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無效社交的一生

西行游者 2024-11-25 發(fā)布于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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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朋友圈的質(zhì)量，一定程度上可以代表他的人生質(zhì)量。作家張程在《曲江宴》一書中寫道：杜甫的一生，大約有1500首詩歌傳誦至今，其中屬于在“朋友圈”給他人的贈詩就有736首，占存量總數(shù)近一半，涉及杜甫的402位朋友。然而，杜甫收到贈詩僅有16首，回應(yīng)他的僅有8人，不及贈詩對象的1/50。

瘋狂社交卻得不到回應(yīng)，多少能看出一些他生前的落寞和悲涼。但說到底，一個人的“朋友圈”里都有誰，很大程度上也是他自己的選擇。下文展示了杜甫的一生的三個階段里，各不相同的三段朋友圈，以及他的選擇過程。

本文摘選自《曲江宴》。經(jīng)出版社授權(quán)推送。小標題為編者所擬。

杜甫一生發(fā)了736個“朋友圈”

站在中國文學(xué)史巔峰的杜甫，最不缺的就是后世的鮮花與掌聲，更不乏對他作品的精辟解讀、對他生平的詳細研究。然而，在繁花錦簇之中，我們?nèi)菀缀鲆暥鸥δ遣⒉蝗缫?，甚至稱得上貧困漂泊、默默無聞的一生。

交游應(yīng)酬是人生在世的重要內(nèi)容，從“朋友圈”切入觀察一個人的生平便是一條可以信賴的途徑。朋友圈里隱藏著主人公所處的階層、喜好和奮斗，朋友圈的反饋則映射出主人公的地位聲望、冷暖得失。朋友圈的質(zhì)量，一定程度上也是他的人生質(zhì)量。

紀錄片《草堂杜甫》

杜甫的一生，大約有1500首詩歌傳誦至今，其中屬于在朋友圈明確給他人的贈詩就有736首，占存量總數(shù)的近一半，涉及杜甫的402位朋友。杜甫贈詩超過10首的親友，分別有嚴武30首、高適20首、章彝13首、李白13首、鄭虔13首、李之芳10首。相應(yīng)地，杜甫卻僅僅收到16首贈詩，收贈比低至1∶46；回應(yīng)他的僅有8人，不及贈詩對象的1/50。

盡管由于詩歌佚失會影響對比結(jié)果的精準度，但我們?nèi)匀淮笾驴梢愿Q見一個熱衷于贈詩卻極少得到回應(yīng)的杜甫形象——杜甫交游應(yīng)酬的質(zhì)量并不高，折射出他生前的幾縷落寞、一絲悲涼。

個人交游和人生的狀態(tài)、際遇密不可分。杜甫的人生大致可以分為追求不同、命運各異的三個階段，進而展現(xiàn)了內(nèi)涵各不相同的三段朋友圈。伴隨著大唐王朝的盛衰起伏，他快意輕狂過，也強顏歡笑過，攀附過權(quán)貴，也長期困頓于失意與貧困的泥潭，每個階段都是杜甫真實的人生。

杜甫的前半生，也就是在天寶六載（747年）西入長安之前，似乎不知困苦為何物。受惠于蒸蒸日上的盛唐國勢，有賴于杜氏家族祖蔭未消，杜甫沉浸在讀書和壯游之中，度過了十多年裘馬輕狂的快意生活。

海內(nèi)升平，一個官宦公子縱馬馳騁在“樽中酒常滿、良夜人盡歡”的清風(fēng)明月之下，堪稱盛世大唐的上佳注腳。杜甫自詡為官從政是家族“素業(yè)”，自我確立的人生目標是“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

