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4日,瓊瑤走了。 喟嘆,感慨,是掙扎著向青春致敬的一種方式。 1986年4月27日,我和同學夏繼國以及同校數(shù)學系女生戈升波登上去北京的火車,我們一同獲得北京師范學院研究生復試資格。上了火車,我拿出的是“寶文堂書店”出版的金庸《鹿鼎記》四五兩冊,與夏同學各執(zhí)一冊;戈升波帶的是一本《幾度夕陽紅》,封面底色暗紫,書名用繁體字,作者則署名“[臺灣]瓊瑤”。 “幾度夕陽紅”源自《三國演義》的開篇詞;“瓊瑤”源自《詩經(jīng)》的“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瑤”,這么有文化底蘊的書名和作者,讓我誤認為是一本古籍書。我譏笑戈同學:你一個學數(shù)學的,還看得懂繁體字?這書是給我這個歷史系專業(yè)看的啊。戈同學“你懂啥?這是小說”的反諷,我訕訕,然后第一次知道海峽那一岸有這樣一位很有文化底蘊的言情小說作家。 那時,我還不知道,在上海和福建的中學生中,“瓊瑤”已經(jīng)是流行詞了,少男少女把她的小說當成了“情感啟蒙的教科書”,似乎一夜之間,少女們在瓊瑤編造的愛情夢境里學會小鳥依人,學會了以淚撒面的純情。此后,大概包括我這位戈同學在內(nèi)的女生,集體陷入“水水的、柔柔的、夢夢的、虛虛的、甜甜的眼神中迷戀往復”的迷離,一代少女的愛情范式由此開啟。 當然,我也不可能知道,其實,我和戈同學各自帶的書,實際上代表了那個年代的社會文化時尚:男生看金庸,女生看瓊瑤。 當然,我更不可能知道,今天,這位影響了幾代人的作家,以這樣尊嚴、優(yōu)雅的方式和她的讀者告別。 商業(yè)大潮下的“瓊瑤熱” 在臺灣,瓊瑤熱是從1960年代開始的。那一年,瓊瑤有了自己的成名作《窗外》;長篇小說《煙雨濛濛》與小說集《六個夢》也在這一年熱銷;1970年代,《窗外》搬上銀幕,瓊瑤受熱捧的同時,也捧紅了17歲的林青霞;1975年,長篇小說《在水一方》出版,“瓊瑤熱”的溫度一直持續(xù)到1970年代末。 為什么會有“瓊瑤熱”? 談到1949年后臺灣文學的發(fā)展,王鼎鈞說:臺灣文學五十年代是黨部掛帥。所謂黨部,就是國民黨的政治控制和審查,執(zhí)行者是情報治安單位。那時,“現(xiàn)代藝術(shù)最難忍受的窘境,還不是一般受眾排斥,而是情報治安單位心有疑猜,大大壓縮他們的空間”。所以1950年代的臺灣,文學“不幸變成文學迫害史”。 但是,從1957年某日,臺北馬路邊樹立一座大型的霓虹廣告,“一個劃時代的訊號”開始了,臺灣進入了一個商業(yè)化的社會。盡管政治的管控依然故我,但“大眾開始追求舒適,社會也急急忙忙提供舒適”?!艾F(xiàn)在他們只要娛樂。他們不再愿意'聽戰(zhàn)敗的故事,作戰(zhàn)勝的夢’,分擔歷史的壓力,也不欣賞那些半醉不醒的喃喃囈語,顛倒常情,人生怎么會是這個樣子,如果人生確實如此,他們也要逃避?!?span> 一句話,敏感的政治氣候和特別繁榮的商業(yè)經(jīng)濟,需要既可以疏離政治,又能夠迎合大眾的文化消費心理的作品,這就為言情文學的發(fā)展提供了機緣。瓊瑤的《窗外》就是這樣受到熱捧的。 政治嚴控和商業(yè)大潮下,人們的精神世界格外貧乏,瓊瑤告訴人們,去找愛情吧?!叭藶槭裁椿钪俊杯偓幋?,“為了——愛人和被愛?!?span>(見《月朦朧,鳥朦朧》)。 可是,現(xiàn)實中,“心有千千結(jié)”無法解開“一簾幽夢”;“在水一方”無論如何純情,都要遭遇“幾度夕陽紅”的末路。一個人的愛情再轟轟烈烈,都不過是世界上微不足道的一粒塵土。