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四年農(nóng)歷十月二十四日午夜，一陣女嬰的啼哭聲，劃破了夜空的寂靜。長輩們緊繃著的心終于放下，迎來了夢歧公重孫女的降生。父親曹景輝和祖母王春翠倆人商定為我取名璨，意喻美玉之光輝。

我在故鄉(xiāng)出生長大。我的故鄉(xiāng)是浙西的一個非常特別的小村莊。“說特別，不是那村前有條潺潺的溪流，村后山林郁郁蔥蔥，而是村里只住著曹姓和唐姓兩戶人家，十幾口人，卻人來人往，書聲朗朗，還時時響起鐺鐺的鐘聲——那是我的家園，是方圓百里農(nóng)家孩童們的校園。那是我曹姓祖輩的業(yè)績，名叫蔣畈村，也叫育才學園。是我的故鄉(xiāng)，我的幼稚園，那里留有祖母牽著一個小孫女的身影?！保?/span>《蔣畈曹氏家族人物譜》p112）

祖母格外疼愛我，三、四歲時就常帶著我在校園里出入教師辦公室和學生教室，或走親訪友，趕集看戲。記得那年（1948）我五歲，祖母帶著我去看社戲。街邊有很多賣水果和小零食的，到處張燈結(jié)彩很是熱鬧。祖母告訴我，那些穿著紅紅綠綠鮮艷衣衫的人是在扭秧歌和踩高蹺。讓我好奇的是跟我差不多大小的四、五個小孩子，穿戴裝扮漂亮，畫著不同的妝容，高高地坐在半空中。他們是怎么做到的呢？我也可以同他們一樣嗎？這個問題我始終沒有開口問祖母，把它藏在心里。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次看社戲時的疑惑，是我幼年、少年時代最大最早的思考，它常常縈繞在我腦海中。祖母愛我疼我，在她身邊我度過了快樂幸福的童年。

1984 年西湖留影

祖母在育才學園教書、任校長。她的學識與才干遠近皆知。人們尊稱她為“王大先生”。我長大些了，常像“尾巴”一樣跟在祖母身邊。熟悉的鄉(xiāng)親也稱呼她璨璨嬤（嬤是當?shù)乜谡Z奶奶）。那年（1990），我和小祖父曹藝應(yīng)邀參加“紀念曹聚仁先生誕辰九十周年”，與鄉(xiāng)間

老人們攀談，他們還記得我這個璨璨嬤的孫女呢。

一九五零年，育才學園停辦。自此，我和祖母天隔一方。媽媽帶著我和玲妹兆吉弟三個孩子去了大西北同父親團聚，祖母也遷居南京。直到三十多年后，我大學畢業(yè)成家立業(yè)，孩子們長大讀書。祖母在這些年卻遭遇莫大的不幸，被強行抄家，關(guān)押囚禁，身心遭受嚴重傷害。一九七七年平反，重獲自由，她獨自一人居住在蔣畈村。

曹聚仁與王春翠早年合影

八十年代，中國城鄉(xiāng)改革開放，一九八四年祖母入選蘭溪縣政協(xié)委員。在撥亂反正的大好形勢下，我將祖母的生存狀況向中央有關(guān)部門反映。在全國政協(xié)主席鄧穎超的關(guān)懷下，于一九八四年，調(diào)我夫婦由甘肅張掖地區(qū)醫(yī)院到浙江蕭山第一人民醫(yī)院工作，以便照顧祖母的晚年生活。“從此，祖母和我們歡聚一堂，三個曾外孫兒女承歡膝下，那是祖母晚年最舒心的時光。我們一家人陪祖母去杭州游西湖，去那里尋找她和祖父留在湖上的記憶——當年祖母婚后曾和祖父一起住在風景如畫的西子湖畔。暑假到了孩子們同祖母一起回鄉(xiāng)間度假，那秀麗的山山水水，快活的戲水劃船，釣魚摸蝦，讓他們樂不思蜀。臨近開學，祖母和孩子們歸來，她帶來一把菜刀和一件貂皮大衣送我。祖母說，菜刀是三十多年前鄉(xiāng)間有名的老鐵匠鍛打的，比買的刀好用的多。那件貂皮大衣是祖母在上海教書時，祖父買給她御寒的，她曾穿著這件貂皮大衣去祖父任教的女校，還著實讓那些女學生羨慕呢。祖母把她最喜歡的東西送我。那把切菜刀，其貌不揚，卻果真輕巧鋒利，是因為它出自名匠之手。至今，我還天天用著它。我把祖母的貂皮大衣珍藏在衣箱里，每年夏天拿出來翻曬。它們是祖母留給我的永遠的紀念。”（《蔣畈曹氏家族人物譜》p114）

