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國晚期四王稱謂、謚號考

作者：陳廣忠

具有八百多年悠久歷史的楚國，在淮南的大地上，短暫的18年，走過了楚考烈王、幽王、哀王、王負芻四個王。他們的稱謂和謚號，提供了怎樣的歷史信息？

楚考烈王：元（完）、酓前、考、烈

楚考烈王的名字叫熊元，又叫“完”?！妒酚洝こ兰摇罚骸埃ǔ曄逋酰┤?，秋，頃襄王卒，太子熊元代立?！薄洞荷昃袀鳌纷鳌疤油辍薄?/p>

為何取名“元”字？“元”有開始、老大、年長、首善等意義。這與他是楚頃襄王“太子”的身份完全契合?！墩f文》：“元，始也。”《廣韻·元韻》：“元，大也?！薄稄V雅·釋詁四》：“元，長也。”《爾雅·釋詁下》郝懿行義疏：“元，善之首也?！庇?，《說文》：“完，全也。從宀（mián），元聲?！笨梢灾?，上古音元、完是同音的，可以互相借用，本字當作“元”。

1933年壽縣朱家集李三孤堆楚王墓出土楚王熊前釶（yí）鼎，考古學界認為是楚幽王墓?！扳P鼎”的邊沿鐫刻12字銘文，釋文一作：“楚王酓前作鑄釶鼎，臺（以）共歲棠（嘗）?！?/p>

這里奇怪的是，楚國王族，不寫姓“熊”，卻寫作姓“酓（y?n）”。元，又寫作“前”。按：酓，《說文系傳》：“酒味苦也。從酉，今聲?！奔淳浦杏锌辔?。它的讀音，《廣韻·琰韻》上聲：“酒味苦也。于琰切?！庇?，《廣韻·?韻》去聲：“酓，于念切。”據此，中古音擬音為[ǐ?m]?？梢酝浦搬D”字上古音歸于影紐、侵部[ǐ?m]。

熊，《說文》：“獸，似豕，山居，冬蟄。從能，炎省聲?！毖?，《廣韻·鹽韻》下平聲：“炎，熱也?！墩f文》曰：'火光上也?！诹小！睋耍泄乓魯M音為[?ǐam]。“炎”字上古音歸于匣紐、談部[?ǐ?m]?？梢灾?，上古音酓、熊二字，韻部（侵、談）相近，聲紐（影、匣）相近，屬于音近通假。

《楚世家》中寫道：“周文王之時，季連之苗裔曰鬻熊。熊驛當周文王之時，姓羋氏，居丹陽?！彼抉R遷采作“熊”字，“釶鼎”用作“酓”字?？赡堋靶堋弊质潜咀?，“酓”是借字。又，前，《廣韻·先韻》：“前，先也。昨先切。”前，上古音歸于從紐、元部?？梢灾溃?、前二字，上古音韻部相同，屬于音近通假。

2024年5月19日中午國家文物局發(fā)布消息，出土的銅簠上，鐫有“楚王酓前”的楚隸銘文。通過聲訓考辨可以證實，“酓前”就是熊元（完），這就是楚考烈王墓。

考、烈二字，古代皆列入謚法之中。《楚世家》：“三十六年（前263年），楚頃襄王病，太子亡歸。秋，頃襄王卒，太子熊元代立，是為考烈王?！?/p>

關于“考”字。作為謚號，其一，有深謀遠慮義?！妒酚浾x·謚法解》：“大慮行節(jié)曰考?！薄按髴]”，就是深思遠慮。行節(jié)，即節(jié)操品行。指節(jié)行是成功的。其二，有成功、成德義?！妒酚浾x·謚法解》：“考，成也?！薄蹲髠鳌は骞迥辍房追f達疏：“考，成也。言有成德也。”

關于“烈”字。作為謚號，其一，武功，安民?！妒酚浾x·謚法解》：“有功安民曰烈。”《逸周書·謚法解》集注：“孔晁云：'以武立功?！苏裨疲?烈，美也。此言功之美?！惙旰庠疲?烈，功也。’”其二，世業(yè)，大業(yè)，功業(yè)。《逸周書·謚法解》集注：“孔晁云：'遵世業(yè)不墮改?！惙旰庠疲?《爾雅·釋詁》：烈，業(yè)也?！?/p>