瓊瑤知道,人們總會明白這一點的,但政治和商業(yè)之間的縫隙很寬,她可以繼續(xù)在小說中編織美夢,好在讓大家夢醒之前,她賺得盆滿缽滿的。 (瓊瑤和“瓊女郎”林青霞年輕時) 當然,賺錢不是第一要務(wù),社會現(xiàn)象也有反映,深刻,是談不上的,然而它輕快,象輕音樂一樣,是輕文藝,讀起來不累。商業(yè)社會,需要打拼后的休閑。 大陸的“瓊瑤熱” 瓊瑤作品進入大陸,大致在1985年,到1986年再一次形成了“瓊瑤熱”。據(jù)1986年《文學報》的一項統(tǒng)計,當年廣州地區(qū)就有70%的學生讀過瓊瑤的小說。而這一年,臺灣還未解嚴,大陸并未正式引進瓊瑤小說,雖然是正式出版物,但從版權(quán)上來說,都是盜版。 就大陸而言,1978年我們改革開放具象化的目標,是包括臺灣在內(nèi)的“亞洲四小龍”。前邊說到,從1957年到1987年,臺灣發(fā)展道路上是兩條線:嚴格的政治控制和開放的市場經(jīng)濟。大陸自1979年后,改革開放走的也是這兩條線,到了1987年總結(jié)為“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即以經(jīng)濟建設(shè)為中心,改革開放和四項基本原則是兩個立足點。 既然兩岸道路一致,瓊瑤在臺灣政治嚴控和市場化之間開拓言情小說的路數(shù),在大陸作家似乎也可以復制。但是,在1980年代初期,大陸不僅無法復制,甚至連盜版瓊瑤作品的大環(huán)境都沒有。為何?我們在文學與政治的糾葛中徘徊太久了,歷史的慣性太強了。 以傳統(tǒng)的文學批評眼光審視瓊瑤小說,就會覺得它不能“載道”:一個長篇講述一個愛情故事,無非就是愛情很苦澀,女人好命苦,男人都是負心漢。在正統(tǒng)批評家眼里,這叫什么文學! 文學想要卸掉所肩負的教化使命直接進入言情,仍需要假以時日。 1983年10月到1984年年初,大陸經(jīng)歷了一場以文學作品為對象的“清除精神污染”運動?!扒逦邸?,是對改開以來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次總清算,因其聲勢浩大,文學界的集體抗議前所未有,政治上的反彈也很強烈。于是乎,在中央層面,28天后就不得不叫?!胤缴系膽T性延續(xù)了幾個月之久。1984年到1985年跨年度召開的第四次作家代表大會,宣布文學創(chuàng)作和出版進入了“自由”的時代。創(chuàng)作和出版開始百花齊放起來。 這時候的大陸,王鼎鈞分析1960年代臺灣現(xiàn)狀的話,也依然貼切:“讀者大眾面對文學作品,他有星期六的心理,不是星期一的心理,他是進戲院的心理,不是進課堂的心理,他是放假的心理,不是加班的心理,是穿便服的心理,不是穿禮服的心理,是準備約會情人,不是準備拜訪教授。個人主義、享樂主義、現(xiàn)實主義也都是大勢所趨,潮流比人強,那么'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就埋在線裝書里吧!”。 就出版而言,在臺在港曾經(jīng)“紅”過、“熱”過的作家,成為他們首選的目標。這檔口,符合男人口味的,金庸、梁羽生和古龍開始在內(nèi)陸走紅;給小女生編織夢境的瓊瑤和亦舒,陸續(xù)被熱捧過來,在長時間熱度不減。他們的作品,讓習慣于從政治解讀創(chuàng)作主題的讀者,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將政治消隱于無形——她們的作品竟成為普羅大眾解構(gòu)既往“文學為政治服務(wù)”思維范式的教材。 政治和文學之間 前邊說過,海峽兩岸的“瓊瑤熱”隔了25年。