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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奇觀》:第七十七卷 盧太學(xué)詩酒傲公侯

 草廬經(jīng)略 2015-02-12
 

 
                                     第七十七卷 盧太學(xué)詩酒傲公侯

 
    衛(wèi)河?xùn)|岸浮丘高,竹舍云居隱鳳毛。

  遂有文章驚董賈,豈無名譽駕劉曹。

  秋天散步青山郎,春日催詩白兔毫。

  醉倚湛盧時一嘯,長風(fēng)萬里破洪濤。

  這首詩乃本朝嘉靖年間一個才子所作。那才子姓盧,名-,字少-,一字子赤,大名府浚縣人也。生得豐姿瀟灑、氣宇軒昂,飄飄有出塵之表。八歲即能屬文,十歲便嫻詩律,下筆數(shù)千言,倚馬可待,人都道他是李青蓮再世,曹子建后身。

  一生好酒任俠,放達(dá)不羈,有輕財傲物之志,真?zhèn)€名聞天下,才冠當(dāng)今。與他往來的,俱是名公巨卿。又且世代簪纓,家資巨富,日常供奉,擬于王侯。所居在城外浮丘山下,第宅壯麗,高聳云漢。后房粉黛,一個個聲色兼妙;又選小奚秀美者數(shù)人教成吹彈歌曲,日以自娛。至于僮仆廝養(yǎng),不計其數(shù)。宅后又構(gòu)一園,大可兩三頃,鑿池引水,疊石為山,制度極其精巧,名曰嘯圃。大凡花性喜暖,所以名花俱出南方。

  那北地天氣嚴(yán)寒,花到其地,大半凍死,因此至者甚少;設(shè)或到得一花一草,必為金-大畹所有,他人亦不易得;這??h又是個拗處,比京都更難:故宦家園亭雖有,俱不足觀。偏有盧-立心要勝似他人,不惜重價,差人四處購取名花異卉,怪石奇峰,落成這園,遂為一邑之勝。真?zhèn)€景致非常!但見:

  樓臺高峻,庭院清幽。山疊岷峨怪石,花載閬苑奇葩。水閣遙通竹塢,風(fēng)軒斜透松寮?;靥燎樱瑢訉颖汤搜鹆?;疊嶂層巒,點點蒼苔鋪翡翠。牡丹亭畔,孔雀雙棲;芍藥欄邊,仙禽對舞??M紆松徑,綠陰深處小橋橫;屈曲花歧,紅艷叢中喬木聳。

  煙迷翠黛,意淡如無;雨洗青螺,色濃似染。木蘭舟蕩漾芙蓉水際,秋千架搖拽垂楊影里。朱欄畫檻相掩映,湘簾鄉(xiāng)幕兩交輝。

  盧-日夕吟花課鳥,笑傲其間,雖南面至樂,亦不是過。

  凡朋友去相訪,必留連盡醉方止。倘遇著個聲氣相投,知音知己,便兼旬累月,款留在家,不肯輕放出門。若有人患難來投奔的,一一俱有資助,決不令其空過。因此四方慕名來訪者,絡(luò)繹不絕。真?zhèn)€是:

  座上客常滿,尊中酒不空。

  盧-只因才高學(xué)廣,以為掇青紫如拾針芥。那知文場不利,任你錦繡般文章,偏生不中試官之意,一連走上幾科,不能夠飛黃騰達(dá)。他道世無識者,遂絕意功名,不圖進(jìn)取,惟與蚤人劍客、羽士高僧,談禪理,論劍術(shù),呼盧浮白,放浪山水,自稱浮丘山人。曾有五言古詩云逸翮奮霄漢,高步躡天關(guān)。

  褰衣在椒涂,長風(fēng)吹海瀾。

  瓊樹系游鑣,瑤華代朝餐。

  恣情戲靈景,靜嘯喈鳴鸞。

  浮世信淆濁,焉能濡羽翰!

  話分兩頭。卻說??h知縣,姓汪名岑,少年連第,意氣揚揚。只是貪婪無比,性復(fù)猜刻,又酷好杯中之物,若擎著酒杯,便直飲到天明。自到??h,不曾遇著對手。平昔也曉得盧-是個才子,當(dāng)今推重,交游甚廣。又聞得邑中園亭惟他家為最,酒量又推尊第一。因這三件,有心要結(jié)識他,做個相知。差人去請來相會。誰知盧秀才卻與他人不同。別個秀才要去結(jié)交知縣,還要挨風(fēng)緝縫,央人引進(jìn),拜在門下稱為老師,四時八節(jié)饋送禮物,希圖以小博大。若知縣自來相請,就如朝廷征聘一般,何等榮耀,還把名帖粘在壁上,夸炫親友。這雖是不肖者所為,有氣節(jié)的未必如此,但是知縣相請,也沒有不肯去的。偏是那盧-被知縣一連請了五六次,只當(dāng)做耳邊風(fēng),全然不睬,只推自來不入公門。你道因甚如此?他才高天下,眼底無人,天生就一副俠腸傲骨,視功名如敝屐,等富貴猶浮云。就是王侯卿相,不曾來拜訪,要請去相見,他也斷然不肯先施,怎肯輕易去見個縣官?真?zhèn)€是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絕品的高人。這盧-已是個清奇古怪的主兒,又撞著知縣是個耐煩瑣碎的冤家。請人請到四五次不來,也索罷了,偏生只管去纏帳。見盧-決不肯來,卻倒情愿自去就教。又恐盧-他出,先差人將貼子訂期。差人領(lǐng)了言語,一直徑到盧家。把帖遞與門公,說道:“本縣老爺,有緊要話,差我來傳達(dá)你相公,相煩引進(jìn)。”門公不敢怠慢,即引到園上,來見家主。

  差人隨進(jìn)園門,舉目看時,只見水光繞綠,山色環(huán)青,竹木扶疏,交相掩映,林中禽鳥,聲如鼓吹。那差人從不曾見這般景致,今日到此,恍如登了洞天仙府,好生歡喜,想道:

  “怪道老爺要來游玩,原來有恁地好景!我也是有些緣分,方得至此觀玩這番,也不枉為人一世。”遂四下行走,恣意飽看。

  彎彎曲曲,穿過幾條花徑,走過數(shù)處亭臺,來到一個所在:周圍盡是梅花,一望如雪,霏霏馥馥,清香沁人肌骨。中間顯出一座八角亭子,朱甍碧瓦,畫棟雕梁,亭中懸一個匾額,大書“玉照亭”三字。下邊坐著三四個賓客,賞花飲酒,旁邊五六個標(biāo)致青衣,調(diào)絲品竹,按板而歌。有高太史《梅花詩》為證:

  瓊姿只合在瑤臺,誰向江南處處栽。

  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

  寒依疏影蕭蕭竹,春掩殘香漠漠苔。

  自去漁郎無好韻,東風(fēng)愁寂幾回開。

  門公同差人站在門外,候歌完了,先將帖子稟知,然后差人向前說道:“老爺令小人多多拜上相公,說既相公不屑到縣,老爺當(dāng)來拜訪;但恐相公他出,又不相值,先差小人來期個日子,好來請教。二來聞府上園亭甚好,順便就要游玩。”

