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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燕姻緣全傳 第十二回 -- 第二十二回

 新用戶4541Ay47 2024-12-13

第十二回 侯公子入院搜樓 莫六頭弄巧反拙

詞曰:

天上烏飛兔走,人間古往今來。沉吟屈指數(shù)英才。多少是非成敗。富貴當(dāng)年歌舞,凄涼幾處荒臺(tái)。萬般回首化塵埃,只有青山不改。

按下閑詞,言歸正傳。

話講侯韜到了院中,媽兒連忙前來迎接。未及開言,侯韜舉手就是一個(gè)嘴巴,口中罵道:“你這虔婆干得好事!”眾女子與鴇兒唬得魂不附體,不知為著何事。侯韜著人將前后門圍了;一聲說圍門,眾人去了一半,余者跟著侯韜上樓,六頭也就跟隨在后。

柳姑娘與黃子方、李連義正在樓上說話,只聽得樓下嘈號(hào),連連要下樓迎接,侯韜與六頭已經(jīng)到了樓上。也等不得柳姑娘開口,舉手也是一個(gè)嘴巴。你說侯韜這雙手,猶如十個(gè)葫蘿卜一樣,只打得他滿面通紅。柳姑娘只樣皮膚,那里當(dāng)?shù)盟灰幌?!只打得他?/p>

海棠無雨頭光墜,芙蓉有淚暗偷垂。

站在旁邊,喉嚨里暗暗啼哭,卻又不敢哭出聲來。只見二目通紅,淚如雨下。再看看兩旁家人,一個(gè)個(gè)狠如太歲,惡似天神,心下卻也害怕,只得說道:<下當(dāng)有脫文>

黃,李二人近前,深深一躬,道:'大爺暫息雷霆,少止虎威,容晚生二人一言奉告。晚生二人適才在此路過,偶遇六頭,向晚生二人道呂昆在此,叫我們上樓來看守。我二人只說他是句真話;及至我們上樓,并不見呂昆形跡。我們隨即到柳姑[娘]房里,只見擺著兩副杯箸。若是有呂昆在此,理該有三副杯箸才是,為何等我二人來,再命人取添杯箸?大爺若是不信,請到房中一看,便知明白?!焙铐w進(jìn)得房來,見杯盤狼藉,并不問青紅皂白,將桌子一掀,打得干干凈凈。鴇母、黃子方道:“這都[是]六頭多出來的事!那里有什么呂昆在此?大爺且請息怒,老媽、晚生有一言奉告。六頭這廝先進(jìn)院,百搬擔(dān)難,柳姑娘只得備酒請他。六頭這賊倚酒撒潑,向柳姑娘借貸當(dāng)頭,柳姑娘回他:萬萬不能。六頭這廝懷恨在心頭,故爾使此壞計(jì),好等大爺與柳姑娘吵鬧。依晚生看來,大爺不必聽他也罷。”

六頭聽得這番話說。暗暗的想道:明明白白的交與他們二人看守,為何倒反說出了這樣話來?定然是他二人得錢賣放!忙向侯韜道:“大爺,適才(辨)我在門首遇著黃子方、李連義,原托他二人看著些,不要放走了他,我與大爺少刻就到。那知我從此地走到大爺府上,一個(gè)回往,就不見了。定然是我不在跟前,他二人商議計(jì)較,得了銀錢,將呂昆放了去,也未可知。不然,呂昆往那里去了?”侯韜暗想:這話卻也不假。要聽六頭之言,句句是真;依黃、李二人之言,全無影響。又道:“蒼蠅不叮無縫鴨蛋”,必定此話有因。又問黃、李二人道:“你們上樓,到底可曾看見,是沒有看見?”黃子方道:“晚生是誤入,并不曾看見個(gè)什么呂昆在此。昔日蒙爺雅愛,至今耿耿不忘!況且呂昆與我們又是個(gè)淡交。請問大爺:晚生們還是為呂昆?還是為大爺?晚生們卻也巴不得將那呂昆交與大爺,才見于中無弊。今日卻實(shí)在沒有看見?!?/p>

六頭站在一邊,混身抖抖的顫,心里說道:“不好了,難道今日我見了鬼不成?除非呂昆生了翅膊,飛掉(吊)了。”李連義道:“我說六頭的話難信!此是一計(jì)害三賢,到把我二人也掛在此地。”又向六頭道:“你使得好毒心也!想柳姑娘待你的情卻也不薄,還是那件事不周到?務(wù)必如此苦苦害他!刻下你將大爺請到此間,看你沒有姓呂的怎生處!”六頭道:“不過打上一頓,將我送在吳縣去,枷號(hào)兩個(gè)月開放,打三十,難道有個(gè)殺頭的罪么?”柳姑娘聽得,暗暗的笑(哭)道:“你要想害人,那里知道,我柳氏預(yù)備在此等你!”只才是:

金風(fēng)未動(dòng)蟬先覺,暗送無常死不知。

侯韜向六頭道:“我好端端往郊外射獵,你將我弄到此間。如今那姓呂的在何處?你好好交出來與我便罷;如若不然,你休想性命!”言罷,舉手就打。

六頭道:“大爺且請息怒,是晚生該死,不該(多)事。他們二人推得干干凈凈,我也無言可辨。要是呂昆在此,料他插翅也難飛。依我要搜一搜。若是搜得著便好;倘若搜不著,晚生自然認(rèn)罪。”柳姑娘聽得要搜,心下卻也著急,提心吊膽,生怕搜到雪洞跟前,如何是好?侯韜聽得六頭之言,即命家人伺候。家丁說:“稟大爺:還是先搜樓上?還是先搜樓下?”侯韜道:“各處總要仔細(xì)搜尋,將前后門看好?!奔胰祟I(lǐng)命,先在樓下前[前]后后搜尋。房屋卻也甚多,把那些姑娘請?jiān)谕饷妫麄兊椒績?nèi),床上床下俱已尋到。有的說只怕躲在鍋堂里邊,要去看看;有的說定然在毛廁上,也要尋尋。眾人無處不搜,無處不尋,并無蹤影。有人回了,侯韜一場掃興。

六頭始終不肯認(rèn)錯(cuò),又著人在對面房細(xì)細(xì)找尋,那里有得!忽然一想道:去年在此賞雪,此地有個(gè)雪洞,就在這條畫背后,也是要搜的?;畔蛄弦€匙。柳姑娘聽得:

魂飛海外三千里,魄繞巫山十二峰。

心驚膽顫,說不出口。心兒里暗暗的道:此番奴命休矣!沒奈何,只得進(jìn)房取了鑰匙,交與六頭。侯韜命人先將香幾抬過一邊,把上面條畫扯下。六頭手取鑰匙,走近前來,得意昂昂;量他也沒處飛,定在這里面!正要開鎖,黃子方問六頭道:“你的話也說足了,凡事留些余地。若是雪洞里再?zèng)]得,便怎么?”六頭道:“這事那里依得你!”手拿鑰匙,即來開鎖。不知呂昆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風(fēng)月子誤入佳境 青樓女無奈逃京

詞曰:

紅塵白浪兩茫茫,忍弱柔和是妙方。到處隨緣延歲月,終身安分度時(shí)光。休將自己心腸昧,莫把他人過失揚(yáng)。謹(jǐn)慎應(yīng)酬寬一著,耐煩作事好商量。

接下閑詞。

話表莫六頭取了鑰匙,開了雪洞,并不見呂昆在內(nèi),一場掃興。柳姑娘先是提心吊膽,此刻見雪洞里面無人,又驚又喜。驚的是,跌將下去,性命難保;喜的是,未曾搜得出來。暗暗的心中想道:一場美事,被這個(gè)賊生生的打脫了。正所謂:

月明卻被云遮掩,花正開時(shí)遇雨傾。

不講柳氏擔(dān)心。

再言侯韜見搜不出人來,心下大怒,舉手將六頭一掌打下樓梯。此刻樓下剛剛有侯府老家人侯安上樓。你道他為著何來?只因侯韜為人不正,終年在家俱是做的不端之事,有人傳說到他父親侯總兵任所,故爾侯總兵寫了書信,差人前來責(zé)備夫人教子不嚴(yán)。仇氏夫人看見家書,心下著氣,所以命侯安到院中,令侯韜回去觀看家書。剛打底下[上]樓,不想六頭被侯韜一掌打下去,將侯安一并跌在樓下。眾人一起(暨)嘈號(hào)道:“侯老爹跌下來了!”眾人一齊下樓。侯韜看見是老家人侯安跌倒在地,頭開腦裂,鮮血淋淋,登時(shí)一命喪去。侯韜大怒,將六頭交與院中的人看守,先命人買了棺木收尸入殮,抬去掩埋。黃、李二人見事不好,悄悄先已溜去。

再說侯韜氣沖沖帶著家人回府,不敢將此事告訴夫人,暗中瞞將下來,少不得久后總要知道。且言仇氏夫人見了侯韜,道:“你這畜生!作事不端,帶累我為娘的受氣!你父親任所差人進(jìn)書前來,責(zé)備為娘的不是。難道是我叫你胡作胡為不成!又道說,強(qiáng)妻逆子,無法可制。”命人將書子取與侯韜看。此刻侯韜那有心腸看信!只因院中跌死侯安,不知日后怎生發(fā)落;又要打算暗中將六頭送官,又恐夫人知覺,悶悶不樂。只且不題。再言院中,六頭著人看守。媽兒道:“這才是:害人不入己,不如不害人。想必明日定送你到官抵命?!绷^道:“大爺將我送官,連你卻也難得干凈。我只用在官府跟前一嘴,管教你這碗飯吃不成?!眿寖郝犃?,吃了一驚,連連的道:“依你便怎么處?”六頭道:“趁此刻侯府的人不在這里,你把些細(xì)軟[衣]衫打上包袱,我去顧下一號(hào)小舡,逃往京都。那時(shí)再開下一所行(街)院,結(jié)交幾個(gè)大老,還怕他怎的?”媽兒道:“我們是些沒腳蟹,怎么能去?況且這些女子一時(shí)沒有下落,只便如何是好?”六頭道:“只要如此如此,包管無事。”

媽兒將眾女子命到跟前,道:“我今日遭此不幸,你們各自逃生去罷?!北娕又x過了媽兒,各人收拾行李衣服,總打了包袱,轎子各人叫下。也有回娘家去的,也有回親眷家去的,亦有跟著鴇兒走的。這干女子總是買在院中做這個(gè)(行)當(dāng)?shù)模丝踢€那里能夠追他們的身價(jià)?總打發(fā)他們?nèi)チ?。只留下貼身服伺兩個(gè)。

