中,放俺的上風(fēng)?想此事定然我家下打雜的婦人李氏與那小桃諒知細(xì)底,盤問他二人便知明白。想定主意,暗暗的盤問他二人。這且不言。 再表張寅昨宵回去,直直睡到天亮起來。梳洗已畢,心下想道:“幸得昨宵逃回,真可謂離籠之鳥,漏網(wǎng)之魚。但是鄧二姑娘待我情意甚濃,倘有風(fēng)聲,想他丈夫焉得與他干休!我若不去探問他,何以放心?”慌慌離書房。此刻天色尚早,并不在家下用點(diǎn)心,往外就走。 剛剛走至大廳二門跟前,只聽得家下的人眾口嘵嘵,在那里說昨晚的話。有的說:“我們家相公平昔常在外面行走,并不像昨晚回來,好端端問我們要頭。不知是何原故!定是走那些邪路,被人家拿住,逃走回來。虧他身上衣服還保得住,沒有被人家剝了下去?!蹦莻€(gè)人道:“你不知道!雖有人要剝他的衣服,相公是個(gè)會寫字的人,想必是寫了個(gè)空頭借券與人家,才能個(gè)放他回來。”此刻眾家人紛紛議論,望張璉老人家說道:“老爺也說他幾旬,謹(jǐn)戒相公的下次?!?/p> 你道眾家人叫張璉勸他,是何原故?只因張寅的父母去世得早,那時(shí)張寅年幼,老爺臨終(才)之時(shí),曾將相公托孤與張璉、張序二人,遺言道:“我只此一子。不幸夫人早亡,無人照管;況我家大事,料然不保。但我張氏門中并無親故,只有你二人是我心腹。倘我去世之后,早晚托你二人照管。等相公成人,替他娶一房妻室,日后接代傳宗,那時(shí)我在九泉之下,亦當(dāng)瞑目。”及至老爺亡后,張璉、張序遵了遺言,托媒人代他說親無數(shù),親高不成,低不就,所以如此。 張寅才走至屏門跟前,張璉一見,連連的說道:“相公意欲往那里去?”張寅道:“呂府中看鮑老太太的病,帶著欲探望呂相公的消息?!睆埈I說:“那里天天望呂府去!想是相公到別處人家去走動,敢是借看鮑老太太的名色?昨晚回來那等光景,想必是相公在外邊做出事來了?!边B連勸道:“相公呀相公。非是老奴斗膽。當(dāng)日蒙先老爺天高地厚之恩,抬舉老奴同著張序二人,將相公托付(負(fù))我等。哪一天不把相公放在心上?饑寒飽暖,用盡心血,亦不過不負(fù)先老[爺]重托。想府中只有相公一人,理該用心讀書,圖取功名上進(jìn),雁塔題名,蟾宮折桂,那時(shí)與祖上增光,名揚(yáng)四海;娶得—房大奶奶,成家立業(yè),接代傳宗。一來不枉先老爺重托,二則老奴與張序臉上也得好看。似相公目下這等游手好閑,不理詩書,在外面尋花問柳,竊玉偷香,倘若遇著那一班地方光棍,剝?nèi)ヒ律眩珊误w面?相公呀,非是老奴絮煩,你全不想: 爭名奪利光門閭,專學(xué)扳花折柳人。 試看滿朝朱紫貴,有誰浪蕩得成名? 自古道:忠言逆耳。相公呀,你是侯門后裔,老奴是一介小人?又說道;千歲奴才一歲主。老奴焉敢言相公的不是!又恐臨時(shí)懊恨,悔之無及?!?/p> 張璉這一番言語,卻說得都有道理,此刻張寅心下反覺不悅。正所謂: 任他說得天花墜,只當(dāng)平空亂雪飛。 他卻不聽張璉之話,出了大門便走。心下悶悶不樂道:“這老狗才如此啰唆,正是老而不死是為賊!”此刻張寅離了家下,一頭走,一頭想道:“昨晚鄧二姑娘放走了我,但不知他此刻在家是怎么光景?”一會,到得鄧氏的門首,只見大門已開,里邊屏門卻掩在此。并不敢扣門,又不見動靜,只得走到巷口外面,站在那里呆呆的想。 再言祁中此刻坐在房中,自嘆不止。暗暗的道:“都是貪了幾杯黃湯!若是昨晚早些回來,那時(shí)奸夫怎得逃脫?想這狗男女在我家下與這賤婢往來,非是一日,他們并不打點(diǎn)我昨晚回來。但是放走了這廝,如何是好?”想來想去,這一樁事諒然李大娘與小桃定然知道。正在這里思想,卻好小桃起來,到鄧氏房中去掃地。才進(jìn)房來,見祁中坐在房中,連連的叫道:“二爺回來了?!逼钪性诜恐幸娦√?,來得正好,將他扯在跟前,低低問道:“我的兒,你二爺昨晚來家遲了,并沒一點(diǎn)東西帶與你吃,只好等到下次罷?!毖援叄谘腥〕鲆粋€(gè)小銀錠,遞與小桃,道:“我的兒,拿去買花戴?!边@錠銀子是一劑(擠)毒藥,小桃那里曉得?接過來放了。 祁中悄悄問道:“我的兒,我出門之后,家里你奶奶同什么人在家頑耍?”小桃回道:“也不過在這些前后鄰居家看牌、聽書?!逼钪械溃骸凹热蝗绱耍依锟烧埿┦裁慈藖眍B頑?”小桃年輕,只得十一二歲,那里知道人事?連連說道:“并無外人到得我們這里來。只有奶奶當(dāng)初家下的[一]個(gè)鄰居張相公,常時(shí)在這里走動。甚蒙他情,待我好,常常在家下與奶奶把些東西我吃吃頑頑?!逼钪械溃骸翱蓵缘眠@個(gè)人叫什么名字?”小桃道:“只知他姓張,不知他的名字?!逼钪杏謫柕溃骸澳抢畲竽锬拷裢抢锶チ耍俊毙√业溃骸八先沼袀€(gè)舊病發(fā)了,回家到有幾個(gè)月,至今不見他來,也不知他死活?!毙√疫@些話卻是無意,只認(rèn)做祁中與[他]談家常,也有得的事;再者張寅往來,并無忌憚。那里曉得小桃這幾句話兒說出卻不要緊,誰知說出潑天的大禍。他說完了話,將房里掃畢,回他廂房里梳頭去了。 此時(shí)鄧氏在廚下,并不知小桃說這一番的話。祁中聽了小桃這一番言語,不由得心頭火起。正是: 任他百計(jì)施好巧,須防舌底殺人刀。祁中掣刀在手,意欲趕至廚下,來殺鄧氏。不知鄧氏性命可能保全?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夫恩婦愛皆假意 舍死忘生戀舊情詞曰: 飄飄西風(fēng)渭水,微微日落高山。英雄回首盼長安,虎斗龍爭過眼間??磯螛蝻L(fēng)景凄涼,露冷霜寒。斷蟬聲里倚欄桿,不覺斜陽大晚。 這一首閑詞按下。 話表祁中掣刀在手,怒氣沖沖,欲要趕至廚下殺他的妻子。忽然想道:“自古捉賊要贓,拿奸要雙。如今奸夫放走了,若是殺了鄧氏,到官反取罪名?!敝坏脤⒌兑琅f入鞘。 鄧氏此刻雞蛋酒已打現(xiàn)成,取進(jìn)房中,望著祁中道:“官人請用?!逼钪袕?qiáng)平心氣,只當(dāng)沒有這件事,將雞蛋酒用畢,出得房來,到槽頭扯馬。鄧氏隨趕出來道:“官人此刻帶馬往那里去?”祁中回道:“帶馬到柵里去擊和草料?!编囀险f:“既如此,早些回來用早飯?!逼钪姓f:“我知道了?!毖援叄瑤еT,開門而去。 只言鄧氏見丈夫去了,走去關(guān)上了門,命小桃燒了臉?biāo)?,自己回房梳洗已畢。將房中昨日的杯盤碗箸取出,收拾的干干凈凈。又準(zhǔn)備了早飯,在此等候祁中,見丈夫一會不來,只得與小桃先用過早飯。坐在堂屋里面,如醉如癡,似夢方醒,呆呆的想著昨夜的光景。可謂昨日今朝事不同。若是不放走了,此刻是翻江絞海,人命關(guān)天。雖是他此去,性命可保,只怕三魂七魄都要驚散。恨我這里無人認(rèn)得他的家下,不然也好打發(fā)個(gè)人去探望他。這才是: 駱駱從來憐駱駱,猩猩自古惜猩猩。 鄧氏在家里想著,那里曉得張寅早已站在巷口跟前探聽,就是祁中方才出去,并不相認(rèn)張寅。 鄧氏在家想了一會,忽聽得門響,小桃連連將門開了。祁中從外面進(jìn)來,懷內(nèi)取出一個(gè)銀包,交與<下原衍“鄧氏”二字>鄧氏道:“這銀子留在家內(nèi),以為柴米之需。倘若缺少零星等件,命小桃到香蠟?zāi)县涗佒腥ト。任一貋砼c他算清帳目,一同還他便了。”鄧氏見丈夫這等說,便連連問道:“官人敢是又往那里去么?”祁中道:“適才卑人見府太爺又發(fā)了手牌一張,關(guān)文一角,命我往山西大同府去投遞。此去約沒幾時(shí)擔(dān)擱。娘子在家好生看守門戶?!编囀系溃骸拔覀兲K州到山西有多少路程?官人這一去幾時(shí)回來?到是官[人]才辦了公,交了差的,怎么又差你出門?這個(gè)太爺好不通道理!想同班中人不知多多少少,獨(dú)著我家的人吃苦打差。依奴說,官人不若另托一個(gè)人代去便了?!?/p> 你道鄧氏為何說這幾句話?是用心探他丈夫的口氣,幾時(shí)回來,不過是存心相會張寅地步。若是來得遲,便好與張寅鉤搭得長久。此時(shí)祁中卻也明白,知道鄧氏妖媚人心之意,故意回道:“娘子此言差矣!常言:公爾忘私,為國忘家。既做了這個(gè)討飯的買賣,那里顧得路途遠(yuǎn)近,戴月披霜?無非總為的是家計(jì)二字。此去相隔不過二、三千里,若等到彼投遞關(guān)文,等齊人犯,卻算不定幾時(shí)回來。我想這案事大有些纏手,又道十關(guān)九空,不過去辦便了,你在家下不必憂慮?!编囀险f:“官人呀,奴同你聯(lián)姻三、四載,何曾得與官人長效魚水之樂?亦未曾在家安住一年半載,終擔(dān)家中事務(wù)。不是往東公干,就是向西出差,常常丟得奴一人在家受盡寂寞,好不冷清!雖有小桃相伴,他還顧不得,貪頑好睡,到得夜深人盡,只我一人,要去安眠,心先害怕,為對孤燈,牙床難臥?!闭牵?/p> 黃昏怕入紅羅帳,夜深殘燈獨(dú)一人。 常拋枕上相思淚,滴透綾綃被數(shù)層。 祁中道:“卻也怪不得娘子受此寂寞懼怕!若是我出了門,家中并無一人依靠,就是卑人在道途村鄉(xiāng),客邸旅舍,也曾經(jīng)過一番凄涼,有將家計(jì)情牽,臥眠之中,未嘗不思念娘子。若要圖安閑快樂,除非另改別業(yè),方才可以朝歡暮樂,遂得我心。我目今當(dāng)了這個(gè)門戶,這也是孽在其中。古語說得好: 觀其雁飛不到處,乃知人被利名牽。 娘子若還怕家中寂寞,日間何不請他個(gè)瞽目女先生講個(gè)前朝后漢,散一散悶;晚間多用幾杯酒,包管你自然一夜好睡?!?/p> 他夫妻二人的話,總是你哄我,我騙你。