  大凡事當(dāng)湊就不起,那盧-見知縣頻請不去,恬不為怪,卻又情愿來就教,未免轉(zhuǎn)過念頭,想:“他雖然貪鄙,終是個父母官兒,肯屈己敬賢,亦是可取。若又峻拒不許,外人只道我心胸褊狹,不能容物了?!庇窒氲溃骸八莻€俗吏,這文章定然不曉得的。那詩律旨趣深奧,料必也沒相干。若論典籍,他又是個后生小子,僥幸在睡夢中偷得這進(jìn)士到手,已是心滿意足,諒來還未曾識面。至于理學(xué)禪宗,一發(fā)夢想所不到了。除此之外,與他談?wù)?,有甚意味,還是莫招攬罷。”卻又念其來意——,如拒絕了,似覺不情。正沉吟間,小童斟上酒來。他觸境情生,就想到酒上,道:“倘會飲酒,亦可免俗?!?BR style="FONT-FAMILY: ">
  問來人道:“你本官可會飲酒么?”答道:“酒是老爺?shù)男悦?,怎么不會飲?”盧-又問:“能飲得多少?”答道:“但見拿著酒杯,整夜吃去,不到酩酊不止,也不知有幾多酒量?!北R-心中喜道:“原來這俗物卻會飲酒,單取這節(jié)罷?!彪S教童子取小帖兒,付與來人道:“你本官既要來游玩,趁此梅花盛時,就是明日罷。我這里整備酒盒相候?!辈钊说昧搜哉Z,原同門公一齊出來,回到縣里,將帖子回復(fù)了知縣。知縣大喜。

  正要明日到戶-家去看梅花,不想晚上人來報新接院不發(fā)起馬牌,突然上任。汪知縣連夜起身往府,不能如意,差人將個帖兒辭了。知縣到府,接著按院,伺行香過了,回到縣時,往還數(shù)日,這梅花已是:

  紛紛玉瓣堆香砌,片片瓊英繞畫欄。

  汪知縣因不曾赴梅花之約,心下怏怏,指望盧-另來相邀。誰知盧-出自勉強,見他辭了,即撇過一邊,那肯又來相請。

  看看已到仲春時候,汪知縣又想到盧-園上去游春,差人先去致意。那差人來到盧家園中,只見園林織錦,堤草鋪茵,鶯啼燕語,蝶亂蜂忙,景色十分艷麗。須臾,轉(zhuǎn)到桃蹊上,那花渾如萬片丹霞,千重紅錦,好不爛慢。有詩為證:

  桃花開遍上林紅,耀服繁華色艷濃。

  含笑動人心意切,幾多消息五更風(fēng)。

  盧-正與賓客在花下?lián)艄拇呋?,豪歌狂飲。差人?zhí)帖子,上前說知。盧-乘著酒興,對來人道:“你快回去與本官說,若有高興,即刻就來,不必另約。”眾賓客道:“使不得。我們正在得趣之時,他若來了,就有許多文UU,怎能盡興?還是改日罷。”盧-道:“說得有理,便是明日?!彼烊€帖子,打發(fā)來人,回復(fù)知縣。

  你道天下有恁樣不巧的事:次日汪知縣剛剛要去游春,誰想夫人有五個月身孕,忽然小產(chǎn)起來,暈倒在地,血污浸漬身子。嚇得知縣已是六神無主,還有甚心腸去吃酒。只得又差人,辭了盧。這夫人病體直至三月下旬方才稍可。那時盧-園中牡丹盛開,冠絕一縣。真是好花,有《牡丹》詩為證:

  洛陽千古斗春芳,富貴爭夸濃艷妝。

  一自《清平》傳唱后,至今人尚說花王。

  汪知縣為夫人這病,亂了半個多月,情緒不佳,終日只把酒來消悶,連政事也懶得去理。次后聞得盧家牡丹茂盛,想要去賞玩,因兩次失約,不好又來相期,差人送三兩書儀,就致看花之意。盧-日子便期了,卻不肯受這書儀。璧返數(shù)次,推辭不脫,只得受了。那日天氣晴爽,汪知縣打帳早衙完了就去,不道剛出衙門,左右來報:“吏科給事中某爺告養(yǎng)親歸家,在此經(jīng)過?!闭且乐?,敢不去奉承么?急忙出郭迎接,饋送下程,設(shè)宴款待。只道一兩日就行,還可以看得牡丹,那知某給事又是好勝的人,教知縣陪了游覽本縣勝景之處,盤桓七八日方行。等到去后,又差人約盧-時,那牡丹已萎謝無遺。盧-也向他處游玩山水,離家兩日矣。

  不覺春盡夏臨,倏忽間又早六月中旬。汪知縣打聽盧-已是歸家,在園中避暑,又令人去傳達(dá),要賞蓮花。那差人徑至盧家,把帖兒教門公傳進(jìn)。須臾間,門公出來說道:“相公有話,喚你當(dāng)面去吩咐?!辈钊穗S著門公,直到一個荷花池畔,看那池團團約有十畝多大,堤上綠槐碧柳,濃陰蔽日,池內(nèi)紅妝翠蓋,艷色映人。有詩為證:

  凌波仙子斗新妝,七竅虛心吐異香。

  何似花神多薄幸,故將顏色惱人腸。

  原來那池也有個名色,喚做滟碧池。池心中有座亭子,名曰錦云亭。此亭四面皆水,不設(shè)橋梁,以采蓮舟為渡,乃盧-納涼之處。門公與差人下了采蓮舟,蕩動畫槳,頃刻到了亭邊,系舟登岸。差人舉目看那亭子;周圍朱欄畫檻,翠慢紗窗,荷香馥馥,清風(fēng)徐徐。水中金魚戲藻,梁間紫燕尋巢,鷗鷺爭飛葉底,鴛鴦對浴岸旁。去那亭中看時,只見藤床湘簟,石榻竹幾,瓶中供千葉碧蓮,爐內(nèi)焚百和名香。盧-利頭跣足,敘據(jù)石榻,面前放一帙古書,手中執(zhí)著酒杯。旁邊冰盤中,列著金桃雪藕,沉李浮瓜,又有幾味案酒。一個小廝捧壺,一個小廝打扇,他便看幾行書,飲一杯酒,自取其樂。差人未敢上前,在側(cè)邊暗想道:“同是父母生長,他如何有這般受用!就是我本官中過進(jìn)士,還有許多勞碌,怎及得他的自在?!北R-抬頭看見,即問道:“你就是縣里差來的么?”

  差人應(yīng)道:“小人正是?!北R-道:“你那本官倒也好笑,屢次訂期定日,卻又不來,如今又說要看荷花。恁樣不爽利,虧他怎地做了官!我也沒有許多閑工夫與他纏帳,任憑他有興便來,不奈煩又約日子。”差人道:“老爺多拜上相公,說久仰相公高才,如渴想漿,巴不得來請教,連次皆為不得已事羈住,故此失約。還求相公期個日子,小人好去回話。”盧-見來人說話伶俐,卻也聽信了他,乃道:“既如此,竟在后日。”

  差人得了言語,討個回帖,同門公依舊下船,劃到柳陰堤下上岸,自去回復(fù)了知縣。

  那汪知縣至后日,早衙發(fā)落了些公事,約莫午牌時候,起身去拜盧。誰想正值三伏之時,連日酷熱非常。汪知縣已受了些暑氣,這時卻又在正午,那輪紅日猶如一團烈火,熱得他眼中火冒,口內(nèi)煙生。剛到半路,覺道天旋地轉(zhuǎn),漸漸蘇醒。吩咐差人辭了盧-,一面請?zhí)t(yī)調(diào)治。足足里病了一個多月,方才出堂理事,不在話下。

  且說盧-一日在書房中,查點往來禮物,檢著汪知縣這封書儀,想道:“我與他水米無交,如何白白里受他的東西?