這25年,是兩岸政治隔膜的距離。但是,當大陸“瓊瑤熱”升騰之際,政治這把劍還若隱若現(xiàn),讓人不可忽視。 在大陸讀者男看金庸、女看瓊瑤的時候,臺灣的審查制度依然很嚴格。魯迅、巴金、茅盾、老舍、沈從文等人的作品在查禁之列。臺灣機場查扣書籍的駭人場面曾有報道:“著名學者馬克思·韋伯的書,剛到機場即被扣住,因為'他名字也叫馬克思’;法國作家左拉的書被禁,則是因為他名字帶一個'左’字;《資本論》倒是有機會逃脫劫難,警察們會以為這是教人發(fā)財?shù)臅??!?span> 相比之下,大陸則非常寬松?!碍偓師帷痹诖箨戦_啟后,反對的聲音非常多,其中不乏文藝界巨頭或者官員,曾上達天聽過。 1988年1月7日,中央層面開會,討論如何對待文學作品。趙總書記確立的原則是:有一些東西確實也很有問題,這些都讓文藝界自己去爭論,讓文藝評論家自己去評論,黨不要輕易介入,黨要管大的方面。文藝界、小說界都應(yīng)采取這個方針。總的是少管、少介入。他以“瓊瑤熱”為例說: 瓊瑤小說在臺灣熱過一段,然后轉(zhuǎn)到大陸,一開始很熱,現(xiàn)在看過癮了,就沒有人看了。其實,言情小說中國過去就有,什么《啼笑因緣》啦,三十年代也是很熱的,但都是熱了一陣子,就消失了。這類事情也少管它。什么是黃色,什么不是黃色,有些界限很難分。當然很明顯的不行。在這些方面,我們都應(yīng)認真研究一下多少年來的經(jīng)驗教訓。 一句“這類事情少管它”,瓊瑤可以在全國讀者面前現(xiàn)身了。 1987年7月15日零時起,臺灣解除“戒/嚴”。從那一年開始,兩岸民間互動加強了。1988年,瓊瑤在1949年赴臺后首次回到大陸。當然,當時兩岸并未直航,她是借道香港后飛到北京的。她用平實的筆調(diào)將那一刻的心情記錄了下來:“三小時,原來香港至北京,只需三小時。這咫尺天涯,卻經(jīng)過了三十九年,才能飛渡!” 值得一提的是,這次北京,瓊瑤在長安街西部的公主墳徜徉時,聽到這位清朝公主的故事,靈光一現(xiàn),寫出了影響巨大的《還珠格格》。 1989年8月,瓊瑤帶領(lǐng)“六個夢”攝制組來到長沙,與湖南電視臺進行合作。她說,她算是臺灣影視大陸化的第一個吃螃蟹的人:“臺灣剛剛開放,允許赴內(nèi)陸拍戲,給我們的限制卻多得不可思議。我全程跟著劇組,吃一樣的伙食,住一樣的旅館,深夜不睡,并隨時安撫演員或工作人員想家的心情……臺灣對內(nèi)陸文化交流的開放,是被我這樣帶動起來的。臺灣影視界大舉來內(nèi)陸拍戲,也是我這樣開始的。” 1990年《婉君》開播,“六個夢”系列《啞妻》、《三朵花》,梅花三弄系列,《新月格格》、《煙鎖重樓》、《一簾幽夢》,商業(yè)上獲得巨大成功。瓊瑤劇也開啟了“霸占”大陸熒屏的歷史。 但是,臺灣還有政治審查。涉及到瓊瑤有兩樁事:第一,1990年2月,在大陸拍片的瓊瑤上了央視(和她一起的凌峰和文章),臺灣方面居然要給她開處罰單。臺灣文化界就此事激起不小波瀾,紛紛發(fā)出不平之鳴。第二,“六個夢”之一的《婉君》在大陸可以播,但在臺灣卻差點遭禁播。理由是,臺新聞主管部門領(lǐng)導看過后,認為第一集的景色拍得太美,小金銘又太可愛,怕引起觀眾對內(nèi)陸太多的向往。 大陸“瓊瑤熱”最后的收官之作,是《還珠格格》。趙薇、林心如、蘇有朋、周杰、陳志朋、張鐵林、范冰冰等聯(lián)合主演。該劇于1998年4月28日在臺灣中視首播;10月28日引進內(nèi)陸播出后最高收視突破62.8%,創(chuàng)造中國電視劇有數(shù)據(jù)統(tǒng)計后的收視紀錄,轟動亞洲、風靡全球各國華人圈,并獲得1999年第17屆中國電視金鷹獎最佳連續(xù)劇獎,女主角趙薇獲得最佳女演員獎。