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敬亭山太白樓。圖據(jù)敬亭山國家森林公園官網(wǎng)

李白像（馬睿臨）

安徽敬亭山古昭亭坊。圖據(jù)敬亭山國家森林公園官網(wǎng)

□馬睿

看到，不等于看見；看見，不等于看清；看清，不等于看懂；看懂，不等于看透；而看透，不等于看開。山，會不會長眼睛？在李白看來，山是有眼睛的。因為他不但要看山，山也要看他。唐玄宗天寶十二載（753年）秋天，李白受從弟宣州長史李昭的邀請，欣然南下宣城時寫下了《獨坐敬亭山》這首小詩：鳥兒都已高飛殆盡，孤云也獨自飄走了。與我百看不厭的，只有這默默無語的敬亭山。

壹和諧共融青山與詩人相看兩不厭

敬亭山位于今安徽省宣城市城北水陽江畔，本名叫昭亭山，又名查山。晉朝時，為避諱晉文帝司馬昭的名字，才改為“敬亭山”。敬亭山屬于黃山支脈，為亞熱帶濕潤季風(fēng)氣候，山勢呈西南-東北走向，有大小山峰60座，坐擁一峰、凈峰、翠云峰三大主峰，最高峰翠云峰海拔324.1米。眾山如百鳥朝鳳，似眾星捧月一般簇?fù)碓谥鞣逯車?。遠(yuǎn)看滿目青翠，云漫霧繞，猶如猛虎臥伏；近觀林壑幽深，泉水淙淙，顯得格外靈秀?！　“不站硟?nèi)名山眾多，敬亭山既無天柱山之險，也無九華山之秀，更無黃山之奇。之所以能得到李白的格外青睞，首先是因為詩。早在南北朝時期，史稱“小謝”的著名詩人謝朓就曾經(jīng)贊譽敬亭山的風(fēng)光：“茲山亙百里，合沓與云齊”（謝朓《游敬亭山》）、“綠水豐漣漪，青山多繡綺”（謝朓《往敬亭路中》）。后人取“合沓與云齊”詩意，在山上翠云庵前建了座“云齊閣”，歷代文人墨客常在此閣飲酒賦詩?！　∧淆R明帝建武二年（495年）夏，32歲的謝朓調(diào)任宣城太守，并在城北凌陽峰上自建書齋。因其居高臨下，取名“高齋”。他生活起居均在此處，并由此開啟了南朝文化的華美序幕?！疤祀H識歸舟，云中辨江樹”（謝朓《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橋》）“余雪映青山，寒霧開白日”（謝朓《高齋誢事詩》）……在宣城兩年多時光里，謝朓觀山川交錯、阡陌縱橫，寫煙霞變幻、云樹生輝，吟哦不絕?！　v代詩人雖多，能讓李白服氣的卻并不多。李白是謝朓的骨灰級粉絲，他“一生低首謝宣城”（王士禎《論詩絕句》），他還說：“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fā)”（《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正因如此，李白在宣城時曾先后七次登臨敬亭山，登高望遠(yuǎn)，流連忘返。他為敬亭山共作詩45首，其中尤以這首《獨坐敬亭山》為千古絕唱。獨坐敬亭，回首蹉跎歲月，抑或是懷才不遇、知音難覓？青山與詩人獨對，坐看云卷云舒，敬亭山就此在唐詩中定格?！　∑浯?，李白愛敬亭是因為禪。敬亭的佛教很昌盛。在唐代，禪宗的發(fā)展分為三個階段。高宗-武則天時期，惠能大師成為禪宗六祖；唐玄宗時期，南宗成為禪宗的正統(tǒng)；唐德宗時期，懷海大師進(jìn)行宗教改革，禪宗遂大盛。身處唐玄宗時期的李白說，“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在李白筆下的群山，有六龍回日的雄闊，有飛流直下的驚險，有迢迢見明星的玄幻。它們是名山、是美景，而只有敬亭山，是朋友。因為是朋友，所以這位“天子呼來不上船”的謫仙人，肯來與它相對而坐，將大把的好時光消磨在這相視無言之中，兩不生厭。朋友之間，最溫暖不過如此。此時的敬亭山，不僅李白凝視著她，她也用雙眸對視著李白?！　±畎自诰赐ど角白?、看著、品嘗著、思想著……純粹是對敬亭山美的領(lǐng)悟、花的欣賞。一年四季，山的顏色在變，但山的輪廓不會變。所有的顏色里，李白最愛敬亭秋色。當(dāng)眼中空空蕩蕩，只剩下遠(yuǎn)處的敬亭山時，詩人與這寂寥的霜天融為一體。山前的李白便有一種獨來獨往、徐吟長嘯的感覺，一種靈魂出竅、羽化飛升的感覺。在這寂寞的異鄉(xiāng)秋色中，詩人早已忘了功名、忘了美酒、忘了胡姬、忘了公文奏折、忘了明天還要上班。獨坐在敬亭山的李白，既無醉態(tài)，也沒有悲嘆，完全是自身的小宇宙與天地的大宇宙和諧共融，誠乃禪宗“無我”的至人境界。

