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從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獲知,著名作家柳青長女劉可風于2024年12月9日晨在上海逝世,享年79歲。劉可風,1945年生,柳青長女,曾任陜西科學技術出版社編輯。從2000年開始,劉可風根據(jù)父親柳青生前對她的講述以及她對父親不同時期同事和朋友們的走訪記錄,開始寫作,直到2016年完成了傳記《柳青傳》。該書呈現(xiàn)了一個不同于文學史經(jīng)典敘述的豐富的柳青和一個時代的精神創(chuàng)業(yè)史。我們特推發(fā)《柳青傳》中“我與父親”一節(jié),以表紀念。
《柳青傳》作者、柳青長女劉可風
我和父親
劉可風
1945年,抗日戰(zhàn)爭勝利的那年歲末,我出生在陜北的窯洞里。那時,父親已經(jīng)離開陜北,去了東北。我第一次見他,也是以后多年對父親極感陌生的開始,因為,那以前,我不知道“爸爸”為何物。1948年,他回到陜北,在延安匆匆結束了不滿意的婚姻,我就是這次不幸婚姻的產(chǎn)物。那年我三歲,記憶中總留下一幕,母親拉著我的手,站在延河橋頭,看著父親把哥哥抱上卡車。車開了,去了北京。那一瞬,發(fā)動機轟鳴,車很快就消失在飛揚的塵土中,剩下母親和我孤零零地站著,冰冷的河水從腳下流過。懂事以后,機器的轟鳴聲,飛揚的塵土,越來越清晰地縈繞在腦中。許多年,孤母,缺少父親呵護的家庭,是永遠籠罩著我心上的陰影,我越來越怨恨他。
剛上小學,父親偶然接我們到他身邊。他不茍言笑的表情和看人時銳利的目光,我不僅恨他,更怕他,一點不喜歡他。
一些年,我們幾乎不來往。
柳青和女兒劉可風及長子劉長風
1961年,我初中畢業(yè),正是我國三年經(jīng)濟困難最嚴重的一年,父親寫信叫我們到西安來。信上標明來時路線,哪里坐車,哪里步行,細微周詳。他擔心我們不了解農(nóng)村,一再叮嚀注意安全。字里行間浸透著為父之情。我當時覺得那是因為哥哥的原因,反正,我在他心目中是沒有地位的。
雖然如此,這次來陜給我留下的印象是深刻的。
我們的繼母馬葳,我們叫她姨姨。那個年代,流行的說法,繼母都是毒蝎心腸,我也深受其染。沒見馬葳時,真希望永遠也不要見到她。相處以后,感覺滿不是那么回事。這種感覺不是發(fā)生在這次,而是在七歲那年。那時父親和馬葳剛剛結婚,寒假接我們到長安縣。姨姨耐心地照顧我們的飲食起居,早晨給我穿衣服,夜里讓我睡在她身邊。開始,我們不在一個被窩,以后,不知怎么,一睜眼,我都在她被窩里。到后來,我迷迷糊糊,總是把手放在她乳房上才睡得安穩(wěn)。她咯咯地笑,我倒有點難為情。雪天,我和哥哥玩雪,手凍僵了,她就用自己的手暖我的手。有一天,哥哥在院子里耍棍子瘋玩,正巧她過來,無意戳到她腹部,痛得她眼淚都要流出來,她沒有一點厭惡感,仍然親切地領著我們。大一點了想到她是我們的繼母,疑慮難消,但一想到真實的人,又反感不起來。
柳青和夫人馬葳