（五代）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局部），宋摹本，故宮博物院藏

漫游途中，他不時迸發(fā)出心底的雄心壯志。在巍巍泰山頂，杜甫留下一首《望岳》，結(jié)尾的“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流傳上千年，成為泰山最著名的題詠之一，流露出詩人不凡的抱負；在畫作前，杜甫熱情地歌頌雄鷹和駿馬（《畫鷹》《房兵曹胡馬》），留下“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驍騰有如此，萬里可橫行”的托物言志。

盡管科舉落第、年紀漸長，杜甫依然相信前面有一條金光大道在等著自己。

年輕的杜甫固然飄在云端，有好高騖遠之嫌，但他并未完全目光高高在上，只盯著豪門士族。他將紙筆對準州縣內(nèi)外和百姓疾苦，他的贈詩對象從皇親國戚到販夫走卒，不一而足。

他終生保有那份少年的純真，相信一切美好的事物，只要所遇之人足夠有趣或難忘，都平等相待，一律訴諸筆端。

這一段時間，杜公子杜甫結(jié)識的朋友，奠定了朋友圈的基調(diào)。后人稱呼杜甫為“老杜”，除了親切，還贊譽他是屬于平民大眾的。杜甫朋友圈中普通人占比頗高，這是研究者通常首先關(guān)注的特征：

在杜甫的“朋友圈”中，普通民眾是大多數(shù)，哪怕是沒有具體姓名的“田父”。比如流落山東一帶的京兆武功人蘇預(yù)，京畿王倚，成都家中“花滿蹊”的鄰居黃四娘和喂鳥的朱隱士，夔州做生意的胡商和仆人阿段，羌村看到杜甫一家人團聚滿墻頭“感嘆亦歔欷”的鄰人，隱居在東蒙山的道士董煉師和元逸人，以及唐十五誡、唐十八、寒儒李銜、僧人贊公等等。

此外，杜甫也有一些具有一技之長的藝術(shù)家朋友，比如梨園弟子李龜年、畫師曹霸、畫家王宰、書法家顧戒奢等?？少F的是，杜甫始終與這些普羅大眾保持平等往來——不以自己或交往對象的境況的變化而改變。

20年后，擔(dān)任華州司功參軍的中年杜甫，遇到故人衛(wèi)八處士。當(dāng)年正值青春的兩位故人，都已經(jīng)攜家?guī)Э?，鬢發(fā)花白了，“少壯能幾時，鬢發(fā)各已蒼。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二人就著黃粱米、春韭菜，舉杯暢談。

30年后，流落夔州的杜甫有過兩年躬耕田園的生活，來自異族的仆人阿段不避虎豹，不與他人爭水，而是深入山林，用竹管引來泉水。杜甫寫詩稱贊阿段的聰明能干（《示獠奴阿段》）：

山木蒼蒼落日曛，竹竿裊裊細泉分。

郡人入夜爭余瀝，豎子尋源獨不聞。

病渴三更回白首，傳聲一注濕青云。

曾驚陶侃胡奴異，怪爾常穿虎豹群。

在生命的最后幾年，杜甫淪落湖湘，遇到了同樣落魄的著名樂師李龜年。

（唐）韓干，《照夜白圖》，美國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藏

江南春花飄零，杜甫仿佛回到了當(dāng)年同樣暖煦飛花的盛唐長安，回到了自己和李龜年都最美好的年華，提筆寫下了《江南逢李龜年》：

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fēng)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

可以說，杜甫是一個天真單純的人、一個重情重義的人，是不錯的朋友人選。

一個人在青少年期奠定的言行特性是不會輕易變更的。杜甫快意交游的前半生，最值得一書的便是他與李白的友誼。

即將結(jié)束人生第一階段的杜甫，在33歲時于洛陽遇到剛被“賜金放還”的李白。彼時，李白已經(jīng)名滿天下，比杜甫年長11歲。李杜二人建立了亦師亦友的關(guān)系。