各人懷了各人的鬼招(昭)。鄧氏問:“官人還是今日動身,明日前往?想你的行李昨晚沒有[帶]回來,敢是在班房里面?若能擔(dān)遲一日,命人將行李取了家來,待奴替你漿洗漿洗,與官人帶去,以得潔靜些兒。俗話說得好:日圖三餐,夜圖一宿??烀巳恚驳媒袢仗焐?,管你得干?!编囀线@些照應(yīng)點(diǎn)綴的話,不過是騙他丈夫。不曉得那事祁中已經(jīng)盡知,他還認(rèn)丈夫不曉。誰知祁中心內(nèi)早已明白,正所謂:買干魚放生,連死活多也不知。祁中聽了這番言說,暗暗的恨道:這賤淫婦,終有一天送在我手里!慌慌吩咐小桃道:“你在家里好好聽你奶奶說話,不可懶惰?!毖援?,即欲動身。 鄧氏道:“官人呀,奴有數(shù)句言語囑咐。此去,你: 若是逢橋須下馬,當(dāng)知過渡莫爭先。 風(fēng)霜雨露眠宜早,走路登程要看天。 秦樓楚館休留戀,切忌貪杯愛少年。 妾呈數(shù)語君牢記,不可忘奴一片言?!?/p> 說畢,故意啼哭,取出汗巾拭淚:“料想官人今日不便擔(dān)擱,若要餞行,卻來不及,只好待官人回來一同接風(fēng)罷?!逼钪邪档乩镉趾脷?,又好笑,故作悲傷道:“娘子不須啼哭。古人云: 總在乾坤內(nèi),何須嘆別離(難)?” 你道祁中為何說這兩句?無非使的個(gè)降鰲之計(jì),假意安慰鄧氏,這是他做捕快的手段:哄唬詐騙,見機(jī)生情。沒有這些計(jì)策,怎么去捉拿強(qiáng)盜?故今日卻也用著這個(gè)本事。祁中說:“娘子不須悲傷。卑人不久即回,你好[好]保重?!毖援?,開了大門而出。只見巷口墻腳下站了一人,方巾直擺,如醉如癡。祁中見此人站在此地,亦不存心,飄然而去不題。 再言鄧氏送丈夫至大門首,見他去得遠(yuǎn)了,心下十分歡喜,立在門首觀看街房:南來北往,人煙輳集。鄧氏看得眼花,忽然想起冤家,好不悶殺人也!這正是: 懶觀街市繁華景,思憶心中可愛郎。 鄧氏嘆罷,猛然抬頭,只見張寅站在巷口,如半空得月一般。欲待要叫他一聲,又恐被旁人聽見;欲待不叫,怎能當(dāng)面錯(cuò)過?正在作難,喜得張寅早看見鄧氏在門首,兩下打了個(gè)照會。張寅豎起個(gè)指頭,鄧氏即手招了兩下,張寅即走到鄧氏跟前,低低問道:“方才出去的,可是你家丈夫么?”鄧氏回道:“正是。他于今出門去了?!睆堃犚娝恼煞虺鲩T去了,大著膽,同著鄧氏一同進(jìn)門。鄧氏旋將門兒關(guān)上,與張寅并肩坐下。 鄧氏道:“你的膽子比天還大!昨晚便宜了一條性命,今日又來,可謂是不知死活也!”張寅說:“昨宵回去,一夜何曾合眼?牽掛著你。今日不來,足見我是無情之人??蓱z我卻從清晨站到此刻,喜得遇見你端然無恙,我心方安。我問你:到底你丈夫往那里去了?幾時(shí)回來?”鄧氏即將祁中往山西投文事告訴張寅。張寅聽了,越加歡喜的了不得,口中說道: “正怕前途多阻隘,誰知今日又坦然?!?/p> 不言張寅心中歡樂。且言鄧氏見張寅今日舍死忘生而來,可見他是個(gè)多情多義之人,也不枉奴與他來往一場,心下愈加愛惜。便道:“張郎呀,你我好比古語云: 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幾人?” 鄧氏說罷,來至廚房中,忙忙打了兩個(gè)雞蛋,盛了一碗,雙手(雙)遞與張寅說:“權(quán)當(dāng)點(diǎn)心?!睆堃藭r(shí)正在饑餓之時(shí),正用得著,口說:“何勞二娘費(fèi)心!”雙手來接了碗兒,坐下正欲要吃,忽聽得外面敲門響亮,唬得他目瞪癡呆,神魂飛散。鄧氏亦唬得膽戰(zhàn)心驚,慌慌張張把張寅藏在床兒背后,硬著膽叫小桃去開門。也不知來者是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李氏帶病見主母 子方說謊詐張寅詞曰: 道罷三皇五帝,講完禹夏商周,七雄五霸鬧春秋,楚漢爭鋒對手。青史幾行名姓,山前無數(shù)荒丘。前人留他后人收,說什么龍爭虎斗! 這一首閑詞按下。 且說鄧氏將張寅藏過一邊,提心吊膽叫小桃去開門。又想道:“莫非祁中忘記了什么東西,回來?。ㄈィ┠貌怀??”小桃將門兒開了,走進(jìn)一個(gè)人來,并不是祁中,卻是原在家中打雜的李氏老婦人。鄧氏此刻才放了心。 只見李氏一手挾著行李,一手提了個(gè)籃兒,上前叫了聲二奶奶。鄧氏說:“我道是誰,原來是李大娘。你這一向病兒好些么?為何還是只樣哼聲不止?你快些進(jìn)來坐下?!苯行√胰リP(guān)好了門。列位,你道李氏因何今日拖病而來?只因他無兒無女,丈夫又去世的早,丟下兩間草房;他將房子賣了,歸著他丈夫殯葬之用,余下幾兩銀子,借與鄰居人家生息。誰想這些人家見他有病,賴他的銀子,不容他居住,趕他出來,因此李氏無地安身,原奔靠主人家而來,這且不表。 且言鄧氏問李氏:“你這一向病兒可曾好些么?我時(shí)常掛念在心,沒有個(gè)人兒來看你?!崩钍险f:“多蒙二奶奶抬舉,天高地厚之恩,殺身難報(bào)。又蒙二奶奶問奴之病,說起令人可憐。鄉(xiāng)下人又沒有個(gè)好醫(yī)生,又無一個(gè)貼心人兒服侍;更遭一班鄰居,該我銀子不還,反不容我居住,拖病趕我出來。你想我這病怎能得好?我只得來懇求二奶奶,開天地惻隱之心,舍我一碗飯兒活命,雖死也萬感不忘。鄉(xiāng)下人并無一點(diǎn)人意可敬,只有幾個(gè)雞蛋兒,聊表我一點(diǎn)孝心,與二奶奶打個(gè)茶兒吃吃罷?!编囀险f:“怎么又好多謝你?!泵㈦u蛋收過。 鄧氏見他衣服單薄,忙向房中取了一件紅布襖子,轉(zhuǎn)身走出房門,叫了一聲:“李大娘,你不要悲苦,我家也還不在你一人飲用,且自放心,將養(yǎng)病兒要緊。這—件紅布襖與你遮寒?!崩钍辖恿瞬家\,千感萬謝。鄧氏又叫小桃替他把行李鋪蓋搬在廂房里面,里面收拾飯與李氏吃了,命他且到廂房里歇息歇息。李氏謝了又謝,向廂房里面[去)不題。 再言鄧氏向床背后,將張寅請出來,說道:“適才扣門又是—個(gè)虛驚?!睆堃鷨柕溃骸皝淼氖悄莻€(gè)?”鄧氏說:“是我家用的個(gè)婦人李氏。只因有病回去,今日卻又拖病而來??蓱z他無兒無女,前來哀告于我。我可憐他,收留住下,也是一個(gè)功德?!睆堃f:“留便留得好,我們之事倘被他知道,如何處治?”鄧氏道:“你好呆!俗語說得好:有錢使得鬼推磨。就是他曉得,也不妨事。道在人為,況奴待他情分不薄,他不來管我閑事。今后在他身上再用些情,豈不是萬全之策了?我丈夫又不在家,你正好來往行走。你若來時(shí),我與一個(gè)暗號兒,但是門上插了架花,便可進(jìn)來,包管無事?!?/p> 二人談了一會,漸漸天色晚了,鄧氏就將他丈夫丟下的銀子取了一塊,約有三錢,命小桃買了酒、菜回來。關(guān)好了門戶,收拾晚飯,將酒、菜取至房中,他同著張寅對酌。鄧氏說:“請老實(shí)用一杯。今日是太平宴?!睆堃e起杯兒,心下暗想道:昨日今朝大不同。卻也高興,一連飲了幾杯酒。吃過晚飯,命小桃收拾了盤盞殘肴去,他去安歇。鄧氏同張寅此刻是: 魚水交情重復(fù)合,鳳鸞恩愛更添濃。 有《西江月》一首為證: 體題昨(乍)宵驚怕,今朝又正歡娛。鸞顛倒,氣吁吁,說不盡溫柔巧語。說前世俗緣未了,今早復(fù)解羅裾。情濃不管老天知,舍死忘生一舉。 二人情投意合,交枕而眠。到了次日清早,放張寅出去。至此日為始,早去晚來,也非一日。李大娘漸漸也知覺了,只是不敢言說,這且不題。 再言張寅在祁中家走動,膽大包天,全無忌憚。那日清晨,從祁家門里一搖[一]擺走將出來,只見墻根之下有一人,蹲在那里出恭。你道此人是誰?就是在侯家做蔑騙的黃子方。只因找不著呂昆,因此將他同李連義一統(tǒng)趕出來,目下無以為業(yè),在賭錢場上吃賭錢的飯了。因賭錢才散,故在此出恭。想來晚上輸了夜錢,恨急了,將六顆骰子咽在肚里,此刻疴下來,還么二三么二二三,你道可是行了死局了?一個(gè)人在那里自言自語搗鬼。猛然抬頭,只見張寅從祁中門內(nèi)走出來,心下動疑:此刻天色尚早,為何他在此走出?其中必有些古怪!人說祁中的妻子頗有幾分姿色,有然是他丈夫不在家,背地里偷情,厚上張寅這小畜生了。想來一定不差,等我出去嚇?biāo)粐?,看他怎樣!忙忙束(撤)了褲子,徑(竟)趕張寅。 卻說張寅出門,見墻腳下有人出恭,嚇得慌慌張張跑出巷口。不防黃子方識破機(jī)關(guān),隨后趕來,口中連連叫道:“張寅兄往那里去?”張寅只顧朝前走,并不理會。黃子方見他失虛,越發(fā)疑惑,飛風(fēng)趕上近前,說道:“張寅兄,小弟請教你數(shù)聲。為何連頭也不回?是何意思?適才兄從那個(gè)人家門里出來,想必有什么公干。敢是晚衙在那個(gè)人家過宿的么?”張寅道:“因昨晚與只個(gè)朋友說話,夜深了,不便回去,故爾個(gè)今日早回。兄休得多疑?!秉S子方這個(gè)人鬼計(jì)多端,在張寅臉上一聞。原來張寅今日尚未曾凈面,夜來的那一團(tuán)脂粉香氣,猶然未散,被黃子方聞出。但覺: 蘭麝氤氳香襲袂,動人春興味偏長。 黃子方慌向張寅說道:“人贓現(xiàn)獲,兄還有何抵賴?非是我姓黃的多事,外面有多少人道你不是,兄須防備。弟外日在集賢居同著一個(gè)小朋友吃酒,內(nèi)中就有人說你時(shí)常在祁家走動。其中之事,外人盡知?!睆堃娝f出這句話來,有些蹊蹺,連連叫道:“黃兄,途中不是談心之所,請兄到舍細(xì)談細(xì)談?!倍藬y手相攙,一路行來。已是張寅門首,此刻也是早飯時(shí)候。張寅請黃子方在書房坐下,書童倒茶不題。 