六頭悄悄到城外顧了一號(hào)馬溜子船,先將定錢付他,命他放在小馬頭等候。又叫了兩頂小轎,卻是城外的轎夫,付與他轎錢,等黃昏時(shí)候到院中來迎接不題。

再言媽兒上樓,望著柳姑娘道:“我兒,還不趁早收拾?此刻船已雇在馬頭上面,等待黃昏,我們與莫相公一齊動(dòng)身。”柳姑娘道:“往那里去?”“我兒有所不知,方才我把樓下那干姊妹都已打發(fā)去了,只留下你一人,同六頭一直逃往京中,再作道理?!笨蓱z柳姑娘聽得這番言語,清滴滴眼淚流下來,道:“呂相公呀,實(shí)望你:

欲訂百年同永日,誰知頃刻兩分張。

含淚倚樓頻悵恨,默語低頭盼呂郎。

好好的一樁美事,被這個(gè)賊平地風(fēng)波,害得我們兩下分離四散。想?yún)蜗喙丝虄炊嗉?,定然性命難保。媽兒這時(shí)又叫我髓他進(jìn)京,又有六頭這廝同去,這便如何是好?若是不去,又恐官司拖累,出乖露丑;若是同去,又恐途中有變。再者呂相公不知下落?!弊笏加蚁?,進(jìn)退兩難,連連叫道:“呂相公呀呂相公!這等看來,到是妾身坑陷了你!我與你名雖夫婦,實(shí)非夫婦。月老空題你我名,棒打鴛鴦兩地分。從今拆散同心結(jié),未知何日再相親。”站在雪[洞]跟前,淚眼盈盈。欲要喊叫幾聲,又恐六頭知道。望了一會(huì),心中暗想:不知跌在虛處,跌在實(shí)處?又不知可得脫身?不得脫身?又無一個(gè)男子到洞外探個(gè)信兒。正在猜疑之際,又被媽兒催逼甚急,只得硬著心腸,轉(zhuǎn)身到房中,將細(xì)軟衣衫、頭面首飾打上了包裹,令人攜至樓下,姑娘隨后也就下樓。

一會(huì)工夫,只見紅日西沉,天色漸晚。先將大門里面上了大閂,意欲準(zhǔn)備晚飯。忽聽后門響亮,六頭心下驚慌,只說是侯府中人到了,連連開門,原來是城外來的兩頂小轎。分付打在里邊,掩上了門,將包裹放在轎兒底下。六頭等柳姑娘與媽兒上了轎,開了后門出來,將門鎖上。院中還有許多東西,帶不去的桌椅條臺(tái),自然次日侯韜差人前來捉拿六頭,見這院中前后緊閉,回去報(bào)知侯韜;侯韜親來打開院門,見人已逃走,定然查點(diǎn)家伙,命人發(fā)回,將門封鎖,不必細(xì)言。

只講六頭跟著轎子出城,并不敢掌燈火,悄悄的上了船,連夜開船,逃往京中,下回自有交代。

再言呂昆藏在雪洞里邊,聽得侯韜到此搜撿,唬得往下一滾,跌將下去,剛剛跌在隔壁人家天溝里邊。你道這隔壁人家是誰?乃是兵部侍郎安府住宅。呂昆從天溝里站起身一看,只見高梁屋舍,心下驚慌?;仡^望著雪洞喊了幾聲,并不見有人答應(yīng),仰天長嘆了幾聲,道:“罷了,罷了!想我母親家下,見我此刻不回,自然著人四處尋找,誰知落此地!”想到其間,淚如涌泉。前后左右一望,并無去路。不知呂昆怎生逃走,下回分解。

第十四 回呂昆逾墻遇佳人 臨妝喚貓逢秀士

詞曰:

從來硬弩弦先斷,每見剛刀刃易傷。惹禍盡因閑口舌,招災(zāi)多為熱心腸。是非不必爭你我,好語何須論短長。吃些虧,應(yīng)無害,讓他一步有何妨?

這一首閑詞按下。

話言呂相公在天溝里邊,等待天色已晚,方才站起身來,望著雪洞里喊了幾聲,并無人答應(yīng)。此刻玉免東升,金烏西墜,心下十分著急。只見前后左右都是一帶高聳墻垣,并無去路。心下暗想:“此處不知是誰家的住宅?只等到黃昏時(shí)候,倘被人家拿住,當(dāng)賊而論,那時(shí)送到官府衙門,不分皂白,革去頭巾,也還是??;只怕這個(gè)名色難當(dāng)?!边B連爬到屋脊上邊坐將下來一看:只見昏昏殘?jiān)?,幾點(diǎn)疏星,對面隱隱的一帶樓房,卻也看得不明不白。

停了一會(huì),風(fēng)清月朗,玉宇無塵。只見這人家樓房,卻是明三暗五,里面點(diǎn)著燈,紙糊窗格,卻閉在此,并不聽見有人說話。只得過了屋脊(眷),探至檐口跟前,坐下一看:上空下陡(斗),并無出路;左首墻垣連著花園,右邊是一座月臺(tái)相接。呂相公沒奈何,探近月臺(tái),意欲要跨將過去。無[奈]旁廂又有半截(戳)花墻擋住。原來這人家月臺(tái)上面,擺了四個(gè)磁繡墩。靠著大樓旁邊,又是一帶廂房,卻也點(diǎn)得有燈,有里面的格扇攔住。此刻呂相公并不知是什么人家的住宅,只得爬近花墻跟前,站起一望,卻不叫十分甚高。心下暗想道:明知不是路,事急且相隨。連連撩著墻頭,將腳跨在墻洞里邊,好比做:

西廂月下傳書信,勾引張郎跳粉墻。

輕輕的爬上墻頭,先將右腳站在繡墩上面,轉(zhuǎn)身爬過墻來,心下歡喜道:且喜被我爬墻來了!不知可能下這樓去?

說話之間,忽聞得異香撲鼻,蘭麝氤氳,一派琴聲響亮。呂相公坐在此間,側(cè)耳細(xì)聽,并不甚遠(yuǎn)。原來這人家有一位千金小姐,生得溫柔美貌,體態(tài)端莊,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描龍繡風(fēng)、書畫琴棋,無一不曉。只是美中不足,目下年已及笄,未曾出閣。常言道: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只因未曾得一個(gè)才貌雙全的郎君,未免傷懷感嘆。邇?nèi)沼眠^晚膳,辭了太天,上樓命丫環(huán)高燒紅燭,沉香頻添,將琴擺在跟前,撫操一曲,無非彈的是自己心事。本來指法活動(dòng),撫得又好,真真令人可愛。呂相公只聽得清音宛轉(zhuǎn),哀怨可人,已越聽越佳,愈撫愈妙。呂昆暗道:聽得他高山流水,聲韻悠揚(yáng),可稱得個(gè)名手;但不知這人家姓甚名誰,如何有這等高雅的女眷?只是可恨這一帶窗門關(guān)閉,不見他一面。正是:

空教清音簾下轉(zhuǎn),誰想窗外有知人。

不—會(huì),只聽得琴聲歇了,一條清脆(翠)喉音低低叫道:“臨妝,你可曉得那金獅挑在何處?快些代我喚他上樓來。”你道這金獅挑是什么東西?原來是個(gè)貓兒名字。只因小姐適間操琴,忽然有個(gè)耗子在小書架上咬書,故爾吩咐臨妝喚他上樓來捕鼠。臨妝乃是小姐跟前一位書記丫環(huán),聽得小姐吩咐,取著一碗燈兒,從小姐房里出來。

呂相公見有人來了,躲在窗前腳下。臨妝到了樓廳,放下燈兒碗箸,將格扇推開,并不知窗腳下躲了個(gè)人。呂昆只見他秋波滴瀝,綠發(fā)輕挑,年紀(jì)只在十七、八歲;本來又是春和天氣,身上穿了一件秋葵色黃襖,外面套一件玉色綾背心,卻委實(shí)打扮得干凈;生來天姿,并不涂一些脂粉。呂昆躲在此間,看得明白,心下想道:“適才里面呼喚臨妝,想必就是此位姐姐。看他這副品貌,不知底下踢士如何?若是一雙大腳,成為半截觀音,那時(shí)便好也不值錢了。”

不講呂昆偷看,再言臨妝望著對面屋上,目不轉(zhuǎn)睛,并不知金獅挑往那里去了。取著牙筷,將碗當(dāng)唧唧一敲,口中喚著貓兒。呂昆聽他聲音可愛,從底下站將起來。臨妝本來膽小,況且并未防備,被他一唬,將碗打得粉碎,連身趺在樓上,忙忙站起身來。此刻呂相公躲避不及。臨妝只見月臺(tái)上一人,片玉方巾,身穿直擺,好像一個(gè)秀才模樣,連連問道:“你還是個(gè)人?還是個(gè)鬼?”呂昆道:“姐姐休得害怕!小生有影有形,并不是鬼。”慌整衣冠,走近前說道:“姐姐在上,小生拜揖?!迸R妝在月臺(tái)之上,細(xì)細(xì)一看:有影有形,并非是鬼;再見他出言婉轉(zhuǎn),文質(zhì)彬彬,適才被他一唬,本當(dāng)有許多話要罵他,卻被呂昆這一恭,臨妝遍身都軟了半邊下去,乃忙忙問道:“你這相公姓甚名誰?因何到此?快些說來!”呂昆道:“姐姐,小生乃是本都人,是姓呂名昆,表字美篇。適在隔壁鳳樂院中避難到此。望姐姐開一點(diǎn)惻隱之心,放我出去。不知姐姐意下如何?”臨妝聽得是呂昆二字,忙忙問道:“可是閶門五花街禮部尚書靜書老爺?shù)墓用矗俊?/p>

你道臨妝為何曉得?只因當(dāng)初看過他進(jìn)學(xué)文章,再者又有風(fēng)月才子之名。自古道:名重好題詩。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說什么:

吟風(fēng)弄月張君瑞,折柳攀花沈玉春。

再見他這等品貌,真正是才如子建,貌若潘安,心下十分愛惜。忙向呂相公道:“你可知我們這里姓甚名誰?”呂昆道:“小生不知。”臨妝道:“你相公好大膽!我家老爺姓安名國治,現(xiàn)任兵部左侍郎;此地就是我家瑞云小姐的臥室。還不快快回去!”呂昆聽得這番言語,只唬得:

魂飛楚岫三千里,魄繞巫山十二峰。

臨妝道:“我家老爺冰心鐵面,赤膽丹心,處家治國,那個(gè)不知?況且此地乃我千金小姐的住樓,閨閣重地,快些出去,遲恐未便?!眳卫ミB連打恭道:“望姐姐開門,快放我出去,感恩不淺?!迸R枚道:“相公有所不知,我家太夫人最是小心的,未晚先將門戶到處下鎖。況且房子甚多,此刻也有更余時(shí)分,鑰匙收在太夫人跟前。相公既會(huì)飛墻走壁,何不早早回去?”呂昆心下著急,道:“小生此來,好似乍入蘆葦,不知深淺。若教我屋上回去,由如登天之難,豈不要活活的跌死了!”臨妝見他哀憐,并非有意留他。無奈鑰匙實(shí)實(shí)不敢去領(lǐng),恐防老夫人多疑。