那么，熊元是否符合謚號“考、烈”的規(guī)定呢？在他執(zhí)政25年的生涯中，面臨“益弱”的國勢，主要的大業(yè)有：其一，東擴吳地?！冻兰摇罚骸叭辏剂彝跻宰笸綖榱钜庖詤?，號春申君?！卑殉陌鎴D，延伸到長江下游，即今常州、蘇州、上海一帶。其二，救趙破秦?！读鶉瓯怼罚骸埃剂彝趿辏?，春申君救趙?！逼淙?，北伐滅魯?！读鶉瓯怼罚骸埃剂彝醢四辏┏玺?，絕祀。”其四，吊喪外交，和緩秦國?！冻兰摇罚骸笆辏卣淹踝?，楚王使春申君吊祠于秦?！逼湮?，（考烈王二十二年），合縱攻秦，失敗遷都?！洞荷昃袀鳌贰拔鞣デ?，楚王為縱長”，“諸侯兵皆敗走”。其六，興建楚都?！读鶉瓯怼罚骸埃剂彝醵辏瑬|徙壽春，命曰郢?！?/p>

可以知道，楚考烈王時期，疆域擴張，軍力強大，外交活躍，建都壽春，都符合“考”“烈”的謚號要求，可以譯作“成就大業(yè)”。《春申君列傳》：“當是時，楚復強?！?/p>

楚幽王：悍（捍）、悼、幽

楚幽王，姓熊，名悍，也作“捍”，作“悼”?！冻兰摇罚骸埃ǔ剂彝酰┒迥?，考烈王卒，子幽王悍立。十年卒?！薄妒酚浰麟[》作“楚捍”。《六國年表》作“楚幽王悼”。

悍，有勇敢、勇猛義?！墩f文》：“悍，勇也。”《廣韻·翰韻》：“悍，猛悍?！蓖ā昂础薄５钟?，抗拒?！肚f子·大宗師》陸德明釋文：“悍，本亦作'捍’?！墩f文》云：'捍，抵也。’”

悼，有恐懼、戰(zhàn)栗義。《說文》：“悼，懼也。陳楚謂懼曰悼?！庇?，哀傷，悲痛?！斗窖浴肪硪唬骸暗浚б?。”可以知道，“悼”作為人名，是不雅、不吉的。當為“悍”之形誤。

幽，作為謚法，主要有三類，皆可稱為“幽”。

其一，早孤即位，就位死亡?！妒酚浾x·謚法解》：“蚤孤鋪位曰幽?！薄兑葜軙ぶu法解》集注：“陳逢衡云：'幼而孤露，嗣位即病，故曰鋪位?！背耐?，不管是春申君，還是考烈王的兒子，早孤即位是確定的。其二，內外政令，擁塞不通。《史記正義·謚法解》：“壅遏不通曰幽?！薄兑葜軙ぶu法解》集注：“潘振云：'外有所壅，則內令不得通行；內有所遏，則外事無能通達，不明政之故也?！弊鳛橹T侯王，來路不明，血腥屠殺，政令能通達嗎？其三，舉動祭祀，擾亂常規(guī)?！妒酚浾x·謚法解》：“動祭亂常曰幽?！薄兑葜軙ぶu法解》集注：“潘振云：'舉動祭祀而亂常位，如逆祀是已。幽者，謂不明禮也。”春秋祭祀，國之大事；祭祀假爹，還是親爹，誰應當在“常位”呢？

作為靠血腥政變上臺的楚幽王，謚法中“幽”的三條記載，都是符合要求的。

楚幽王的身世，迷霧重重。其一，春申君之子?！稇?zhàn)國策·楚策四》：“楚考烈王無子，春申君患之，求婦人宜子者進之，甚眾，卒無子?！逼涠剂彝踔?。《史記索隱》：“按：楚捍有母弟猶，猶有庶兄負芻及昌平君，是楚君完非無子，而上文云'考烈王無子’，誤也。”這里說，考烈王有四個兒子：捍、猶，負芻、昌平君。

1933年春天，在壽縣朱家集南面三華里李家孤堆，發(fā)現了大型墓葬。學者認為是楚幽王熊悍的。當時正值國內政局混亂之時，經過數次盜掘，發(fā)現銅器、石器、陶器4000馀件。可惜大批文物，全部被瓜分而散失各地，一部分被古董販子運往國外，給楚文化研究，造成極大的損失。