兩人同游梁宋，其間同樣默默無聞的高適加入進來，三人暢飲酣睡、縱游秋冬、慷慨懷古。中間一度分別后，杜甫又與李白于第二年在山東短暫重逢，又因為人生狀態(tài)不同而各奔東西——杜甫西入長安，闖蕩廟堂，李白則漂向江湖深處，從此再無聚首。

杜甫與李白、高適的交游，沒有任何功利考量，而是寒微之交，是基于才華、志趣的精神之交。這也是杜甫與朋友交往的一貫理念。

詩人與文豪之間的惺惺相惜，沒有因為時間短暫、天涯兩隔而淡化，情誼歷久彌堅。杜甫將李白視為終生摯友，思念因時空不便而肆意生長，流傳下來13首致李白的贈詩。

在贈詩中，杜甫一如既往地抒發(fā)自身的抱負和理想，比如“筆落驚風(fēng)雨，詩成泣鬼神”，又如“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既是夸贊李白，又何嘗不是自訴自勉？留存下來的李白致杜甫的詩歌雖然僅3首，可考慮到李白灑脫疏簡、不塵于世的個性，已經(jīng)足以證明這段友誼在李白心中的分量了。

如果杜甫繼續(xù)快意滋潤的生活，唐代文壇會多一位托物言志、借景抒情的詩人，不過這樣的詩人在當(dāng)時并不少見，他至多算是一個二流的詩人；杜甫也將在游歷途中認識更多的文人雅士、凡夫俗子，繼續(xù)壯大自己的朋友圈，不過那樣的朋友圈風(fēng)平浪靜、缺乏層次感。杜甫的人生也將是單面相的，欠缺色彩的。改變發(fā)生在天寶六載（747年），杜甫走出舒適圈，一頭扎進恢宏的長安城求官。

電影《長安三萬里》

從此，大唐少了一位輕狂瀟灑的公子，多了一位命運多舛的文豪。

36歲的杜甫從“杜公子”升級為“老杜”。

官職到手之日，

是杜甫對先前道路的否定之時

大唐長安，是匯聚神州精華的帝國明珠，是享譽世界的國際大都市，對于天下士人而言，更是施展才華、實現(xiàn)抱負的天堂。唐朝開放政權(quán)，恭候天下才學(xué)之士，種種制度設(shè)計為讀書人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機遇。

大江南北，無論豪門還是寒庶，讀書人或有心人，猶如被虹吸一般從州縣鄉(xiāng)鎮(zhèn)涌向長安城。其中就包括杜甫。

（元）趙孟頫（傳），《杜甫像軸》，故宮博物院藏

人到中年，杜甫痛下決心去謀取一官半職，為杜氏門楣，也為自己。

在長安，“求官”與“交際”幾乎是同義詞。官職永遠是稀缺的，機會永遠不可能滿足所有人。

雖然可以通過考試或憑借才華得官，但求官之路依然是千軍萬馬蜂擁的“獨木橋”。以最為輿論矚目的進士科為例，平均每次錄取二三十人，而長安城內(nèi)應(yīng)試者數(shù)以千計。

聚集于此的競爭者需要廣泛交友，謀求強有力的支持者，并參與各種社會活動，提升聲譽。所有交游活動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在官員選拔過程中增加自己的曝光率，提升中選權(quán)重。

這些活動主要是兩類。第一類是目的性極強的干謁、行卷，直接針對能對選官發(fā)揮作用的達官顯貴。杜甫中年認識的朋友王維，21歲就高中狀元，少年得志，與他結(jié)交親王公主，在應(yīng)試之前就名聲遠揚關(guān)系重大。

第二類是務(wù)虛性較強的各種唱和、宴會活動，泛泛地擴大人際關(guān)系、提高聲望。這類交游，參與者身份地位比較平等，又因為唐代以詩為貴，通常以詩會友，參與者容易志趣相投，結(jié)識的人往往更牢靠。大量唱和詩、贈詩便誕生在第二類活動中。