卻說張璉等眾看見黃子方進(jìn)門,敢怒而不敢言,—個(gè)個(gè)暗暗的說道:“這姓黃的當(dāng)日在侯家做篾騙,如今我們相公又同他來往,定然把個(gè)家私送在包人窮手里就罷了。正為賢愚不辨,好歹(反)不分?!庇械膰@道:相公呀,只恐怕你: 臨崖勒馬收韁晚,船到江心補(bǔ)漏遲。 按下眾人談?wù)摗T俦韽堃鼤I(xiàn)過了茶,向黃子方道:“兄呀,適才路上說的話,望兄一一指教?!秉S子方口稱言重,心下暗想道:“要是把話說重了,又恐把一頭好買賣弄壞了;欲待要說輕些,又恐壓他不住。只可見機(jī)而作,隨機(jī)應(yīng)變可也。”主意已定,開口尊了一聲:“寅兄,外頭那些朋友總不過是為著老兄在祁家走動,故耳他們心里要想擠你,那時(shí)使你措手不及。難道兄既做這樁事,安有懼哉?但恐臉面相關(guān),有失體統(tǒng)。況他那一干人俱是些無賴之徒,倘被他們一時(shí)擠住,豈不傷你我斯文之雅?連弟也不免削色。到是弟一團(tuán)美意,替兄再三排解,說這姓張的是我的契友,還須看我薄面,待我替諸公道及,少不得盡情,眾人方才息念。但此事兄該自諒,他們見遲遲不理會他,只怕早晚又動干戈,弄出事來,禍恐不小。今日弟不得不言,日后倘有事故,連我姓黃的也不好見兄之面。兄平日亦難會著,今日真是僥幸途遇;又蒙見問,故將這一些話細(xì)呈兄聽。行與不行,聽?wèi){尊意上裁。” 張寅只認(rèn)他說的一番真話,連連打躬:“謝兄指教,真金石之言,頓開茅塞。這正是: “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p> 張寅連連起身說:“敢失陪?!被氐胶竺妫〕鰞煞忏y子,俱是白封紅簽。內(nèi)有一大封,遞與黃子方道:“拜托長兄取去,代弟候那一干朋友,無非是一酌之敬。諸凡事推兄金面,叫他們休要嫌輕。”又將那一封取出來,就向黃子方道:“蒙兄雅愛,本該備個(gè)禮而送至尊府,誠恐到反不恭,只得面呈薄敬。恕弟不恭,望兄笑納。諸事還望照應(yīng)?!秉S子方故意推辭道:“蒙委,當(dāng)?shù)米衩?。但是送弟厚貺,實(shí)不敢領(lǐng)?!眱上峦谱屃艘粫瑥堃偎牟灰?,黃子方只得收了,放于衣袖之內(nèi),口中只說:“權(quán)領(lǐng),權(quán)領(lǐng)!但是日后有人說話,都在我身上一力承擔(dān)?!绷形唬愕傈S子方見了銀子不要,是何原故?俱是一團(tuán)假意,可笑這廝嫌少不怕多,恨[不]得將他的家私送他才是。他心事這且不言,黃子方開口尊了一聲:“兄呀,如若今晚往祁家去,可先隴我舍下,有絕妙藥酒敬兄兩杯,包管那祁二娘與你另添一番恩愛,兩情難舍難丟,豈不是一樁快事?”言畢作別。張寅送出大門,道:“兄晚間一定在府,小弟必來,決不失信?!?/p> 黃子方才出了張寅大門,不防李連義迎面走來,見黃子方虛張失智,兩個(gè)衣袖里面沉沉重重的,連連將幾句言語打動他。黃子方就把那小些的銀包取出來,遞與李連義,說道:“別人跟前不必題起,這銀子送兄買小菜兒吃?!崩钸B義才接過銀包,黃子方就說道:“失陪了?!卑咽忠还?,慌慌張張而去。李連義想道:“這黃子方并不是個(gè)善男信女,輕易白把銀子送我,其中必有蹊蹺。我方才聽得張寅約他晚間往他家中去,不知與他所干何事。等待黃昏時(shí)候,前往黃子方門首一聽,便知端詳?!边@正是: 要求真富貴,須下死功夫。 不知李連義此去這一聽,聽出什么事?且待下回再講。 第二十七回 張寅酒醉露真言 子方有意行奸事詞曰: 小門深巷巧安排,沒有塵埃,卻有蒼苔。自然瀟灑勝蓬萊,山也幽哉,水也幽哉。東風(fēng)昨夜送春來,才見梅開,又見桃開。十分相稱主翁懷,詩是生涯,酒是生涯。 這一首閑詞且自按下。 話表李連義得了黃子方的銀子,暗暗生疑,一路回至下處,睡至午后,方才起來。你道日間緣何睡覺?只因晚上賭了夜錢,所以如此。起來吃了些飯,等至下午,欲到黃子方門首竊聽,這且不表。 再言黃子方回家,買了些酒肴,又帶了兩枝蠟燭,坐在家中等候。漸漸日色西沉,紅輪已落,張寅在家中動了身,來至黃子方門首,天色已晚。誰知被李連義早已看見,躲過一邊不題。原來黃子方家房子是一所獨(dú)門獨(dú)院三間草房,一間倒坐門樓。張寅用手敲門,黃子方開門迎出,隨手掩上了門,請張寅到客座里邊坐下。 只見銀燭高燒,杯箸擺列。黃子方道聲失陪,即起往后面去了。你道他去做什么事?原來黃子方?jīng)]有家眷,獨(dú)自一人,家下并無奴仆,自己去到廚下整頓酒肴。不一時(shí),俱已齊備,忙忙捧出來擺下,道:“兄請坐下。”張寅坐了首席,黃子方對坐相陪。子方滿斟一杯去敬張寅,說:“兄呀,你真乃信人也,可敬可敬!小弟微敬水酒一杯,不過是市鋪中菲肴,望兄恕笑?!睆堃溃骸俺行盅艕郏㈩I(lǐng)不當(dāng)?!倍苏f些閑話,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盞,俱有了半醉之意。 黃子方斟一杯,敬于張寅,說:“兄呀,弟敬這一杯酒,斗膽要請教你當(dāng)日怎么與那祁二娘行走起來的?此處并無外人,說說不妨,小弟洗耳恭聽。”張寅道:“兄既動問,學(xué)生敢不直言奉稟!只為那鮑氏老伯母命我去找呂昆,不料天降大雨,無意站于祁家門首避雨。誰知一會雨雖住了,街上水汪甚大,不能行走。正在敖遭之時(shí),忽聽背后響亮一聲,開了兩扇屏門,走出一位如花似玉的婦人,鶯聲歷歷,啟動朱唇,叫了一聲:'相公,請里面坐、用茶?!徊m兄說,我被他只幾句話兒,把學(xué)生的魂不知攝到那里去了。那時(shí)學(xué)生進(jìn)去,用過了茶,說了幾句閑話,談出一段故事來了?!秉S子方道:“兄呀,談出什么故事?一發(fā)要請教了?!睆堃溃骸白臃窖?,你道這祁二娘,昔日原曾有人代我為媒;無奈有礙不成。誰知今日又得相親,豈不是三生有幸、前世姻緣注定?多蒙祁二娘不棄,結(jié)成并頭連理,叨成枕席歡娛,有兩、三月矣?!?/p> 黃子方聽了這一番話,連將舌頭伸了幾伸,說:“兄呀,你真膽大也!雖則祁二娘待你恩情頗好,難道只幾個(gè)月都沒有一點(diǎn)動靜?他丈夫卻往那里去了?此話荒唐,小弟不信?!睆堃溃骸靶盅?,再不要題起他丈夫,說起來令人害怕。有一天,在他家睡到二更時(shí)分,誰知他丈夫從山東回來。幸喜吃得大醉而歸,我與祁二娘聽見敲門,只唬得魂不附體,把條性命幾乎喪于他人之手。還虧祁二娘有智量、有膽氣,將我藏在床頭一只米桶內(nèi);他還作平心定氣之樣,取燈去開了大門,隨又關(guān)上了門,攙扶他丈夫進(jìn)房;夫妻們又談了幾句家務(wù),方才伏侍他睡了。只等他丈夫睡熟,此刻也是四鼓了,那時(shí)祁二娘才得空放我逃走。托兄洪福,保全了性命?!秉S子方聽說,稱了聲:“兄呀,不但當(dāng)局者魂飛魄散,就是兄此刻說起來,小弟聽了也滿體汗淋。兄可謂渾身是膽,真膽包身也。我看(著)祁二娘這般真情待你,恩愛相投,也虧兄舍(拾)死忘生,不懼死活,就是他丈夫的那一口青鋒劍亦不怕利害!兄真可謂個(gè)義氣人也!若是我黃子方,不要說是眼見,就是夢中也是怕的沒命。險(xiǎn)哉,險(xiǎn)哉!”張寅說到高興之處,自夸他偷情之手段,竊玉之能為,有說有笑,一杯又是一杯,一連就是二三十杯。 此刻是張寅酒后真言,那曉得黃子方已放在意中。誰知黃子方這杯酒卻是難吃的呢!正是: 認(rèn)作金波和玉液,乃同人情與砒霜。 黃子方道:“兄呀,既是祁二娘待你這種恩情,這一條孽藤是萬難割舍的了。目下兄朝夕往來,一定是祁中出外公干,剩個(gè)空兒,才得暮去朝來,任意歡樂;不然倘他丈夫一時(shí)回來遇見,便如何是好?豈不又遭驚唬!”張寅道:“兄但替小弟放心,我那人兒也有安排。若遇他丈夫不在家,將一架花枝插在門旁,以為暗號。又叮嚀囑咐:如來,務(wù)要看得明白,見得清楚,不可造次扣門?!秉S子方聽得這句話兒,拍掌大笑道:“我說祁二娘必有主見!他若不設(shè)只個(gè)暗號,豈不是鵲橋有阻?故插此花枝,如月老常在門側(cè)耳!妙極(急)妙極(急)!” 他二人在里面說話,不防李連義在外看見張寅進(jìn)去,看見黃子方關(guān)好了門,他一扒扒在蘆巴背后,一句一句聽得明明白白。暗暗的喜道:原來有這一段故事!早間見他們說話,不料張寅在祁家走動,我闖進(jìn)去罷!心下又想道:且慢,撞破了他們反不便。只聽得里面說:“兄呀,再用幾杯,趁早些過去,恐那人等你。”李連義聽了此言:我在此等卻也無益,何不明早到祁家門首等他便了?”這正是: 暗中密事無人曉,門外偏偏有信通。 李連義回到下處安歇,自然天明在祁家門首等候張寅。這且不表。 再言張寅開口道:“早間兄說有好藥酒,到要領(lǐng)教一杯。”黃子方起身到房里,取出一把磁壺,倒下了一杯。張寅吃了一口,覺得甚美,滿口馨香,連連稱贊道:“好酒、好酒!還要求賜兩杯,不知兄可肯不肯?”黃子方道:“說那里話來!當(dāng)日古人乘肥馬、衣輕裘,與朋友共之,何況只兩杯酒!”又斟下一杯。張寅道:“酒雖好,不知是何名色?”黃子方道:“你若問此酒,卻有來歷。是小弟昔日在侯兵部府中,與他令郎相好,他喜尋花問柳,每每臨事不濟(jì),故請了高明先生秘授此藥。內(nèi)有人參、肉桂、茱萸、狗腎,共有一百余味,都是些珍重之藥配成,此酒煎畢一服時(shí),外用蘇合油閉甕,退火四十九日開用。此酒取名為'聞風(fēng)醉’。又名'洞春’,有一夜不輟(轍)之功,推(椎)墻倒壁之力,無論春夏秋冬皆用。所忌者,冷水涼湯即解。