他二人在此答話,小姐上房并不曾知道。只聽碗聲打碎響亮之聲,連連呼喚。臨妝無奈,只得關(guān)了窗兒,取著燈兒,回小姐那邊上房里去了。

再言呂相公見他關(guān)門而去,無計(jì)可施。只見廂房里面點(diǎn)得有燈,近前一看:轉(zhuǎn)過灣,旁廂有扇小門在此,半開半掩,呂相公推門而進(jìn)。原來此處就是臨妝的臥房,上面一張小小的八鋪涼床,羅幃繡褥;房首擺著兩張書案,四張廚柜;對面掛的挑山畫,擺設(shè)香幾、梳桌、文具;兩旁貼的是名人書畫,翰墨淋漓。說什么:

金屋阿嬌藏美地,瑤臺(tái)月窟住嬋娟。

未知呂昆如何出樓,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美書生暗進(jìn)蘭房 俏佳人私行方便

詞曰:

自古為人要見機(jī),見機(jī)終后得便宜。人非知己休全托,事若虧心切莫為。得勝勝時(shí)饒一著,用乖乖里放些癡。聰明反被(致)聰明誤,又道盧醫(yī)不自醫(yī)。

話表呂昆先在臨妝房內(nèi)坐了一會(huì),聞得氤氳撲鼻,蘭麝飄香,陣陣從上飄來。呂相公近前觀看:有個(gè)楠木錫胎香盒,放在床上,只見一個(gè)枕頭薰得香噴噴的,和些雀粉、頭油氣。

此刻,臨妝在小姐房中伺候小姐安歇,并不知自己房中有人。遂往樓梯口跟前,將水亮取至上房,與小姐凈面、洗手,去了殘妝。小姐解寬衣帶,上床就寢。臨妝將小姐的幔帳放下。正是:

紅顏?zhàn)钥毂啂ぃy釭朗照玉芙蓉。

心中暗想道:我家小姐如此姿容,雅淡體態(tài),雖不能算個(gè)文章魁首,亦可謂個(gè)士女班頭;將來也不知便宜了那個(gè)有福才子!想我家老爺年年由那京都里的秀才擇婿,杳杳無期,那知道才子到底還出蘇州。若是早些回來,將小姐匹配月臺(tái)上那人,這才是郎才女貌。錦繡鴛鴦。我臨妝陪小姐過去,早晚伺候,也得沾他雨露。但不知我這薄福女子,可有如此造化?只怕是:

藍(lán)橋隔斷人難渡,空教相思兩地牽。

想了一會(huì),忙將銅盆放在樓板上。把燈臺(tái)放在盆內(nèi),又添上油與燈草。但凡(煩)千金小姐房中,量必總要點(diǎn)個(gè)夜燈。

臨妝收拾已畢,望著小姐床跟前稟道:“婢子去了。”左手取著燭臺(tái),右手提著水亮,轉(zhuǎn)身出來,將房門頂上了閂。

你道這是何故?卻不是為呂昆在此,有心閂了小姐的房門,與他兩下相約。只因臨妝在廂房安歇,每天總要先伺候小姐睡了,方才回自己房內(nèi),每日總是如此。難道小姐樓中只有臨妝一人不成?卻有個(gè)原故:一則喜的是他,二來愛他潔凈。一切樓下閑人,不許他們無事上樓。就是三尺小童,非呼喚,并不敢到,卻也算得個(gè)閨間嚴(yán)謹(jǐn)。正是:

香閨門掩牢栓鎖,簾幕低垂院宇深。

等閑窗下無人到,寂寂蘭房自守貞。

就是臨妝,卻也并無外念,每日隨著小姐看書習(xí)字,刺鳳描龍,所以小姐并不疑惑。

此刻臨妝取了燭臺(tái)、水亮,回到了自己房門首。先將門簾揭起,推門進(jìn)來,放下燭臺(tái)、水亮。抬頭只見有一人坐在廚柜旁邊聯(lián)凳上面,吃了一驚,轉(zhuǎn)身往房外一跑。心下想道:好生奇怪!難道我的房中躲了個(gè)人不成?站在外面,不敢喊叫,猶恐驚了小姐;心下有些害怕,戰(zhàn)戰(zhàn)兢兢,卻又不敢進(jìn)去。只得把門簾輕輕揭起半邊,仔細(xì)往里一看:原來就是他。卻也好生無禮!為何躲在我的房內(nèi)?我的房門緊閉,打從那里進(jìn)來?仔細(xì)思想,道:“不好了,是我的不是,月臺(tái)上廂樓腰門未曾閉上,想必是那邊進(jìn)來的?!毙南掠敖?,又怕小姐那邊聽見;欲待不言,又無此理。只落得:

滿胸思想全無策,此刻才教進(jìn)退難。

呂相公見他進(jìn)來晃了一晃,復(fù)反轉(zhuǎn)身出去,想他必定自要進(jìn)來,坐在房中并不動(dòng)身。臨妝在外面站了一會(huì),只聽得火巷里打更,心下暗想道:只個(gè)呆子,也好沒趣!人家住房有什么好坐?待我說幾句利害言語,打發(fā)他出去。主意想定,進(jìn)得房來,正言令色道:“我知你是讀[書]君子,原來卻是個(gè)無禮小人!既讀詩書,該知大道。獨(dú)不聞男女授受不親?夤夜闖入人家內(nèi)室,該當(dāng)何罪?你道我們這里是什么地方?上房乃小姐的臥房,此處乃奴家寢室,還不快走出去!倘若被夫人、小姐知道,那時(shí)休要見怪!”呂相公道:“小生并非斗膽,只因旁廂腰門未閂,無意進(jìn)來,多有唐突。還望姐姐行些方便,放我出去,免得姐姐名節(jié)攸關(guān)?!迸R妝道:“先己說過,鑰匙在太夫人樓下,此刻不便去領(lǐng)。你何不就在外面月臺(tái)上暫坐一宵?等候天明,指點(diǎn)你悄悄的出去。你為何坐在此間?”相公道:“月臺(tái)外面乃是露天之下。自古道:一夜抵千年。叫我怎能坐一夜?”臨妝見他如此,心內(nèi)又憐又怕,命他在樓廳板上坐一夜,又恐驚動(dòng)小姐的住房不便,只得請他在聯(lián)凳上和衣而睡。呂相公無奈何,只得坐在此間。臨妝意欲取水洗腳,有呂昆在此,不好意思,只凈了手、臉,除下釵環(huán),掩上房門。此刻是:

含羞歸繡幙,帶笑滅銀燈。

呂昆見他要吹燈,連連哀求道:“姐姐何薄情至此?你將燈兒吹滅,教我獨(dú)自一人,豈不駭怕?何不做個(gè)人情,留這盞燈兒與我作伴,意下如何?”臨妝道:“非奴無情,由恐火燭?!眳蜗喙溃骸安环粒杂行∩諔?yīng)?!迸R妝只得點(diǎn)著油燈,吹滅蠟燭。先將帳子放下,上床脫衣寬帶,換了睡鞋,把一雙大紅滿幫花鞋輕輕放在腳搭上面,提心吊膽而睡。你道他為何不在床下寬衣?只因有外人在此,不好意思。

此刻他二人一個(gè)在床上安眠,一個(gè)在聯(lián)凳上打盹。好比做:

織女專在銀河等,牛郎不近鵲橋邊。

到底呂昆有些體統(tǒng),不敢亂為。停了一會(huì),實(shí)坐不住了,只得將身睡下去,口中唧唧噥噥,恨聲不止道:小生自生以來,何曾連衣睡過一夜?今晚雖蒙這位姐姐美意,也只得將就而已。站起身,將燈添了一添,依然坐下。只見寂寂長夜,口吟幾句道:

良夜無高枕,孤凄獨(dú)對燈。

更殘深漏滴,合眼又銷魂。

只聽得打了三鼓,權(quán)眠不眠,似睡非睡,對著這半窗殘?jiān)拢槐K孤燈,想起院中柳卿云的話,心下甚覺慘然。只才是:好事多磨,浮云易散。

臨妝此刻在床上,翻來復(fù)去,卻也沒有睡著。雖然隔了帳子,卻看得清白。見他睡臥不寧,數(shù)長道短,心下暗想道:自然聯(lián)凳不好翻身。遂叫:“相公,你在塔板上來睡睡(濃濃)罷?!眳蜗喙蚨叩酱策呄伦?,取起他的大紅滿幫花鞋仔細(xì)一看,實(shí)在做得干凈。臨妝道:“鞋子有何趣味?還不早些安歇,如此取厭!”呂相公道:“雖蒙姐姐美意,命我在這塔板上邊。然墊蓋俱無,如何睡法?”臨妝道:“你好不知時(shí)務(wù)!莫不然我將這床相讓你罷!”這才是:

人心不足蛇吞象,世界猶如狼捕蟬。

臨妝卻是無心之言,不過是打趣他的話。呂昆此刻以假作真,將計(jì)就計(jì),站起身來,將帳幔分開,欲要上床。

未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呂公子奇逢佳偶 臨妝女匣內(nèi)藏人

詞曰:

人生處世細(xì)思量,切莫粗心自主張。魚為思餌鉤上死,鳥因貪食網(wǎng)中亡。顏回陋巷聲名遠(yuǎn),餓死夷齊姓字香。安貧樂道無茍且,男兒須要重綱常。

按下閑言。

話表呂相公走近床前,臨妝不敢喊叫,只得把被將頭朦在里邊,道:“相公還不安睡,是何道理?”呂昆連慌伸手,在被窩里去摸了一摸,看臨妝如何。誰知臨妝雖然是個(gè)處女,人到了十七八歲,也知道有此風(fēng)流之事,故將身子囤在一堆,口中并不出言。相公忙解衣衫,身歸繡幔。此時(shí)臨妝春心已動(dòng),只是有些害怕,伸伸縮縮,掩掩遮遮。

一個(gè)是嬌花未曾經(jīng)風(fēng)雨,一個(gè)是游蜂初賞牡丹心。

臨妝雙鎖蛾眉,半推半就,一會(huì)間顛鸞倒鳳,云雨已畢。不覺漏下四鼓,二人共枕談心。呂昆道:“小生今日與姐姐僥幸如此,不知那世緣分?”臨妝說道:“雖然如此,卻是三生有幸,后來不可忘奴今日之情。想我今晚既然失節(jié)于你,焉肯將來再嫁他人?倘明日相公出去,見著那些朋友,切不可將這一層話說將出來,關(guān)乎小姐與奴的聲名節(jié)操。自古道:

撕破紙窗容易補(bǔ),損人名節(jié)再難全。

只要你相公回府謹(jǐn)言,不棄奴家是下賤之輩,就中相請媒人,前來說合,聘定我家小姐;那時(shí)定然是我臨妝陪嫁前來,與相公早晚同居,豈不兩全其美?”呂相公道:“小生并非寡情薄意之輩。只是一件,聞得你家小姐乃蘇州有名的才女,雖蒙姐姐見憐,一宵恩愛,定不忘情。不知我呂昆將來與你家小姐可有百年之分?令人難測?!迸R妝道:“相公何出此言?如古道:朝里無人莫做官。我家小姐雖則千清萬道,一塵不染,如今有了我這樁事兒,可以寫得包攬。”呂相公道:“如此拜托!”兩人恩來義往,言語繆綢,不覺更殘漏盡,斗柄參橫,已是五鼓。

一會(huì)天色大亮,日上紗窗。此刻呂昆微微有鼻息之聲,臨妝正要陪他再睡一覺,尤恐小姐上房醒了呼喚,只得抽身起來。穿了衣服,下了床榻,開了房門,移[步]走到梳桌跟前,揭去鏡袱一照,只見自己容顏比往時(shí)大不相同:雙眉已散,兩鬢棚松。對著鏡子里嘆了一口氣,道:

面似桃花兩鬢斜,看來羞處也難遮。

昨宵嫩薄經(jīng)風(fēng)雨,鏡里蛾眉不相他。

心下越思越想,愈惱愈悶:只因昨晚錯(cuò)了一念,今日就不像個(gè)女兒家的樣子。又想道:女兒家一千歲也免[不]得這事,悔他卻也無益。連連梳起了頭,到樓跟前梯兒旁邊一看,只見茶水也有人送了上樓,只得把水取進(jìn)房中凈面。

隨后呂昆也抽身起來,凈面漱口,當(dāng)著臨妝道:“昨晚言語,一一在心,小生決不負(fù)義!”言畢,即要告辭。臨妝道:“此刻樓下眾人都已起來,未免那里不遇著他們。先慢出去,我自有道理?!笔嵯匆旬叄验g壁房門輕輕開了,慌把呂昆請來,心下細(xì)想,道:“本待將你相公留在我房中,只恐小姐不時(shí)到我房中走動(dòng)。如今只有間壁房中,有個(gè)囤屏匣子空在此間,且將你相公藏在里面,再作道理。”商議已定,揭開圍屏匣子,遂請呂相公睡下,慌慌蓋將起來,道:“相公在內(nèi),不可言語??中〗懵犚姡菚r(shí)了當(dāng)不得?!?/p>

言畢,轉(zhuǎn)回房,取水亮到小姐這邊,開了房門進(jìn)來。卻不知小姐久已起來,坐在此間,只得取水與小姐凈面。正是:

云鬢未梳就對鏡,羅衣欲換更添香。

小姐在梳頭桌跟前梳頭,并不知臨妝坐在旁邊打睡。忽聞臨妝口中自言自語,說道:“呂相公,你住在五花街,那一陣風(fēng)兒吹到此間,好生奇怪!”正在此說夢話,不妨小姐一梳子將他打驚回來,驚得他滿身冷汗,遍體生津。小姐道:“你適才說些什么?豈不害羞!”臨妝道:“婢子睡去,朦朧夢見風(fēng)月才子呂昆,所以失口說出。小姐不必見疑?!毙〗愕溃骸芭畠杭液貌恍⌒?!即是夢話,怎么說出口來?被人聽見。豈不笑話?已后不可如此!”小姐認(rèn)臨妝是句真話,所以不朝下問。

梳洗已畢,用了點(diǎn)心。臨妝將用下來的點(diǎn)心收在一邊,陪著小姐下樓。問過夫人早安??滩涣敉?,轉(zhuǎn)上樓。到小姐房中將那吃下來的點(diǎn)心取將出來,配成兩樣點(diǎn)心,兩盤果子,攜至自己房中。

此刻點(diǎn)心已經(jīng)冷了,意欲送下樓去蒸蒸,又恐費(fèi)事,只得將就些兒。取了熱茶,到下兩杯。將呂昆請出圍屏匣子,到房中坐下,望著呂昆道:“不過幾個(gè)粗點(diǎn)心,請相公老實(shí)用幾個(gè)?!眳蜗喙蛉找惶觳]有用飲食,此刻正在饑渴之時(shí);再者昨晚“成親”,未免又費(fèi)了一番精力,此刻正用得著,一連吃了幾個(gè)。見臨妝旁坐在此,滿面通紅。你道是何緣故?他們昨晚雖然成了夫婦,到底看得不明不白,今日陽光朗照,覺得有羞愧之意;再者又怕小姐一時(shí)上樓看見,所以如此。呂昆見他并不動(dòng)手用個(gè)點(diǎn)心,連連的道:“姐姐何必拘禮?常言道:主不吃,客不飲。必須陪我用幾個(gè)方好?!毖援?,用牙筷取了一個(gè)包兒,送在臨妝口邊,道:“恭喜姐姐早生貴子!”臨妝粉面通紅,道:“休得取笑!”呂昆道:“昨晚之言,小生謹(jǐn)記。只是一件:府上千金小姐倘得與小生匹配,那時(shí)偏(遣)房料然無人可薦。姐姐須在小姐最前探他口氣,便知明白?!?/p>

他們正在此談心,忽聽得嘈號(hào)之聲,樓梯響亮,唬得他二人魂不附體,措手不及。也不知何人上樓?呂昆可能躲避、不能躲避?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安老爺京報(bào)高升 呂秀士香閨出丑

詞曰:

龜因殼硬兔因毫,獐為臍香鳥為毛;花為色嬌遭蝶采,雀因聲巧被籠牢。人因多能偏有害,馬為能行反受勞。當(dāng)場莫如推不會(huì),一生安樂最為高。

按下閑詞。

話表臨妝正在房中與呂昆調(diào)情,相敬點(diǎn)心,忽聽得樓梯響亮嘈號(hào)之聲,他二人唬得魂不附體。欲把呂昆依舊藏在圍屏匣里,又怕人來撞破,只得命呂相公躲在屏門后馬子巷內(nèi)避一避。臨妝離了房中,先到樓門口探探信兒,看是何人上樓。

只見有個(gè)(了)姐姐站在樓梯上,手里取著一根竹竿??谥朽刑?hào),趕的是那金獅貓兒。你道趕他怎的?只因小姐有幾盆素心蘭,擺在樓底下小書房香幾上面,半段窗子開在那里,金獅貓?jiān)诶锩婵心撬餍奶m的葉了。只位姐姐看見,恐怕咬了蘭花,故爾取了個(gè)竹竽,站在樓梯上趕這貓兒。臨妝見并不是小姐,方才放心。自然那個(gè)姐姐將貓兒趕去,依舊下樓不題。

只言臨妝轉(zhuǎn)身進(jìn)房,將呂相公請出了馬子巷,道:“相公,適才并不是小姐。有人在樓上趕貓兒?!眳蜗喙溃骸霸瓉砣绱?,卻吃了我一驚?!迸R妝道:“相公不須害怕,若是小姐上樓,我自有道理?!毖援叄匀蛔?,斟茶與相公用點(diǎn)心。彼此談些閑話,情如魚水,恩愛如山。正是:

夫妻一夜恩如海,兩情義重似如山。

他們在樓上談心不題。再言小姐在樓下請過了安,只見談氏夫人雙眉緊蹙,面帶憂容,小姐道:“母親為何只等光景?”再見旁邊有付牙牌,擺在桌上,忙忙問道:“早晨母親就看牌么?”談氏夫人道:“我兒有所未知。做娘的昨夜夢見你爹爹到我跟前,遍身穿的是白,頭生了一角,不知主何吉兇。故爾為娘的不放心,今早起個(gè)牙牌數(shù)兒?!毙〗愕溃骸埃蹟?shù)]里如何斷法?爹爹幾時(shí)回來?講個(gè)明白與孩兒細(xì)聽?!闭勈戏蛉说溃骸扒蠛瀱柌罚贿^決人心上之疑,那里有一定之理?若依這數(shù)里邊,空空洞洞,全無定準(zhǔn)?!毙〗愕溃骸昂嚎茨赣H此夢,孩兒到有個(gè)詳法。俗云:詳夢要反詳。白者為吉,紅者為兇;但凡所夢宜白不宜紅。頭生角乃大吉之兆。想爹爹雖然官居侍郎,到底是個(gè)佐貳之權(quán),頭生角主加官進(jìn)爵?!?/p>

母子正在此詳夢,忽有家人稟道:“京報(bào)提塘差人在外。恭喜老爺加升兵部大堂。有家書投遞?!奔胰藢嗜?。談氏夫人拆書觀看,上面寫道:

自別夫人,已經(jīng)半載,不覺寒又更暑矣。想必家內(nèi)闔宅均安,不待言問。予思勤勞王事,早晚殷殷,都被名韁利鎖所牽,未免難得暮年之樂。今蒙恩渥,擢用兵曹正印。切思身為人臣,應(yīng)當(dāng)報(bào)效皇家。但所慮者,幼女瑞云應(yīng)為此時(shí)擇配,庶不至有摽梅之嘆。老夫日夜憂心,每于各省會(huì)試之期,用心暗選,大都才品兼優(yōu)者甚少。意在到任之后,告假回蘇,再為定奪。書此代面,余不盡言。

夫人將書子看過,遞與小姐觀看。小姐看畢,見他父親升了兵部尚書,喜不自勝。然雖他父親做個(gè)這樣大官,小姐到底是女生外向,與他無干,亦暗暗心中自嘆道:

爹娘榮耀非為貴,兒夫身顯乃真榮。

不說小姐想他的心事。再言談氏夫人吩咐:把京報(bào)提塘打發(fā)回去。命人將府門外貼了報(bào)單。眾家人道喜不題。

再言小姐在夫人房中坐了一會(huì),要打點(diǎn)回后邊樓上去。忽然想起件東西,望著老夫人道:“孩兒問母親要的那鳳穿牡丹的床圍花樣,不知母親可曾尋出來是沒有?”夫人道:“花樣匣子在第四張柜內(nèi)抽屜里。你可自取便了?!毙〗闫鹕黹_了廚門,取出一大包花樣,放在桌上,打開細(xì)細(xì)的找了一會(huì),并沒有得,夫人道:“我兒,目今天氣困倦,何不歇歇?每日起來做他怎的?”只教做父母有愛子忘。<原文如此>小姐道:“喜得目下天氣甚長,正好做些針黹。等待到了五、六月,天氣炎熱,汗淋淋的,那里還得做他?縱然[做]出來的東西,卻也不得好看?!狈蛉说溃骸凹热蝗绱?,我記得正月里,劉矮子的妻子到我家拜年,見他有個(gè)鴛鴦戲荷的樣子,是我描了一個(gè)下來。不知收在那里,且待我尋一尋看。”言畢,開了第四張廚子,取出個(gè)拜盒打開,連連的道:“我兒,在這里了。”小姐取了觀看,卻也畫得不壞,忙把一幅大紅緞子上了棚子,將花樣千在上面,放過一邊,意思要命臨妝取上樓去,好用粉畫。見他不在跟前,隨即回后面,走至樓梯口,叫了幾聲臨妝。