楚哀王：猶、郝、哀

楚哀王，名猶，又叫郝。

《楚世家》：“十年，幽王卒，同母弟猶代立，是為哀王?！薄顿Y治通鑒》卷六：“楚幽王薨，國人立其弟郝?！?/p>

特別可悲的是，楚哀王即位僅2個月，就在宮廷政變中，被庶兄負芻所殺?！冻兰摇罚骸鞍趿⒍骡牛跏重撈c之徒，襲殺哀王?！?/p>

猶，猴類；犬子?！墩f文》：“猶，玃（jué）屬。從犬，酋聲。一曰：'隴西謂犬子為猶?！薄妒印肪硐拢骸拔宄叽笕疄楠q?！笨芍湃讼矚g以動物取名?！稘h武故事》：“景帝亦夢高祖謂之曰：'王美人得子，可名為彘。及生男，因名焉。是為武帝?！睗h武帝劉徹，小名叫“彘”，就是豬兒、小豬。

郝，shì。讀音依據是：《資治通鑒》卷六：“國人立其弟郝?！焙∽ⅲ骸昂?，音釋?？翟唬?呵各切（h?o）’?！薄稄V韻·昔韻》：“施只切?！贬屃x依據是：《爾雅·釋訓》：“郝郝，耕也?！本褪歉?。耕地者，農夫也?？梢灾溃@是以低賤者命名。

哀。作為謚號，其一，早年孤獨，生命夭折?！妒酚浾x·謚法解》：“蚤孤短折曰哀。”其二，恭敬仁愛，生命短暫?！妒酚浾x·謚法解》：“恭仁短折曰哀?！睘橥醵?，慘遭殺害，甚可“哀”也。

王負芻：負芻

楚王負芻，“負芻”何義？

負，即背著、馱著、背負義?！队衿罚骸柏摚瑩?，置之于背也?！逼c，本意是割草?！墩f文》“刈草也。象包束草之形?！薄柏撈c”，就是背草的人。古代借指地位低下的卑賤者。《后漢書·班固傳》李賢注：“負薪，賤人也。”

古代常以賤稱命名，“負芻”也是如此?！独献印啡耪拢骸肮寿F以賤為本，高必以下為基。是以侯王自稱孤、寡、不轂?！惫湃艘浴柏撈c”取名的國君，就有春秋曹國第19任國君曹成公，姬姓，曹氏，名負芻，在位23年?！蹲髠鳌こ晒辍罚骸傲?，曹人使公子負芻守。秋，負芻殺其大子而自立也?！崩系苄懒?，庶子曹負芻便殺掉太子，自立為君。

王負芻的身世，也有兩說。其一，考烈王庶子?！顿Y治通鑒》卷六：“（楚幽王）三月，郝庶兄負芻殺之，自立。”其二，考烈王之弟?！豆帕信畟鳌罚骸翱剂彝醯芄迂撈c，聞之幽王非考烈王子，疑哀王，乃襲殺哀王及太后，盡滅李園之家，而立負芻為王。”