當(dāng)日侯兄費(fèi)盡若干功夫,小弟取了兩瓶來家,已經(jīng)用去大半,總是相好朋友情分,難以推托。今日祁二娘與兄卻正在用他之時(shí),得敬此酒,包管纏綿?!睆堃宦牐丝滩挥X神魂飄蕩,似醉如癡,呆呆的想這藥酒妙處。又一連吃了幾杯,把壺藥酒吃了個(gè)七、八之?dāng)?shù)。本來這酒其性大熱,再者張寅身子虛弱,又多用了些,自覺按耐不住,潮潮的酒性發(fā)作,人事昏潰,一交倒在榻兒上睡去,就和死去一樣。 黃子方見張寅已經(jīng)大醉,呼聲不止,他即轉(zhuǎn)身帶上了門,急急趕到祁家門首。此刻也變一更時(shí)候,果見門外有架花枝插著,心想:張寅之言不差,定然他丈夫不在家下,待我大膽扣門而進(jìn)。鄧氏聞得扣門,即便前來開門,說道:“為何今晚此刻才來?哄我守到這半日。那李媽與小桃都也睡了。”黃子方聽他說話,并不回言,往里面直走。鄧氏隨關(guān)了大門,往家里而來。燈光之下,看見天井里站的是個(gè)生人,心下著驚道:“你這個(gè)人好生無理!黃昏夜晚到此何干?”黃子方道:“祁二娘,你是個(gè)明白人。是你那心上的人叫我來的?!编囀习蛋档暮薜溃骸皬堃綇堃?!我當(dāng)你是個(gè)有情君子,卻原來是個(gè)無義小人!我與你私下往來,豈可聲張外面?”真可謂: 癡心女子千千萬,負(fù)義郎君萬萬千。 黃子方與他拉拉扯扯,鄧氏那里肯依!忽見那: 燈光閃閃,慘霧迷迷,陰風(fēng)颯颯,殺氣騰騰。 忽然一陣怪風(fēng),將燈兒吹息。鄧氏到房取火點(diǎn)燈,黃子方悄悄溜進(jìn)房中,躲在梳桌底下。鄧氏并沒有看見,忙忙取了火,點(diǎn)起燈來,出外一照,不見蹤跡,心下越加害怕。取著燈進(jìn)房,忽見黃子方坐在床邊上面,鄧氏說:“你這個(gè)賊,好大膽!人家內(nèi)室,還不快快出去!如若不走,我喊起鄰居,只怕你性命難保!”黃子方原是舍命而來,那肯干休?將鄧氏扯扯拉拉。正在那里胡纏,忽聽得外面扣門之聲。 你道外面扣門是誰?卻是祁中回來。自從那日醉后回家,見了米桶內(nèi)腳印形跡,已參透機(jī)關(guān),就里用了個(gè)降驁之計(jì);今日回來,專為鄧氏之事。此刻已交二鼓,只見門上插一架花枝兒。祁中心下暗恨道:“只個(gè)一定是這淫婦與那狗男女做個(gè)暗號,今晚必在家中。此刻我看你往那里走!”怒氣沖沖,掣刀在手,忙忙慌慌扣門。不知誰來開門?鄧氏與黃子方二人性命如何?且聽下書分解。 第二十八回 假冒名貪淫被殺 幸漏網(wǎng)奔走無門詞曰: 世事猶如春夢,人情薄似秋云。不須計(jì)較苦勞心,乃事原來有命。幸遇三杯好酒,況逢一朵花新。片時(shí)歡笑且相親,明日陰晴未定。 這首閑詞且自按下。 單講祁中站在門外,手執(zhí)鋒芒利刀,等候開門。守了一會,不見動靜,心下想道:“自然是賤婢將奸夫藏過,才來開門?!贝丝锑囀吓c黃子方只唬得魂飛楚岫,[魄]繞巫山。黃子方見事不好,勢頭緊急,連連哀告鄧氏:“快些放我出去!”鄧氏說:“我并[不]知你姓張姓李,又非[親]故,那個(gè)叫你來的?此刻我丈夫站在門首,你從那里出去?縱然出去也難逃走!”罵了一聲:“喪心的賊!你來做甚?今番我有口難分,奴命休矣!”黃子方唬得口眼歪斜,遍身酥軟,上天無路,入地?zé)o門。忽然想起一句話,向鄧氏說:“有張寅曾在米桶里躲過,如今只好照舊而行罷。”鄧氏無奈,只得依他。戰(zhàn)兢兢開了米桶閂蓋,將黃子方藏下,依舊閂蓋起米桶。鄧氏見勢不好,命李大娘起來開門,他卻躲避(游)在床兒背后。 李氏從廂房走出,忽然一陣怪風(fēng),只刮得: 沙灰蕩蕩波濤滾,連裂山崩神鬼驚。 李氏才走出房門,好像一雙毛手冰冷的往臉上一搽,淅嚦嚦一陣旋風(fēng),若有人影從對面走來,一陣血腥臭味,令人難聞難受。列位,你道這是什么東西?原來卻是個(gè)殺神從風(fēng)而至。李氏那里知道?又聽得空中鬼叫老聲,李氏一個(gè)寒噤,退進(jìn)房來:“哎呀,好怕人也!老天起了送老的風(fēng)了!”慌慌將鄧氏送他的一件紅布襖兒套在身上,只覺得肉跳心驚,毫毛直豎。你道此是為何?只因李氏性命就在傾刻而亡,故有先兆。李氏聽得外面扣門甚急,點(diǎn)燈前來開門。祁中在門外聽開門響亮,暗罵道:賤婢來了!李氏將門開了,并不言著。也是他該應(yīng)遭劫,又道: 閻君注定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 此刻天上微微月色,一點(diǎn)亮光透出。李氏才將門開了半邊,祁中看見是個(gè)穿紅的婦人影子,大踏步闖將進(jìn)來,手起刀落,一刀將婦人殺倒在地,嗚呼一命而亡。 可憐卻是無辜鬼,負(fù)屈含冤向九泉。 李氏尸首倒在一邊,祁中手執(zhí)剛刀,惡恨恨趕進(jìn)房來,氣沖沖罵道:“好賤婢,今日方雪我恨!那狗男女躲在那里?”該應(yīng)黃子方倒運(yùn),在米桶里喊叫:“快、快些救命!”祁中聽得,那里還忍耐得住?也不及開那米桶的閂蓋,將刀一剁兩截;蓋子揭過一旁,探手進(jìn)去,將黃子方在米桶里一把抓,連巾兒帶頭發(fā)提在手里,捺在桶邊上就是一刀,尸腔亂滾,滿地鮮紅。這才是: 世事萬般皆有命,從來半點(diǎn)不由人。 黃子方白白將一條性命傾了,這也是偷香竊玉之報(bào),可嘆,可嘆! 祁中殺了二人,將刀上血跡擦凈,仍然入鞘,自言自語道:“奸夫淫婦都已殺了,方出我胸[中]之氣?!编囀显诖脖澈筮B舌頭都唬短了,并不敢則聲。只聽祁中說:“我為了這賤人,使我傾家敗產(chǎn)。若是明日見了那些朋友,臉面何存?昔日在山東曾遇一位道長,代我看相,說我殺光滿面,必致行兇;況且我一身無后,叫我隨他修行,了卻今生。今日看來,此言不謬。此時(shí)不走,等待何時(shí)?”慌慌將柜上鎖扭去,取出一條被單,鋪在地下,將細(xì)軟衣衫、釵環(huán)首飾打一個(gè)包袱,背在肩上出來,反手將門帶上,飄然而去。這才是: 休貪苦海紅塵事,且學(xué)修仙了道人。 此刻城門關(guān)閉,難以出城,自然借人家暫宿一宵,等待天明,奔至山東,訪道而去,以了終身,且自不表。 單言鄧氏見丈夫去了,從床背后走出來,只見黃子方頭在一處,尸在一處,箱籠俱空,滿地血跡,心中暗想道:“這人好比做飛蛾投火,好端端一條性命,送在此間,空有虛名,卻無實(shí)事。”思前想后,淚如雨下,罵道:“你這喪良心的賊子呀!誰叫你將我的言語告訴此人,到這里來與我啰嗦呢?我說你是個(gè)多情君子,原來是個(gè)無義之徒!今知如此,悔恨當(dāng)初。到此刻,你是遠(yuǎn)走高飛,安然無恙。到了明日,地坊鄰居知道,一定報(bào)官,教奴怎免得出乖露丑?那時(shí)三拷六問,賊呀,你想我怎肯饒過了你!想李大娘與這人被我丈夫殺了,總因?yàn)槟闫鹨?。就是他們死在九泉之下,亦未必放你!從古至今,那一個(gè)生壞事的沒有報(bào)應(yīng)?也不過是來早來遲。奴放你逃走的那一番恩情,你卻忘了。到今日反教奴上天入地?zé)o路,進(jìn)退兩難?!?/p> 含悲自恨,想起來傷心,直哭得淚如泉涌,一人在此數(shù)長道短,并無解救之人。想來想去,“諒奴這條性命難保。所喜者并未生下一男半女,無得牽掛。如若等待明朝拋頭露面,不如趁此尋個(gè)自盡,到是上策?!睖I汪汪低頭叫聲:“小桃呀小桃,我此刻也顧不得你了?!弊叩焦窭锶×艘粭l絲絳(縱),拿在手中,清滴滴眼淚流將下來,道:“絲絳(系縫),奴與你有何仇恨?不想奴命送在你身上!”看了一會,想了一回,哭了一場。可憐鄧氏那里舍得就死?他又想道:“螻蟻尚且貪生,何況于人?總是奴當(dāng)初錯(cuò)了念頭,以至今日自己走上死路。可嘆可嘆!心下追悔前非,卻也萬萬不能了。”通前徹后,細(xì)細(xì)思來,并無一絲一毫生路,惟有一死,才得了然。鄧氏此刻是刀割柔腸,油煎肺腑,哭哭啼啼罵道:“張寅賊呀!此刻你在那里安閑快樂?可知奴在垂危之際?誰能來救于我!也罷,千死萬死,總是一死,不如死了,到得干凈?!毖援?,將頭鉆入絲絳圈兒里去。 正是薄命裙釵婦,化作南柯夢里人。 不知鄧氏性命死活如何?下回再為接講。 第二十九回 鄧氏避禍潛張宅 李連義人命遭橫詞曰: 勸君莫結(jié)冤,冤深難解結(jié),一日結(jié)成冤,千日不得徹。若將恩報(bào)冤,有冤都消滅;冤報(bào)冤,冤冤幾時(shí)歇?我見結(jié)冤人,盡被冤磨折。 這首閑詞不表。 話言鄧氏將絲絳(滌)系起,欲尋自盡。且自按下。 單言張寅吃醉在黃子方家內(nèi),此刻酒兒散去,漸漸將醒。你道他怎么這樣大醉?只因倒在榻兒上面,將頭空在一旁。那藥性沖將上來,故爾如此。虧他一吐個(gè)干干凈凈,他即撐將起來。見那一盞[燈]兒昏昏慘慘,乍明乍滅;看看桌上盤盞杯箸,尚且未收。見有把砂壺放在旁邊,取了些冷茶吃了,漸漸省得人事,方才明白。連連叫了幾聲“子方兄”,并無一人答應(yīng),只得取了殘燈,去房里觀看。張寅還疑惑黃子方在房里睡覺,那里知道他已(也)作無頭之鬼了。張寅掌燈在房內(nèi)四下一照,并無子方。張寅頓然想起,說:“罷了!我將肺腑之言告訴與他。他這喪心的人,必向祁家去了。”想到此間,方知酒后失言,悔之不及。這才是: 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張寅想罷,將那一盞燈兒也不吹滅,放在桌上,帶起了大門,追奔祁家而來。 一路跌跌蹌蹌,不覺到了祁家門首。