臨妝聽見小姐來,忙忙將呂昆依舊藏在圍屏匣子內(nèi)。小姐上樓道:“太太房中有個(gè)棚子,快去取來!”臨妝不敢推辭,望著小姐打客打吝,只得在板上敲敲打打,口中言道:“我是下樓去取棚子去了!”臨妝不敢明說,只好暗中遞個(gè)信兒。

今小姐見他下樓,到他房中一看:只見擺了兩個(gè)杯兒,心下生疑道:“這賤人是何道理?今日看他神思恍傯,言語顛倒;一人擺了兩付杯箸,好生奇怪!”就在臨妝房內(nèi)到處搜尋,連馬子巷內(nèi)都已尋到,并無蹤影。小姐卻也信服得過:三尺之童,不得擅入,那里有這等事?并沒人藏于樓上。只得離了臨妝的房,意欲回自己房中。

打從臨妝房間壁這間空房門首經(jīng)過。見這扇房門大開。只因適才小姐上樓,臨妝著了忙,不及關(guān)門。小姐站在外面看得仔細(xì),見那圍屏匣內(nèi)有只衣服角拖在外面。小姐只認(rèn)做是臨妝換下來的衣服,放在里面。小姐走進(jìn)房中,揭開匣。開匣蓋這一看,有分較:書生出丑,使女遭刑。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安小姐閨房責(zé)婢 呂夫人得病思兒

詞曰:

大暑方才退去,秋風(fēng)陣陣生涼,桂花香里菊花黃,盈砌海棠正放?!⌒穳盐r肥酒熟,開懷暢飲何妨?興來斜倚讀書窗,譜曲新詞歌唱。

按下閑言。

話表安瑞云小姐去到圍屏匣子跟前,口中并不言語,用手輕輕抓起衣服角,望外一拖。呂昆只說是臨妝來了,兩手托起那匣蓋,倒在半邊,將身朝起一坐。好象十僵尸鬼模樣;只見小姐單鳳當(dāng)頭,才知道不是臨妝。小姐嚇得:

唇如虀葉,面若黃金。

退了幾步,站在板壁跟前,腳都唬軟了,好像兩個(gè)釘定住了的一般,要想走動(dòng),真真不能。只見呂昆在圍屏匣中爬下,心里越加害怕,連連叫道:“有鬼呀、有鬼!”呂昆忙整[衣],深深一揖,道:“小生并不是鬼,小姐休要害怕?!毙〗阋娝谡f人言,方知不是鬼怪。再見他品格端方,風(fēng)流儒雅,又驚又喜,道:“你這人好生無禮!當(dāng)此光天化日之下,國典皇皇,為何躲在人家內(nèi)室?豈非賊盜!”安小姐只認(rèn)他是個(gè)賦,細(xì)細(xì)追究他的緣由。呂昆并非竊匪,乃說道:'小生乃五花街呂吏部尚書之子呂昆。只因間壁避難而來,昨晚更余時(shí)逾墻至此,再四哀求尊府臨妝侍女姐姐放我出去。他道:各處門戶俱已下鎖,不便。命我就在這房內(nèi)過了一宿。今日意欲出去,奈尊府重門深院,一時(shí)難以脫逃,只得躲在此間,不想小姐到此。多是小生該死不是,望勿見罪。”小姐聽得他這番言語,氣得渾身抖抖的亂軃,心下想道:“怪不得過賤人神思恍惚,言語顛倒,原來這賤人瞞著我,與他做出這樣事來!”

小姐正欲回房。此刻臨妝提心吊膽,恐怕露出馬腳,在樓下并不擔(dān)擱,取了棚子,即刻上樓。走到房門,看見小姐倚在這里。心下唬得害怕;在外面望里一張,看見呂昆站在外邊,只驚得他:

渾身冷汗如秋雨,半晌無言不出聲。

陡生一計(jì),指著呂昆道:“你這個(gè)人好大膽!我們小姐內(nèi)室,焉敢到此!”呂相公道:“姐姐,何用隱瞞?我已把情由稟過小姐了。”臨妝見事不好,登時(shí)將身跪下,滿面含羞,低頭不語,臉上猶如帶桃花一般相似。呂昆見他跪下,他也挨肩而跪。小姐罵聲:“賤人!你干的好事!隨我上房里去?!眳卫ヒ娝麄?nèi)チ?,只得回臨[妝]房內(nèi)候信。

再言臨妝到小姐房中,將棚子放下。小姐命他跪在旁邊,百般羞罵說:“賤人,你膽大如天!既是那人有此來歷,昨晚何不說與我知道?那時(shí)下樓稟過太夫人甚美。豈許你這賤人留他過宿!獨(dú)不聞婦道人家以名節(jié)為重,廉恥為先?”又說道:“家人犯法,罪歸家主。你這賤人自己做壞了事,倘或太夫人知道,那時(shí)教我:

渾身是口難分辨,遍體排牙說不清?!?/p>

臨妝道:“婢子與他并無別(無)事,不過昨晚在奴房中住了一夜,那個(gè)不行些方便?”小姐說:“賤人呀,你還要強(qiáng)辯!你既留他在房過宿,清白難分,抵死還賴!”言畢,取了界方,每手把他打了十余下。只打得他火燒火辣,兩淚汪汪,心中暗恨道:怪不得說男子沒良心,私下事都對人說出來!這才是:

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小姐罵道:“我也不管你這賤人的閑事,只要你做得干凈。你的夢卻靈驗(yàn),夢了來必須要夢了去,若還片刻遲延,稟過太夫人,那時(shí)活活的將這賤人處死,不要怪我無情?!迸R妝受了一番凌辱,恨不能有地洞也鉆將下去。只得帶著淚痕回房。

呂昆曉得他被屈,再三陪罪說:“是我的不是,帶累姐姐。”臨妝道:“卻是你的嘴不穩(wěn),連累了我,到拂了我的好意?!眳卫o奈,只得說些疼熱話兒暖他的心,連連跪下道:“姐姐還看小生薄面?!迸R妝一把扶起,拭干眼淚。

一會(huì)兒有了中飯,又去伏侍中飯。小姐剩下來的肴饌,收到自己房中,陪著呂昆用了。只等到下午,小姐又問道:“可曾送那人出去?”臨妝回道:“人多眼眾,出入不便?!?/p>

你道安瑞云為何不稟知夫人,叫他出去?只因自己是個(gè)女兒家,樓上走出個(gè)少年后生,恐怕被人談?wù)?;若教他依舊屋上去,又恐怕壞了他的性命。亦想樓下無人,悄悄送他出去。那里知道臨妝與他新婚燕爾,難舍難離,就是樓下無人,也不放他出去。正教做:

無心休愛無心輩,有情人戀有情人。

到了晚間,還在樓上。小姐一連催了幾次,臨妝就如回債的一樣,一天朝下,一天酌留。

自今以后,小姐并不把臨妝作人,每日怒目相視。臨妝臉已老了,并不覺得。每月無事,在房內(nèi)與呂昆談心講話,不是下棋,就是做詩,日間共食,晚上同寢。臨妝每每將呂昆做的詩稿送與小姐觀看。小姐一目不覽,千貞萬素,總騙他不回。臨妝見得這等光景,暗說道:小姐、小姐,你真可謂:

垂簾不管窗前月,緊掩朱扉不出門。

小姐從此并不管閑事,只不許姓呂的到他跟前。臨妝與呂昆就像結(jié)發(fā)夫妻一樣,終日談笑取樂,兩下開心,一連過了幾天。

不想?yún)蜗喙哪赣H鮑氏夫人只因呂昆出門之后,終日望子,得了思兒之病,連日如醉如癡,似夢非夢,就像呆了的一般,連茶飯都不想吃。忽有鮑舅老爺同著吏部尚書的公子張寅前來看病。二人進(jìn)了內(nèi)室,鮑舅老爺說道:“請醫(yī)調(diào)治,可曾好些?”呂老夫人流淚道:“兄弟不要說起!求神問卜不靈,服藥不效,看將起來,這條老命卻也難保了!”鮑舅老爺說:“姐姐不必如此流淚。兄弟聞得外面人說:福建來了賣甘庶的船,拐了多少人去。想必外甥也在其內(nèi)。”鮑舅老爺為人粗鹵,說話有些不大中節(jié)。外面即(卻)有這個(gè)新文,此刻也不該在他姐姐跟前來說。只會(huì)(為)做火上澆油。夫人聽得此言,兩淚交流。這才是:

中途失子無依靠,后事將來倚甚人?

張寅見鮑氏夫人啼哭不止,連連的道:“老伯母不須如此憂心傷感。想?yún)卫バ值芤膊贿^出去幾天。想他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又非孩子家,那拐子那里能拐得他去?”眾家人站在旁邊道:“畢竟張相公的話說得有理!”把個(gè)鮑舅爺羞得滿面通紅,自知出言耄失了。這且不言。

再講張寅道:“依我小侄,到有個(gè)主見。必須要寫招貼,命人六門三關(guān)、城里城外各路找尋才是?!滨U氏夫人說道:“賢侄也非外人,與我小兒自幼相好。賢侄念老身寡居之人,若將你兄弟找尋回來,老身自當(dāng)?shù)情T奉謝?!睆堃溃骸安刚f那里話!小侄當(dāng)?shù)米衩!毖援叄巳×宋姆克膶氝^來。

未知怎樣出招尋找呂昆?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鮑舅出招尋宅相 張寅避雨遇嬌娘

詞曰:

霸王烏江血未干,長林豐草朔風(fēng)寒。千年杰士埋金谷,幾輩狂夫老玉關(guān)。玄鳥高飛云漠漠,野花無意水潺潺。韶光一去無蹤跡,留得虛名紙上看。

按下閑詞。

言歸正傳。話講張寅命人取文房四寶,又吩咐拿了十?dāng)?shù)張工草紙,擺在跟前,磨得墨濃,添得筆飽。張相公向鮑舅老爺?shù)溃骸罢埥滩?,這招帖如何寫法?還是用那個(gè)名字?請教酌量。”鮑舅老爺?shù)溃骸百t侄大才,何用老夫指教?聽?wèi){高才就是?!睆堃崞鸸P,沉吟暗想:我與呂昆不過年誼相好,鮑伯伯乃他嫡親母舅,必竟他出名。想定主意,下筆一揮而就,一連寫了十?dāng)?shù)張。鮑舅老爺取過一看,上寫著:

出訪人鮑龍光,今有外甥呂昆,世稱風(fēng)月才子,于本月十三日前出去,至今不知去向。細(xì)查臨出門之時(shí),頭戴片玉方巾,身穿玉色綾直擺,腳下朱履綾襪。身胖、面白、無須。倘有四方收留者,送銀二百兩;報(bào)信者,謝銀五十兩,揭帖至五花街呂府領(lǐng)謝,決不食言。立此招帖為據(jù)。

鮑舅老爺看畢,連連贊道:“果然寫得妥當(dāng)!”命人將些招帖用面糊糊在竹竿上面,吩咐他們道:“你等將招帖取去,用小鑼一面,六門三關(guān)分路找尋。倘若將相公尋得回來,重重有賞?!北娙说溃骸靶〉膫兠衫蠣敹鞯?,無以答報(bào)。常言道:養(yǎng)軍千日,用在一朝。小的們當(dāng)?shù)们叭ィ壅遥?。”言畢,眾[人]轉(zhuǎn)身就走。張相公連連命他們回來,眾人道:“張相公有何吩咐?”張寅道:“朝廷不差餓兵。況且蘇州城廣闊,此去那里不用錢吃茶吃水?”隨向呂夫人取出幾串大錢,每人一串,帶在身邊。張相公道:“你們用心找尋,不可懈怠?!北娙藢㈠X取在手中,拿了招帖小鑼,出了府門。也有往閶門去的,也有往齊門去的,也有往胥門去的,也有往盤門去的:城里城外,分路而去。再言張相公與鮑舅老爺告別了呂夫人,各自回家。

單言張相公來到家中,又命自己家人幫著他們打探。連連找了數(shù)日,并無消息。張寅在家心下愁思道:“呂昆乃蘇郡名才。也不想他干出這等事來。書云:'父母在,不遠(yuǎn)游。游必有方?!仁悄阌泄沙鋈ィ碓摿魝€(gè)信兒,焉有一去不回之理?想你令尊靜書老伯只有你一人,尚且未曾婚娶,并無后嗣;可憐你令堂伯母年近桑榆,一似草上之霜,風(fēng)中之燭,目下懨懨臥榻,病入膏肓,將來有些差遲,披麻執(zhí)杖,所靠何人?豈非衣冠禽獸,名教罪人!且我外日苦口良言,教你斷絕侯韜往來。我目下得罪了黃、李二人,亦皆因你與他們纏繞。殊不知你乃狼心狗肺,口是心非,空費(fèi)了我張寅滿腔熱血,一片婆心?!边@才是:

交友莫交無義輩,識(shí)人要識(shí)有心人。

張寅仔細(xì)思想道:“雖然有人四路找尋,到底他們不能進(jìn)人家內(nèi)室去。此事必要我親自一走,未免僥幸遇見,亦未可知?!毕攵ㄖ饕猓叭?,不料一病纏身,擔(dān)閣了兩月。

此時(shí)正值初夏天氣,看看病已全愈,并不帶一書童,一人離了家下。心內(nèi)暗想:“昔日我與呂昆二人在富門前錢小山兄處盤桓幾天。那人朋情甚厚,想必呂兄被他留住,亦未可知?!币宦飞险龔母婚T而來,到得錢小山門首,只見一個(gè)老人家坐在門凳上打盹,張相公近前道:“老管家,你相公可在府上?”那人被他喚醒,愁眉擦眼,站起身來,道:“原來是張相公!敝上人在家下?!睆堃溃骸跋酂┩▓?bào),只說我張寅要見。”那人到里面稟知,錢小山迎接出來:“張大兄,許久不見。今日到此,有失遠(yuǎn)迎?!睆堃溃骸疤貋碛性拕?dòng)問?!倍藬y手相攙,到書房見禮,分賓坐下,吩咐巡茶。

小山道:“兄來有何見諭?望乞吩咐?!睆堃溃骸暗芊菫閯e事。只因外日同來的呂昆兄,不知何故而出,已經(jīng)找尋多日,并無下落。弟奉他令堂見委,故爾特至兄處動(dòng)問一聲,不知可曾遇著否?”錢小山道:“原來如此。弟與呂兄還是上回一別,至今尚未會(huì)面??磪蚊佬譃槿?,卻也不該如此。無故而出,實(shí)有蹺蹊。且不知他家令堂目下如何(此)光景?”張寅道:“再休題起!近來他的令堂思兒,甚是病重。我故代他到處尋訪。既是兄處不在,弟當(dāng)告別。”言畢就走。小山挽住張寅手,道:“兄何棄弟如此?一向未得會(huì)面,今日何不在弟舍下小酌一杯,以敘闊懷?”命擺酒在花圃內(nèi)。

原來錢小山也是個(gè)舊家子弟,書房間壁有座花圃,平生最愛的荷花,故爾取名“荷圃”。有人開了花圃,二人進(jìn)去。張寅一看,只見荷圃內(nèi)清香撲鼻,正是:

滿池荷葉青錢點(diǎn),花開十丈藕如船。

錢小山邀請張寅入坐,吩咐取酒,一連吃了幾杯。道:“因忝交好,小弟并未敢作套?!贝藭r(shí)正在初暑,天氣炎熱,張寅酒后恐怕誤事,望著錢小山道:“小弟本來量淺,再者還要往別處走走。惟恐多飲不便。”錢小山道:“如此,弟不敢深勸。改日還要屈駕過我?!毖援?,張寅告別而去。連又問了幾家,并無影像。此刻微微<下原衍“酒”字>腳下有些不穩(wěn)。忽見狂風(fēng)陡起,掣電轟雷,霎時(shí)間傾盆大雨。本來夏天多雨水(勢),一刻工夫,云散雨收,滿街都是水。張寅只得奔南廒大街而走,意欲趕回家下。不想街上皆水,難以前進(jìn),見前面一條巷內(nèi)有個(gè)人家,大門開在此間,張寅只得走將進(jìn)來,暫且歇腳。

只見里面屏門關(guān)著,張寅在門縫里一看,見天井里面擺著許多花盆,又有滿天井架花,里面收拾得干干凈凈,栽花種竹。不知這人家姓甚名誰?張寅在外邊觀看,忽聽里面嬌聲細(xì)語叫道:“小桃,快將花剪取來與我?!毖晕戳耍灰娎锩嬗袀€(gè)丫環(huán)從堂屋走到天井前來。小桃原是這婦人的使女,取了花剪,迎著這婦人。張寅在外面,看得這婦人明白,只見:

素服舊衫籠雪體,淡黃羅襪襯弓鞋。云發(fā)輕挑,秋波滴瀝。淡掃蛾眉,如一輪新月;金蓮嫩小,似出水紅菱。

張寅看見只個(gè)婦人風(fēng)情澹(談)蕩,體態(tài)嬌嬈,癡癡的正看到情濃之處,不覺的腳下溺滑,將那身子朝著屏門上忽一撞,驚動(dòng)了里邊的人。問道:“是什么人在此大膽亂敲門戶?”原來問門的就是小桃丫環(huán),口中便罵,連連欲要開門。不知與張寅如何樣吵(抄)鬧。下回再講。

第二十回 鄧氏開門識(shí)舊侶 張寅回家夢二娘

詞曰:

三更鼓角四更雞,曙色高升月色低。時(shí)過殘冬春又夏,舟船南北更東西。鏡中次第人顏面,世上參差事不齊。若向靜中尋穩(wěn)便,一壺濁酒一餮虀。

按下閑詞,言歸正傳。

話說小桃聽得外面門響,走來開門。要罵,婦人道:“且慢。適才門響,并不是人打門;想必是適才大雨,過路之人借我們這里躲雨,不要亂得罪人,惹得招怪。”小桃道:“不是撞門,分明打得門響。平昔間有這等下賤之人,每每打我家的門。待我去開門,罵這爛手的狗頭。惹起我的呆氣,將龜爪子打斷他的下來。”婦人道:“你這小賤人,如此放肆,開口罵人!我想的不過是前后鄰居家姑娘、小官,這又何妨?”又說道:“交必?fù)裼?,居必?fù)襦彙D懔R他卻不要緊,倘若鄰居人家知道,豈不是淘氣?你小小年紀(jì)。出口傷人。獨(dú)不聞'甜言美語三冬暖,一語傷人六月寒?’”

婦人道罷,走進(jìn)跟前,把屏門開了。望外觀看,道:“我說是那個(gè),原來是張相公!好貴客,許久不見,今日因何到此?”你道這婦人怎么認(rèn)得張寅?他家一向原來有個(gè)往來,只因目下間闊多年。婦人又向小桃連連罵道:“小賤人,如何?我教你不可輕口罵人!幸喜是張相公。望相公看我的薄面,不要見罪。大人不記小事?!睆堃溃骸靶∩擦俗鸶拈T,原該罵的?!眿D人道:“相公說那里話!我的丫環(huán)得罪相公,請到里面,待奴烹茶陪罪,如何?”張寅道:“小生賤步不敢造府。適才誤撞得尊府的門,也是無意。明日清晨前來告罪。”婦人將臉一沉,望著張寅道:“敢是我家落地蝸居,相公貴人不落賤地,恐怕灰星玷(點(diǎn))污了相公衣服,故爾如此推托!”張寅見他言說乖巧,帶怪不怪,只得進(jìn)去,婦人忙將屏門關(guān)了。

張寅進(jìn)得門來,四下觀看:前不過住的三間兩廂房子;只見屏門旁邊有間披屋,里面一半堆了柴草,一半設(shè)著馬槽;堂屋上面供著家神,旁邊供著祖先;對面兩間房,左邊房門鎖在此間,里面不過堆了些家伙,右旁掛昔門簾,只怕就是這婦人的臥房,再見壁間掛著兩付弓箭、撒袋,心下狐疑?;排c這婦人見禮,分賓坐下。

婦人命小桃取茶,小桃取了一個(gè)骯臟杯兒,婦人心下看不過意,到自己房中將砂壺取出,又拿一個(gè)好干凈茶杯,倒下一杯茶,望著張寅道:“相公請茶?!睆堃娝褌€(gè)杯兒取在手中,并不放下,這一雙雪白的手卻也可愛,張寅心下略知他的意思,遂用雙手將他茶杯接過??诶锍圆瑁劬Σ蛔〉耐@婦人,覺得此茶津津有味。你道此是為何?正是:

情牽一滴黃河水,勝似金波(渡)琥珀濃。

一連用了幾杯。

婦人見張寅身上衣服被雨打得透濕,連連道:“何不脫下來晾一晾呢?”張寅將衣服脫下,婦人接過,晾在格子上邊。到堂屋坐下,與張寅談心。連連開言道:“張相公今日那里而來?奴與相公相別日久,尊翁、尊堂自然納福,不知可曾取得令正夫人否?”張寅道:“家君、家母去世多年。因家[中]各事無人照管,所以娶親一事尚未。但我與小娘子記得在那里會(huì)過,好生面善,一時(shí)想不起來?!眿D人道:“我家當(dāng)日住在尊府對門,難道相公就忘記了么?”張寅想了一會(huì),并想不起。婦人道:“若說起奴的先君,相公是相認(rèn)的呢。”張寅道:“你家令尊姓甚名誰?”婦人說:“奴的先父姓鄧名開山,昔日開張木行生理。只因逐日慣好結(jié)交大老,將家私花得干干凈凈。當(dāng)初與尊府不時(shí)往來,難道相公記不得了么?”張寅暗想:“昔日原有個(gè)鄧?yán)蠁T外住在對門,平昔慣喜的人趨奉,頂幾個(gè)花盆兒,在些大老官門下走動(dòng)。他令尊當(dāng)日與我的父親果有往來,彼此契厚?!蹦菚r(shí)鄧氏年紀(jì)卻小,與張寅兩下仿佛,三天你來到我家走走,五日我來到你家頑頑,及至到了十余歲,兩下俱已長成,又道: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有幾個(gè)相好的亦來為媒。其時(shí)張老爺滿口應(yīng)承。內(nèi)中劉氏太太不肯,見得雖是愛親做親,就是開木行的女兒,卻也無妨;但是鄧員外無子息,好說想他絕分家私。故爾這頭親回?cái)嗔?。此刻張寅一見鄧氏,心下好不懊悔。正是?/p>

姻緣本自前生定,豈是為人可強(qiáng)求?