唐朝越往后，長安城交游的風(fēng)氣越盛。因此，唐代科舉選官的本質(zhì)，與其說是“考試”，不如說是“選舉”更貼切。對應(yīng)試者的交游能力要求很高。

杜甫初至長安，延續(xù)了酣暢快意的交游風(fēng)格。

當(dāng)時，長安輿論將居住在長安或曾經(jīng)“安漂”的八位善飲的文士——賀知章、李適之、李琎、崔宗之、蘇晉、李白、張旭、焦遂，稱為“酒中八仙人”。他們嗜酒、豪放、曠達。

杜甫選擇這一流行題材、以白描的手法創(chuàng)作了《飲中八仙歌》。我們無法獲知杜甫與其中幾人有過交往，抑或八仙都是他的朋友，但詩歌顯示即將邁向不惑之年的杜甫，心態(tài)是樂觀、放達的?？上У氖?，他的這份樂觀在冷冰冰的現(xiàn)實面前逐步崩塌。

隨著歲月的推移，祖蔭逐漸褪去，又無法融入當(dāng)權(quán)者的人脈視野，加上不算殷實的家底難以支付昂貴的都市生活，杜甫的客居生涯在困頓中越陷越深。

幾次仕途選拔又為權(quán)相所阻。杜甫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個人難以與強大的當(dāng)權(quán)集團作對，最務(wù)實的對策還是努力擠入當(dāng)權(quán)者的圈子。

杜甫轉(zhuǎn)而將精力傾注在向權(quán)貴的針對性行卷上。他的朋友圈中出現(xiàn)了若干個不和諧的身影。

京兆尹鮮于仲通在劍南節(jié)度使任內(nèi)，輕啟戰(zhàn)端、損兵折將，因為依附權(quán)相楊國忠而安然無恙，安享富貴。

杜甫卻寫下洋洋灑灑的《奉贈鮮于京兆二十韻》，稱贊鮮于仲通“王國稱多士，賢良復(fù)幾人？異才應(yīng)間出，爽氣必殊倫”“脫略磻溪釣，操持郢匠斤”，簡直是姜太公再世，還稱贊鮮于家族人才輩出，“鳳穴雛皆好，龍門客又新”。

末了，杜甫才表達寫作的目的：“交合丹青地，恩傾雨露辰。有儒愁餓死，早晚報平津”，希望鮮于仲通能夠向朝廷舉薦自己。

可惜，鮮于仲通無動于衷。

當(dāng)朝駙馬、太常卿張垍是排擠李白的幕后黑手之一。多年后，張垍附逆安祿山，出任偽職?？梢耘袛啵瑥垐吶似肥怯袉栴}的，杜甫于情于理都不應(yīng)該稱贊這樣的人。

可嘆的是，杜甫寫下了《奉贈太常張卿二十韻》，從官爵、文章、名望等方面全方位地吹捧張垍：

軒冕羅天闕，琳瑯識介珪。伶官詩必誦，夔樂典猶稽。健筆凌鸚鵡，铦鋒瑩鵜。友于皆挺拔，公望各端倪。通籍逾青瑣，亨衢照紫泥。靈虬傳夕箭，歸馬散霜蹄。能事聞重譯，嘉謨及遠黎。弼諧方一展，班序更何躋。

杜甫是沒有政治靠山、沒有仕途人際的一介寒儒，困居長安近十年，一籌莫展，只要是手握實權(quán)的大官，都是他需要攀附的。

在詩歌的末尾，杜甫以極低的姿態(tài)，哀求張垍施以援手：“檻束哀猿叫，枝驚夜鵲棲。幾時陪羽獵，應(yīng)指釣璜溪?！笨上?，張垍也無動于衷。

諷刺的是，官職到手之日，卻是杜甫對先前道路的否定之時。

紀錄片《草堂杜甫》

天寶十四載（755年），杜甫44歲了，八年的奔波乞求終于換來了“河西尉”這一微末小官（后即改任右衛(wèi)率府胄曹參軍）。此刻，他沒有夢想成真的釋然，沒有理想實現(xiàn)的暢快，反而有些排斥這個鞭撻黎民的官職。

