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相關消息,著名學者、中國比較文學學科的開拓者、奠基人,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生導師樂黛云教授于今晨逝世,享年九十三歲。 樂黛云教授,1931年出生,1948年進入北大,1952年留校任教,系中國語言文學系比較文學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教授,并曾經(jīng)擔任北京大學比較文學與比較文化研究所所長、中國比較文學學會(CCLA)會長及國際比較文學學會(ICLA)副主席。著有《比較文學原理》《比較文學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國知識分子的形與神》《跨文化之橋》《中國小說中的知識分子》(英文版)、《比較文學與中國 — 樂黛云海外講演錄》(英文版)等。 改革開放后,從1976年開始,樂黛云教授首次為朝鮮與歐美留學生講授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受到極大的歡迎,培養(yǎng)了一批出色的研究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外國人才。如當時所培養(yǎng)的學生舒衡哲(Vera Schwarcz),后來成為美國康州衛(wèi)斯理大學教授、國際知名的中國學家,出版有《中國啟蒙運動——知識分子與五四遺產(chǎn)》《張申府訪談錄》《鳴鶴園》等重要學術著作。20世紀80年代,北大中文系開始招生碩士和博士生后,樂黛云教授還招收了一批日本與韓國留學生,學成后,這批學生在各自的崗位上為傳播中國文化、加強中外交流做出了重要貢獻。 她是文學史家、教育家王瑤和國學大師季羨林的學生,她是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戴錦華、錢理群的老師,她是也是1972年北京大學恢復招收留學生后,第一批教授留學生“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教師,中國比較文學學科奠基人,“北大的國寶”——樂黛云教授。 1931年,樂黛云出生在山城貴陽的書香門第,一家住在她父親親自設計建造的谷場、花溪小院里,父親唱著悠揚的老歌,母親自己擇古詩文領她識讀,烽火歲月中,文藝夢就這樣開始。中學時期的她更一頭扎入了西方戲劇小說的文學世界,那時讀過的《簡愛》《罪與罰》成為影響她一生的書。在她《九十年滄桑:我的文學之路》自傳里,她提到:“整個高中時代,我都沉浸在西方文化的海洋中,……我的業(yè)余時間幾乎全部用來看外國小說,我也喜歡寫散文,念古詩,國文課上總是得到老師最熱烈的夸獎。我就是這樣無可挽回地走上了我的文學之路。 1948年,樂黛云陸續(xù)收到北京師范大學、北京大學、中央大學(當時在南京)的錄取通知,父親執(zhí)意令她去南京讀書,而她早已深深向往進步的、革命的北京大學。母親給了她十個銀元,默許她改道北上到京。17歲的她,只身從貴州北上,瞞下父親來到北大。她報考的所有大學,報的都是英文系,可是,鬼使神差,她的入學考試作文深得沈從文先生賞識,最終被錄取進入中文系學習。1950年學期間,她曾作為第二屆世界學生代表大會的學生代表訪問紅旗漫卷的蘇聯(lián),回國后,她收到留在全國學聯(lián)駐外辦事處工作的邀請,待遇相當優(yōu)厚,還有機會到莫斯科大學留學?;蚴菍Ρ贝鬂夂駥W術氛圍的崇尚,或是對學校生活和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熱愛,她最終放棄這樣一個進步機會,回到了北大的懷抱。1952年,樂黛云畢業(yè)留校工作,擔任中文系首任系秘書,協(xié)助系主任工作,同時自己也開展一些學術研究,并選定現(xiàn)代文學作為研究方向,她發(fā)表的長文《現(xiàn)代中國小說發(fā)展的一個輪廓》在當時發(fā)行量最大的文藝雜志《文藝學習》上多期連載。