1984 年攝于蕭山

一九八四年夏，小祖父曹藝夫婦倆來蕭山看望祖母，我們一起去杭州西湖游玩并合影留念。

大約一九八五年底，年輕的曹研學者李勇先生來訪，與祖母相談甚歡，我還為他們倆在寓中拍照留念。過后，祖母跟我講：“李勇年青有為，我相信他的人品?！笔朗聹嫔＃嘧兡獪y。李勇曾到家鄉(xiāng)蔣畈拜訪，祖母將祖父曹聚仁送她的?珍檀香骨扇送交給他，希望其能妥善珍藏。扇上祖父提有詩一首：“珍重明珠意，相憐舊日華；桃花隨流水，結(jié)伴到天涯。”表達他的相思戀情和歉意，靜水深流，愛在心底。

一九八六年，祖母收到旅居加拿大的祖父故交鮑耀明先生信件，七月廿八日我致信鮑先生，他回信說與祖父往來信件不少，若需要可影印，并書有在加國的住址。后來失聯(lián)，亦未收到他倆的書信資料。

李勇與王春翠

一九八六年初，上海魯迅紀念館的兩位同志專程來家中拜訪祖母，請她寫點紀念魯迅先生的文字。那時，耄耋之年的祖母患有嚴重的帕金森氏病，常常不自主的搖頭，雙手抖動，提筆寫字已是勉為其難了。祖母對我說，她晚上總是會想起許多過去的事情，她慢慢回憶，讓我?guī)退瓿蛇@件事。那些天，下班回家吃過晚飯就去祖母房間促膝長談。她回憶起在上海內(nèi)山書店初識魯迅先生的情景；魯迅先生應(yīng)邀赴家宴，祖母親自下廚，祖父和雯女一家三口陪先生進餐的歡快；魯迅先生為祖母的散文集定書名《竹葉集》；魯迅先生逝世，祖父母瞻

仰遺容，出殯送葬于萬國公墓。我將祖母的回憶整理成文《回憶魯迅》。上海魯迅紀念館將此文收入《高山仰止》魯迅逝世五十周年紀念集。

一九八六年夏日的一天，我下班回到家，看到祖母癱臥在客廳沙發(fā)里。她說下午不慎跌倒，左腿痛的回不去房間。第二天，經(jīng)外科醫(yī)生檢查、拍片診斷為左下肢股骨頭斷裂。因為高齡不宜手術(shù)，只能保守治療。自此，祖母病臥在床，治療護理、生活起居均由我和家人照顧。我父母親聞迅后自深圳趕來看望，照料祖母于病榻。

一九八七年五月一日晨五時，祖母安祥地閉上了智慧的雙眼，走完了她艱辛無悔的一生。享年八十五歲。祖母仙逝，悲痛哀傷?？拮婺附韼接⑿郏男请E落！哭祖母辛勞辦學，耗盡心力！哭祖母無私奉獻，坎坷一生！哭祖母盛世天倫，福享淺短！親愛的祖母息了地上的苦，安息吧！

一九八七年底，父親和母親回家鄉(xiāng)，將文革時被毀的蔣畈曹氏墓園于原址重建，祖母骨灰安葬于此。祖母與育才學園曹氏教育先賢們安息在蔣畈曹氏墓園。

二零一六年清明，我們姐弟六人為墓園立《育才學園世紀碑》，以永遠紀念他們的功德。

2023 年 12 月 12 日于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