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元稹母鄭氏墓志》讀記

（小河西）

元稹母鄭氏，其父名鄭濟(jì)，曾為睦州刺史。鄭濟(jì)與鄭潛曜、鄭審為堂兄弟。鄭濟(jì)之父鄭【日蓋】與鄭虔為堂兄弟。因杜甫與鄭虔、鄭審、鄭潛曜的關(guān)系，粗閱讀了白居易這篇墓志。由元稹與鄭家關(guān)系，想到鄭家與杜甫關(guān)系，由此似乎明白了元稹為杜甫作墓志的一個(gè)緣由。

《唐河南元府君夫人滎陽鄭氏墓志銘》（唐-白居易）

有唐元和元年（806）九月十六日，故中散大夫（正五品上）尚書比部郎中舒王府長史，河南元府君諱寬夫人，滎陽縣太君鄭氏，年六十，寢疾歿于萬年縣靖安里私第。越明年二月十五日，權(quán)窆于咸陽縣奉賢鄉(xiāng)洪瀆原，從先姑之塋也。夫人曾祖諱遠(yuǎn)思（鄭遠(yuǎn)思），官至鄭州刺史，贈(zèng)太常卿；王父諱【日蓋】，朝散大夫（從五品下）易州司馬；父諱濟(jì)，睦州刺史。夫人睦州次女也。其出范陽盧氏，外祖諱平子，京兆府涇陽縣令。夫人有四子二女，長曰沂，蔡州汝陽尉；次曰，京兆府萬年縣尉；次曰積，同州韓城尉；次曰稹，河南縣尉；長女適吳郡陸翰，翰為監(jiān)察御史；次為比邱尼（出家女），名真一。二女不幸，皆先夫人歿。府君之為比部也，夫人始封滎陽縣君，從夫貴也；稹之為拾遺也，夫人進(jìn)封滎陽縣太君，從子貴也。天下有五甲姓，滎陽鄭氏居其一。鄭氏勛德官爵，有國史在；鄭之源派（源流支系）婚姻，有家牒在。比部府君世祿、官政、文行，有故京兆尹鄭云逵（鄭昈長子）之志在。今所敘者，但書夫人之事而已。

初夫人為女時(shí)，事父母以孝聞，友兄姊、睦弟妹以悌聞，發(fā)自生知，不由師訓(xùn)，其淑性有如此者。夫人為婦時(shí)，元氏世食貧，然以豐潔家祀，傳為貽燕（使子孫安逸）之訓(xùn)。夫人每及時(shí)祭，則終夜不寢，煎和滌濯（洗滌），必躬親之。雖隆暑（盛暑）冱寒（嚴(yán)寒）之時(shí)，而服勤親饋，面無怠色，其誠敬有如此者。元氏、鄭氏皆大族，好合而姻表（姻親）滋多。凡中外吉兇之禮，有疑議者，皆質(zhì)于夫人。夫人從而酌之，靡不中禮。其明達(dá)有如此者。夫人為母時(shí)府君既歿（元稹八歲父歿），積與稹方髫齔（幼年），家貧無師以授業(yè)。夫人親執(zhí)《詩》、《書》，誨而不倦。四五年間，二子皆以通經(jīng)入仕。稹既第判（科第書判）入等，授秘書省校書郎。屬今天子始踐阼（登基），策三科以拔天下賢俊，中第者凡十八人，稹冠其首焉，由校書郎拜左拾遺。不數(shù)月，讜言（直言）直聲，動(dòng)于朝廷，以是出為河南尉。長女既適陸氏，陸氏有舅姑，多姻族，于是以順奉上，以惠逮下，二紀(jì)而歿。婦道不衰，內(nèi)外六姻（六親），仰為儀范。非夫人恂恂孜孜，善誘所至，則曷能使子達(dá)于邦，女宜其家哉？其教誨有如此者。既而諸子雖迭仕，祿秩甚薄，每至月給食，時(shí)給衣，皆始自孤弱者，次及疏賤者。由是衣無常主，廚無異膳。親者悅，疏者來。故傭保（雇工）乳母之類，有凍餒垂白，不忍去元氏之門者，而況臧獲（奴婢）輩乎？其仁愛有如此者。自夫人母其家，殆二十五年，專用訓(xùn)誡，除去鞭撲（鞭子與棒子）。常以正顏色訓(xùn)諸女婦，諸女婦其心戰(zhàn)兢，如履于冰；常以正辭氣誡諸子孫，諸子孫其心愧恥，若撻于市。由是納下于少過，致家于太和。婢仆終歲不聞忿爭(zhēng)，童孺成人不識(shí)槚楚（槚木荊條）。閨門之內(nèi)熙熙然，如太古時(shí)人也。其慈訓(xùn)有如此者。