隨后,她開始登上講臺,教授大學四年級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同年,樂黛云與后來的哲學系大家湯一介教授在燕園喜結連理,樂黛云自詡她與湯先生是“未名湖畔同行的兩只小鳥”,在60多年的相伴歲月中,湯先生溫文儒雅,樂先生昂揚豪爽,兩種性格互補成趣,伉儷情深,攜手匯聚成了一片蔚然大觀的人文之海。1952年后的近20年,歷史的浪潮讓樂黛云歷經(jīng)滄桑,數(shù)次的下放勞動里,她當過豬倌、伙夫、趕驢人、打磚手。這一時期,中國傳統(tǒng)文化給予她另一層精神支持:“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彼龑ⅰ安焕塾谒?,不飾于物,不茍于人,不忮于眾”的豁達精神作為生活準則,每天趕小豬,或引吭高歌,長嘯于山林;有條件時便拿個小字典,練英語,背單詞于田野,大自然的力量和陽光信念幫助她度過了那些困難于索解的痛苦年代。1972年年底,她和家人終于再次回到北大,因為在下放勞動中工作做得不錯,也沒有情緒低落、怨天尤人,獲得“打磚能手”“插稻先鋒”的光榮稱號,回校后,她終于能夠重返講壇。報考大學時,她傾心英文學習,卻誤打誤撞進入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研究領域;大學期間,收獲難得的外交官工作機會,但她追崇學問,最終回歸燕園;在最艱難動蕩的歲月里,她懷抱樂觀、隨遇而安,時刻積蓄著做學問的力量。雖然她從小喜歡西方文學,大學報考學習英文專業(yè),放棄從事外交工作的機會。與“向外看、向外走”的機會幾經(jīng)擦肩,冥冥之中,似乎有另一個聲音和使命在呼喚和等待著她……20世紀70年代中期,北京大學招收了一些留學生,開始時是朝鮮和非洲學生,后來,歐美學生逐漸多起來。樂黛云從1976年開始承擔這批留學生(朝鮮學員班、歐美學員班)中國現(xiàn)代文學課的教學工作,沒想到對留學生班的三年教學生涯全然改變了她后半生的生活和學術道路。樂黛云在后來的自傳和采訪中回憶起這段教學經(jīng)歷:“我不是一個相信命運的人,但人的一生確實充滿了偶然?!敃r,大家都不大愿意給留學生上課。第一,誰都沒有這樣的經(jīng)驗,和外國人相處,會有很多麻煩,如果他們提些怪問題,怎么辦?弄不好,就會被扣上'里通外國’之類的罪名;第二,外國人完全沒有接觸過中國文學,怎么講都行,體現(xiàn)不出什么學術水平,今后升級、提職稱之類,也占不了什么分量;第三,教學內(nèi)容也很難安排,按老的一套講,學生不會愛聽,講點新東西,又怕出錯誤。因此,大家都不太愿意去。我因為沒有什么討價還價的余地,只好讓干什么就干什么,于是,開始教一個留學生班的現(xiàn)代文學。我的留學生,有12個國家的留學生,包括北歐的一些國家,像丹麥的,班里有二十余人,主要是歐美學生,也有從澳大利亞和日本來的。他們也把我跟他們講的東西,帶到他們國家去了,而且認為我講的東西很有意義。 為了給外國學生講好這門課,樂黛云努力突破當時中國現(xiàn)代文學教學的僵化模式,為他們講茅盾、巴金的作品,吸引留學生們認真聽課。她也是北京大學第一個在“文革”后敢于講徐志摩、艾青、李金發(fā)等“資產(chǎn)階級”作家。她說:“那時,我的留學生不會去打'小報告’,也不會苛求我有什么'正確的政治觀點’,我可以比較自由地講述我對這些作家的看法。為了讓我的學生較深地理解作品,我不得不進一步去研究西方文學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影響以及它在中國傳播的情形。這一在學術界多年未曾被研究的問題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我開始系統(tǒng)研究二十世紀以來,西方文學在中國如何被借鑒和吸收,又如何被誤解和發(fā)生變形。 這段經(jīng)歷,成為她開啟比較文學研究的一顆種子。1981年后,樂黛云在教授留學生中國現(xiàn)代文學過程中積累的研究成果逐漸發(fā)表,她在《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第3期刊發(fā)《尼采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一文,縱橫捭闔地論述了魯迅、茅盾、郭沫若三位文學巨匠與尼采的關系。同時還編譯了《國外魯迅研究論集》,這部論集對國內(nèi)的魯迅研究起到了開闊視野、促進發(fā)展的作用。