忽見大門半開半掩,心下越發(fā)動疑。只見那架花枝兒仍插在門上,張寅心下暗想:“到他門里,自然明白。若是他丈夫還在家,不應(yīng)設(shè)此暗號;若是不在家,這半夜三更,為何門兒不關(guān)?”誰知此門是祁中出去,原將門兒帶上,此刻卻又被風(fēng)兒吹開了。張寅卻挨身而入,并未曾容心看見門旁有個(gè)尸首在地。他一心如箭,急急奔進(jìn)去;卻又不敢進(jìn)房,站在天井底下。只見房里有燈,暗暗有人啼哭,不知為著何事。張寅連連叫道:“二姑娘,為何啼哭?門也不關(guān),是何原故?”鄧氏聽得是張寅聲音,[只]得退下圈兒,走將出來,恨不能: 一口咬下腮邊肉,抓住無情把命拼。 鄧氏走到張寅跟前,說道:“喪心人呀!你為何此刻才來?可知我家干出天大的禍?zhǔn)铝??”張寅問:“有什么大禍?”鄧氏道:“你進(jìn)門來,曾看見否?如今我房內(nèi)有一人,你可認(rèn)得否?”張寅提燈一照,只見滿血跡在房,有人頭一個(gè)滾在地下,嚇得他目瞪口呆,遠(yuǎn)遠(yuǎn)問道:“是何人殺的?”鄧氏將他丈夫殺人的話細(xì)說了一遍。張寅認(rèn)得被殺是黃子方,向鄧氏道:“我卻在他家飲酒,被他灌醉,失了一著了,干出這樣大事來了。這也[是]他欺心報(bào),二者我們不該遭此一劫。但李氏無辜被戮,等事平定,我自然高僧超度于他。如今不必多言,速速將小桃叫他起來,趁此黑夜無人,一同逃走。且先躲在我家,再作道理。”此刻小桃正在好睡,鄧氏將他搖醒,說道:“外面殺了人了,快些起來,張相公帶我們逃走呢。”小桃朦朧醒來,那里知道就里,連連穿了衣服,同鄧氏出了大門。張寅隨后出來,將門兒帶上。他三人是: 雙手劈開生死路,將身跳出是非門。 此刻已交三鼓時(shí)分,但見:玉宇無塵,銀河瀉影;四圍寂[靜],萬籟無聲;街坊一人俱無,正好行走。張寅在前引路,鄧氏扯著小桃后行。喜的是沒有城門阻隔,一路上就有些柵欄,目下未交冬令,并不禁夜。轉(zhuǎn)灣抹角,走的都是小街小巷。走了一會,已到了張寅門首。鄧氏一見隱隱一帶粉墻,認(rèn)得是當(dāng)年舊居之地,張寅上前扣門。里面眾人睡得正濃,鴉鵲無聲,只有張璉未曾睡著,喊人起來開門。張寅領(lǐng)著鄧氏、小桃進(jìn)來,仍舊命家人關(guān)上了門。 內(nèi)中有個(gè)家人看見張寅帶了兩個(gè)女子進(jìn)門來時(shí),心下暗暗道:“我家相公漸漸的膽大了,半夜三更把人家婦女拐帶來家。明日必有官司之禍!”忙忙來告知張璉。張璉聞言大驚,急急出來一看,只見鄧氏秋波滴瀝,云轡輕挑,頭上挽了一個(gè)饅頭鬢兒,身上穿一件(伴)玉色綾短襖,高高的穿著一條青布裙兒,卻也十分好看。張璉開口問道:“這位娘子從那里來的?”張寅并不相瞞,望著張璉,將祁中殺人的話兒言了一遍。張璉聽了,魂都嚇掉(吊)了,忙忙開口說道:“老奴那一樣不曾勸過?相公把老奴的言語只當(dāng)放屁。如今干出這樣大事來,身家性命都不懼了,只便如何是好?” 此刻煞似(殺做)一個(gè)雷聲天下響,家里的人聽見有此奇事,男男女女都起來了。有人掌著燈,在大廳上來。張寅與鄧氏、小桃三人俱在大廳,被眾人圍在一堆觀看。有的認(rèn)得是鄧開山的女兒:為何到我府中來?正不知其中就里。有人到里邊告知張序。張序今日在南京莊上回來,一路辛苦,正在好睡,聽見張寅帶了兩個(gè)婦女來家,吃了—驚。不一時(shí),張序來到前面,見鄧氏跪在地下,哀求救命,張序忙忙扶住,叫鄧氏起來。張璉即將現(xiàn)在情由告知張序。張序開口說道:“你們都不必著忙,我自有道理?!毕让苏茻?,將張寅、鄧氏、小桃送入后面,吩咐家下男、婦人眾,不可走漏風(fēng)聲。眾人答應(yīng),各皆散去。 惟有張序,那里還能個(gè)睡覺?只等得天明,帶了五百兩銀子,趕到吳縣儒學(xué)的衙門。此刻天氣尚早,扣開了門,有人認(rèn)得是張府的老總管,連連邀他進(jìn)去請坐,問道:“張老爹,早來有何貴干?”張序道:“有一要事,前來求見老爺。”那人進(jìn)去稟過老爺。 老爺傳張序進(jìn)見。張序叩頭稟道:“家主多多拜上太爺!昨晚如此如此,這般等事?!睂⑵罴业脑挿A了一遍?!耙筇珷攲⒓抑魅说拿謷煲粭l號,攙在游學(xué)簿上邊,將來還要重報(bào)太爺?!泵Π褞淼你y子取出,稟道:“家主本要親自前來,猶恐外面耳目所關(guān)。些須薄敬,故差老奴送與太爺,以為小菜之費(fèi)?!眲⒗^祖太爺原是個(gè)寒士出身,見了銀子,焉有不受之理?心中想道:“本是教授,又非有司衙門。不過所管的些舉監(jiān)生員,輕易那有這等美事?若是不準(zhǔn)他的游學(xué),又恐傷了前情,我當(dāng)日蒙張大人保舉之恩,尚未報(bào)答;若是準(zhǔn)他游學(xué),只恐日期不合?!奔?xì)思了—會,想了一個(gè)主意。命人快將游學(xué)的號簿拆開,換了一頁(員),將張寅名諱填在二月之前,做了個(gè)倒填年月之計(jì)。吩咐張序道:“你回去多多拜上你家主人。叫他無事休在外面行走,惟恐招搖耳目,與我前程有礙?!闭牵?/p> 若非萬丈深潭計(jì),焉得老龍頷下珠(現(xiàn))? 張序回去,稟報(bào)知張寅;旋即叫(教)了船只,將他主人與鄧氏、小桃送到南京莊上潛避不題。再言李連義昨晚在黃子方那里竊聽得明白,此刻急急趕來,推門而入。他也卻不容心尸倒在地。他從外面進(jìn)來,叫了幾聲,無人答應(yīng),房內(nèi)靜悄無聲。這個(gè)狗頭也是該應(yīng)遭劫,走進(jìn)房,一絆一個(gè)大筋斗,跌到在地。原來天色才有微亮,不大看見,用手在地下摸了—把,聞著有些血腥氣。不知何故,心下想道:“我適才進(jìn)來喊了幾聲,無人答應(yīng),房門又開在此,終不然張寅又比我去得早些不成?我明日再來早些,在門首等他,看他往那里飛去?!庇窒氲溃骸皬堃チ?,祁二娘必在床上,待我去與他談?wù)?,也落得開開心?!彼熳咧链策?,摸著一只米桶,心下想道:“果然張寅的話不差!”伸下手去一摸,有個(gè)人摸在手下,心中疑疑惑惑:難道張寅還躲在里面不成?及至摸個(gè)無頭尸首,嚇得他跌到在地,連腳都軟了,要想起來,不得能夠。 此刻有個(gè)水夫,名喚高祥,只因鄧氏吩咐他井水要早些方得清凈,中午前后不要,故爾絕早就來挑水。前腳進(jìn)門,見地下有顆人頭,鮮血滿地,將一付水桶跌得粉碎,呼喊起來。未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蘇州府救火檢驗(yàn) 李連義人命纏身詞曰: 富貴從來未許求,幾人騎鶴上揚(yáng)州?人生十事九如夢,何必千番百計(jì)謀!到我時(shí)來還自樂,順無心處便無憂。如今識破循環(huán)理,只倚欄桿暗點(diǎn)頭。 接下閑詞,言歸正傳。 話表高祥從外面喊叫道:「祁二娘,不知是何人殺了你家李大娘在門樓里丁,快些起來!」連連又叫小桃,那里有人答應(yīng)?只聽得房里是人喊「救命」二字,高祥道:「里面是何人?」李連義回說:「是我李連義在此,你是那個(gè)?快些來救命!」高樣只得走到房門首,望里一張,見滿地鮮紅,愈加害怕:一定是房里也殺了人在此。再見祁家一人俱無,事有古怪。要知李連義一向并不是個(gè)好人,從前高祥為潑了水在他身上,被他打了一個(gè)嘴巴子,此刻高祥遇著他,正所謂狹路相逢。高祥到外面拾起扁擔(dān)、水桶,寄在人家,就在祁家門首高聲大叫亂喊道:「李連義在祁家殺了人了!」 前鄰后居聞知,齊來觀看。眾人進(jìn)得大門,見李氏殺在外面,大家驚訝道:「我們且到里面去看一看!」只見房內(nèi)又殺了-個(gè)。李連義告道:「諸位在此,人并非是我殺的?!贡娙说溃骸溉思炔皇悄銡⒌?,為何無故走到祁家?來此內(nèi)室何干?」且將李連義與高祥看押在此,老人去請坊保。 一會兒,坊保齊來,見是馬快祁中家下,連連進(jìn)來問道:」祁二爺可在家么?」有鄰居回道:「莫說是祁二爺,連他的家小俱不在家內(nèi),不知往那里去了!」坊保也不知細(xì)故,取了一條繩兒,將高祥和李連義拴在一堆,即欲帶他二人前去報(bào)官。高祥說:「為何拴起我來呢?人是李連義殺的,與我何干?」眾人說:「能做私鹽正犯,不做人命牽連。來是是非者,去是是非人,要想放了你,是萬萬不能夠的?!褂腥丝词仄罴议T戶尸首。 鄰居、坊保正帶著李連義、高祥前去報(bào)官,才出了這條巷子,只聽得鑼聲響亮,前面走的是些水龍水炮、撓搭水鉤。你道來的是何人?卻是本府柳太爺救火回來,燒的是黃子方的草房。柳太爺打此經(jīng)過,只見街坊擁擠,報(bào)稟人命。太爺著人查看何處人命,役人稟道:「是做馬快祁中家,殺傷兩條人命!」太爺怒道:「祁中原是官身,知法犯法,殺傷人命?!狗愿纻鼾R行人仵作,住轎驗(yàn)看。 有鄰居、坊保前來見過,引著太爺進(jìn)來驗(yàn)尸。指著稟道:「這就是祁中家下的用人李氏,被殺?!沽珷斠灰姡瑓s也慘然。此刻行人仵作傳齊,坊保就在祁家堂屋里設(shè)了公案。 柳太爺升了公堂座,吩咐將兩個(gè)死尸抬至天井底下,叫仵作須要仔細(xì)驗(yàn)明,倘有致命暗傷,俱要一〔一〕驗(yàn)明,不可隱漏。你道柳太爺為何說這兩句話?惟恐兇手與死者有仇,恐仵作有弊,有打傷致命之處不報(bào)。仵作驗(yàn)明,回稟太爺:「二尸并無致命別傷,俱系殺傷。」柳太爺填明尸格。你道為知府的,為何檢驗(yàn)?