  須把來消豁了,方才干凈?!钡桨嗽轮?,差人來請汪知縣中秋夜賞月。那知縣卻也正有此意。見來相請,好生歡喜,取回帖打發(fā)來人,說:“多拜上相公,至期準(zhǔn)赴?!蹦侵h乃一縣之主,難道剛剛只有盧-請他賞月不成?少不得初十邊就有鄉(xiāng)紳同僚中相請。況又是個好飲之徒,可有不去的理么?定然一家家挨次都到。至十四這日,辭了外邊酒席,于衙中整備家宴,與夫人在庭中玩賞。那晚月色分外皎潔,比尋常更是不同。有詩為證:

  玉宇淡悠悠,金波徹夜流。

  最憐圓缺處,曾照古今愁。

  風(fēng)露孤輪影,山河一氣秋。

  何人吹鐵笛?乘醉倚南樓。

  夫妻對酌,直飲到酩酊,方才入寢。那知縣一來是新起病的人,元神未復(fù);二來連日沉酣糟粕,趁著酒興,未免走了酒字下這道兒;三來這晚露坐夜深,著了些風(fēng)寒。三合湊,又病起來。眼見得盧-賞月之約,又虛過了。調(diào)攝數(shù)日,方能痊可。

  那知縣在衙中無聊,量道盧-園中桂花必盛,意欲借此排遣。適值有個江南客來打怞豐,送兩大-惠山泉酒,汪知縣就把一-差人轉(zhuǎn)送與盧。盧-見說是美酒,正中其懷,無限歡喜,乃道:“他的政事文章,我也一概勿論,只這酒中,想亦是知味的了?!奔磳懱埻糁h后日來賞桂花。有詩為證:

  涼影一簾分夜月,天宮萬斛動秋風(fēng)。

  淮南何用歌《招隱》,自可淹留桂樹叢。

  自古道:“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毕裢糁h是個父母官,肯屈己去見個士人,豈不是件異事。誰知兩下機緣不偶,臨期卻又生出事故,不能相會。這番請賞桂花,汪知縣意要盡竟日之歡,罄夙昔仰想之誠。不料是日還在眠床上,外面就傳板進(jìn)來道:“山西理刑趙爺行取入京,已至河下?!鼻≌峭糁h鄉(xiāng)試房師,怎敢怠慢?即忙起身梳洗,出衙上轎,往河下迎接,設(shè)宴款待。你想兩個得意師生,沒有就別之理,少不得盤桓數(shù)日,方才轉(zhuǎn)身。這桂花果然:

  飄殘金粟隨風(fēng)舞,零亂天香滿地輔。

  卻說盧-素性剛直豪爽,是個傲上矜下之人,見汪知縣屢次卑詞盡敬,以其好賢,遂有俯交之念。時值九月末旬,園中菊花開遍。那菊花種數(shù)甚多,內(nèi)中惟有三種為貴。那三種?

  鶴翎,剪絨,西施。

  每一種各有幾般顏色,花大而媚,所以貴重。有《菊花》詩為證:

  不共春風(fēng)斗百芳,自甘籬落傲秋霜。

  園林一片蕭疏景,幾朵依稀散晚香。

  盧-因想汪知縣幾遍要看園景,卻俱中止,今趁此菊花盛時,何不請來一玩?也不枉他一番敬慕之情。即寫帖兒,差人去請次日賞菊。家人拿著帖子,來到縣里,正值知縣在堂理事,一徑走到堂上跪下,把帖子呈上,稟道:“家相公多拜上老爺,園中菊花盛開,特請老爺明日賞玩。”汪知縣正想要去看菊,因?qū)掖问Ъs,好難啟齒,今見特地來請,正是挖耳當(dāng)招,深中其意??戳颂樱说溃骸鞍萆舷喙?,明日早來領(lǐng)教?!蹦羌胰说昧搜哉Z,即便歸家,回復(fù)家主道:“汪太爺拜上相公,明日絕早就來。”那知縣說明日早來,不過是隨口的話,那家人改做絕早就來,這也是一時錯訛之言。不想因這句錯話上,得罪了知縣,后來把天大家私,弄得罄盡,險些兒連性命都送了。正是:

  舌為利害本,口是禍福門。

  當(dāng)下盧-心下想道:“這知縣也好笑,那見赴人筵席,有個絕早就來之理?!庇窒氲溃骸盎蛘吣轿壹覉@亭,要盡竟日之游?!狈愿缽N夫:“太爺明日絕早就來,酒席須要早些完備?!?BR style="FONT-FAMILY: ">
  那廚夫聽見知縣早來,恐怕臨時誤事,隔夜就手忙腳亂收拾。

  盧-到次早吩咐門上人:“今日若有客來,一概相辭,不必通報。”又將個名帖,差人去邀請知縣。不到朝食時,酒席都已完備,排設(shè)在園上燕喜堂中。上下兩席,并無別客相陪。那酒席鋪設(shè)得花錦相似。正是:

  富家一席酒,窮漢半年糧。

  且說汪知縣那日出堂,便打帳完了投文公事,即便赴酌。

  投文里卻有本縣巡檢司解到強犯九名,贓物若干。此事先有心腹報知,乃是衛(wèi)河大伙,贓物甚多,又無失主。汪知縣動了火,即時用刑拷訊。內(nèi)中一盜甚黠,才套夾棍,便招某處藏銀若干,某處埋贓幾許,一五一十搬將出來,何止千萬。知縣貪心如熾,把吃酒的念頭放過一邊,便教放了夾棍,差個心腹吏帶領(lǐng)健步衙役,押資前去,眼同起贓,立等回話;余盜收監(jiān),贓物上庫。知縣退坐后堂,等那起贓消息。從辰至未,承值吏供酒供食了兩次,那起贓的方才回縣,稟說:“卻是怪異。東墾西爬,并沒有半個錫皮錢兒?!敝h大怒,再出前堂,吊出前犯,一個個重新拷掠。夾到適才押去起贓的賊。

  那賊因眾人怒他胡說,沒有贓物,已是拳頭腳尖,私下先打過幾頓。又縣司兵拷打壞的,怎當(dāng)?shù)闷鹪賷A,登時氣絕。知縣見夾死了賊,也有些著忙,便教禁子獄卒叫喚,亂了半晌,竟不蘇醒。汪知縣心生一計,喝叫:“且將眾犯還監(jiān),明日再審!”眾人會意,將死賊混在活賊里,一擁扶入監(jiān)去,誰敢道半個死字。又向禁子討了病狀,明日做死囚發(fā)出。汪知縣十分?jǐn)∨d,遂想著盧家吃酒,即刻起身赴宴。此時已是申牌時分,各役簇?fù)碇笠?,來到盧家園內(nèi)。

  且說盧-早上候起,已至巳時,不見知縣來到,差人去打聽,回報說在那里審問公事。盧-心上就有三四分不樂,道:

  “既約了絕早就來,如何這時候還問公事!”停了半晌,音信杳然,再差人將個名帖邀請。盧-此時不樂,有六七分了,想道:“是我請他的不是,只得耐這次罷?!彼渍Z道:“等人性急。”

  又候了半晌,連那投邀帖的人也不回來。盧-道:“古怪!”再差人去打聽。少停,同著投邀帖的人一齊轉(zhuǎn)來,回復(fù)說:“還在堂上夾人。門役道:“太爺正在惱怒,卻放你進(jìn)去纏帳!攔住小人,不放進(jìn)去,帖尚未投,所以不敢回報?!北R-聽見這話,湊成十分不樂,又聽得說夾問強資要贓物,心中大怒,道:

  “原來這個貪殘蠢才,一無可取,幾乎錯認(rèn)了!如今幸爾還好!”

