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羊城晚報     2024年11月08日

我們都叫她二奶。

這可是正兒八經(jīng)的稱謂，她老人家與我爺爺、奶奶平輩，因丈夫在自家兄弟中恰好排行老二，她就成了我的二奶。

二奶沒什么特別的，只是一個普通的農(nóng)村女人，唯有一點，她給所有人留下極深印象：她從不吃葷。不僅她自己不吃葷，也很少想到上街買肉給家里人吃。村里有人說二奶是因為信佛才不吃肉的，但我們從來沒有看到過二奶敲木魚、念經(jīng)。

二奶的孫子跟我差不多歲數(shù)，小時候他來我們家玩，如果我們家正在吃肉，大人便會拿他開玩笑：“今天你奶奶弄什么給你吃的？”“就是燒青菜……冇肉。”小孩子看著我們大塊地吃肉，口水嘩地流下來，黏黏的，下巴頦掛出一兩道長線。大人便笑呵呵地搛兩塊大肥肉給他，讓他伸手接住，連口水一同吞下。

據(jù)說二奶的媽媽也吃了一輩子素，二奶還不讓自己的女兒吃葷。她僅有一個女兒，沒有兒子，招了個女婿上門，如今的孫子其實是她的外孫。剛開始，二奶當家作主時，家里上桌的，以自家菜園里長的蔬菜為主，一年到頭，青菜、韭菜、蘿卜、絲瓜、瓠子、豇豆、扁豆、茄子等，輪番登場。吃的時間久了，家里人都吃膩了，一個個臉上也有了菜色。晚輩們想吃葷，便自己偷偷想辦法。后來女兒、女婿當家作主時，家里只剩下二奶一個人不吃葷。女兒便分開兩套鍋做菜，一套做葷菜，一套做素菜。有時一不小心用了素鍋，二奶總是要在廚房洗半天鍋，干凈得不留一點葷油星。因為二奶堅持忌口不吃肉，女兒多少有怨言：“我家這飯菜，難做呢?！?/span>

二奶七十多歲時，得了一場病。住進醫(yī)院后一通檢查，醫(yī)生批評她的女兒、女婿：“老人這病是營養(yǎng)不良造成的，你們要給她吃好一點，現(xiàn)在日子都不愁過……”

“哪是我們不給她吃！”女兒叫起冤來，“是她自己不吃葷，一輩子都不肯吃?！?/span>

醫(yī)生說，這病，吃肉比吃藥管用，必須想辦法讓她吃點葷，加強營養(yǎng)。

于是，二奶出院時，女兒讓她戴了副眼罩，還告訴二奶，這是醫(yī)生關照的，說她眼睛不能見光，不然就瞎了。

“要是瞎了，還不如死掉算了?！倍滩慌滤?，但怕瞎，所以一直乖乖戴著眼罩不摘。

回到家后，女兒第一頓端給二奶吃的，是青椒裹肉圓，防止二奶吃出是肉，肉圓做得比較小。

飯菜端到二奶手上，她吃了第一口，就問：“小丫頭，你給我吃的什么東西？”

“不是青椒嗎？燈籠椒！”

“燈籠椒哪有這么好吃，你騙我吧？”

“好吃就多吃點！我不是你嫡親女兒啊？還怕我下毒藥給你吃？”

……

二奶居然不知道那是肉味！晚輩們這才相信，二奶真的一輩子沒有吃過肉。

三天后，二奶摘掉了眼罩，因為她已經(jīng)知道，“這么好吃”的東西是肉——戴眼罩其實是醫(yī)生幫忙出的主意。

從此后，二奶開始吃葷。而且，漸漸地，無葷不下飯。連早飯，她最喜歡吃的，也是肉湯泡飯。一頓不沾葷腥，她喊心里“慌”。家里要一時斷了肉，二奶就喊她的女兒：“小丫頭，你上街買點蹄股回來煨煨吧……”

蹄股，即豬肘子朝上的那一小部分，是二奶的最愛。這一部分拿來煨湯，只要火候到家，肥而不膩，肉質(zhì)起黏，入口即化，口感非同一般，又富含膠原蛋白等，營養(yǎng)豐富。許多喜歡吃肉的人都好這一口，煨蹄股湯，最殺心火。

一眨眼，“小丫頭”如今也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二奶還有兩年就整一百歲，除了牙齒少了三五顆，精神好得很。

家有一老，如有一寶。莊上人看見二奶坐在門口曬太陽，經(jīng)常拿這個“活寶”尋開心：“二奶，小丫頭呢？上街給你買蹄股去了？”

二奶現(xiàn)在喜歡吃肉，尤其喜歡吃蹄股，這在莊上是公開的秘密。

“家里有呢，天天吃……”二奶用她因缺牙有點不關風的聲音顫巍巍地說。

也有人跟二奶的女兒開玩笑，學著二奶的語氣，喊：“小丫頭，你上街啊？買點蹄股回來煨煨……”

而二奶也漸漸說清楚自己為什么那么多年不吃肉——她小時候家里窮，吃不起肉，她媽怕她眼饞人家吃肉，跟她講過一次重要的“私房話”：女孩子，不能吃肉，會變丑，臉上生麻子……她媽、她媽媽的媽、家族里好幾代女性，也都身體力行，從不沾葷腥。而她還真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