她的這些研究工作引起了一些同行的關注,特別是留學生班上的美國學生舒衡哲,她當時已是很有成就的美國年輕歷史學家,對尼采在中國的影響頗感興趣。她與樂黛云教學相長、師生互鑒,在一起交談了許多學術思考,也在生活中成為很親密的朋友。舒衡哲回國后,在美國波斯頓衛(wèi)斯理大學(Wesleyan University)教書,成為非常著名的中國現(xiàn)代史研究學者。樂黛云后來回憶:“我想很可能是由于她(舒衡哲)的提及,哈佛-燕京學社的負責人才會在1981年5月到北京大學來和我見面,很快,哈佛-燕京學社為我提供了到哈佛大學進修訪問一年的機會。從此,我的生活又有了一個新轉折。 1981年8月,樂黛云應邀前往哈佛大學訪學一年,隨后又到伯克利大學任客座研究員兩年。飛越重洋的她感受著文化沖擊,更感知到時代潮流前進的迫切:“中國需要重新了解西方、了解世界,東西兩大系統(tǒng)的文化需要互相認識、互相關照,而后文化爭端才可以開啟全面的交流和處理。 在此期間,樂黛云對比較文學學科著迷至深,她借閱了大量這方面的書,又把所有積蓄都買了比較文學書籍,并決定將她的后半生貢獻給中國比較文學研究事業(yè)。在伯克利溫暖燦爛的兩年里,樂黛云先后出版了兩本英文著作,一本是袒露她所經(jīng)歷的“風暴”時期真實經(jīng)歷與心境的回憶錄《To the Storm》(《面向風暴》);一本是學術專著《中國小說中的知識分子》。后來《To the Storm》一書還被譯成德文版《當百花應該齊放的時候》,并獲得當年美國西部最高的“灣區(qū)最佳書籍獎”。多年后,這本書還引起日本著名漢學家、東京大學教授丸山升先生的興趣,在丸山升先生的支持下,丸山松子和樂黛云原任教的留學生班學生——橫濱大學的白水紀子合作將此書譯成日文出版。著名的國際友人,三十年代起就在中國工作的約翰·謝偉思在該書序中說:“這本書之所以偉大,就在于它遠不是一系列事件的記錄,她(樂黛云)的敘述真誠而敏感,在她看來,錯誤并不都在一面,而是由于許多個人無能為力的、錯綜復雜的歷史的機緣所造成。 樂黛云自認這本書的價值就在于真實。后來,這本書被很多大學選作講授中國現(xiàn)代史的補充材料,樂黛云還常常收到國外學生和她討論一些有關問題的遠方來信。這本書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成為了她與大量留學生學子交流的一個重要“橋梁”。不同國家、不同時代、不同文化的交流在時光流逝中逐漸發(fā)酵出思想碰撞的魅力,衍生出相互理解的關懷與客觀認識,這應就是文化交流的力量所在。《To the Storm》(《面向風暴》)一書封面封面圖為1950年樂黛云(左一)在莫斯科列寧博物館1984年,在美交流期限將滿,樂黛云面臨是否回國的抉擇?;貒跋Γ?jīng)歷了一番思想斗爭,美國好友勸她留下,擔心她回國的境遇。這時,留學生班的學生,樂黛云最好的朋友——舒衡哲給了她最直率的勸告:“如果你留下,你也可以隨便寫寫,成為一個挺有趣的老太太,兒女大學畢業(yè)后,會在美國找到工作,你的生活會過得蠻舒服,可是,你的學術研究,完了。 樂黛云后來每每感念起舒衡哲對她的勸告,認為她總是能在生命最重要的轉折點,給她朝正確方向的關鍵推動力。舒衡哲后來評價她:“樂黛云堅強,Determined(決然)。她總是說,往前走,不要向后看,這是她對自己的要求。歷史的回憶當然重要。但她不會陷在其中,她身上有一股向前的力量。我覺得她是'左派’,這不是政治上的指涉,而是一種堅定。哪怕后來她的學生都有些頹廢的轉折時期,她依然對國家懷有信心。你說那是信仰嗎?很難這么定義,我更愿意說是忠誠于她內(nèi)心的理想。這種理想主義敦促她一直保持行動。 兩人之間“真誠為友,相互支持”的真摯友誼成為中美兩國文化交流浪潮中美麗的一朵“浪花”。回國后,樂黛云繼續(xù)鉆研比較文學,她堅定地認同魯迅先生對世界文學與中國文學的看法,就是必須在與世界文學的眾多聯(lián)系和比較中,才能找到發(fā)展中國新文學的途徑,“昌明國粹,融化新知”成為她的內(nèi)心使命??僧敃r,比較文學學科被人“看不起”,有人說她“中國文學不通,外國文學半拉子,所以搞比較文學”。樂黛云卻有著一貫的熱情和堅定,恰在此時,深圳大學向她伸出橄欖枝。1985年,中國比較文學學會在深圳大學成立。樂黛云在這里承擔著“馬前卒”的工作,將學者們團結在比較文學周圍,她笑言自己是“拉大旗作虎皮”。