噫！昔漆室、緹縈之徒，烈女也，及為婦則無聞；伯宗、梁鴻之妻，哲婦也，及為母則無聞；文伯、孟氏之親，賢母也，為女為婦時(shí)亦無聞。今夫人女美如此，婦德又如此，母儀又如此，三者具美，可謂冠古今矣。嗚呼！惟夫人之道移于他，則何用而不臧（美善）乎？若引而申之，可以維一國焉，則《關(guān)雎》、《鵲巢》之化，斯不遠(yuǎn)矣；若推而廣之，可以肥天下焉，則姜媛、文母之風(fēng)，斯不遠(yuǎn)矣。豈止于訓(xùn)四子以圣善，化一家于仁厚者哉？居易不佞（不才），辱與夫人幼子稹為執(zhí)友。故聆夫人美最熟。稹泣血號(hào)慕，哀動(dòng)他人，托為撰述，書于墓石，斯古孝子顯父母之志也。嗚呼！斯文之作，豈直若是（如此）而已哉，亦欲百代之下，聞夫人之風(fēng)，過夫人之墓者，使悍妻和，□母慈，不遜（無禮）之女順云爾。銘曰：元和歲，丁亥（元和二年為丁亥年）春。咸陽道，渭水濱。云誰之墓，鄭夫人?！境鲎浴度莆摹肪?80】

【注釋】比部：《唐六典》卷6刑部：“比部郎中一人，從五品上?！?strong>舒王：李淵子李元名封舒王，其子孫嗣舒王有李津、李萬、李藻?！短屏洹肪?9親王府：“長史一人，從四品上?！?/span>

先姑：丈夫的亡母。《國語-魯語下》：“吾聞之先姑曰：'君子能勞，后世有繼?！?/span>韋昭注：“夫之母曰姑，歿曰先姑?！?strong>遠(yuǎn)思：即《鄭鼎墓志》中的鄭思遠(yuǎn)?！尽多嵍δ怪尽罚骸案杆歼h(yuǎn)，皇贈(zèng)使持節(jié)博鄭二州諸軍事、鄭州刺史、太常卿?！薄?span style="font-size: 12px; color: red;">【日蓋】：“蓋”字加“日”字旁，電腦中無此字。

比丘尼：佛教用語。指滿二十歲受了具足戒的出家女子。

官政：《禮記-曲禮上》：“五十曰艾，服官政?！标悵患f引呂大臨曰：“古者四十始命之仕，五十始命之服官政。仕者為士以事人，治官府之小事也；服官政者為大夫以長人，與聞邦國之大事者也?！?strong>文行：文章與德行?！墩撜Z-述而》：“子以四教，文行忠信。”

鄭云逵：鄭昈長子，鄭虔侄。曾任京兆尹。參前篇《鄭昈墓志》。

淑性：美好的秉性?！镀咿q》（漢-張衡）：“淑性窈窕，秀色美艷?！?strong>食貧：《氓》（詩經(jīng)）：“自我徂爾，三歲食貧?！瘪R瑞辰通釋：“食貧猶居貧?！?strong>豐潔：豐盛潔凈。《左傳》僖公五年：“吾享祀豐潔，神必?fù)?jù)我?！?strong>家祀：對(duì)祖先的祭祀?！妒勒f新語-品藻》：“子繼父業(yè)，弟承家祀有何不可？”

貽燕：使子孫安逸?！段耐跤新暋罚ㄔ娊?jīng)）：“詒厥孫謀，以燕翼子?！泵珎鳎骸把啵?。翼，敬也。”【詒：通“貽”。孫：同“遜”：順?！俊逗鬂h書-班固傳下》：“貽燕后昆?！崩钯t注：“遺燕安于子孫也?！?/span>