求官的目的應(yīng)是實現(xiàn)胸中抱負，而不是為了當(dāng)官而當(dāng)官?？蓢@的是，太多人在汲汲于功名的過程中將手段異化為目的。

杜甫也沉淪在追名逐利的道路上，但胸中始終是非分明、善惡彰顯，他終究沒有活成自己討厭的模樣。釋褐為官，杜甫仍舊是那個白衣杜甫。

當(dāng)年十一月，杜甫前往奉先（今陜西蒲城）省家，剛進家門就聽到哭泣聲：小兒子餓死了！這趟經(jīng)歷促使杜甫反思人生抉擇。他結(jié)合困居長安的感受，寫出了《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

杜甫清醒地認識到，長安城“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自己付出了尊嚴和熱忱，過著“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的屈辱生活，卻沒能換來合適的職位，更勿論年少時“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的政治抱負了。

杜甫的反思一度為安史之亂打斷。杜甫省親之時，安祿山在范陽叛亂，橫掃山東，兵至關(guān)中，連下洛陽、長安。大唐盛世轟然倒塌，磨難和機遇同時擺到了杜甫面前。

天下大亂，他堅定地站在朝廷一邊。得知唐肅宗即位于靈武，杜甫只身投奔，途中不幸為叛軍俘虜，押回長安。所幸官職低微，杜甫沒有遭囚，尋機逃奔而去。唐肅宗感動于杜甫輾轉(zhuǎn)數(shù)百里的忠誠，授予杜甫清要之職：左拾遺。這是杜甫最接近權(quán)力核心的時刻，成功喚醒了他心中的宏偉抱負。但幾個月后，他又親手葬送了這天賜良機。

至德二載（757年），杜甫的布衣之交、時任宰相的房琯率師平叛，兵敗陳濤斜。數(shù)萬唐軍血灑疆場。唐肅宗將房琯罷相外放，杜甫選擇犯顏為這個宰相好友辯護?！杜f唐書》記載“甫上疏言琯有才，不宜罷免”，唐肅宗盛怒之下，貶杜甫為華州司功參軍。

《新唐書》的記載較為詳細：唐肅宗起初將杜甫下三司審問。宰相張鎬從暢通言路角度為杜甫求情，唐肅宗怒氣有所消解。杜甫還繼續(xù)為房琯辯護，認為房琯才堪公輔，兵敗是性情疏簡造成的，希望皇帝能夠棄細錄大，寬免房琯，最后還以自己身家為房琯擔(dān)保：“陛下赦臣百死，再賜骸骨，天下之幸，非臣獨蒙?！贝伺e使得唐肅宗徹底疏遠并貶離了杜甫。杜甫真正的政治生命從此結(jié)束了。

玄宗與肅宗的權(quán)力交接是一個重要事件。房琯不是唐肅宗的元從親信，而是從其父唐玄宗一方轉(zhuǎn)投而來的宰相，身份本就尷尬；陳濤斜之?dāng)。楷g葬送了戰(zhàn)時小朝廷好不容易聚攏的軍事本錢，且因為用人不當(dāng)遭致諸多彈劾。在風(fēng)口浪尖之上，杜甫出頭拯救房琯，累及自身。杜甫視房琯為多年老友，一共贈詩5首，可是這位宰相朋友卻沒有絲毫提攜關(guān)照杜甫的記載。（相反，另一位宰相張鎬，還出力為杜甫說話。）

房琯事件暴露出杜甫不諳政治，不適合官場；暴露出杜甫昧于識人，不能清醒地辨別朋友的善惡、親疏；也再次表明面對政治壓力和權(quán)力誘惑，杜甫依然是那個純真的少年，是一個不錯的朋友。