學會組建第一屆比較文學講習班時,有200多名青年教師參與,后來,他們被稱為中國比較文學領域的“黃埔一期”。1985年,樂老師在中國比較文學學會成立大會上發(fā)言不久后,國家正式批準設立北京大學比較文學研究所,樂黛云擔任所長。她下定決心要做出實績,竭盡所能“為中國培養(yǎng)人才”,心無旁騖投身教學,在北京大學開設“比較文學原理”“二十世紀西方文藝思潮與中國小說分析”等課程,她的課堂令學生們感到耳目一新。在北大講臺上,她旁征博引激情昂揚,舉止優(yōu)雅又不失豪放,聲音柔婉又不失力量,以文學魅力和個人魅力吸引著莘莘學子。一次,因為聽課的學生太多,連窗臺上都坐滿了人,她不得不把課堂搬到可以容納更多人的大禮堂。她全身心投入工作,學術專著也隨之誕生。1987年,樂黛云的《比較文學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出版,季羨林親自作序,并贊嘆“如入寶山,不知道撿哪一塊為好”。在樂黛云主持下,短短幾年間,中國比較文學相關專著便出版數(shù)百部,在國內(nèi)比較文學研究沉寂多年后,她開風氣之先,成為這一領域的拓荒者。碩士點創(chuàng)立,博士點創(chuàng)立,中國比較文學的星星之火逐漸燎原。在國際比較文學學會年會上,樂黛云置身于人群之中,素衣短發(fā),笑容溫和。她自信發(fā)聲,講述著中國文學的美好。在新時期中國比較文學學科的建設中,學者們公認樂黛云“既開風氣也為師”,而她認為自己只是個“鳴鑼開道,打掃場地”的角色。從不提當年為開創(chuàng)學科而做的諸般繁難辛勞的工作,她說:“不說這些。一個學科的發(fā)展,一項事業(yè)的發(fā)展,比起個人的得失來,不知道要重要多少倍。 就這樣,在比較文學學科建設、理論開拓、人才培養(yǎng)方面,她不畏辛勞、披荊斬棘。從青絲到白發(fā),未名湖見證了她的堅韌與奉獻。如今,位于北京大學燕南園的樂黛云的家里,常常高朋滿座,充滿笑語。鮐背之年,她青春仍在,熱情依舊。季羨林先生此般評價樂黛云:“她依然是坦誠率真,近乎天真;做事仍然是大刀闊斧,決不忸忸怩怩,決不搞小動作……她卻偏偏又選擇了北大,一領青衿,十年板凳冷,一呆就是一生。 80歲之后,樂黛云的發(fā)言越發(fā)坦率直接。她認為對話應是一種面對面的平等關系,而非我的思想把你覆蓋、同化。她認為要“尊重別人的思想”,既反對“歐洲中心論”,也不贊同“東風壓倒西風”和“東方中心主義”,重要的是“差別共存和相互尊重”,即人們發(fā)現(xiàn)的差別越多,能夠承認和尊重的差別就越多,就越能更好地相聚在一種相互理解的氛圍之中。比較文學就是這樣一個打破學科分際、跨越文化與語言界限的學科。正如湯家的十六字家訓:“事不避難,義不逃責,素位而行,隨適而安”。從她的發(fā)言中感受她身體里的巨大能量,在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深耕中,在比較文學這個略顯冷門的領域里,她始終堅守,一直呼吁跨文化對話的重要性,推動不同文化的理解共生,探索如何傳播中國智慧,如何訴說文化自信。她希望能夠把問題放在一個更廣闊的天地里,來尋求一個最接近正確的終點。2022年,樂黛云老師發(fā)表她的90歲感言:“我很慶幸選擇了北大,選擇了教師這個職業(yè),選擇了文學研究作為我的終身事業(yè)。我從小就立志從事文學工作,最大的愿望是把美好的中國文學帶到世界各地,讓各國人民都能欣賞到優(yōu)美的中國文化,進而了解中國。我努力做著,雖然做得還不夠好,但我一直是這樣做的。 2021年母親節(jié),樂黛云老師在朋友們、學生們身邊 1.中國百大科全書出版社《九十年滄桑 我的文學之路》,樂黛云著 2.南方人物周刊《樂黛云:搭橋者與鑄魂人》 3.北大新聞網(wǎng)《樂黛云:透過歷史的煙塵看人生》 4.央視新聞《吾家吾國 | 獨家對話中國比較文學學科奠基人樂黛云》 5.文研讀書第27期【樂在其中】佳期回顧|和而不同,多元之美——樂黛云教授《九十年滄?!费凶x會 6. 北京大學官微 《90歲樂黛云:北大奇女子的生命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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