  即令家人撤開下面這桌酒席,走上前,居中向外而坐,叫道:

  “快把大杯篩熱酒來,洗滌浴腸!”家人都稟道:“恐太爺一時來到。”盧-喝道:“-!還說甚太爺!我這酒可是與那貪殘俗物吃的么?況他爽信已是六七次,今晚一定不來。”家人見家主發(fā)怒,誰敢再言,隨即斟酒,供出肴饌。小奚在堂中宮商迭奏,絲竹并呈。盧-飲過數(shù)杯,叫小廝:“與我按摩一番,今日伺候那俗物,覺道身子困倦?!狈愿篱]了園門。于是脫巾卸服,跣足蓬頭,按摩的按摩,歌唱的歌唱。叫取犀觥斟酒,連飲數(shù)觥,胸襟頓豁,開懷暢飲,不覺大醉。將肴饌撤去,賞了小奚,止留果品按酒,又吃上幾觥,其醉如泥,就靠在桌上,——睡去。家人誰敢去驚動,整整齊齊,都站在兩旁伺候。

  里邊盧-便醉了,外面管園的卻不曉得內(nèi)里的事。平日間賓客出進(jìn)得多,主人又是個來者不拒、去者不追的,日逐將園門大開慣了,今日雖有命閉門,卻不把在心上。又且知道請見任官府,倘若來時左右要開的,且停一會兒。挨落日銜山,遠(yuǎn)遠(yuǎn)望見縣頭踏來,急忙進(jìn)來通報。到了中堂,看見家主已醉倒,吃一驚,道:“太爺已是到了,相公如何先飲得這個模樣?”眾家人聽得知縣來到,都面面相覷,沒做理會,齊道:“那桌酒便還在,但相公不能夠醒,卻怎好?”管園的道:“且叫醒轉(zhuǎn)來,扶醉陪他一陪也罷。終不然,特地請來,冷淡他去不成?”眾家人只得上前叫喚,喉嚨喊破,如何得醒。

  漸漸聽得人聲嘈雜,料道是知縣進(jìn)來,慌了手腳,四散躲過。

  單單撇下盧-一人。只因這番,有分教,佳賓賢主,變?yōu)榘偈涝┘遥缓镁懊?,化作一場春夢。正是?BR style="FONT-FAMILY: ">
  盛衰有命天為主,禍福無門人自生。

  且說汪知縣離了縣中,來到盧家園門首,不見盧-迎接,也沒有一個家人伺候。從人亂叫:“門上有人么?快去通報,太爺?shù)搅恕!辈o一人答應(yīng)。知縣料是管門的已進(jìn)去報了,遂吩咐不必呼喚,竟自進(jìn)去。只見門上一個匾額,白地翠書“嘯圃”兩個大字。進(jìn)了園門,一帶都是柏屏。轉(zhuǎn)過彎來,又顯出一座門樓,上書“隔凡”二字。過了些門,便是一條松徑。繞出松林,打一看時,但見山嶺參差,樓臺縹緲,草木蕭疏,花竹圍環(huán)。知縣見布置精巧,景色清幽,心下暗喜道:

  “高人胸次,自是不同。”但不聞得一些人聲,又不見盧-相迎,未免疑惑。也還道是園中徑路錯雜,或者從別道出來迎我,故此相左。一行人在園中任意東穿西趟,反去尋覓主人。

  次后來到一個所在,卻是三間大堂,一望菊花數(shù)百,霜英粲爛,楓葉萬樹,擁若丹錦,與晚霞相映。橙桔相亞,累累如金。池邊芙蓉千百株,顏色或深或淺,綠水紅葩,高下相映。

  鴛鴦-之類,戲狎其下。汪知縣想道:“他請我看菊,必在這個堂中了?!睆街撂们跋罗I。走入看時,那里見甚酒席,惟有一人,蓬頭跣足,居中向外而坐,靠在桌上打-,此外更無一個人影。從人趕向前亂喊:“老爺?shù)搅?,還不起來!”汪知縣舉目看他身上服色,不像以下之人;又見旁邊放著葛巾野服,吩咐:“且莫叫喚,看是何等樣人?!蹦浅硐绿牟钊耍蚯白屑?xì)一看,認(rèn)得是盧-,稟道:“這就是盧相公,醉倒在此?!?BR style="FONT-FAMILY: ">
  汪知縣聞言,登時紫漲了面皮,心下大怒道:“這廝恁般無理!故意哄我上門羞辱!”欲待叫從人將花木打個稀爛,又想不是官體,忍著一肚子惡氣,急忙上轎,吩咐回縣。轎夫抬起,打從舊路,直至園門首,依原不見一人。那時已是薄暮,點燈前導(dǎo),那些皂快,沒一個不搖首咋舌道:“他不過是個監(jiān)生,如何將官府恁般藐視!這也是件異事?!敝h在轎上聽見,自覺沒趣,惱怒愈加,想道:“他總?cè)徊鸥?,也是我的治下。曾請過數(shù)遍,不肯來見,情愿就見,又饋送銀酒,我亦可謂折節(jié)敬賢之至矣。他卻如此無理,將我侮慢!且莫說我是父母官,即使平交,也不該如此!”到了縣里,怒氣不息,即便退入私衙不提。

  且說盧-這些家人、小廝,見知縣去后,方才出頭。到堂中看家主時,睡得正濃,直至更余方醒。眾人說道:“適才相公睡后,太爺就來,見相公睡著,便起身而去?!北R-道:

  “可有甚話說?”眾人道:“小人們恐不好答應(yīng),俱走過一邊,不曾看見。”盧-道:“正該如此?!苯泄荛T的,打了三十板:

  “如何不早閉園門,卻被這俗物直到此間,踐污了地上!”教管園的:“明早快挑水,將他進(jìn)來的路徑掃滌干凈?!庇植钊藢ぴL常來下帖的差人,將向日所送書儀,并那-泉酒,發(fā)還與他。那差人不敢隱匿,遂即到縣里去繳還,不在話下。

  卻說汪知縣退到衙中,夫人接著,見他怒氣沖天,問道:

  “你去赴宴,如何這般氣惱?”汪知縣將其事說知。夫人道:

  “這都是自取,怪不得別人。你是個父母官,橫行直撞,少不得有人奉承;如何屢屢卑污茍賤,反去請教子民。他縱是有才,與你何益?今日討恁般怠慢,可知好么?!蓖糁h又被夫人搶白了幾句,一發(fā)怒上加怒,坐在交椅上,氣憤憤的半晌無語。夫人道:“何消氣得?自古道:‘破家縣令。’”只這四個字,把汪知縣從睡夢中喚醒,放下了憐才敬士之心,頓提起生事害人之念。當(dāng)下口中不語,心下躊躇,尋思計策安排盧生:“必置之死地,方泄吾恨?!?BR style="FONT-FAMILY: ">
  當(dāng)夜無話。次日早衙已過,喚一個心腹令史,進(jìn)衙商議。