杜甫對于房琯的友誼是真摯的。幾年后，流落巴蜀的杜甫經(jīng)過房琯葬身的閬州，還特地前去拜祭，留下了一首《別房太尉墓》：

他鄉(xiāng)復(fù)行役，駐馬別孤墳。

近淚無干土，低空有斷云。

對棋陪謝傅，把劍覓徐君。

唯見林花落，鶯啼送客聞。

在詩中，杜甫和房琯沒有身份地位的差異，只有對朋友的肯定，只有天低云斷之下的悲傷和緬懷。那一天，杜甫面對孤墳，如同兩位多年未見的老友那般敘舊閑談。彼時，杜甫已經(jīng)遠離廟堂，恢復(fù)到了簡單純真的少年狀態(tài)。

年歲愈長，

杜甫也沒有學(xué)會人情世故

乾元二年（759年），杜甫開始了人生第三個階段，即漂泊巴蜀、湖湘的最后12年。

杜甫去官入川，是他的不幸，卻是四川的幸運。杜甫攜家?guī)Э冢瑵M懷失意、困苦而來，帶著大半生塑造的性格、優(yōu)缺點，也帶來了之前建構(gòu)的朋友圈。

在杜甫落魄飄零期間，多位朋友向他施以援手。在鄜州，孫宰熱情款待了狼狽不堪的杜甫一家，羌村鄉(xiāng)鄰“父老四五人，問我久遠行。手中各有攜，傾榼濁復(fù)清”，想必給逃難中的杜甫些許安慰。

在成都，成都尹裴冕為杜甫一家提供糧米；多位畫家朋友來杜家，裝飾作畫；鄰舍農(nóng)夫贈送蔬菜，還經(jīng)常邀他飲酒。這些構(gòu)成了杜甫定居成都的重要條件。在江陵府，暮年的杜甫遇到了年輕的粉絲衛(wèi)均，后者對貧困的偶像慷慨相助。這種相遇于江湖，不求任何回報的解囊之交，最令人難忘。

杜甫流落四川之初，故友高適恰好在四川任職，先是刺史，后為節(jié)度使。高適得知故友前來，作《贈杜二拾遺》問候，并給予接濟，杜甫回贈《酬高使君相贈》答謝：“故人供祿米，鄰舍與園蔬?！?/p>

在高適和其他朋友的幫助下，杜甫在成都西郊風(fēng)光秀麗的浣花溪畔修建茅屋定居。安頓下來后，高適親臨草堂拜訪，這無疑對杜家在當(dāng)?shù)卣痉€(wěn)腳跟有著莫大的幫助。不過，對杜甫幫助最大的還是接替高適的繼任節(jié)度使嚴武。

杜、嚴兩家原本就有世交，杜甫與嚴武又有共同的好友——房琯。嚴武在仕途上受過房琯的恩惠，杜甫為房琯辯護一事極可能深得嚴武的欣賞。主政一方后，嚴武不僅在經(jīng)濟上資助杜甫，還辟署杜甫為幕僚，奏授后者節(jié)度參謀、檢校工部員外郎，賜緋魚袋。這雖然是節(jié)度使為幕僚爭取官銜的慣例，卻使杜甫得到一生中最高的職務(wù)，因此得名“杜工部”。

杜甫對嚴武是感激的，贈詩多達30首；嚴武存詩僅6首，其中3首就是寫給杜甫的。然而，任職不到半年，杜甫就辭職返回草堂，而且和府主嚴武的關(guān)系鬧得很僵，甚至有性命之虞。其中緣由是什么，又展現(xiàn)了杜甫的何種側(cè)面？

紀錄片《草堂杜甫》

《舊唐書·杜甫傳》記載，杜甫書生氣息濃厚，在“浣花里種竹植樹，結(jié)廬枕江，縱酒嘯詠，與田畯野老相狎蕩，無拘檢”。嚴武前來探望，杜甫也不穿正裝，“其傲誕如此”。