張寅道:“請問二姑娘:當(dāng)日令尊大人因何與這人家結(jié)親?令夫君姓甚名誰?作何生理?”鄧氏道:“若問起當(dāng)日之事,卻也話長。奴的拙夫姓祁名中,原是放印子錢的買賣。只因家父、家母去世得早,所有家私總抵了人家債戶,將奴托在奶公家下?lián)狃B(yǎng)。況且我這奶公又是個(gè)窮漢,他借了我丈夫祁中的銀子百十余金。三年本利不歸,我丈夫每每催討,并無準(zhǔn)折。況奴又無門房親戚照應(yīng),那時(shí)奶公、奶娘只得將奴許婚,與他做了妻子,以抵了前番的債負(fù)。”張寅聽得明白,暗暗點(diǎn)頭,眼睛不轉(zhuǎn),望著鄧氏;就是那鄧氏,也不住眼的望著張寅,心下想道:“我丈夫何等樣人?張相公何等品貌?奴若得此人同歡,方遂平生之愿?!弊怨诺溃撼晌锉?,必有一物高。此刻看著張寅,想著自己的丈[夫],心中怨恨。正是:

俊馬常馱蠢漢走,巧妻偏伴拙夫眠。

張寅道:“祁二兄目今做何生理?”鄧氏說:“前年將幾兩銀子在本衙門買了個(gè)捕快門戶,如今奉批前往山東,捕盜未回?!?/p>

張寅道:“原來如此。尊府只些花草,想必是姑娘親手栽的?”鄧氏道:“沒有什么好花,不過無事省目而已?!睆堃溃骸靶∩袢帐菬o意遇見。明日清晨前來奉謁,還欲求賜一枝名花回家,未知小娘子尊意若何?倘蒙金諾,小生決不忘恩!”鄧氏道:“既蒙雅愛,敢不奉獻(xiàn)?深恐相公得后,棄之不顧,有負(fù)此花,將若之何?”張寅道:“小生既愛此花,自當(dāng)加意保護(hù),決不使此花冷落?!编囀系溃骸案也蝗缑 睆堃藭r(shí)明知已通關(guān)節(jié),起身將衣裳穿好。鄧氏忙忙開了屏門,道:“簡慢相公,休得見怪!明日來時(shí),不可失信?!睆堃B連答應(yīng)。[口]里雖然說話,眼睛望著張寅,一連丟了幾個(gè)眼色,送至大門外。張寅見他臨去秋波一轉(zhuǎn),禁不住神魂飄蕩。鄧氏回身關(guān)上了門,定然一夜胡思亂想,這且不言。

單表張寅出了鄧氏的門,十步九回頭,有戀戀不舍之意。此刻天色漸晚,急急趕至家中,將腳下鞋襪換了,坐在書房里,竟如癡子一般。有個(gè)書童走來一看,暗暗的說道:“早間出去,就到此刻回來。天熱巴巴的,這是何苦!”用手在張寅肩上一推,道:“相公請起來用晚膳罷?!睆堃褋?,兩手朝空一抱,道:“二娘,你來了么?”書童站在旁邊笑道:“二娘往那里來?小弟是三娘來了?!睆堃褋砜诟勺骺?,命書童倒茶來吃。書童倒了一杯茶,遞與張寅。張寅茶杯未曾到口,連茶杯都打得粉碎,道:“狗才!這種茶,那像人家茶,清心解渴!”書童道:“想必相公吃了別人家茶,投了口了。故爾將自己的杯兒都打碎了?!边B連取了晚飯。張寅免強(qiáng)用了一碗,命書童取水,沐浴乘涼,準(zhǔn)備安歇。張寅上得床來,天氣又熱,又有蚊蟲,翻來覆去,那里睡得覺?欲知明日如何,且看下回接講。

第二十一回 張寅鄧氏兩交歡 祁中繳批歸故宅

詞曰:

燕子來時(shí)春云消,幾家留得舊窩巢?風(fēng)流王、謝今何在?剩水殘山似六朝。時(shí)吟杜牧孤鴻句,淚落雍門一調(diào)高。老去深藏經(jīng)濟(jì)手,歸鄉(xiāng)應(yīng)悔此心勞。殘篇話到興亡處,郁悶之間讀屈《騷》。

這首閑詞按下。

話講張寅離了家下,并不走舊路,惟恐旁人瞧見,捉風(fēng)捕影,反為不美。比往日多走了兩、三倍的路,左走右走,一路轉(zhuǎn)灣抹角而來。才到鄧氏門首,將門兒輕輕扣了兩下,鄧氏親來開了門兒,道:「張相公為何來得什早?」張寅道:「原要早些才好?!灌囀险f:「張相公,請里面坐?!箯堃M(jìn)得門來,鄧氏即將門兒關(guān)上。

張寅見鄧氏滿頭珠翠,遍體綾羅。你道鄧氏今日為何這等打扮?他卻有個(gè)主見。當(dāng)初原有人替張寅做過媒的,只因他的令堂太太不允,想人家只有剩茶剩飯,那有個(gè)剩兒剩女?一般樣如今也嫁了丈夫,決不致做一世的老女兒。鄧氏今日打扮得如花似玉,不過是氣一氣張寅,看他心下想也不想。張寅此刻一見魂飄,手足酥麻,拴不住心猿意馬。鄧氏卻又在他面前賣俏妝嬌,移步往前行走。卻被那架花枝兒抓住一股頂簪,張寅在后面看見,伸手取下來,放在袖中。張寅到得堂屋里,向鄧氏說道:「昨日承茶,又唐突推門,多多得罪。」言畢,打了一躬。鄧氏慌慌還禮。禮畢,二人坐下。

張寅望著鄧氏,不住的只是笑。鄧氏見他笑得蹊蹺,慌慌問道:「張相公所笑為何?莫非看見奴身上有什么毛病來么?」張寅道:「二姑娘打扮得只等富麗,那里還有什么毛病?只是可惜少戴了一股頂簪,就差了一著?!灌囀弦娝f話有因,心下暗想:戴是戴在頭上,穿是穿在身上,何得獨(dú)少戴了一股頂簪?卻也不信。見他笑聲不絕,將信將疑,探手在頭上一摸,果然不在。隨即往二門口找尋,那里有得?望著張寅說:「莫非是你偷了去了?」張寅道:「豈有此理!二姑娘府上只等好鮮花我并不偷,獨(dú)偷了這股釵兒?誣良為盜,卻使不得。」鄧氏見他如此口語,或者是早間梳頭遺失,未曾插戴,也未可知。忙忙進(jìn)房去尋。

張寅見他進(jìn)房,隨后也跟將進(jìn)去。見他開了廚柜,將梳具取出,四下翻尋,那里有得!回頭見張寅在房內(nèi),故意沉下臉來,說:「快些出去。人家內(nèi)室,豈可穿房入戶亂走!倘使被丫環(huán)進(jìn)來看見不雅??炜斐鋈ィ 箯堃ξ溃骸感√医憬隳抢锶チ??」鄧氏道:「早間叫他去買點(diǎn)心,猶恐相公前來?!箯堃犚娦√也辉诩?,越發(fā)膽大,走近前來,道:「二姑娘,簪子不用找尋了,在我此間?!灌囀系溃骸感莸煤f!」張寅在袖中取出;鄧氏見了,幾個(gè)悄步,走近前來,道:「原來你是個(gè)賊!」伸手來搶。張寅趁勢接住他的粉頸,將簪子戴在頭上,兩手摟抱,吻唇嗅臉。此刻鄧氏欲火難禁,心中亂跳,低低說道:「休得無禮!快快放手?!乖绫粡堃燕囀媳е睬埃吹瓜丬|,鄧氏雖然左撐右支,張寅那里肯放?竟將小衣扯去,鈕扣盡解。鄧氏只得半推半就。張寅口口口口口口口,一抽一提,迎送起來。那鄧氏星眸微起,將酥胸緊貼,小足高舉,一任張寅扇硼。鄧氏氣喘吁吁,被他口得面如火發(fā)。正是:

棋逢敵手難招架,恨無韓信與張良。一個(gè)是敗柳殘?zhí)?,花底不愁蜂蝶急;一個(gè)是初沾雨露,情深堪比小登科。一個(gè)是吁吁氣喘,一個(gè)是香汗淋漓。

原來祁中與鄧氏做了半年夫妻,并無風(fēng)流趣味,怎比得張寅縱擒如意。直有半個(gè)時(shí)辰,靈犀直透。正是:

情濃深處情難舍,緣分來時(shí)緣更添。

二人一度已畢,下了床榻。鄧氏重整殘妝,從施脂粉,望著張寅道:「妾身已屬君家,不能自愛。今日之歡,人前切不可說。倘使走漏風(fēng)情,莫怪妾從此與君永絕!」張寅道:「此話不須卿言,小生決不敢與外人道及。此中風(fēng)味,只可你知我知?!勾丝潭送焓侄?。你看我愛,恨不得再整旗鼓,重興云雨,巴不能俱各吞入肚內(nèi)。