  那令史姓譚名遵,頗有才干,慣與知縣通贓過付,是一個積年滑史。當(dāng)下知縣先把盧-得罪之事敘過,次說要訪他惡端,參之以泄其恨。譚遵道:“老爺要與盧-作對,不是輕舉妄動的。須尋得一件沒躲閃的大事,坐在他身上,方可完得性命。

  那參訪一節(jié),恐未必了事,在老爺反有干礙?!蓖糁h道:

  “卻是為何?”譚遵道:“盧-與小人原是同里,曉得他多有大官府往來,且又家私豪富。平昔雖則恃才狂放,卻沒甚違法之事。縱然拿了,少不得有天大分上,到上司處挽回,決不至死的田地。那時懷恨挾仇,老爺豈不返受其累?”汪知縣道:

  “此言雖是,但他恁地放肆,定有幾件惡端。你去細(xì)細(xì)訪來,我自有處?!弊T遵答應(yīng)出來,只見外邊繳進(jìn)原送盧-的書儀、泉酒。汪知縣見了,轉(zhuǎn)覺沒趣,無處出氣,遷怒到差人身上,說道:“不該收他的回來!”打了二十毛板,就將銀酒都賞了差人。正是:

  勸君莫作傷心事,世上應(yīng)無切齒人。

  卻說譚遵領(lǐng)縣主之命,四處訪察盧-罪過,日往月來,挨至冬末,并無一件事兒。知縣又再四催促,倒是兩難之事。一日在家悶坐,正尋思盧監(jiān)生無隙可乘,只見一個婦人急急忙忙的走入來。舉目看時,不是別人,卻是家人鈕文的弟婦金氏。鈕文兄弟叫做鈕成。金氏年紀(jì)三十左近,頗有一二分姿色,向前道了萬福:“請問令史:我家伯伯何在?得遇令史在家卻好。”譚遵道:“鈕文在縣門首。你有甚事尋他?”金氏道:

  “好教令史得知:丈夫自舊年借了盧監(jiān)生家人盧才二兩本銀,兩年來,利錢也還了若干。今歲丈夫投盧監(jiān)生家,做長工度日。盧家舊例,年終便給來歲半年的工銀。那日丈夫去領(lǐng)了工銀,家主又賜了一頓酒飯,千歡萬喜。剛出大門,便被盧才攔住,知道領(lǐng)了工銀,索取前銀。丈夫道是年終歲暮,全賴這工銀過年,那得有銀還債?盧才抵死要銀。兩家費口,爭鬧起來,不合罵了他‘奴才’,被他弟兄們打了一頓。丈夫吃了虧,氣憤回家,況是食上加氣,廝打時赤剝冒了寒,夜間就發(fā)起熱來。連今日算得病共八日了,滴水不進(jìn),太醫(yī)說是停食感冒,不能療治。如今只待要死,特來尋伯伯去商量?!?BR style="FONT-FAMILY: ">
  譚遵聞言,不勝歡喜,道:“原來恁地。你丈夫沒事便罷,倘有些山高水低,急來報知,包在我身上與你出氣。還要他大一注財,夠你下半世快活?!苯鹗系溃骸叭舻昧钍窂堉鳎芍妹?。”正說間,鈕文已回,金氏將這事說知,一齊回去。臨出門,譚遵又囑咐道:“如有變故,速速來報?!?BR style="FONT-FAMILY: ">
  鈕文應(yīng)允,離了縣中。不消一個時辰,早到家中。推門進(jìn)去,不見一些聲息,到床上看時,把二人嚇做一跳。原來直僵僵挺在上面,不知死過幾時了。金氏便嚎啕大哭起來。正是: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

  那些東鄰西舍,聽得哭聲,都來觀看,齊說:“虎一般的后生,怎地這般死得快!可憐可憐?!扁o文對金氏說道:“你且莫哭,同去報與我主人,再作區(qū)處?!苯鹗弦姥裕i了大門,央告鄰里暫時看覷,跟著鈕文就走。那鄰里中商議道:“他家一定去告狀了。地方人命重情,我們也須呈明,脫了干系?!彪S后也往縣里去呈報。其時遠(yuǎn)近村坊盡知鈕成已死。早有人報與盧。原來盧-于那日廝打后,有人稟知備細(xì),怒那盧才擅放私債,盤算小民,重責(zé)三十,追出借銀原券,盧才逐出不用,欲待鈕成來稟,給還借券。及至聞了此信,即差人去尋獲盧才送官。那知盧才聽見鈕成死了,料道不肯干休,已先逃之夭夭,不知去向。

  且說鈕文、金氏,一口氣跑到縣里,報與譚遵。譚遵大喜,悄悄的先到縣中稟了知縣,出來與二人說明就里,教了說話,流水寫起狀詞,單告盧-強占金氏不遂,將鈕成擒歸打死,教二人擊鼓叫冤。鈕文依了家主,領(lǐng)著金氏,不管三七念一,執(zhí)了一塊木柴把鼓亂敲,口內(nèi)一片聲叫喊“救命”。

  衙門差役,自有譚遵吩咐,并無攔阻。汪知縣聽得擊鼓,即時升堂,喚鈕文、金氏至案前。才看狀詞,恰好地鄰也到了。

  知縣專心在盧-身上,也不看地鄰呈子是怎樣情由,假意問了幾句,不等發(fā)房,即時出簽,差人提盧-立刻赴縣。公差又受了譚遵的叮囑,說“太爺惱得盧-要緊,你們此去,只除子女孩子,其余但是男子漢,盡數(shù)拿來?!北娫砜焖刂h與盧監(jiān)生有仇,況且是個大家,若還人少,進(jìn)不得他大門。遂聚起三呈四弟,共有四五十人,分明一群猛虎。

  此時隆冬日短,無已傍晚,彤云密布,朔風(fēng)凜冽,好不寒冷。譚遵要奉承知縣,陪出酒食,與眾人發(fā)路,一人點起一根火把,飛奔至盧家門首,發(fā)一聲喊,齊搶入去,逢著的便拿。家人們不知為甚,嚇得東倒西歪,兒啼女哭,沒奔一頭處,盧-娘子正同著丫鬟們在房中圍爐向火,忽聞得外面人聲鼎沸,只道是漏了火,急叫丫鬟們觀看。尚未動步,房門口早有家人報道:“大娘,不好了!外邊無數(shù)人執(zhí)著火把打進(jìn)來也!”盧-娘子還認(rèn)是強盜來打劫,驚得三十六個牙齒-磴磴的相打,慌忙叫丫鬟:“快閉上房門!”言猶未畢,一片火光,早已擁入房里。那些丫頭們奔走不迭,只叫:“大王爺饒命!”眾人道:“胡說!我們是本縣太爺差來拿盧-的,什么大王爺!”盧-娘子見說這話,就明白向日丈夫怠慢了知縣,今日尋事故來擺布,便道:“既是公差,你難道不知法度的?