一次，醉酒的杜甫“恃恩放恣”，登上嚴武的床榻，瞪著嚴武說：“嚴挺之乃有此兒！”嚴挺之是嚴武的父親，公開稱呼別人父親的名諱是極不禮貌的。嚴武性格暴躁，但對杜甫不以為忤。

《新唐書·杜甫傳》的記載則不同：“武以世舊，待甫甚善，親入其家。甫見之，或時不巾，而性褊躁傲誕，嘗醉登武床，瞪視曰：'嚴挺之乃有此兒！’武亦暴猛，外若不為忤，中銜之?！眹牢鋵⑦@筆賬記在了心底。

《唐語林》則描述嚴武生氣了，對杜甫“恚目久之”。杜甫也意識到自己的言行過分了，自嘲道：“杜審言孫子擬捋虎須耶？”杜審言是杜甫的祖父。在座者順著杜甫的話頭紛紛笑出聲來，“以彌縫之”。嚴武這才沒有當(dāng)場發(fā)飆。

嚴武本質(zhì)上并非文人，更接近于軍閥，性格暴虐，似乎是睚眥必報之人。新舊唐書本傳都直指嚴武在蜀期間為政肆虐，橫征暴斂，用度沒有節(jié)制。他可以為喜歡的人或事賞賜百萬，也可以為小忿殺人。嚴武主政時期，四川閭里為之一空。當(dāng)然，因為這么一位強權(quán)人物坐鎮(zhèn)，外敵也不敢侵擾蜀地。嚴武病死于成都時，母親裴氏尚健在，痛哭一番后，又輕輕地舒了口氣，說：“而今而后，吾知免為官婢矣?！笨芍獓牢涞靡陨平K，對他和家人來說是件好事。

（清）王時敏，《杜甫詩意圖》（局部），故宮博物院藏

《新唐書·嚴挺之傳》說，嚴武“最厚杜甫，然欲殺甫數(shù)矣”。有一天，嚴武集合官吏要殺杜甫和梓州刺史章彝。出門前，嚴武的帽子被門簾鉤住了三次。左右之人趁機報告了其母親裴氏。裴氏奔出來阻攔，這才救下了杜甫，但嚴武堅持殺掉了章彝。

章彝是嚴武的部屬。玄宗、肅宗父子在半個月內(nèi)相繼駕崩，嚴武受召回長安監(jiān)修陵寢。梓州刺史章彝兼東、西川節(jié)度留后。其間，杜甫與章彝過從甚密。杜甫本來就昧于識人，如今又犯了吹捧、攀附的老毛病。章彝愛好狩獵，于半夜調(diào)遣衛(wèi)士整裝待發(fā)，杜甫便創(chuàng)作了《冬狩行》贊美他：“春蒐冬狩侯得同，使君五馬一馬驄。

況今攝行大將權(quán)，號令頗有前賢風(fēng)?！碑?dāng)時天下未寧，朝廷多難，章彝沉迷打獵顯然是不務(wù)正業(yè)，是不妥的。杜甫卻吹捧他為國家棟梁：“淮海維揚一俊人，金章紫綬照青春。指麾能事回天地，訓(xùn)練強兵動鬼神。”（《奉寄章十侍御》）待嚴武回任節(jié)度使后，對專橫跋扈的章彝既忌憚又厭惡，動了殺心。杜甫為章彝“黨羽”，自然也上了黑名單。

杜甫又吃了一次人際關(guān)系的虧，兩次掉進了同一條河里。正常人吃的虧多了，通常就學(xué)會了揣摩人性，越來越善于迎合。杜甫不是正常人，而是一個如假包換的書生，畢生都沒有學(xué)會察言觀色、看人下菜碟那一套。他也吹捧他人，卻都是淺顯可見的附會，杜甫在寫作與交際中固執(zhí)于自己的想法。