王負芻在位僅5年，當了秦朝大將王翦的俘虜?！冻兰摇罚骸拔迥?，秦將王翦、蒙武遂破楚國，虜楚王負芻，滅楚名郡云?！?/p>

由此可知，楚國晚期四任楚王稱謂元、悍、猶、郝、負芻及謚號考、烈、幽、哀，雖然楚國風雨飄搖，仍然彰顯了大國雄厚的精神內涵和文化底蘊。

（作者單位：安徽大學文學院）

《淮南日報》2024年5月30日刊出?！吨腥A英才》網、安徽省傳統(tǒng)文化研究會網，2024年5月30日轉載。

再論熊元（完）與酓前

作者：陳廣忠

震驚海內外的淮南武王墩大墓，是楚考烈王熊元的？還是楚頃襄王熊橫，或淮南王劉長的？

2024年5月19日中午國家文物局發(fā)布消息，淮南武王墩大墓出土的銅簠上，鐫有“楚王酓前作鑄金簠，以供歲嘗”的銘文。

熊與酓

“酓前”，就是熊元（完）。非常奇怪的是，多位楚國王族，不寫姓“熊”，卻寫作姓“酓（y?n）”。這該怎么解釋？

關于“熊”姓的來源

“楚祖”是鬻熊，商末賢人，歸附周文王，并成為文王的老師?！妒酚洝ぶ鼙炯o》：“太顛、閎夭、散宜生、鬻子、辛甲大夫之徒，皆往歸之。”封地在丹陽。《楚世家》：“周文王之時，季連之苗裔曰鬻熊。鬻熊子事文王，蚤卒。……熊驛當周成王之時，姓羋氏，居丹陽?！薄妒辣尽ぞ悠罚骸俺餍芫拥り?。宋衷曰：'丹陽在南郡枝江縣。’”鬻熊留下著作《鬻子》，班固《漢書·藝文志》列入“道家”：“《鬻子》二十二篇。名熊，為周師。自文王以下問焉。周封為楚祖。師古曰：'鬻，音弋六反?！蹦铣瘎③摹段男牡颀垺ぶT子》：“至鬻熊知道，而文王咨詢；馀文遺事，錄為《鬻子》?！币浴靶堋泵麨槭?。《通志·氏族略》：“熊氏，楚鬻熊之后，以名為氏，今望出南昌江陵?！庇滞ㄗ鳌爸唷??！秲x禮·士喪禮》陸德明釋文：“鬻，本又作'粥’?！薄妒酚洝ぬ饭孕颉罚骸耙笾臼溃嘧与海╠ié）之?！秉S德寬《安徽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概述》中作“穴熊”。

關于“熊”字的讀音

《說文》：“熊，獸，似豕，山居，冬蟄。從能，炎省聲?！毖?，《廣韻·鹽韻》下平聲：“炎，熱也?！墩f文》曰：'火光上也?！诹??！薄都崱}韻》：“炎，于廉切。文三?！毖?，《韻鏡》列于外傳第三十九開，鹽韻，喉音，清濁，三等。根據唐、宋的韻書和韻圖，“炎”字的中古音擬音是 [??m]。據此，可以推斷，“炎”字上古音歸于匣紐、談部，擬音為[??am]。這也就是“熊”字的上古音。

但是，“熊”字讀音的困惑，在于語音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距離“炎省聲”的讀音，已經很遠了。宋代徐鉉校訂《說文》：“熊，羽弓切。”《廣韻·東韻》：“雄，羽弓切。二。熊，獸名，似豕?！段郝浴吩唬?大秦之國出玄熊?！嘈??！薄俄嶇R》內轉第一開，東韻，喉音，濁音，三等列代表字“雄”字。根據韻書和韻圖的規(guī)定，“熊”字的中古音擬音為[??u?]。

對于古今語音的變化，音韻學家作過精深的研究。當代著名語言學家王力先生在《同源字典》中就提出“疊韻”、“對轉”、“旁轉”、“旁對轉”、“通轉”等系列理論?！把住?、“熊”的變化，可以用“通轉”來解釋：“雖不同元音，但是韻尾同屬塞音或同屬鼻音者，也算通轉?！北热纾把住薄靶堋钡闹泄乓繇嵨餐瑢俦且簦╩、?），聲紐[?]相同，就可以“通轉”。

清代著名學者朱駿聲在《說文通訓定聲》中，早已提出并解決了這個困難的問題，他說：“熊，獸，似豕，山居，冬蟄。從能，炎省聲。炎、熊一聲之轉?！彼e例說：“《書》'火始焰焰’，《漢書》作'庸庸’。東北風曰融風，《淮南》作'炎風’。炎、熊聲之轉也?！笨梢灾?，“炎”、“焰”的讀音，演變成“熊”、“融”、“風”、“庸”，朱氏叫“一聲之轉”，王力叫“通轉”，名稱雖然不同，但是解決問題的思路，則是一樣的。

關于“酓”字的讀音

酓，《說文系傳·酉部》：“酒味苦也。從酉，今聲。”指酒含苦味。《廣韻·琰韻》上聲：“酒味苦。酓，于琰切?！庇?，《廣韻·?韻》去聲：“酓，苦味。于念切?！薄都崱ょ崱罚骸搬D，于琰切?！薄俄嶇R》第四十合，琰韻，喉音，清，四等，列有代表字“黡”字。根據唐、宋韻書和韻圖的要求，可以擬出“酓”字的中古音為[ǐ?m]。由此可以推出“酓”字的上古音為影紐、侵部[ǐ?m]。

酓，也可以通作“盦（ān）”。為古代食器，又有覆蓋義?！墩f文》：“盦，覆草也。從皿，酓聲?！薄墩f文》段玉裁注：“盦，此謂器之蓋也。”《考古圖》收有“周伯盞饋盦”，《宣和博古圖》收有“周交虬盦”。與“簠”類型接近。

楚國王族之姓寫作“酓”，數次出現在出土銅器和簡牘上。今再舉3種出土銅器銘文為證：

其一，楚王熊前釶（yí）鼎。1933年壽縣朱家集李三孤堆楚王墓出土，考古學界認為是楚國楚幽王墓?！扳P鼎”的邊沿鐫刻12字銘文，釋文一作：“楚王盦前作鑄釶鼎，臺（以）共歲（嘗）。”為楚考烈王所用祭祀之禮器。