  我家縱有事在縣,量來不過房婚田土的事罷了,須不是大逆不道;如何白日里不來,黑夜間率領(lǐng)多人,明火執(zhí)仗,打入房幃,乘機搶劫?明日到公堂上去講,該得何罪?”眾公差道:

  “只要還了我盧-,但憑到公堂上去講?!彼鞚M房遍搜一過,只揀器皿寶玩取夠像意方才出門,又打到別個房里,把姬妾們都驚得躲入床底下去。各處搜到,不見盧-,料想必在園上,一齊又趕入去。

  盧-正與四五個賓客在暖閣上飲酒,小優(yōu)兩旁吹唱。恰好差去拿盧才的家人在那里回話。又是兩個亂喊上樓,報道:

  “相公,禍?zhǔn)碌揭玻 北R-帶醉問道:“有何禍?zhǔn)??”家人道?BR style="FONT-FAMILY: ">
  “不知為甚,許多人打進(jìn)大宅,搶劫東西,逢著的便被拿住。

  今又打入相公房中去了!”眾賓客被這一驚,一滴酒也無了,齊道:“這是為何?可去看來!”便要起身。盧-全不在意。忽見樓前一派火光閃爍,眾公差齊擁上樓,嚇得那幾個小優(yōu),滿樓亂滾,無處藏躲。盧-大怒。喝道:“甚么人敢到此放肆!

  叫人快拿!”眾公差道:“本縣太爺請你說話,只怕拿不得的!”

  一條索子,套在頸里,道:“快走!快走!”盧-道:“我有何事,這等無禮?不去便怎么?”眾公差道:“老實說,向日請便請你不動,如今拿倒要拿去的!牽著索子,推的推,扯的扯,擁下樓來,又拿了十四五個家人。還想連賓客都拿,內(nèi)中有人認(rèn)得俱是貴家公子,又是有名頭的秀才,遂不敢去惹他。一行人離了園中,一路鬧吵吵,直至縣里。這幾個賓客放心不下,也隨來觀看。躲過的家人也自出頭,奉著主母之命,將了銀兩,趕來央人使用打探。

  那汪知縣在堂等候。堂前燈籠火把,照耀渾如白晝,四下絕不聞一些人聲。眾公差押盧-等直到丹墀下,舉目看那知縣,滿面殺氣,分明坐下個閻羅天子;兩行隸卒排列,也與牛頭夜叉無二。家人們見了這個威勢,一個個膽戰(zhàn)心驚。眾公差跑上堂稟道:“盧-一起拿到了。”將一干人帶上月臺,齊齊跪下。鈕文、金氏,另跪在一邊,惟有盧-挺然居中而立。

  汪知縣見他不跪,仔細(xì)看了一看,冷笑道:“是一個土豪!見了官府恁般無狀,在外安得不肆行無忌?我且不與你計較,暫請到監(jiān)里去坐一坐!”盧-倒走上三四步,橫挺身子說道:

  “就到監(jiān)里去坐也不妨,只要說個明白:我得何罪,昏夜差人抄沒?”知縣道:“你強占良人妻女不遂,打死鈕成,這罪也不小。”盧-聞言,微微笑道:“我只道有甚天大事情,原來為鈕成之事!據(jù)你說,止不過要償他命罷了,何須大驚小怪?

  那鈕成原系我家傭奴,與家人盧才口角而死,卻與我無干。即使是我打死,亦無應(yīng)死之律。若必欲借彼證此,橫加無影之罪,以雪私怨,我盧-不難屈承,只怕公論難泯?!蓖糁h大怒道:“你打死平人,昭然耳目;卻冒認(rèn)為奴,污蔑問官,抗拒不跪。公堂之上,尚敢如此狂妄,平日豪橫,不問可知矣。

  今且勿論人命真假,只抗逆父母官,該得何罪!”喝教:“拿下去打!”眾公差齊聲答應(yīng),趕向前,一把揪翻。盧-叫道:

  “士可殺而不可辱!我盧-堂堂漢子,何惜一死。你快快請詳,要殺便殺,要剮便剮,決不受笞杖之辱!”眾公差那里由他做主,按倒在地,打了三十。知縣喝教“住了”,并家人齊發(fā)下獄中監(jiān)禁。鈕成尸首著地方買棺盛殮,發(fā)至官壇候驗。鈕文、金氏,干證人等,召保聽審。

  盧-打得血肉淋漓,兩個家人扶著,仰天大笑,走出儀門。這邊朋友輩上前迎問道:“為甚事就到杖責(zé)?”盧-道:

  “并無別事。汪知縣公報私仇,借家人盧才的假人命,裝在我名下,要加個小小死罪?!北娪洋@駭?shù)溃骸坝写说绕嬖〉茌呉严嗉s,明日拉闔縣鄉(xiāng)紳孝廉與縣公講明,料縣公難滅公論,自然開釋?!北R-道:“不消兄等費心,但憑他怎地擺布罷了。

  只有一件緊事:煩到家中說一聲,教把酒多送幾-到獄中來?!?BR style="FONT-FAMILY: ">
  眾友道:“如今酒也該少飲?!北R-笑道:“人生貴適意,貧富榮辱,俱身外之事,于我何有?難道因他要害我,就不飲酒!”

  正在說話,一個獄卒推著背道:“快進(jìn)獄去!有話另日再說!”

  那獄卒不是別人,叫做蔡賢,也是汪知縣得用之人。盧-睜起眼喝道:“-!可惡!我自說話,與你何干?”蔡賢也焦躁道:“呵呀!你如今是在官人犯!就不進(jìn)去,便怎么?”蔡賢還要回話,有幾個老成的,將他推開,做好做歹,勸盧-進(jìn)了監(jiān)門。眾友也各自回去。盧-家人自歸家回復(fù)主母,不在話下。

  原來盧-出衙門時,譚遵緊隨在后,察訪這些說話,一句句聽得明白,進(jìn)衙報與知縣。知縣到次早,只說有病,不出堂理事。眾鄉(xiāng)紳來時,門上人連帖也不受。至午后忽地升堂,喚齊金氏一干人犯,并仵作人等,監(jiān)中吊出盧-主仆,徑去檢驗鈕成尸首。那仵作人已知縣主之意,輕傷盡報做重傷。

  地鄰也理會得知縣要與盧-作對,齊咬定盧-打死。知縣又哄盧-將出鈕成傭工文券,只說做假的,盡皆扯碎。嚴(yán)刑拷逼,問成死罪,又加二十大板,長枷手-,下在死囚牢里。家人們一概三十,滿徒三年,召保聽候發(fā)落。金氏、鈕文、干證人等,發(fā)回寧家。尸棺俟詳轉(zhuǎn)定奪。將招由疊成文案,并盧-抗逆不跪等情,細(xì)細(xì)開載在內(nèi),備文申報上司。雖眾鄉(xiāng)紳力為申理,知縣執(zhí)意不從。有詩為證:

  縣令從來可破家,冶長無罪亦堪嗟。

  福堂今日容高士,名圃無人理百花。

  且說盧-本是貴介之人,生下一個膿窠瘡兒就要請醫(yī)家調(diào)治的,如何經(jīng)得這等刑杖?到得獄中,昏迷不醒。幸喜合監(jiān)的人知他是個有錢主兒,奉承不暇,流水把膏藥、末藥送來,家中娘子又請?zhí)t(yī)來調(diào)治。外修內(nèi)補,不夠一月,平服如舊。那些親友絡(luò)繹不絕,到監(jiān)中候問。獄卒人等,已得了銀子,歡天喜地,由他們直進(jìn)直出,并無攔阻。內(nèi)中單有蔡賢是知縣心腹,如飛稟知縣主,-地到監(jiān)點閘,搜出五六人來,卻都是有名望的舉人秀才,不好將他難為,叫人送出獄門,又把盧-打上二十,四五個獄卒一概重責(zé)。那獄卒們明知是蔡賢的緣故,咬牙切齒。因是縣主得用之人,誰敢與他計較?