這次來陜,姨姨對我們也很照顧,全家人吃的大鍋飯,天天是雜糧饃,經(jīng)常燴一鍋菜粥或湯面,有時也炒一盤白菜、蘿卜或土豆,和農(nóng)民的飯菜沒有多大差別。姨姨自己也在大鍋里吃飯。全家只有父親單獨吃。我們來后,姨姨讓我們和父親一起吃。困難時期,肉很少,家養(yǎng)的雞下的蛋,全讓“小灶”吃了。給父親做飯的是馬葳的母親,我們叫姥姥。姥姥做的飯,就是調(diào)點土豆絲、洋蔥或青椒,都很香,父親一拿起筷子就說:“這么香的飯呀!我就愛吃姥姥做的飯。”他的飯量很小,也很簡單,愛吃陜北風味的面食。說句實話,父親的飯做得很精細,他常喝一小杯西鳳酒,抽的是中華煙,他的生活水平比農(nóng)民高多了。
吃飯的時候,他說:“我工作忙,很少和你們交談,只能利用吃飯的時間說幾句。”他問我們:“你們說什么人最聰明?”我們茫然,他說:“最聰明的人,是在少年時就深感自己無知,有著強烈求知欲望的人,明白這一點越早越聰明?!彼笪覀兓乇本┖?,利用業(yè)余時間自學心理學、邏輯學、解剖學,他說:“這要作為常識學。”
父親說:“你們常給我寫寫信,父親盼望聽到你們的消息。”我卻很少給他寫信,不過兩三次。他說:“你的信也太簡練了,像'電報’稿,我想象不來你的生活。”他看著我說:“沒有東西寫嗎?多看看書。”書架上有不少世界名著。他抽出一本蘇聯(lián)著作《阿爾泰到山里去》讓我看??催^之后,他問我:“有什么想法?”我又是茫然,他說:“打開視野,了解不同的生活。這個作品的文字很柔和,你應該學一學。”
父親的話我理解不深,只是在多年以后的學習和寫作中,才有所領悟,努力去做,總不盡如人意。
在陽光明媚的日子,孩子們都到村里尋找各自的玩伴去了。我和哥哥有時也到外面游玩。這里的風光十分迷人。門前有一條清澈的滈河,婦女們在這里濯洗,孩子們在這里游戲。像水晶一樣閃爍的河面,一群赤條條的男娃在嬉戲,活潑得像飄忽不定的小魚,把水濺得到處都是,不時有婦女吼叫,震懾一下過分調(diào)皮的孩子。只要有一個大一點的孩子知趣地上了岸,石縫里的螃蟹就要遭殃,孩子們?nèi)诎渡系氖p里翻找,一會兒,臉盆里就有不少俘獲物。
上午的大好時光,父親是無暇享受這人間美景的。他的小院門,姨姨早飯后就鎖了,這是他看書看報、看文件、思考問題或小睡一覺的時間。除非有鄉(xiāng)上或縣上的干部來,家里人或村里人不會去打擾他。午飯后,小院門又鎖了,這是他寫作時間。只在偶然有事的下午,他會出來,路過河邊,看攪水的孩子們游戲,父親瞇著眼睛樂不可支。如果父親過河去,后邊常跟著一群小娃。他對我一副嚴肅面孔,面對他身邊的孩子,村里的娃娃,經(jīng)常說笑逗弄,輕松愉快的氣氛吸引著他們。有一次,他用臉盆撈了一條小魚,又被我不小心放掉了。他說:“你還是個慈善家?!彼呗泛芸?,一會兒就把我們帶到果園,問過果園的經(jīng)營,順便還剪了幾個枝條,準備嫁接在自己院里的果樹上?;貋淼穆飞弦贿呑?,一邊講他和果農(nóng)學會的嫁接技術。
同他一起外出的機會不多,走到目的地的次數(shù)就更少。我對他始終敬而遠之。他對我總是寡言少語。黃昏后,常有農(nóng)民或鄰居嘴里擎著旱煙鍋坐在小板凳或蹲在院里和他聊天。沒人來的時候,他也和家人坐在大門外的石桌四周拉家常??粗仙降囊咕?,沉思默想是他的常態(tài)。姨姨和他說話,他偶然搭一兩句。只有在我們要回北京,即將離開的那一天,他才中斷手頭的工作,暫時離開了他的思考,他囑咐我們好好學習,生活要簡樸……“該說的話在飯桌上都說過了?!爆F(xiàn)在的叮嚀也是泛泛之言,這會兒,他格外明亮的眼睛,透著親情,但仍然板著嚴肅、很少笑容的面孔。