現藏安徽省博物館

其二，戰(zhàn)國楚王酓（悍）鼎。戰(zhàn)國楚幽王酓（悍）鼎，是供祭祀、宴享使用的青銅器。在鼎的器口、器蓋、器身上，共刻有66個字。釋文一作：“楚王酓（悍），戰(zhàn)隻（獲）兵銅，正月吉日，室鑄喬（鐈）鼎之盍（蓋），以共（供）歲嘗，冶師吏秦，差（佐）苛螣為之。集脰（廚）?！?br>

1933年出土于安徽壽縣朱家集楚墓，是為楚幽王墓。這個大鼎，記載了楚幽王三年（前235年），“秦、魏伐楚”（《史記·楚世家》），兵敗而退。楚國把繳獲的青銅兵器，“正月吉日”，鑄成銅鼎，以彰戰(zhàn)功。

現藏天津博物館

其三，楚王酓章镈（bó）鐘。1978年湖北隨州擂鼓墩一號曾侯乙墓出土編鐘，鐫有“楚王酓章”等文字：“隹王五十又六祀，返自西陽，楚王酓章乍曾侯乙宗彝，奠之于西陽，其永持用享?！背萃跣苷?6年（前433年），楚王以镈鐘贈送給曾侯乙。

可以知道，四件楚墓出土器物，兩件作“酓前”，一件作“酓悍”，一件作“酓章”，皆作“酓”姓。

“熊”、“酓”二字的古今音變，可作以下對比：

從“熊”、“酓”的上古音、中古音比較可以看出：①兩字的上古音，有5個相同、相近：聲紐相近（匣紐、影紐），韻部相近（談部、侵部），韻腹相近（a、?），介音相同（ǐ），韻尾相同（m）。所以就具備了完全的音近通假的條件。②“酓”字的中古音變化不大，僅僅只是韻腹（?、?）的變化。而“熊”字由于“通轉”的關系，韻尾由鼻音（m）向舌根音（?）轉化，古音、今音的差別就很大了。

元（完）與前

楚考烈王叫熊元，也叫“完”?！妒酚洝こ兰摇罚骸埃ǔ曄逋酰┤?，秋，頃襄王卒，太子熊元代立?！薄洞荷昃袀鳌纷鳌疤油辍薄！顿Y治通鑒》卷五《周紀五》相同。

“元”字釋義和音讀

“元”字有開始、老大、年長、首善等意義。這與他是楚頃襄王“太子”的身份完全契合。《說文》：“元，始也。”徐鍇曰：“元者，善之長也。愚袁切?！薄稄V韻·元韻》上平聲：“元，大也，始也，長也，氣也。愚袁切?！薄都崱ぴ崱罚骸霸拊??！墩f文》'始也’?！薄俄嶇R》外轉第二十二合，牙音，清濁，元韻，三等，列有“元”字。按照唐、宋時代韻書、韻圖的規(guī)定，“元”字中古音擬音為[??w?n]。據此，“元”字的上古音可以推定為[??wan]。

“完”字音義

《說文》：“完，全也。從宀（mián），元聲?！敝竿旰?、完整?？梢灾溃瞎乓粼?、完是同音的，可以互相借用，本字當作“元”，“完”是借字。

“前”字形體分歧

“楚王盦前作鑄釶鼎”，“前”字，郭沫若《壽縣所出楚器之年代》釋作“肯”，安徽省博物館藏也標示作“楚王熊肯”。蘇建洲《論新見楚君酓延尊以及相關的幾個問題》釋作“楚君酓延”。

前，《說文·止部》：“不行而進謂之歬。從止，在舟上?！睍庾?，即前行、前進義?？?，《說文·肉部》：“肎（k?n），骨間肉肎肎著也?！敝父街诠穷^上的肉。

“舟”、“肉”二字的古文字形體，往往難以區(qū)別。但是，淮南武王墩楚考烈王墓、壽縣朱家集李三孤堆楚幽王墓中出土的“酓前”二字，墨跡清楚，當斷作“前”字。

“前”字的讀音

《說文》徐鉉校訂：“前，昨先切?！薄稄V韻·先韻》下平聲：“前，先也。昨先切。六。歬，古文?！薄都崱は软崱罚骸皻k、前，才先切。隸作'前’?！薄俄嶇R》外轉第二十二開，齒音，濁，四等，列有“前”字。根據唐、宋韻書和韻圖的規(guī)定，“前”的中古音擬為[?ien]。據此推定“前”字的上古音為[?ian]。