忽聞得外面叩門聲響,張寅只得走至花間,假意看花。鄧氏忙來開,見是小桃買了點(diǎn)心回來。鄧氏怒道:「為何去了半日,到此刻才來?」小桃道:「新開鋪?zhàn)邮只艁y,故此來遲?!顾礻P(guān)上門兒。見張寅立在花間,望著鄧氏說道:「張相公來得什早?!灌囀峡峙侣冻鰴C(jī)關(guān),又道:人小心不小,恐怕將來告訴祁中,只得回道:「張相公是才來的?!姑θ〕鳇c(diǎn)心,排在桌上,倒了一杯茶,陪著張寅用了幾個(gè)點(diǎn)心,命小桃收去。又向張寅說道:「無事可來這里談?wù)?。只是簡慢得緊?!箯堃卯咟c(diǎn)心,見此刻天色尚早,不好坐在此間,只得起身作別。鄧氏送至二門,低低說道:「晚間有杯酒,可早到?!箯堃鎰e鄧氏回家不題。

再言鄧氏等至下午。命小桃買了酒肴,收拾晚膳。等至紅輪西墜,玉兔東升,天色漸晚,鄧氏命小桃快吃了晚飯,早早安睡。鄧氏將〔酒〕肴擺在房內(nèi)。一會(huì)兒,聽得門響,忙忙前來開門。心下怕的是丈夫早晚回來,喜的是情人今夜相會(huì)。隨即開門迎入,攜手入房,說道:「相公請坐,待奴奉敬一杯。但是水酒無肴,十分簡慢。」二人說說談?wù)?,開懷暢飲,直到更深,收拾安寢。被窩中素體(里)相挨,酥胸緊貼。張寅抽泄之后,遍體(里)酥麻,精神頓減;而鄧氏淫情未足,還不住口口口口口口口,叫道:「心肝,我一心要在你身上睡一睡。」一面扒伏在張寅身上,摟著頸子,只顧揉搓。教張寅兩手板住他的腰,板的緊緊的,他便在上極力揉搓??诳诳诳诳诳诳?,口口口口口口。那鄧氏一舉一坐,十分高興。抽徹至首,復(fù)送至根,口中不住聲的叫「親哥」。直至天明,口口口口,方再摟抱而睡。紅日上窗,方再起身梳洗,相別而去。

以后二人如夫若婦,漸漸不避小桃;小桃亦不敢說將出來。況且張寅在小桃身上點(diǎn)掇,卻是沒得說的。每每小桃要一不二,屢在他身上盡情,無非是買他的心。一連也過了兩個(gè)月。

那一天,張寅卻和鄧氏過宿,也是合當(dāng)有事,到得二更時(shí)分,外面來了一人,身長高大,背闊腰粗,黑漆漆兩道濃眉,一雙暴目,海下一部揸腮髭髯;戴一頂隨風(fēng)倒,身上穿了一件青布箭農(nóng),腰束鸞帶,掛了一口腰刀,左手掌著蘇州府正堂的燈球,右手牽著馬匹。你道此人是誰?就是鄧氏的丈夫祁中,從山東捕盜回來,更余時(shí)分,在府衙門里繳了批文,將那一干強(qiáng)盜候柳太爺過堂下獄。柳太爺見他辦事有功,賞他的酒飯;又有同班的人代他接風(fēng)洗塵,只吃得酩酊大醉。別了眾班朋友,舉步回家。走了不多一會(huì),早到自家門首。祁中用手敲門。

鄧氏正與張寅情濃之處,忽聽得外面扣門,是他丈夫聲音,二人慌忙起身,唬得魂不附體。正是:

從來好事多磨折,須知樂極必生悲。

不知鄧氏將張寅怎樣藏躲?下回接講。

第二十二回 祁二娘房中騙夫主 張秀才桶內(nèi)失真魂

詞曰:

關(guān)圣賢千古英豪,華容道曾敗奸曹,棄金印府庫倉廒,?;噬┢ヱR單刀,霸陵橋曹公餞別,送征袍許褚、張遼。圣賢穩(wěn)坐雕鞍會(huì)孟德,刀尖挑起絳紅袍。

這首閑詞按下。

話言鄧氏同張寅唬得篩糠抖戰(zhàn),并沒有后門,急得無處奔逃。只見床橫頭擺著一只米桶,你道因何放在房內(nèi)?當(dāng)日原放在堂屋旁邊,只因有個(gè)打雜的婦人手腳不大干凈,鄧氏閑暇在鄰居人家聽書、看牌,那一日回來,恰恰遇著一個(gè)婦人在此偷米,又不好與他淘氣,只得將米桶移在房內(nèi)。后來將這個(gè)老媽尋他不是,打發(fā)去了。又尋下一個(gè)姓李的,此刻不在家下,因常常害病,告假回去調(diào)冶。少不得這李氏大娘后書自有交代,這且按下不表。

單言鄧氏想了一會(huì),并無所在,只得將張寅躲藏在這米桶內(nèi)。忙忙將閂蓋除了,望著張寅道:“且躲在這里邊避一避,再作道理?!睆堃鷳?zhàn)戰(zhàn)兢兢,道:“倘他知道,便怎么處?”鄧氏說:“你在里面不可響動(dòng),我自有道理。”張寅沒奈,只得跨進(jìn)米桶,蹬在里面,兩個(gè)肐膝頭兒拱著了一張嘴,猶如活孫蟠桃一般。此一刻是:

三魂七魄都飄蕩,冷汗淋漓濕透身。

本來張寅和鄧氏卻也膽大了些。自從躲雨之后,兩下朝夕往來,并無忌憚。卻沒有打點(diǎn)他丈夫今日回來。這才是:

指望長久為夫婦,誰知命絕在須臾。

張寅躲進(jìn)米桶,鄧氏慌慌張張將閂蓋上好了。提心吊膽取了燈,前來開門。

才接下閂兒,祁中打外面跌跌蹌蹌,酒氣沖沖。帶著馬匹進(jìn)來,鄧氏說:“官人回來了么?”祁中說:“馬在后面,看仔細(xì)?!编囀祥W過一旁。祁中將馬牽進(jìn),拴在槽頭,將鞍轡扎起。只見槽頭并[無]草料,望著那馬道:“我的兒,今夜深了,不及去備草料,只好將就些兒;明日清晨撒和草料便了?!蹦邱R卻也能通人性(信),是馬有三分龍骨,只是不能言語,望著祁中一聲嘶叫:見得明早和草料也罷。祁中拴好了馬,取了燈球,四下觀看。你道他是何緣故?適才開門,恐怕有人掩將進(jìn)來。只教做:朝朝防火,夜夜防賊。他雖然如此小心,那里曉得有個(gè)奸夫躲在家內(nèi)?只得取著燈球,在堂屋里面坐下。

鄧氏將門上了拴,轉(zhuǎn)身過來,見祁中坐在此間,酒氣噴人,忙忙問道:“官人此番回來,為何如此大醉?不知公事可曾完畢?”祁中道:“娘子,今日回來甚早。一路上與那幾十強(qiáng)盜打饑荒,到得更余時(shí)分才進(jìn)城中。又候太爺坐堂,照批點(diǎn)名下盜,賞了我的酒飯;又蒙同班的那些朋友公分代我接風(fēng),多飲了幾杯,故爾家來遲了。”鄧氏聽他說用過了晚膳,將燈球吹息,請他進(jìn)房安歇。等他早早睡,[好]放張寅。

祁中立起身來,尚未進(jìn)房,一手揭開門簾,望里一看。只見桌兒上盤碗未收,擺著兩付杯箸,心下動(dòng)疑,來到房中坐下:“娘子,有誰在此飲酒?一人如何用著兩付杯箸,是何原故?”此刻卻也不怪祁中生疑,家下并無三口四口家眷,一人用兩付杯箸,豈非有了個(gè)當(dāng)?鄧氏見他盤問,忙忙回道:“官人休得生疑!昔日你曾說:'我在客中凄涼,那一天不想著你。這也是夫妻情分?!终f道:'夫妻一夜深如海,豈肯輕忘恩愛情?’故爾奴在家下一人飲酒,覺得冷清,所以虛設(shè)一席,就像官人在奴跟前一樣。今是命小桃陪奴吃了幾杯,因他醉了,早早命他去睡?!逼钪新牣叄f道:“果然好一位賢德娘子!”這狗頭五瓣帽子代他戴在頭上,現(xiàn)現(xiàn)成成是做個(gè)早出晚了,可笑他那里知道?還在這里言長論短。祁中只得站起來,朝床邊一坐。

此刻把張寅唬得魂不附體,那知道這米桶一頭搭在床板上面,一頭是磚墊著,有些一邊高、一邊低,搖的扢搭搭的響。鄧氏見米桶亂搖,又不能照會(huì),只得苦在心頭。二人此刻好有一比:

命似藕絲懸大秤,頭如燈草系高鐘。

眼中流淚,暗暗沉吟道:“天那!我與他二人性命今番料不能保。”左思右想,悔在當(dāng)初。

早知今日遭魔劫,何不當(dāng)初早割離?但凡偷情的人總是如此:天晴不走路,直待雨淋頭。往往弄出事來,悔之無及。這叫做:掉(吊)去瘡疤,卻忘記疼。此一刻,邛氏淚滔滔,心中想道:“張寅呀,你和奴一點(diǎn)癡心,指望天長地久。誰知他今日回來,將一天好事從此打斷。奴的性命卻不足惜,但你并無兄弟,只有你一人,要算個(gè)獨(dú)種,倘若有些不測,豈不要絕了你張氏門中的香煙后代?”

言畢,一陣心酸,淚如泉涌。眼下又不能將他的丈夫送到那里去,好放張寅。見祁中坐在床邊上打挑,只得走近前來說道:“官人一路辛苦,何不脫了衣服安睡安睡?待奴廚下去取茶你吃。”祁中聽得,站起身來,腳下打晃,遂將衣帽靴帶,與那一口利刀也除下來。把帽子先放在米桶上,脫了一雙靴子,也放在衣帽一堆。在燈光之下,將那一口刀掣出觀看:只見寒光閃閃,冷氣嗖嗖。鄧氏唬得香汗交流,面目失色,忙忙開口說道:“官人,茶前酒后,不是兒戲的!”祁中于是將刀入鞘,鄧氏代他掛在壁上??纯矗鄄瑁萦掷淞耍坏萌×藷?,帶了茶壺,往廚房前來,引火煮茶。

他難道不會(huì)將小桃叫他起來?由恐叫他反有不便,只得自己去取些木炭,將火引著。人在這里引火,心在房中,暗暗的說道:“那個(gè)冤家在桶里面不要響動(dòng)才好?!蹦抢飼缘脧堃诶锩嬖交T綉?zhàn),心下暗想道:“我好似籠中之鳥,案上之肉;拿住我如探囊取物,反掌而得?!睉?zhàn)得那米桶扢搭搭的亂搖。此刻祁中正不曾睡熟,心下疑猜,好生奇怪,鄧氏剛剛烹了茶,走至堂屋,只聽得祁中在房里將巴掌一拍,道:“好呀!也被我拿著了!”唬得鄧氏將一把砂壺打得粉碎。正是:

烏鴉喜鵲同林噪,未卜今番吉共兇。

不知張寅、鄧氏二人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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