自古并無此理,只因吳縣知縣奉總督令箭,著往鄰縣去會審,故將印信交與柳太爺跟前,若是吊委別縣,前來相驗(yàn),恐怕不及,所以親自驗(yàn)明。又見鄧氏房中箱籠俱開,好像失賊的模樣。看了一會,依然坐下。柳太爺想道:「這人命奇了!若論這婦人,年近六旬,與這顆男尸年紀(jì)不合,料想非是奸殺人命。想祁中身充馬快,遇事當(dāng)拿。想他公干回來未久,本府并未另差別往,焉有在家殺傷命案,家小并不留存?此事必有別故?!姑栢従印⒎槐H说龋骸缚芍钪胁⑺揖烊ハ??」眾人回稟:「祁中家事問小的們,實(shí)實(shí)不知。只有那水夫高祥,太爺問他,便知明白?!沽珷斆藥н^高樣,高祥跪下,連連磕頭: 「求太爺開恩,念小的是無辜之人,兇手是李連義,與小的無干。」柳太爺聽見(起)「李連義」三字,心下略略有些記得:「可是革去頭巾的李連義么?」眾人答應(yīng)道:「正是!那被殺的這人,也是他的朋友黃子方。」柳太爺聽說黃、李二人,非是善輩良民。吩咐將祁家一應(yīng)物件變賣,買了兩口棺木,收了死尸;將所余的東西開明附卷,封鎖了門戶,將棺木放在房內(nèi)。將來日久年深,被風(fēng)吹雨打,房屋朽壞,自然有人掩埋棺木,且不必言。 單表柳太爺命人將李連義、高祥帶回衙門伺候。柳太爺回衙,用畢早飯,與刑名相公議道這件人命公案。你道這刑名相公是那個(gè)?這人姓韓名祁鳳,表字岐山,原是個(gè)兩榜出身,做過湖廣漢陽縣知縣,與柳公卻是同年。昔日柳公曾為過漢陽知州,兩下最是相好。韓祁鳳只因漕糧罣誤,督撫提參;目下柳公坐到蘇州郡首,故爾前來投奔。柳公不忘前情,與他做了一位幕賓,彼此賓主相得,遇事無不請教。此人年紀(jì)不過三十六七歲,一表人才,有經(jīng)天緯地之學(xué),柳公待之如心腹,凡遇疑難案件,必去請教他。正是: 才如子建機(jī)謀廣,貌過潘安體態(tài)清。 柳公見了韓祁鳳,道:「年兄,今日早間前去救火,路遇本署馬快祁中家下殺傷二命一案,事在疑難。況伊家眷徹夜逃走,不知作何辦理? 」韓祁鳳道:「年兄可曾查他兇手何人?因何故舉殺?」柳公連連將高祥扯李連義的話細(xì)言了一遍:「現(xiàn)在拘齊二犯聽審,故爾前來請教?!蛊铠P道:「適才年兄所說高祥、李連義,卻難算正犯。但馬快奔逃,事有可疑;若非本家殺人,何得挈(掣)眷潛藏?必有情弊。年兄上堂,務(wù)要追祁中下落,殺人兇手自有著落?!鼓愕浪麨楹芜@等熟識?他當(dāng)初做知縣時(shí),件件都是自己謀為,凡遇人命事,又常以洗冤對證,所以熟諳。正是: 為官??聪丛╀?,地府陰曹無屈魂。 柳公吩咐發(fā)梆開門。此刻府門前等看審事人堆山塞海一般。只聽得內(nèi)堂典聲響亮升堂,大堂上發(fā)道頭梆,一會,三梆發(fā)完,柳太爺升堂,命將高、李二人帶進(jìn)來。先問高祥,后問李連義,約有一頓飯的工夫。高祥一口咬住李連義,李連義并不招承,并無實(shí)供。柳太爺大怒,取了夾棍,先將高祥夾起來,高祥到底前供不改。柳太爺暗想:「看李連義是個(gè)書生,卻也不像個(gè)殺人兇手。但是人命關(guān)天,非同小可,若不夾起李連義,難以通詳?!褂謱⒗钸B義夾起,仉是不招。高祥說:「你是個(gè)兇手,這還有抵賴么!」李連義抵死不肯招。柳太爺想道:這一面之詞卻也難信。柳太爺又問道:「李連義,你與祁中非親非友,天才漸曉,你往祁中家下,有何事干?內(nèi)中必有情由。實(shí)實(shí)招來,自有本府替你做主?!估钸B義忽然醒悟了,道:「只因昨晚在黃子方門首,聽見張寅在祁家走動,故此今日早來尋他。不意張寅已去,只見尸骸在地。小人正欲出門,遇見高祥,說兇手是小的。兇器何在?求太爺詳情!」柳太爺聽得明白,遂松了夾棒,忙取大簽,標(biāo)寫:立拿張寅,當(dāng)堂回話;該差毋許遲延一刻。不知張寅可能脫禍?且看下回接講。 第三十一回 李連義堂供張秀士 柳知府商酌見軍門詞曰: 昔日韓侯時(shí)運(yùn)乖,夜宿官亭,日走長街,人人道我是個(gè)窮才;我非窮才,多因是時(shí)未來運(yùn)未來。有朝一日身發(fā)達(dá),夜宿錦帳,日走金階。人人道我是個(gè)賢才;我非賢才,這正是時(shí)也來運(yùn)也來。時(shí)來瓦罐叮當(dāng)響,運(yùn)退明珠土內(nèi)埋。 閑詞按下。 話表柳太守標(biāo)下火簽,差了兩個(gè)人,吩咐前去:“若是得錢賣放,你們抬兩口棺木來見我。”二人連連叩頭,領(lǐng)了火簽,往外邊走。暗暗的商議道:“雖是太爺如此吩咐,只要做得干凈,卻又何妨?自古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自從這太爺?shù)饺沃?,我們飯都沒得吃,白白的當(dāng)差。這個(gè)差要算樁美事。想張府中事體大好,我們前去,必須大大的開一開口,得他幾兩銀子。就是太爺知道,革去我們的門戶,也不懊悔?!闭牵?/p> 雁飛不到處,人被利名牽。 二人想定主意,隨即趕到張府門首。只見高大門橫,軒昂氣象,雖然張大人去世,目下卻不教冷清。又道:門風(fēng)雖陂,骨樁猶存。二人一時(shí)不敢進(jìn)去。內(nèi)中有個(gè)老成(誠)的,說:“我們無事不敢到他府上,如今奉太爺?shù)牟?,這有何妨?”二人才進(jìn)來,張璉道:“二位差公有何貴干?”那人說:“奉太爺差遣,來請你家相公。”張璉道:“我家相公個(gè)月前告了游學(xué)在外,不知何往,至今未見回來。不知太爺有何見諭?”他三人正在外面說話,忽然張序從里面出來,看見兩個(gè)差人,吃了一驚,連連道:“二位差公里面請坐?!倍说溃骸袄系鞘俏叶硕嗍?,只因奉太爺差遣?!睆埿蛞娫挸鲇幸颍埗嗽谛】蛷d坐下,命人巡茶。 張序道:“二位到此,必有公事。還是催取錢糧?還是另有別事?”二人道:“府上錢糧不是我們府役管催。如今是奉太爺?shù)男?,請你家相公,有要緊話說?!睆埿螂m老,卻也有些見識,不慌不忙的道:“家主人個(gè)月前告游學(xué)在外。不知去向。太爺有話,只好等他回家,上府面見太爺罷。”差人聽得此言,心下暗想道:不見棺材不下淚。連連取了火簽,遞與張序觀看。張序見了火簽(些),膽怯道:“我相公家無犯法之男,室無再婚之女,為何用火簽?zāi)盟渴呛蔚览?!”二人道:“這是卑(被)上人的意思,我們二人并不知道。只請相公同去一走。并不耽擱?!睆埿蛞姍C(jī)而作,往后面取出一百兩銀子,卻是兩封,遞與二人道:“家相公并不在(見)家。既是二位差公到此。無水為敬,些須菲儀,買酒不醉,買飯不飽,二位休得嫌輕。”兩人做好做歹推了一會,道:“我們太爺最惱的人受錢。蒙老爹的美意,我們并不是嫌輕,但恐太爺知道,不是頑的。”張序道:“但放其心,不過—茶之敬,不是詐贓,請收、請收。”這等人教做:手執(zhí)無情棍,懷抗滴淚錢。嫌少不怕多,那里不要銀子! 張序見他們收了銀子,望二人道:“拜托二位前去回了太爺便了?!眱蓚€(gè)差人正是得了銜口錢,卻也不能回風(fēng),只得說:“蒙老爹的愛。但是相公雖不在府上,必要著個(gè)人同我們?nèi)プ咦卟藕??!睆埿蛘f:“既如此,老漢可以去得么?”二人齊道:“極好!”張序于是同著府差到府。正是: 烏鴉喜鵲同林喚,未卜今朝吉與兇。 路上并沒有上刑具,到了衙門。此刻差人取了刑具,道:“老爺,非是我們斗膽。如今是要得罪了?!睆埿虻溃骸霸撊绱??!边B連上了刑具,帶到里面,開了鎖。 二人稟道:“張相公游學(xué)在外,一月前出去,不知下落。小的們帶他家人張序來。求太爺收簽銷差。”柳公大怒道:“本府要他主人,為何拘他的家屬?你們二人分明是得錢賣放!每人重責(zé)三十大板?!敝淮虻闷ら_肉綻,鮮血淋淋。張序連忙叩頭道:“家主人實(shí)系個(gè)月前告游學(xué)在外,不知何往;適才天差拘小人,不敢不到,求太老爺開恩?!崩钸B義跪在旁邊喊叫道:“太老爺,一面之詞不要聽信,張寅昨晚現(xiàn)在黃子方家下飲酒,求太爺細(xì)查便知?!备呦榈溃骸叭耸悄銡⒌?,何必賴別人!”高祥一口咬定李連義,李連義道:“我與你有何仇隙?這等苦苦害我怎的!”柳公道:“高祥,你又不曾親目所視,況且又無兇器,想人命關(guān)天,兇手、兇器兩件俱無,何能斷案?本府自有道理?!泵藢强h儒學(xué)傳到府堂,“教他帶了游學(xué)號簿前來,自然明白?!?/p> 不一時(shí),劉繼祖帶了門斗,來到府前,下轎進(jìn)來,朝上三躬道:“太爺傳卑職有何見諭?”柳公說:“貴學(xué)有個(gè)門生張寅,昨晚在馬快祁中家內(nèi)殺死二人,可知道么?”劉老爺暗暗的道:五百兩頭反潮了,想必這頂紗帽有些難保。只得開言道:“敝門生那個(gè)月前告了游學(xué)而去,有號簿為憑,求太爺親驗(yàn)?!绷珜⒂螌W(xué)簿一看,果然無差,便說道:“只怕貴學(xué)張寅與你老爺彼此往來,代他做個(gè)倒填年[月]之計(jì),亦未可定。既然如此,將號簿存在此間,還要細(xì)看,請回衙理事。倘若本府查出,提參便了。”柳公這幾句話卻也令人膽怯,劉老爺打了三躬,上轎回衙不題。 再言柳公命張序回家,吩咐高祥、李連義暫且收禁,候詳定奪。高祥聽得要收禁,連連叩頭啼哭道:“求太老爺開恩,小人家下還有六十歲老母,依靠何人養(yǎng)生?清早到此刻,還沒有買得半升米回去。求太爺念小人孤兒寡婦,一日不做,一日不食,拖累不起?!绷炙吨e脫逃,思量漏網(wǎng),命人查問:可有母親?有他用水的主顧人家,就是祁中本坊鄰居,俱具保結(jié),將高祥保了,日后傳訊,毋得脫逃。