從上古音“元”、“前”二字的比較，可以看出：①二字上古音韻部同屬元部，僅有開口、合口的不同。②二字的聲紐不同，分屬鼻音[?]和塞擦音[?]。二字屬于音近通假。

通過對“熊”/“酓”、“元（完）”/“前”二組字的形、音、義的考察，可以得出結論，上古音“熊”、“酓”和“元（完）”、“前”，讀音相近，可以通假使用?！靶堋?、“元”當為本字，“酓”、“前”疑為借字。可以證實，淮南武王墩大墓出土簠上“楚王酓前”字，就是楚考烈王熊元。

（來源：安徽省中華傳統(tǒng)文化研究）

三論熊元（完）、酓x與熊橫

作者：陳廣忠

淮南武王墩楚王大墓，埋葬的是楚頃襄王熊橫嗎？“酓”是“郢”嗎？酓x怎么選擇？三論探討這些復雜的問題。

酓x的分歧

2024年5月20日，淮南武王墩大墓考古發(fā)掘一件銅簠，在它的口沿處有十二字銘文：“楚王酓（yǎn）前作鑄金簠，以供歲嘗?！辈⑶以趦杉嚆~器上，發(fā)現了楚考烈王的名字，說明“酓前”就是楚考烈王。

然而，“酓x”，就有4種說法。

其一，酓前。

“歬（前）”字的形、義?！墩f文·止部》：“歬，不行而進謂之歬。從止在舟上?！睍庾?。表示人在船上，不用行走，卻能前進?！队衿罚骸皻k，今作'前’?！薄稄V雅·釋詁二》：“前，進也?！苯耠`變作“前”。《說文·刀部》：“前，齊斷也。從刀，歬聲?！睔k＋刂→前（剪），就是“剪”字的初文，義即剪刀，引申為齊斷義。為了區(qū)別“前”字的意義，又加上一個“刀”字。這就是俗話說的“剪”字二把刀。

所以，“歬”、“前”兩字，具有復雜的交叉關系。“前”是借字，“歬”是本字；借字“前”流行，本字“歬”消亡。

“前”字的古文字

從淮南武王墩大墓出土的墨書來看，“止”、“舟”兩字，線條分明，應該釋作古“前”字。

其二，酓肯。

“肯”字的提出。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殷周金文集成》04551號，收錄1933年壽縣朱家集李三孤堆楚王墓出土釶（yí）鼎，考古學界認為墓主是楚幽王。釶鼎是楚考烈王遺物，陪葬墓中，以示對父輩的尊重和承襲。“釶鼎”的邊沿鐫有12字銘文，釋文一作：“楚王酓前作鑄釶鼎，以供歲嘗?！?/span>

這個“前”字，有的釋作“肯”。郭沫若《壽縣所出楚器之年代》解作“肯”?！稘h語大字典》（2048頁）也寫作“肯”。張正明著《楚文化史》（305頁）：“器主為酓肯（考烈王熊元）?！?/span>

“肯”字的形、音、義。甲骨文中未見“肎（肯）”字。東漢許慎撰《說文》：“肎，骨間肎肎箸也。一曰骨無肉也。從肉，從冎（ɡu?）省?？嗟惹小！眱?，俗作“剮”。南朝梁代顧野王撰《玉篇·肉部》：“肎，口等切?！墩f文》曰：'骨無肉?！褡?肯’?！敝祢E聲《說文通訓定聲》：“肎，俗字誤作'肯’?！薄墩f文解字》段玉裁注：“肎，隸作'肯’?！薄懊G”的小篆構形是從“冖”、從“月（肉）”，會意。本義指骨頭間附著的肉，或指骨頭無肉?！墩f文》未收“肯”字。顧野王、朱駿聲、段玉裁三位文字學家指出，“肯”字是誤字、后起字、隸變字。

對于“肯”字的音讀，《廣韻·等韻》：“肯，《說文》作'肎’，苦等切?！薄俄嶇R》內轉第四十二開，等韻，牙音，次清，一等，列有代表字“肯”字。據此上推，“肎（肯）”字歸于溪紐、蒸部。

“肎（肯）”字的古文字

由此可知，淮南武王墩楚墓的“歬”字，上面是“止”，不是“冖”。就是說，在戰(zhàn)國晚期“熊元（完）”的時代，還沒有出現“肯”字。有人解釋成“肯”，很顯然，與“肎（肯）”字產生的時代和漢字的形體不合。