滌濯：《東京賦》（漢-張衡）：“滌濯靜嘉，禮儀孔明。”薛綜注：“滌濯，謂洗滌也。”隆暑：盛暑?！稄能娦小罚〞x-陸機(jī)）：“隆暑固已慘，涼風(fēng)嚴(yán)且苛?！?strong>冱寒：極寒?！蹲髠鳌氛压哪辏骸捌洳乇玻钌礁F谷，固陰冱寒，于是乎取之?！倍蓬A(yù)注：“冱，閉也?！笨追f達(dá)疏：“牢陰閉寒，言其不得見日，寒甚之處?！?/span>

服勤：《禮記-檀弓上》：“服勤至死，致喪三年?！笨追f達(dá)疏：“言服勤者，謂服持勤苦勞辱之事?！薄端焉裼洝肪?：“欲服勤致力，以報(bào)厚德?！?strong>親饋：親自奉進(jìn)食物。《禮記-曲禮上》：侍食于長者，主人親饋，則拜而食?！?strong>姻表：由婚姻結(jié)成的親戚?！段簳?楊津傳》：“津以身在禁密，不外交游，至于宗族姻表，罕相祗候?！?/span>

髫齔（tiáo-chèn）：幼年。《后漢書-董卓傳》：“其子孫雖在髫齔，男皆封侯，女為邑君。”第判：科第與書判。元稹貞元九年（793）十五歲以明經(jīng)科及第，十年后登書判拔萃科，授校書郎。元和元年（806），登才識(shí)兼茂明于體用科，授左拾遺。入等：《新唐書-選舉志下》：“凡試判登科謂之'入等’，甚拙者謂之'藍(lán)縷’?！薄兜钪惺逃防罹怪俱憽罚ㄌ?韓愈）：“進(jìn)士及第，試書判入等，補(bǔ)秘書正字。”

踐阼：踐祚。登基?！妒酚?太史公自序》：“漢既初興，繼嗣不明，迎王踐祚，天下歸心?！?strong>讜言：《說文》：“讜，直言也?！薄?/span>玉篇》：“讜，善言也。”《漢書》敘傳第70：“吾久不見班生，今日復(fù)聞讜言！”

逮下：恩惠及于下人?！稑湍拘颉罚ㄔ娊?jīng)）：“《樛木》，后妃逮下也，言能逮下而無嫉妒之心焉?！?strong>二紀(jì)：《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之郡初發(fā)都》（南朝宋-謝靈運(yùn)）：“從來漸二紀(jì)，始得傍歸路?！?/span>李善注引孔安國《尚書傳》：“十二年曰紀(jì)?！?strong>恂恂：循循。善于誘導(dǎo)貌?！逗鬂h書-郭太傳》：“遜言危行，終亨時(shí)晦，恂恂善導(dǎo)，使士慕成名?！?strong>孜孜：《書-益稷》：“予何言？予思日孜孜?！?/span>孔穎達(dá)疏：“孜孜者，勉功不怠之意?！?/span>

傭保：雇工?！逗鬂h書·張酺傳》：“盜徒皆饑寒傭保，何足窮其法乎！”凍餒：《孟子-盡心上》：“不暖不飽，謂之凍餒。”臧獲：對(duì)奴婢的賤稱?！堵膱@叢話-譚詩-以詩存人》（清-錢泳）：“古者奴婢皆有罪者為之，謂之臧獲?！?/span>

鞭撲：用作刑具的鞭和棒?！稘h書-刑法志》：“薄刑用鞭撲?！鳖亷煿抛ⅲ骸皳?，杖也?！?strong>辭氣：口氣?！?/span>論語-泰伯》：“君子所貴乎道者三：動(dòng)容貌，斯遠(yuǎn)暴慢矣；正顏色，斯近信矣；出辭氣，斯遠(yuǎn)鄙倍矣?！?/span>何晏集解引鄭玄曰：“出辭氣能順而說之，則無惡戾之言入于耳?！?/span>