高祥謝恩,與眾人退出;李連義暫且收禁。還有幾件別的官事,傳齊人犯,訊明發(fā)落。 退堂,天色漸晚,命人擺酒,同韓師爺談心。酒席之間,題起殺死人命案,韓祁鳳道:“年兄可曾審出兇手是誰?兇器在于何處?”柳公道:“若論高祥硬說李連義,但無兇器可憑,高祥之言亦不足為實(shí)?,F(xiàn)將高祥發(fā)保,以養(yǎng)伊親。所有李連義,未能擅放,只得暫且收禁,候獲到兇手定奪。且今惟慮馬快祁中乃弟衙門捕役,伊今挈(掣)眷奔逃,弟不無失察之責(zé)。這便如何是好?”韓師爺?shù)溃骸澳晷智艺埛判?!依弟愚見,馬快祁中舉家隱跡,事有可疑。雖有高祥、李連義,不能以作斷案。據(jù)弟看來,不若今晚去見軍門大人請教,還是即行通詳?還是按得幾日?想軍門阮公必有指示。若能有宛轉(zhuǎn),求他寬限,一面?zhèn)湓?,一面捕獲兇手。只求軍門兩江督院消停提奏,將來不過是外結(jié);倘若疑案牽連,無非是降級罰俸而已?!倍苏f到(道)人情去處,又說了幾句。正是: 人逢知己千杯少,不是知音不與談。 二人用畢了晚飯,大堂也是一更三點(diǎn)。柳公換了便服,命人掌著燈球,欲見軍門。未知后事如何,下回再講。 第三十二回 知府夤夜上轅門 兵部奉旨?xì)w故里詞曰: 每日諸般事,人生不自由。怕貧休放蕩,愛富少閑游。好學(xué)總成器,勤耕不有收?要得身榮貴,須向苦中求。 這幾句閑詞按下。 話講柳太爺別了韓祁鳳,來到宅門外,只見燈球火把點(diǎn)在堂口伺候。只用燈籠四名,夜役四名,并不開道。柳公坐了轎,出了衙門,一直到了軍門大人衙門,下轎進(jìn)來。堂官見是本府太爺?shù)剑呕庞拥溃骸疤珷敶丝躺限@門,有什么公干?”柳公道:“尊官有所不知:只因本府馬快祁中家下殺人一案,祁中掣(掣)眷潛逃,又無兇手可證。為此連夜謁見都爺,請示下,相煩通報(bào)?!碧霉僖娛戮o急,慌慌到內(nèi)宅門前擊梆。里面問道:“何事傳遞?”堂官回道:“本府柳太爺有緊急公事稟見?!崩锩嫒说溃骸按笕艘寻矊嫸鄷r(shí),請柳太爺明日來罷?!碧霉倩亓肆?。柳公那里肯依?命人掌燈到內(nèi)宅門外,親自擊梆。里面管門的聽得本府太爺在此,今夜急于求見,卻也不敢停留,慌慌前來稟見。 阮大人此刻在房中觀看文卷未安睡,即慌命人開了宅門,點(diǎn)起燈燭,傳知府進(jìn)見。柳公吩咐跟隨人等外廂伺候,報(bào)門而進(jìn),向上打了三躬,道:“夜深有勞大人起居,卑府實(shí)系抱愧?!比罟溃骸百F府夤夜前來,有何公干?請道其詳?!绷溃骸爸灰虮案幸徊犊炱钪屑蚁拢蛞箽⑺蓝?;祁中攜眷逃走,兇手不知何人。細(xì)驗(yàn)?zāi)惺?,系奉革生員黃子方,女尸系祁中家下服役之婦。據(jù)水夫高祥供稱,李連義所殺。卑府已經(jīng)夾訊著實(shí),口供并無,且無兇器可證。但祁中又挈(掣)眷而走,事屬恍惚。為此前來稟見大人高明詳察?!比畲笕税迪氲溃夯慕?xì)⑷?,豈無地主?“今貴府驗(yàn)得男、婦,有多少年紀(jì)?”柳公道:“若論年紀(jì),一老一少,并不相符,此非因奸而殺。卑府一介愚拙,叨蒙大人栽培,敬深感仰。但這一案事在疑難,未能善辨,求大人詳察,指示卑府如何辦理。高祥水夫已經(jīng)發(fā)保在外,所有李連義現(xiàn)在監(jiān)禁。卑府求大人恩典,寬限幾時(shí),容卑府拿獲正犯審明,立即轉(zhuǎn)報(bào)請示?!比畲笕说溃骸氨静吭壕弥F府廉潔,小心謹(jǐn)慎。此時(shí)馬快祁中挈(掣)眷斂跡,大有情弊。貴府今晚回署,明日懸示賞格,速拿祁中到案,鞠問是否殺人?因何逃避?便知明白。那時(shí)本部院移咨督憲大人,另行詳奪可也?!闭f話之時(shí),只聽得大堂已轉(zhuǎn)三更。阮公道:“此刻夜已深了,貴府請便罷?!绷珷斚蛏洗蛄巳?,別了都院,一人步出宅門。有他手下的人掌了燈球,在此伺候。柳公在大堂上別了堂官上轎。 來至本衙門下轎,到了書房。韓相公尚未安睡,接見柳公,開言問道:“年兄辛苦了!謁見都爺,如何計(jì)較?”柳公命人取酒過來,與韓祁鳳同飲,將見都爺?shù)脑捈?xì)細(xì)言了一遍。談至月色西斜,二人安寢。到了次日早晨,懸示賞格,拿獲祁中,且自不題。 再言呂昆落在安兵部千金樓上,已有三、四個(gè)月,與臨妝成就了夫妻,如魚似水。小姐雖系同樓,卻是一塵不染。忽然那一日,談夫人與小姐在樓下談心,只見有個(gè)老家人帶著平頂羅帽,穿一件元色緞海青,腰間巴掌寬大的鸞帶,方頭緞靴,打從明巷旁邊耳門進(jìn)來。見了夫人、小姐,搶上一步,向前跪倒在地,說道:“太夫人、小姐見上,老奴安福叩頭?!闭勈戏蛉说溃骸澳悴辉诰┲懈S老爺,如何回來了?”安福稟道:“夫人有所不知,老爺告老還鄉(xiāng),船已將頂馬頭,分付老奴前來道喜。請?zhí)蛉说蔫€匙開后門,好起行李。”談夫人聽得,喜出望外,向著瑞云小姐道:“我的兒,為娘的終日思慕,不想你爹爹今日回來?!闭^: 金錢卜盡全無效,驛馬臨宮自得歸。 忙忙命人收拾飯賞安福。用畢,取了鑰匙,去開后門不講。 再言瑞云小姐聽得他父親回來,暗暗的心中害怕,罵道:“賤人呀,今日爺爺回來,你將那人藏在樓上。倘爺爺知道,如何言語應(yīng)答?”慌慌上樓,前來送信。未知臨妝是何主見?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香閨內(nèi)侍女<原作“美女”,從目錄改>得信 扮女裝書生逃回 富貴五更春夢,功名一片浮云。眼前骨肉也非真,恩愛反成仇恨。休將是非自惹,莫以煩惱纏身,清心寡欲脫凡塵,快樂風(fēng)光本分。 這首閑詞按下。 話表瑞云小姐上得樓來,叫道:“臨妝,不好了!賤人呀,此刻禍?zhǔn)陆蹬R,還不快來!”臨妝正與呂昆在房內(nèi)著棋,只聽得“禍?zhǔn)陆蹬R”四個(gè)字,唬得他行車走到馬上去了,忙忙取起棋盤、棋子,望著呂昆道:“相公不必著驚,待我看看何事就來?!笨顒咏鹕彛瑏淼叫〗惴恐?,問道:“小姐,有何禍?zhǔn)??”瑞云道:“賤人呀,你身居內(nèi)室,死活不知。適才安?;貋?,稟知太太,說老爺告老還鄉(xiāng)。船已頂了馬頭,來請鑰匙,去開后門上行李。老爺少停就到家了,倘或知道此事,如何是好?那日我原命你送他出去,并非我與他有瓜葛。只因你這賤人貽禍坑奴,禍患不小。趁此老爺未到家時(shí),快快命他早些下樓,叫他出去。言語之中,留心要緊!”你道瑞云小姐為何說這一句話?亦不過暗藏春色,包羅萬象。見得那呂昆自從到我樓上以來,我原命你送他出去,無奈你[與]他難解難分,我與他并無茍且。但今日去后,必須要他讀書成名,婚姻有分,切不可在人前談及我家閨閫。雖系臨妝不正,到底有關(guān)名節(jié)。這正是: 再三不用叮嚀囑,盡在低頭不語中。 臨妝答應(yīng)道:“小姐請放心,婢子自然把小姐這番言語吩咐于他,叫他謹(jǐn)言要緊。”瑞云小姐不敢在樓上擔(dān)擱,恐他父親一時(shí)回來,畢竟要去迎接為是,只得下了樓來。 一會工夫,有人稟道:“老爺回來了!”太太同著小姐迎至大廳,只見安老爺坐著八轎,后面跟了幾個(gè)家丁,打外面進(jìn)來。有人將屏門開得現(xiàn)現(xiàn)成成,老爺下轎進(jìn)來,吩咐掩上屏門,笑嬉嬉的道:“夫人!我兒!”太太同小姐接見道:“恭喜相公賀喜爺爺!”母女父子三人見過了禮,分付備酒,晚間接風(fēng)。眾家人也來叩見。 再言老爺同著夫人、小姐回到后邊,有人巡過了茶,夫人道:“請問老爺,京中幾時(shí)動身?因何圣上肯準(zhǔn)老爺回來?”安老爺?shù)溃骸袄戏蛞粍t離家日久,二來膝下無靠,為了女兒終身大事,日夜焦心。蒙圣上準(zhǔn)假回鄉(xiāng),一家團(tuán)聚。但不知近日女孩兒可曾受過人家的聘否?”談氏夫人道:“相公再不要說起!為這件事費(fèi)盡了心機(jī),眼前說的那些人家,也曾發(fā)了許多庚帖,不是無才,就是無貌,再不然就是人窮,因此并未定局。相公今日回來,正好商議。在我的意思,人家寒些到也不妨,只要女婿人品出眾,或者招贅在家下,卻也可以[使]得?!卑怖蠣?shù)溃骸盎橐龃笫?,不可造次,宜慢慢圖之,且自從緩。況且我們蘇州地方是人文之地,何愁一婿難求?夫人放心!但不知今歲蘇州可有什么新文?”夫人聞得老爺問新文,連連的回道:“我們是女道之家,那里去管閑事?若說新文,沒有別的,今年春間聽得家下人說:五花街當(dāng)日呂靜書老爺?shù)墓?,名喚呂昆,不知為著何事出去,音信全無;他家太太都想出病來了。不知目下可曾回家?!毙〗阕谂赃叄蛋敌闹泻眯?,又言不出口。安老爺?shù)溃骸跋雲(yún)戊o兄只有一子,若是找尋不著,將來接代傳宗,倚著何人?”安老爺想到這只句話上,打動機(jī)關(guān),看一看自己的胡須,不覺兩目已紅:“見得呂年兄有子,尚且不能傳宗;我安家將來宗支永絕?!闭^: 國家有難思良將,人到中年想子孫。 安老正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夫妻父女談些家常,天色漸晚,自然夫人命人擺酒,代老爺接風(fēng)。老爺次日出門拜客不題。 且言臨妝得了這個(gè)信,慌慌報(bào)與呂昆知道:“老爺今日在京中回來了,小姐叫我送你出去。我想今日萬不能夠再留你住幾日了?!币活^哭著,一頭說道:“依你是去與不去?”呂昆道:“姐姐說那里話?既是尊府老爺回來了,小生當(dāng)?shù)贸么藱C(jī)會出去,保全小姐與姐姐的名節(jié)。