“肯”與“橫”的關系。橫，《說文》：“闌木也。從木，黃聲?！北玖x指門前橫木，柵欄?！皺M”，疑通作“光”。即光明、光輝義。王引之撰《經義述聞·書》：“光、桄、橫，古同聲而通用?！薄皺M”的古音，《廣韻·庚韻》：“橫，縱橫也。戶盲切?！薄俄嶇R》外轉第三十四合，庚韻，喉音，二等，濁，列有“橫”字。據此上推，“橫”字的上古音，屬于匣紐、陽部。

由此可知，“肯”、“橫”兩字，①上古音不存在音同、音近的關系，不能用來通假。②兩個字的形體、意義，也沒有任何聯系。③對“肯”、“橫”關系的曲解。有人認為釋作“肯”，“肯”通“橫”，就是熊橫，便得出淮南武王墩大墓，就是楚頃襄王墓的證據。很顯然，這種想法，是不能成立的。

其三，酓延（脠）。

“延”字的提出。蘇建洲《論新見楚君酓延尊以及相關的幾個問題》釋作“楚君酓延”。文中說：“一是戰(zhàn)國晚期考烈王熊延（元）?！毙∠x《說上博五<弟子問>“延陵季子”的“延”字》：“楚王酓脠鼎（《集成》4.2479）”，“酓脠就是楚考烈王熊元”。

“延”字的古文字

“延”字的形、義。“延”字的甲骨文，分為兩部分。彳（chì），即“行”，指大道，道路。止，就是“趾”，指腳，腳趾，意思是在大道上行走。

戰(zhàn)國文字“延”字，從“止（腳形）”，從“彳（像道路之形）”。

小篆“彳”變形作“廴（yǐn）”，“止”上增加一撇。《說文·?部》：“延，長行也。從?，丿聲。亦然切?！必?，就是“廠（h?n）”，本義指長行，走長路，引申有延長義。

可以知道，古文字“延”字同淮南武王墩大墓“前”字形體進行比較，共同點是都有“止”字，但是“延”字中卻缺少“舟”字。

“延”字的古音。《廣韻·仙韻》：“以然切。”《韻鏡》外轉第二十一開，仙韻，喉音，清濁，四等，列有“延”字。根據中古音韻書、韻圖的規(guī)定，上推“延”字的上古音為馀紐、元部。而“前”字上古音歸于從紐、元部?！把印?、“前”兩字，上古音同屬“元”部，可以通假。

其四，酓朏（f?i）。

現藏北京故宮博物院

“朏”字的提出。1933年安徽壽縣朱家集出土的“楚王酓朏鼎”，器口銘文，原釋作：“楚王酓朏作鑄鐈鼎，以供歲嘗?！便懳挠涊d楚王酓朏鑄造此鼎，以供歲祭之用，置于集廚。

杜若致遠《'肯’的語文問題試探》中說：彝器銘詞有舊釋“酓肯”者，上部實當為“出”，非“止”，今釋作“朏”。

“朏”的形、義?！墩f文·月部》：“朏，月未盛之明。從月、出。”徐灝注箋：“從月、出，會意，'出’亦聲?！北玖x指月亮未盛明之時，即新月初現。

由此可知，金文中“朏”字半“月”之形非常突出。與“歬”字中的“舟”形，距離稍遠。所以，前人釋作“朏”，尚存疑問，需要繼續(xù)研究。

“朏”字的古文字

熊 橫

生平

熊元（完）的父王叫熊橫。這位楚頃襄王（？—前263年），為王36年。他給楚國帶來了巨大的災難和恥辱，第一，郢都淪陷，名城失守。《史記·楚世家》：“二十一年（前278年），秦將白起遂拔我郢，燒先王墓夷陵。楚襄王兵散，遂不復戰(zhàn)，東北保于陳城。”第二，《戰(zhàn)國策·楚五》：“專淫逸侈靡，不顧國政?！钡谌?，屈原“懷沙”，“自投汨羅”。國破家亡，朝政腐敗，愛國忠君的一代文學巨匠，從此隕落。

葬地

陳城（郢陳）。今河南淮陽境內。作為戰(zhàn)國時期楚國都城存在27年。其中楚頃襄王熊橫在陳城為王16年，楚考烈王熊元繼位為王11年。

熊橫二十一年逃亡到陳城，在三十六年（前263年）死去?！妒酚洝こ兰摇罚骸叭?，頃襄王病。太子亡歸。秋，頃襄王卒，太子熊元代立?！本褪钦f，熊橫死在陳城，太子熊元即位，并在王都安葬父親。今河南省周口市淮陽區(qū)馬鞍冢及車馬坑，專家研究認為，這就是楚頃襄王墓。