其中第二部更是打破第一部創(chuàng)下的收視神話,最高點突破65%。小燕子趙薇一飛沖天,成為全民文化偶像,被社會學家譽為小燕子風暴、趙薇現(xiàn)象等。 《我的故事》 在開篇我提到的去北京復試的路上,我翻了《幾度夕陽紅》。復試后,戈同學又買到了《庭院深深》和《在水一方》,我又抽空蹭讀了??偟母杏X,這不是寫給男人讀的書,因為看三本就會把故事情節(jié)記混了。我還對癡癡的戈同學說:什么瓊瑤,我看是“窮聊”。自然,招來戈同學的回擊。 不過,后來讀到瓊瑤回憶錄式的《我的故事》,我對她有了更深層次的理解。這是作家出版社出的,設(shè)計很輕佻,像言情小說的封面,瓊瑤的大頭像占據(jù)封面。讀《我的故事》,我才知道,瓊瑤的文化底蘊是有來處的。 瓊瑤本名陳喆,父親陳致平畢業(yè)于北京輔仁大學歷史系,1949年后到臺灣大學任教,著有《中國通史》等作品,是深孚眾望的歷史學家。 在這樣的家庭長大,詩文是她成長過程的養(yǎng)料。這讓不登大雅之堂的言情小說多了一份文學韻味。她的書名,《幾度夕陽紅》之外,《在水一方》來自《詩經(jīng)·秦風》:“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庭院深深》來自李清照的《臨江仙·梅》:“庭院深深深幾許,云窗霧閣春遲”等等。 最重要的是,這樣的詩文功底讓《我的故事》筆調(diào)格外冷峻,有震撼和感染力。她寫到幼年的種種記憶,包括在衡陽陷落時一家的逃難,記錄了親眼看到日軍屠殺農(nóng)人,家人遭到搶劫,母親險被日兵侮辱等種種情節(jié)。 為了避免被日軍發(fā)現(xiàn),瓊瑤的表叔不得不親手扼死哭叫的小兒子。瓊瑤白發(fā)蒼蒼的祖父對著漢奸的槍口道
“你可以槍斃我,就是不能碰我!” 當瓊瑤寫到他們一行人歷經(jīng)苦難從日軍的搜查和搶劫、漢奸的槍口下死里逃生后,流出一句溫暖得讓我發(fā)抖的話:“中午時分,我們見到了第一隊國軍,看到了第一面國旗?!?span> 接下來,她說:“我的國家民族觀念,就在這槍口下建立起來的。所以我常說,別人的童年教育來自學校,我童年的教育,卻來自戰(zhàn)爭?!奔氁贿泼?,居然眼眶濕潤。 人的感情世界是復雜的,言情之外的瓊瑤,還有理性的思辨。 “閨秀格” 在香港有瓊瑤之稱的亦舒,曾經(jīng)這樣評價瓊瑤:“她是很老式的淑女型的,穿洋裝也穿得舊式,非常閨秀格,拍照老是抿著嘴,手疊手,尾指作蘭花狀,年紀比張愛玲輕得多,姿態(tài)卻比張老到,眼睛上黑白分明的幾道眼線,看著看著,就覺得名不虛傳,文如其人?!?span> 亦舒據(jù)香港,瓊瑤據(jù)臺灣,亦舒小瓊瑤不到10歲,兩人走得都是言情小說的路子。同行看同行,女生看女生,有著莫名的深刻?!伴|秀格”三個字,給瓊瑤蓋棺論定,怎么想怎么貼切。 瓊瑤出身大家,自有“閨秀”烙??;她有四十多部作品,場景設(shè)定多在“閨秀”生活圈,主人公自帶這個“格”。 現(xiàn)在,她告別人世的方式,也是以“閨秀”定格:依然八十有六了,還要主宰自己,還要這樣尊嚴,這樣優(yōu)雅。 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開啟后,文化碎片了還多元化得一塌糊涂,“瓊瑤熱”早已不在了。她去世之際,女生們紀念她,實際上是喚醒記憶中的那一抹紅。 于我而言,懷念她,實際上是懷念那個時代,并努力掙扎著向我們逝去的青春致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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