  那盧-平日受用的高堂大廈,錦衣玉食,眼內(nèi)見的是竹木花卉,耳內(nèi)聞的是笙簫細(xì)樂,到了晚間,嬌姬美妾,倚翠偎紅:似神仙般散誕的人。如今坐于獄中,住的卻是鉆頭不進(jìn)、半塌不倒的房子;眼前見的無非死犯重囚,語言嘈雜,面目兇頑,分明一班妖魔鬼怪;耳中聞的不過是腳鐐手銬鐵鏈之聲,到了晚間提鈴喝號,擊柝鳴鑼,唱那歌兒,何等凄慘!

  他雖是豪邁之人,見了這般景象,也未免睹物傷情,恨不得脅下傾刻生出兩個翅膀,飛出獄中;又恨不得提把板斧劈開獄門,連眾犯也都放走。一念轉(zhuǎn)著受辱光景,毛發(fā)倒豎,恨道:“我盧-做了一世好漢,卻送在這個惡賊手里!如今陷于此間,怎能夠出頭日子!總?cè)粧甑贸鋈?,亦有何顏見人?要這性命何用,不如尋個自盡,倒得干凈?!庇窒氲溃骸安豢?,不可。昔日成湯、文王有夏臺、-里之囚,孫臏、司馬遷有刖足、腐刑之辱,這幾個都是圣賢,尚忍辱待時,我盧-豈可不短見?”卻又想道:“我盧-相知滿天下,身列縉紳者也不少,難道急難中就坐觀成???還是他們不曉得我受此奇冤?須索寫書去通知,教他們到上司處挽回?!彼鞂懭舾蓵鴨ⅲ罴胰朔诸^投遞。

  那些相知也有現(xiàn)任,也有林下,見了書札,無不駭然。也有直達(dá)汪知縣要他寬罪的,也有托上司開招的。那些上司官,一來也曉得盧-是當(dāng)今才子,有心開釋,都把招詳駁下縣里;

  回書中又露個題目,教盧-家屬前去告狀,轉(zhuǎn)批別衙門開招出罪。盧-得了此信,心中暗喜,即叫家人往各上司訴冤。果然都批發(fā)本府理刑勘問。理刑官已先有人致意,本是書札比別處更多。那汪知縣幾日間連接數(shù)十封書札,都是與盧-求解的。正在躊躇,忽見各上司招詳,又多駁轉(zhuǎn)。過了幾日,理刑廳又行牌到縣,吊卷提人。已明知上司有開招放他之意,心下老大驚懼,想道:“這廝果然神通廣大,身子坐在獄中,怎么各處關(guān)節(jié)已是布置到了?若此番脫漏出去,如何饒得我過?

  一不做,二不休,若不斬草除根,必有后患?!碑?dāng)晚差譚遵下獄,叫獄卒蔡賢,將盧-投了病狀,今夜拿到隱僻之處,結(jié)果他性命??蓱z滿腹文章,到此冤沈獄底!正是:

  英雄常抱千年恨,風(fēng)木寒煙空斷魂。

  話分兩頭。卻說浚縣有個巡捕縣丞,姓董名紳,貢士出身,任事強干,用法平?。灰娡糁h將盧-屈陷大辟,十分不平。只因官卑職小,不好開口。每下獄查點,便與盧-談?wù)摚瑑上滤斐上嘀?。那晚恰好也進(jìn)監(jiān)巡視,不見了盧。問眾獄卒時,都不肯說。惱動性子,一片聲喝打,方才低低說:

  “太爺差譚令史來討氣絕,已拿向后邊去了?!倍h丞大驚道:

  “太爺乃一縣父母,那有此事!必是你們這些奴才索詐不遂,故此謀他性命。快引我去尋來!”眾獄卒不敢違逆,直引至后邊一條夾道中,劈面撞著譚遵、蔡賢,喝教:“拿??!”上前觀看,只見盧-仰臥地上,鞭打得遍身青紫,手足盡皆綁縛,面上壓個土囊。董縣丞叫左右提起土囊,高聲叫喚,也是盧-命不該絕,漸漸蘇醒。與他解去繩索,扶至房中,尋些熱湯吃了,方能說話,乃將譚遵指揮蔡賢打罵謀害情由說出。董縣丞安慰一番,叫人服侍他睡下,然后帶譚遵二人到了廳上。

  思想:“這事雖出自縣主之意,料今敗露,也不敢承認(rèn)。欲要拷問譚遵,又想他是縣主心腹,只道我不存體面,反為不美。”

  單喚過蔡賢,要他招承與譚遒索詐不遂,同謀盧-性命。那蔡賢初時只推縣主所遣,不肯招承。董縣丞大怒,喝教:“夾起來!”那眾獄卒因蔡賢向日報縣主來查監(jiān),打了板子,心中懷恨,尋過一副極短極緊的夾棍。才套上去,就喊叫起來,連稱愿招。董縣丞即便叫“住了”。眾獄座恨著前日的毒氣,只做不聽見,倒狠命收緊,夾得蔡賢叫爹叫娘,連祖宗十七八代盡叫出來。董縣丞連聲喝住,方才放了,把紙筆要他親供。

  蔡賢只得依著董縣丞說話供招。董縣丞將來袖過,吩咐眾獄卒:“此二人不許擅自釋放,待我見過太爺,然后來取?!逼鹕沓霆z回衙,連夜備了文書,次早汪知縣升堂,便去親遞。

  汪知縣因不見譚遵回復(fù),正在疑惑,又見董縣丞呈說這事,暗吃一驚,心中雖恨他沖破了網(wǎng),卻又奈何他不得??戳宋臅?,只管搖頭道:“恐沒這事?!倍h丞道:“是晚生親眼見的,怎說沒有?堂尊若不信,喚三人對證便了。那譚遵猶可恕,這蔡賢最是無理,連堂尊也還污蔑。若不究治,何以懲戒后人?”汪知縣被他道著心事,滿面通紅,生怕傳揚出去,壞了名聲,只得把蔡賢問徒發(fā)遣。自此懷恨董縣丞,尋兩件風(fēng)流事過,參與上司,罷官而去。此是后話不提。

  再說汪知縣因此謀不諧,遂具揭呈送各上司,又差人往京中傳送要道之人,大抵說盧-恃富橫行鄉(xiāng)黨,結(jié)交勢要,打死平人,抗逆問官,營謀關(guān)節(jié),希圖脫罪,把情節(jié)做得十分利害,無非要張楊其事,使人不敢挽救。又叫譚遵將金氏出名,連夜刻起冤單,遍處粘貼。布置停當(dāng),然后備文起解到府。那推官原是沒擔(dān)當(dāng)懦怯之輩,見了知縣揭帖并金氏冤單,果然恐怕是非,不敢開招,照舊申報上司。大凡刑獄經(jīng)過理刑問結(jié),別官就不敢改動。盧-指望這番脫離牢獄,誰道反坐實了一重死案,依舊發(fā)下浚縣獄中縣禁。還指望知縣去任,再圖昭雪;那知汪知縣因扳翻了個有名富豪,京中多道他有風(fēng)力,倒得了個美名,行取入京,升為給事之職。他已居當(dāng)?shù)?,盧-縱有通天攝地的神通,也沒人敢翻他招案。有一巡按御史樊某,憐其冤枉,開招釋罪。汪給事知道,授意與同科官,劾樊巡按一本,說他得了賄賂,賣放重囚,罷官回去。

  著府縣原拿盧-下獄。因此后來上司雖知其冤,誰肯舍了自己官職,出他的罪名?