鉅陽。今安徽阜陽太和境內。《史記·六國年表》：“（楚考烈王）十年（前253年），遷于鉅陽?！薄顿Y治通鑒》卷六：“（秦）昭襄王，五十六年，楚遷于鉅陽?！笨芍茉w都鉅陽11年。

壽春。今安徽淮南境內。《六國年表》：“（楚考烈王）二十二年（前241年），王東遷壽春，命曰郢?！薄冻兰摇罚骸岸迥辏剂彝踝?，子幽王悍立?！本褪钦f，熊元在楚淮大地為王25年，在壽春僅3年，死后葬于王都。

熊橫、熊元父子二代，三個都城，葬地清楚。有人卻說淮南武王墩楚墓，是楚頃襄王墓，應該是疏于考察！

酓與郢

“酓”就是“郢”嗎？兩者有何聯系？

“酓”的形、音、義

“酓”字見于甲骨文，金文亦多見。

“酓”字的古文字

“酓”字釋義。訓義主要有五個方面：①酒味苦?！墩f文》：“酓，酒味苦也。從酉，今聲。咽嗛切?！雹谕ā?（y?n）”。飲，喝，飲酒?！墩f文·?部》：“?，歠（chuò）也。從欠，酓聲。”《玉篇·欠部》：“?，古文'飲’?！雹弁ā氨Q（ān）”。覆蓋；器皿。《說文》：“盦，覆蓋也。從皿，酓聲?！泵鞔兆趦x《輟耕錄》卷十：“古器之名，則有……壺、盦、瓿（bù）。”④通“檿（y?n）”，山桑，即柞樹。《史記·夏本紀》：“酓絲”。《索隱》：“《爾雅》云：'檿，山?！?，是蠶食檿之絲也?！雹莩诵眨ā靶堋??！洞蟠鞫Y記·帝系》《史記·楚世家》等中作“熊”。戰(zhàn)國竹簡文字《楚居》中出現“酓狂”“酓只”“酓鷙”“酓延”等人名，出土戰(zhàn)國銅器銘文有“酓前”“酓悍”“酓章”等。

“酓”字的古音。《廣韻·琰韻》：“於琰切?！薄俄嶇R》外轉第四十合，琰韻，喉音，清，四等，列有代表字“黡”。根據唐、宋韻書和韻圖的規(guī)定，可以推定“酓”字的上古音歸于影紐、侵部。

“郢”的形、音、義

甲骨文中尚未有“郢”字，金文、簡文等中則多見。

“郢”字的古文字

“郢”為楚都?！墩f文》：“郢，故楚都，在南郡江陵北十里。從邑，呈聲。以整切。”《世本》：“楚鬻熊居丹陽。武王徙郢。宋衷曰：'今南郡江陵縣北有郢城?！卑矗唇窈苯昕h紀南城。

“郢”字的古音。《廣韻·靜韻》：“郢，楚地。以正切?！薄耙浴睂佟扳拧奔~，“正”為“靜”韻，上聲?！抖Y部韻略》“四十靜”：“以井切。地名。<釋>云：楚之別邑，在南郡江陵北十里?！薄佰弊稚瞎乓?，可推為馀紐、耕部?！搬D”“郢”兩字，上古音聲紐相近，但是韻部不同，通假的可能性很小。

“酓”“郢”兩字比較。從兩個字的形、音、義分析可以知道，①兩字的構形，沒有任何聯系。②兩字的讀音，上古音不構成通假。③兩字的釋義，不能互訓。④簡文佐證，兩字無關。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楚居》，其中出現楚國先人姓名“酓·”，就有20處；出現楚國都邑“·郢”，則有18處，兩字都是前后獨立出現的。所以，有人認為“酓”是“郢”的古代寫法，這是不準確的。

綜上所述，可以知道，淮南武王墩大墓，應該是楚考烈王墓，而不是楚頃襄王墓?！搬D前”應當是熊元（完）。釋作“肯”、“延（脠）”、“朏”等，可備一說。說“酓”就是“郢”，需要文獻佐證。

（本文古文字資料，得到吉林大學古籍研究所胡旋博士的幫助，謹表謝意。）（本文2024年6月27日刊登于《淮南日報·淮河早報》）

《淮南日報》視頻版（2024年6月28日）

責編  童飛飛

初審  孫繼奎

終審  沈國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