1978年春節(jié)前后,柳青在西安西住院,劉可風在床前照顧父親
2019年11月9日晚,劉可風老師與長安作家王淵平在皇甫村,查看早年《柳青傳》手稿(劉峰供圖)
一顆懸著的心在一天早晨落了地。母親從未這樣高興過,從大門口走來,好像腳不沾地似的,她給我看北京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當天下午,我打電報給父親??隙ǔ龊跛囊饬希驗樗恢睋奈覀兪苣赣H智力較差的影響。馬葳姨姨告訴我,那一夜,父親在院子里轉(zhuǎn)過來轉(zhuǎn)過去,幾乎到天明。
他第一次這樣注意我,我也第一次被父親的關心觸動心靈。
可惜,我的大學夢只有兩年光景。“文化大革命”爆發(fā)了……
《柳青傳》
劉可風 著
柳青是建國后三十年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的《創(chuàng)業(yè)史》深刻地記錄了那個時代農(nóng)村的巨大變革,他身體力行的關注民生、關注現(xiàn)實的寫作道路,對新中國的作家產(chǎn)生了極為深刻的影響。
《柳青傳》作者是柳青長女,從1970年到1978年陪伴柳青走完他人生的最后九年,后又走訪歷史當事人,做了大量的文字記錄。自2000年起全力寫作本書,分上下兩部分呈現(xiàn)一個不同于文學史經(jīng)典敘述的豐富的柳青;并附有柳青晚年極富價值的談話,涉及《創(chuàng)業(yè)史》未完成部分的構思和對時代的沉思。全書為我們呈現(xiàn)一個時代的精神創(chuàng)業(yè)史。
悼可風
腳 印
柳青的大女兒劉可風走了的消息從一個朋友圈傳來……很安靜的,她本也是個安安靜靜的人。前年,可風就患了阿爾茨海默癥,從西安去了上海女兒家。女兒涵涵通話說,媽媽已經(jīng)記不得寫了《柳青傳》,她還記得有個女編輯,記不起女編輯的名字了。涵涵哭了,說她媽媽承受的壓力太多了,一直都被壓著,甚至被家人誤解,但她已經(jīng)完全忘記這一切。我說,你媽媽很偉大,她一直在記錄柳青,記錄了柳青不凡的文學成就和堪稱傳奇的一生,也記錄了柳青的思考和痛苦,因為她有十多年陪伴父親過著異常艱難的日子,她記了十年,《柳青傳》寫了二十年?!读鄠鳌酚兄鴼v史記憶的沉重,只有共度磨難的可風能寫得出來。
《柳青傳》是李建軍推薦給我的,他說柳青的女兒劉可風寫了《柳青傳》,一家出版社要她修改,這一改改了三四年,已經(jīng)面目全非,劉可風完全喪失了信心。他看了前幾章,寫得很好。我和可風電話聯(lián)系上了,我說,我不需要修改稿,要原稿。我一口氣讀完沒有修改過的原稿,文字里透露出的純直和真實令人震撼,這部書的沉重感很長時間揮之不去。我電話打給劉可風,說要出版《柳青傳》,只是在編輯上作些調(diào)整。劉可風在電話里竟哭出了聲。我后來去西安見到了劉可風,我們聊天到深夜,對書中內(nèi)容有過深入的交流。因為我們曾是那個時代執(zhí)著地深入生活的作家的女兒。她年長一些,承受的痛苦就更多一些?!读鄠鳌防锬隳茏x懂這一切?!读鄠鳌繁慌某闪穗娪?,獲了許多獎,但要看作家高大形象所背負的苦痛,還得讀這本書。
可風,你內(nèi)心浩蕩,外表平靜,一如你春風里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