  光陰迅速,盧-在獄,不覺又是十有余年,經(jīng)了兩個縣官。那時金氏、鈕文雖都病故,汪給事卻升了京堂之職,威勢正盛。盧-也不做出獄指望。不道災(zāi)星將退,那年又選一個新知縣到任。只因這官人來,有分教:

  此日重陰方啟照,今朝甘露不成霜。

  卻說浚縣新任知縣姓陸,名光祖,乃浙江嘉興平湖縣人氏。那官人胸藏錦繡,腹?jié)M珠璣,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濟世安民之術(shù)。出京時,汪公曾把盧-的事相囑。心下就有些疑惑,想道:“雖是他舊任之事,今已年久,與他還有甚相干?諄諄教諭,其中必有緣故?!钡饺沃?,訪問邑中鄉(xiāng)紳,都為稱枉,敘其得罪之由。陸公還恐盧-是個富家,央浼下的,未敢全信;又四下暗暗體訪,所說皆同。乃道:“既為民上,豈可以私怨羅織,陷人大辟?”欲要申文到上司,與他昭雪,又想道:

  “若先申上司,必然行查駁勘,便不能決截了事。不如先開釋了,然后申報?!彼斓醭瞿亲诰韥?,細(xì)細(xì)查看,前后招由,并無一毫空隙。反復(fù)看了幾次,想道:“此事不得盧才,如何結(jié)案?”乃出百金為信賞錢,立限與捕役,要拿盧才。不一月,忽然獲到。盧才料不能脫,不打自招。審出真情,遂援筆批云:

  審得鈕成以領(lǐng)工食銀于盧-家,為盧才扣債,以致爭斗,則鈕成為盧氏之雇工也明矣。雇工人死,無家翁償命之理。況放債者才,扣債者才,廝打者亦才。釋才坐-,律何稱焉?才遁不到官,累及家翁,死有余辜,擬抵不枉。盧-久陷于獄,亦一時之厄也,相應(yīng)釋放。

  云云。

  當(dāng)日監(jiān)中,取出盧-,當(dāng)堂打開枷-,釋放回家。合衙門人無不驚駭。就是盧-也出自意外,甚以為異。陸公備起申文,把盧才起釁根由,并受枉始末,一一開敘,親至府中相見按院呈遞。按院看了申文,道他擅行開釋,必有私弊。問道:“聞得盧-家中甚富,賢令獨不避嫌乎?”陸公道:“知縣但知奉法,不知避嫌。但知問其枉不枉,不知問其富不富。若是不枉,夷、齊亦無生理。若是枉,陶朱亦無死法。”按院見說得詞正理直,更不再問,乃道:“昔張公為廷尉,獄無冤民,賢令近之矣。敢不領(lǐng)教!”陸公辭謝而出,不提。

  且說盧-回至家中,合門慶幸,親友盡來相賀。過了數(shù)日,盧-差人打聽陸公已是回縣,要去作謝,他卻也素位而行,換了青衣小帽。娘子道:“受了陸公這般大德大恩,須備些禮物去謝他便好?!北R-說:“我看陸公所為,是個有肝膽的豪杰,不比那齷齪貪利的小輩。若送禮去,反輕褻他了?!?BR style="FONT-FAMILY: ">
  娘子道:“怎見得是反為輕褻?”盧-道:“我沉冤十余載,上官皆避嫌不肯見原;陸公初蒞此地,即廉知枉情,毅然開釋:

  此非有十二分才智,十二分膽識,安能如此?今若以利報之,正所謂‘故人知我,我不知故人’也,如何使得?”即輕身而往。陸公因他是個才士,不好輕慢,請到后堂相見。盧-見了陸公,長揖拜。陸公暗以為奇,也還了一禮。遂教左右看坐。門子就扯把椅子,放在旁邊??垂?,你道有恁樣奇事!那盧-乃久滯的罪人,虧陸公救援出獄,此是再生恩人,就磕穿頭,也是該的,他卻長揖不拜。若論別官府見如此無禮,心上定然不樂了;那陸公毫不介意,反又命坐,可見他度時寬洪,好賢極矣。誰想盧-見敘他旁坐,倒不說起來,說道:

  “老父母,但有死罪的盧-,沒有旁坐的盧?!标懝勓?,即走下來,重新敘禮,說道:“是學(xué)生得罪了。”即遜他上坐。兩下談今論古,十分款洽,只恨相見之晚,遂為至友。有詩為證:

  昔聞長揖大將軍,今見盧生抗陸君。

  夕釋桁楊朝上坐,丈夫意氣薄青云。

  話分兩頭,卻說汪公聞得陸公釋了盧-,心中不忿,又托心腹,連按院劾上一本。按院也將汪公為縣令時挾怨誣人始末,細(xì)細(xì)詳辯一本。倒下圣旨,將汪公罷官回去,按院照舊供職,陸公安然無恙。那時譚遵已省察在家,專一挑寫詞狀。陸公廉訪得實,參了上司,拿下獄中,問邊遠(yuǎn)充軍。盧-從此自謂余生,絕意仁進(jìn),益放于詩酒;家事漸漸淪落,絕不為意。

  再說陸公在任,分文不要,愛民如子,況又發(fā)奸摘隱,剔清利弊,奸宄懾伏,盜賊屏跡。合縣遂有神明之稱,聲名振于都下。只因不附權(quán)要,止遷南京禮部主事。離任之日,士民攀轅臥轍,泣聲載道,送至百里之外。那盧-直送五百余里,兩下依依不舍,欷-而別。

  后來陸公累遷至南京吏部尚書。盧-家已赤貧,乃南游白下,依陸公為主,陸公待為上賓。每日供其酒資一千,縱其游玩山水。所到之處,必有題詠,都中傳誦。一日游采石李學(xué)士祠,遇一赤腳道人,風(fēng)致飄然,盧-邀之同飲。道人亦出葫蘆中玉液以酌盧-飲之,甘美異常,問道:“此酒出于何處?”道人答道:“此酒乃貧道所自造也。貧道結(jié)庵于廬山五峰下,居士若能同游,當(dāng)恣君斟酌耳?!北R-道:“既有美醞,何憚相從!”即刻于李學(xué)士祠中作書寄謝陸公,不攜行李,隨著那赤腳道人而去。陸公見書,嘆道:“-然而來,-然而去,以乾坤為逆旅,以七尺為蜉蝣,真狂士也!”遣人于廬山五老峰下訪之不獲。后十年,陸公致政歸家,朝廷遣官存問,陸公使其次子往京謝恩,從人遇之于京都,寄問陸公安否?;蛟朴鱿沙傻酪?。后人有詩贊云:

  命蹇英雄不自由,獨將詩酒傲公侯。

  一絲不掛飄然去,贏得高名萬古留。

  后人又有一詩警戒文人,莫學(xué)盧公,以傲取禍。詩曰:

  酒癖詩狂傲骨兼,高人每得俗人嫌。

  勸人休蹈盧公轍,凡事還須學(xué)謹(jǐn)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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