理該如此,何必下淚?我們后會有期?!?/p> 臨妝見他方巾直擺,難(雖)以下樓,恐人觀之不雅。卻好有個(gè)賣花婦人,有個(gè)花籃寄在樓上,取將出來。把呂昆的方巾直擺命他脫下來,并將鞋襪都收在里面。自己取出衣服,先將他頭梳起個(gè)饅頭鬏兒,戴了兩股金釵,左右耳上將一對金圈箱將起來,搽煙抹粉,里面穿—件茄花色夾襖,加上件玉色綾背心。下襯件灑花綢裙,悄悄下樓。不知偷了那個(gè)姐姐一雙半大花鞋,卻也合腳。呂昆裝扮起來,在鏡子里面一看,正是: 無奈蟾宮折桂客,到做調(diào)油弄粉人。 呂昆渾身俱是婦人裝扮,只有—件不像:走路還是男子形藏。臨妝速速教他幾步,也會做作起來。臨妝見呂昆這雙腳,又好笑,又好惱,連開口道:“我有粗詞一首奉送?!币蚩谡肌饵S鶯兒》一曲: 元褊闊胖尖,步香閨一溜煙。羅裙低系羞人見,恨當(dāng)初少年,愛寬松懶纏?;ㄈ菰旅惨蛩?,最堪憐;洞房花燭,壓損俏郎肩。 呂昆明知是打趣他的,笑了一笑,道:“姐姐有何言語,吩咐幾句,小生要告別了?!迸R妝道:“我家小姐說你去外面,緊緊記著'有關(guān)名節(jié)’四字,人前須要謹(jǐn)言。小姐這句話是包羅萬象,有多少情節(jié)說不出來。你此去,必須要: 早圖連里成佳偶,免得紅顏嘆白頭?!?/p> 呂昆道:“自然央媒前來說合,姐姐但請放心。”取著花藍(lán)就要動身。 臨妝道:“你在路上必須要揀個(gè)僻靜之處,將身上衣服換了,方可回府。見了太夫人,切不可言及。還有一言奉告:自適君之后,個(gè)月以來,至此時(shí)身不自由,月水不通,烏云懶整,茶飯少思,想是六甲成胎。這便如何是好?”呂昆聽了,吃驚道:“姐姐何不早說?直到今番措手不及,怎么樣處?”臨妝道:“相公不必害怕,事已至此,只好聽天由命罷了?!倍苏勑?,各各傷感。此刻金烏西墜,天色已晚,慌慌取著花籃,相送下樓,開旁廂腰門,走明巷。好在此刻[那]些丫環(huán)婦女聽見老爺回來,都到前邊伺候。他二人來到明巷,只見外面燈球火把往來,俱是扛抬行李之人。眾人也不敢查問。送至后門,臨妝淚滴滴道:“相公好生走!言語在心,不可忘卻?!眳卫サ溃骸敖憬阏埢亓T?!迸R妝送了他出門,方才放心。自然報(bào)與小姐不題。 再言呂昆離了安府,趁此黃昏月下,正好回家。無奈身上穿了女服,意欲換了服色,才好回去。走了二、三里之地,有一人家,開著門在此。呂昆進(jìn)來,才放下花籃,里面走出一人,將呂昆攔腰一把抱住。不知呂昆如何脫身回去?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香閨內(nèi)侍女得信 扮女裝書生逃回富貴五更春夢,功名一片浮云。眼前骨肉也非真,恩愛反成仇恨。休將是非自惹,莫以煩惱纏身,清心寡欲脫凡塵,快樂風(fēng)光本分。 這首閑詞按下。 話表瑞云小姐上得樓來,叫道:“臨妝,不好了!賤人呀,此刻禍?zhǔn)陆蹬R,還不快來!”臨妝正與呂昆在房內(nèi)著棋,只聽得“禍?zhǔn)陆蹬R”四個(gè)字,唬得他行車走到馬上去了,忙忙取起棋盤、棋子,望著呂昆道:“相公不必著驚,待我看看何事就來?!笨顒咏鹕彛瑏淼叫〗惴恐?,問道:“小姐,有何禍?zhǔn)??”瑞云道:“賤人呀,你身居內(nèi)室,死活不知。適才安福回來,稟知太太,說老爺告老還鄉(xiāng)。船已頂了馬頭,來請鑰匙,去開后門上行李。老爺少停就到家了,倘或知道此事,如何是好?那日我原命你送他出去,并非我與他有瓜葛。只因你這賤人貽禍坑奴,禍患不小。趁此老爺未到家時(shí),快快命他早些下樓,叫他出去。言語之中,留心要緊!”你道瑞云小姐為何說這一句話?亦不過暗藏春色,包羅萬象。見得那呂昆自從到我樓上以來,我原命你送他出去,無奈你[與]他難解難分,我與他并無茍且。但今日去后,必須要他讀書成名,婚姻有分,切不可在人前談及我家閨閫。雖系臨妝不正,到底有關(guān)名節(jié)。這正是: 再三不用叮嚀囑,盡在低頭不語中。 臨妝答應(yīng)道:“小姐請放心,婢子自然把小姐這番言語吩咐于他,叫他謹(jǐn)言要緊?!比鹪菩〗悴桓以跇巧蠐?dān)擱,恐他父親一時(shí)回來,畢竟要去迎接為是,只得下了樓來。 一會工夫,有人稟道:“老爺回來了!”太太同著小姐迎至大廳,只見安老爺坐著八轎,后面跟了幾個(gè)家丁,打外面進(jìn)來。有人將屏門開得現(xiàn)現(xiàn)成成,老爺下轎進(jìn)來,吩咐掩上屏門,笑嬉嬉的道:“夫人!我兒!”太太同小姐接見道:“恭喜相公賀喜爺爺!”母女父子三人見過了禮,分付備酒,晚間接風(fēng)。眾家人也來叩見。 再言老爺同著夫人、小姐回到后邊,有人巡過了茶,夫人道:“請問老爺,京中幾時(shí)動身?因何圣上肯準(zhǔn)老爺回來?”安老爺?shù)溃骸袄戏蛞粍t離家日久,二來膝下無靠,為了女兒終身大事,日夜焦心。蒙圣上準(zhǔn)假回鄉(xiāng),一家團(tuán)聚。但不知近日女孩兒可曾受過人家的聘否?”談氏夫人道:“相公再不要說起!為這件事費(fèi)盡了心機(jī),眼前說的那些人家,也曾發(fā)了許多庚帖,不是無才,就是無貌,再不然就是人窮,因此并未定局。相公今日回來,正好商議。在我的意思,人家寒些到也不妨,只要女婿人品出眾,或者招贅在家下,卻也可以[使]得。”安老爺?shù)溃骸盎橐龃笫?,不可造次,宜慢慢圖之,且自從緩。況且我們蘇州地方是人文之地,何愁一婿難求?夫人放心!但不知今歲蘇州可有什么新文?”夫人聞得老爺問新文,連連的回道:“我們是女道之家,那里去管閑事?若說新文,沒有別的,今年春間聽得家下人說:五花街當(dāng)日呂靜書老爺?shù)墓樱麊緟卫?,不知為著何事出去,音信全無;他家太太都想出病來了。不知目下可曾回家。”小姐坐在旁邊,暗暗心中好笑,又言不出口。安老爺?shù)溃骸跋雲(yún)戊o兄只有一子,若是找尋不著,將來接代傳宗,倚著何人?”安老爺想到這只句話上,打動機(jī)關(guān),看一看自己的胡須,不覺兩目已紅:“見得呂年兄有子,尚且不能傳宗;我安家將來宗支永絕?!闭^: 國家有難思良將,人到中年想子孫。 安老正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夫妻父女談些家常,天色漸晚,自然夫人命人擺酒,代老爺接風(fēng)。老爺次日出門拜客不題。 且言臨妝得了這個(gè)信,慌慌報(bào)與呂昆知道:“老爺今日在京中回來了,小姐叫我送你出去。我想今日萬不能夠再留你住幾日了?!币活^哭著,一頭說道:“依你是去與不去?”呂昆道:“姐姐說那里話?既是尊府老爺回來了,小生當(dāng)?shù)贸么藱C(jī)會出去,保全小姐與姐姐的名節(jié)。理該如此,何必下淚?我們后會有期?!?/p> 臨妝見他方巾直擺,難(雖)以下樓,恐人觀之不雅。卻好有個(gè)賣花婦人,有個(gè)花籃寄在樓上,取將出來。把呂昆的方巾直擺命他脫下來,并將鞋襪都收在里面。自己取出衣服,先將他頭梳起個(gè)饅頭鬏兒,戴了兩股金釵,左右耳上將一對金圈箱將起來,搽煙抹粉,里面穿—件茄花色夾襖,加上件玉色綾背心。下襯件灑花綢裙,悄悄下樓。不知偷了那個(gè)姐姐一雙半大花鞋,卻也合腳。呂昆裝扮起來,在鏡子里面一看,正是: 無奈蟾宮折桂客,到做調(diào)油弄粉人。 呂昆渾身俱是婦人裝扮,只有—件不像:走路還是男子形藏。臨妝速速教他幾步,也會做作起來。臨妝見呂昆這雙腳,又好笑,又好惱,連開口道:“我有粗詞一首奉送?!币蚩谡肌饵S鶯兒》一曲: 元褊闊胖尖,步香閨一溜煙。羅裙低系羞人見,恨當(dāng)初少年,愛寬松懶纏。花容月貌因他欠,最堪憐;洞房花燭,壓損俏郎肩。 呂昆明知是打趣他的,笑了一笑,道:“姐姐有何言語,吩咐幾句,小生要告別了?!迸R妝道:“我家小姐說你去外面,緊緊記著'有關(guān)名節(jié)’四字,人前須要謹(jǐn)言。小姐這句話是包羅萬象,有多少情節(jié)說不出來。你此去,必須要: 早圖連里成佳偶,免得紅顏嘆白頭?!?/p> 呂昆道:“自然央媒前來說合,姐姐但請放心?!比≈ㄋ{(lán)就要動身。 臨妝道:“你在路上必須要揀個(gè)僻靜之處,將身上衣服換了,方可回府。見了太夫人,切不可言及。還有一言奉告:自適君之后,個(gè)月以來,至此時(shí)身不自由,月水不通,烏云懶整,茶飯少思,想是六甲成胎。這便如何是好?”呂昆聽了,吃驚道:“姐姐何不早說?直到今番措手不及,怎么樣處?”臨妝道:“相公不必害怕,事已至此,只好聽天由命罷了?!倍苏勑?,各各傷感。此刻金烏西墜,天色已晚,慌慌取著花籃,相送下樓,開旁廂腰門,走明巷。好在此刻[那]些丫環(huán)婦女聽見老爺回來,都到前邊伺候。他二人來到明巷,只見外面燈球火把往來,俱是扛抬行李之人。眾人也不敢查問。送至后門,臨妝淚滴滴道:“相公好生走!言語在心,不可忘卻?!眳卫サ溃骸敖憬阏埢亓T?!迸R妝送了他出門,方才放心。自然報(bào)與小姐不題。 再言呂昆離了安府,趁此黃昏月下,正好回家。無奈身上穿了女服,意欲換了服色,才好回去。走了二、三里之地,有一人家,開著門在此。呂昆進(jìn)來,才放下花籃,里面走出一人,將呂昆攔腰一把抱住。不知呂昆如何脫身回去?且聽下回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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