納下：《潛夫論-明闇》（漢-王符）：“故人君兼聽納下，則貴臣不得誣，而遠(yuǎn)人不得欺也。”賈楚：槚木荊條，用以笞打?！?/span>陳書-新安王伯固傳》：“國學(xué)有惰游不修習(xí)者，重加槚楚?！?strong>熙熙：和樂貌。《老子》第20章：“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臺(tái)。”

漆室：漆室女。詳見《列女傳-魯漆室女》?！逗鬂h書-盧植傳》:“漆室有倚楹之戚?！?strong>緹縈：淳于緹縈，西漢醫(yī)學(xué)家淳于意之女。詳見《列女傳-齊太倉女》?！对伿贰罚|漢-班固）：“百男何憒憒，不如一緹縈?！?strong>伯宗：典“伯宗妻”。詳參《烈女傳-晉伯宗妻》。梁鴻：漢隱士梁鴻之妻孟光。后譽(yù)稱有德之妻。出自《后漢書-逸民列傳-梁鴻傳》?！?/span>初入諫司喜家室至》（唐-竇群）：“一旦悲歡見孟光，十年辛苦伴滄浪?！?/span>文伯：公父文伯，春秋魯國貴族。敬姜之子。詳參《列女傳-魯季敬姜》。臧：美好的,善良的?！缎埏簟罚ㄔ娊?jīng)）：“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關(guān)雎》：詩經(jīng)《周南》篇名?！蛾P(guān)雎》（詩經(jīng)）：“《關(guān)雎》，后妃之德也，風(fēng)之始也，所以風(fēng)天下而正夫婦也，故用之鄉(xiāng)人焉，用之邦國焉?！?strong>《鵲巢》：詩經(jīng)《召南》篇名。后以“鵲巢”指婦人之德?！儿o巢》（詩經(jīng)）：“鵲巢，夫人之德也。國君積行累功，以致爵位，夫人起家而居有之，德如鸤鳩，乃可以配焉?！?/span>

姜嫄：姜原。周族始祖后稷之母。詳見《母儀傳-棄母姜嫄》。文母：周文王之妃，周武王之母。詳見《列女傳-周室三母》?！峨t》（詩經(jīng)）：“既右烈考，亦右文母?！泵珎鳎骸拔哪福?/span>大姒也。”鄭玄箋：“文德之母?！?/span>

不佞：不才?！?/span>左傳》僖公十五年：“寡人不佞，能合其眾而不能離也。”

號(hào)慕：哀號(hào)父母之喪，表達(dá)懷戀追慕之情?！侗逄笳C》（魏-曹植）：“皇室蕭條，羽檄四布，百姓歔欷，嬰兒號(hào)慕，若喪考妣，天下縞素?！?/span>

若是：如此?！妒酚?老子韓非列傳》：“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

不遜：不順；無禮?！稌?舜典》：“百姓不親，五品不遜?！笨讉鳎骸斑d，順也。”《荀子-臣道》：“孔子曰：意者身不敬與，辭不遜與，色不順與！”云爾：語氣助詞。用于句子或文章末尾，表示結(jié)束?！都拦炮Ｎ男颉罚铣?謝惠連）：“既不知其名字遠(yuǎn)近，故假為之號(hào)曰冥漠君云爾?！?/span>

【讀后記】這篇墓志可分三段。首段寫墓主元鄭氏病歿時(shí)間地點(diǎn)年齡、身世及子女情況。中段詳細(xì)介紹墓主。用六個(gè)排比，介紹其淑性、其敬誠、其明達(dá)、其對(duì)子女之教誨、其仁愛、其慈訓(xùn)。末段對(duì)墓主進(jìn)行評(píng)價(jià)，并寫此墓志之緣由及目的?？偟脑u(píng)價(jià)是“女美如此，婦德又如此，母儀又如此，三者具美，可謂冠古今矣?！弊髂怪局売墒桥c墓主“幼子稹為執(zhí)友”，受摯友托付。作墓志之目的并非只是為“孝子顯父母”，更是為了“百代之下，聞夫人之風(fēng)，過夫人之墓者，使悍妻和，惡母慈，不遜之女順?！比母星檎鎿?、層次清楚，語言簡(jiǎn)潔。墓志銘只有十三個(gè)字，簡(jiǎn)練又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