年歲愈長，杜甫愈不會低頭，也沒有學(xué)會人情世故，而是變成了一個迂腐、單純、可愛的小老頭。離職半年后，嚴武暴亡，失去依靠的杜甫舉家順江東下，在夔州逗留兩年后，出三峽飄蕩在長江中游，最終病逝在湘江岸邊泊船之上。

落魄半生，

杜甫始終是那個天真的書生

唐代士人重交際，杜甫也不能免俗。他待人真誠，處事單純，和他做朋友應(yīng)該是一件輕松愉悅的事?？膳笥讶浑H具有社會性，并不全是書生私事。

杜甫的性格缺陷毋庸諱言，比如“甫性褊躁，無器度”（《舊唐書》），又比如“甫曠放不自檢，好論天下大事，高而不切”（《新唐書》）。他缺乏政治家的理性與耐力，注定在政治上無所成就；他對認定的朋友掏心掏肺，缺乏分寸，注定會遭別有用心者陷害。

杜甫也曾反省過，可他思索的都是家國天下和人生大事，反省的結(jié)果是從一位翩翩公子蛻變?yōu)橐晃粋ゴ蟮默F(xiàn)實主義詩人，關(guān)注民間疾苦、牽掛國家興亡，單單忘記與現(xiàn)實妥協(xié)、調(diào)和個性。而性格的缺陷，害得杜甫遭遇了一次次的挫折和打擊。落魄半生，杜甫始終是那個天真的書生。

紀錄片《草堂杜甫》

終其一生，杜甫只是一個落魄不得志的中下層士人，在默默無聞與貧寒交迫中悲涼死去。這樣的角色在大唐的大地上車載斗量，他們留在人世間的痕跡很快就會被歷史的長河湮滅。杜甫身故之初也是這般情形，少有唐人傳誦杜詩，當(dāng)時的詩歌集子沒有收錄他的作品。

杜甫的朋友圈，講到這里也應(yīng)該終結(jié)了。然而，將近半個世紀后出現(xiàn)了一個后來者。他在杜甫朋友圈的點贊與轉(zhuǎn)發(fā)，一舉扭轉(zhuǎn)了杜甫的寂寞身后名，給杜甫呈上了“詩圣”的桂冠！

杜甫的這位新朋友，就是元稹。

因赤貧無力營葬，杜甫的遺體暫厝湘江之畔。孫子杜嗣業(yè)，是個倔強的孝順孩子，于杜甫逝世43年后的元和八年（813年）重拾祖父的遺骨，從湘江北上，一路跋山涉水、風(fēng)餐露宿，立志要將祖父歸葬河南首陽山祖塋。途經(jīng)江陵，杜嗣業(yè)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拿著杜甫的遺作，懇請鎮(zhèn)守此處的元稹撰寫墓志。

元稹是前任宰相，又是文壇領(lǐng)袖，杜嗣業(yè)是一介草民，所求的傳主又是一名故去多年的小官。這原本是一樁成功概率極小的事件。然而，幾天后，元稹回贈了一篇對仗工整、氣勢雄渾的《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志銘》！

元稹拜讀了杜甫詩作，深為折服，贊譽“以為能所不能、無可不可，則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唐代最著名的詩人無疑是李白，不管在生前還是身后，都譽滿神州。元稹將杜甫與李白相提并論：“李白亦以奇文取稱，時人謂之'李杜’?！?/p>

“李杜”一詞，應(yīng)該不是已有的名詞，而是元稹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除了撰文做出極高的評價，元稹還身體力行，學(xué)習(xí)杜甫的理念與手法進行創(chuàng)作，并熱情介紹給白居易等好友，擴大了杜甫的粉絲范圍。韓愈、杜牧等名家相繼成為杜甫的粉絲。從此，杜甫文字的價值為人挖掘，杜甫的文學(xué)地位扶搖直上，“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