貳朝事混亂李白心憂國事情緒糟糕

李白愛敬亭，還有一個只有家鄉(xiāng)人才知道的原因：在李白的家鄉(xiāng)劍南道昌隆縣（今四川省江油市），有一座大匡山，從東邊遠(yuǎn)遠(yuǎn)望去，輪廓與敬亭山頗有幾分相似。李白青年時期，曾在大匡山中讀書、練劍、養(yǎng)鳥、修道十載，對此山有深厚的感情（《冬日歸舊山》《別匡山》）?？吹搅司赐ど?，就像看見了大匡山。坐在水陽江畔，就像坐在讓水河畔。敬亭山就像是家鄉(xiāng)的親人，坐在李白的對面。敬亭山端詳著李白，李白也端詳著敬亭山。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不論是誰看誰，自然都是百看不厭。　　當(dāng)然，作為一個有抱負(fù)、有理想、有志向的熱血男兒，最讓李白放心不下的還是政治抱負(fù)。彼時，李白心情很糟糕。之所以糟糕，主要還是對政局的憂慮，眼看天下越來越亂，自己卻一點辦法也沒有，詩人焉能不煩心？那么，朝廷里最近又出了哪些事，讓李白如此郁悶?zāi)?？　　這第一件事就是楊國忠私專選事。按過去的老規(guī)矩，兵部與吏部尚書提拔侍郎以下的官員，都必須公開進(jìn)行“三注三唱”。所謂“三注三唱”，就是指六品以下官吏赴選，先要集中起來考試，這主要是為了考察官員的公文寫作能力。然后再進(jìn)行面試，觀察官員的言談舉止是否得體。最后，再一一擬官注籍。既注唱名，三唱后冬集。名單報經(jīng)尚書仆射審核后，再由門下省上奏皇帝，根據(jù)皇帝的批復(fù)，依旨授官。這套程序雖說很繁瑣，卻很重要。把候選官員們集中在一起考試，體現(xiàn)了公開、透明。左右宰相和六部的主要負(fù)責(zé)人集體參與考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暗箱操作?！　〉驮谶@一年，老規(guī)矩變了。楊國忠本來是個胸?zé)o點墨的大老粗，全靠族妹楊貴妃的關(guān)系，才爬上了宰相之位。因此，楊國忠最忌諱別人瞧不起他，為了表現(xiàn)自己“精明能干”，便提前在家里把任用名單擬好，再拿到朝堂上走過場。唐玄宗天寶十二載（753年）正月三十日，楊國忠召集左丞相陳希烈以及三省六部的頭頭腦腦們到尚書都堂議事。因為事先楊國忠把官員的名單全都敲定了，故而過去需要三個月才能選完的官員（自春至夏，選事才畢），一天之內(nèi)就全部搞定了?！　∈潞?，楊國忠得意洋洋地說：“現(xiàn)在左相和各位給事中都在座，就算是已通過門下省審核了?！毖韵轮馐强梢灾苯幼鄨蠡实?，不必再交由門下省審核了。由于選官全是楊國忠一人說了算，所錄用的官員魚龍混雜，許多有真才實學(xué)的人都落選了。但因大家懼怕楊國忠的權(quán)勢，在場沒一個人敢出來“發(fā)雜音”。打這以后，門下省就不敢再過問官員的選拔任用了，韋見素、張倚等各部門的侍郎也只能看宰相眼色辦事，不敢再吭氣了?！　∪耸率玛P(guān)國家興衰，理應(yīng)謹(jǐn)慎。而據(jù)記載，每次選官時，楊國忠便在庭中設(shè)一席，每喊到一位候選人名字，這位候選人就進(jìn)屋來。楊國忠既不問該官員能力水平，也不看資格序列，完全憑個人感覺授官?？吹缴聿亩绦≌呔腿蚊鼮榈乐輩④?，遇到胡人就任命為湖州文學(xué)。簾子后面的女眷們看到這一幕，紛紛哈哈大笑（王讜《唐語林》卷五）。楊國忠公然把這一非常嚴(yán)肅的政治活動當(dāng)作兒戲，李白焉能不郁悶。

叁對話偶像訴說無盡迷茫與悵惘

而讓李白憂心忡忡的第二件事與安祿山有關(guān)。這年五月，突厥首領(lǐng)阿布思的軍隊被回紇兵打敗，安祿山乘機誘降其部落。事成之后，安祿山手下的精兵強將更多了，兵力也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邊境上其他幾個節(jié)度使。起初，安祿山覺得大奸臣李林甫比自己更加陰險狡猾，所以特別怕李林甫。待李林甫死后，楊國忠繼任為宰相。安祿山一直覺得楊國忠是靠裙帶關(guān)系上位的外戚，能力和水平都不如自己，很瞧不起他，有意無意之間流露出對楊的鄙視。久而久之，安、楊二人的矛盾便越來越大了?！　∵@樣一來，楊國忠有事沒事就在唐玄宗耳邊說安祿山有反心，遲早要造反。時間長了，楊的這些話傳到了安祿山的耳朵里，安祿山更加痛恨楊國忠了。眼看著大唐的朝政日漸紊亂，卻無計可施，李白焉能不愁。以“獨”字為題的詩歌，在李白筆下還有《月下獨酌四首》《獨酌》《春日獨酌二首》《秋夜獨酌懷故山》，宋蜀本集外還有《獨坐敬亭山·其二》，基本上都是寫于這段時間?！　±畎滓贿吿蝮轮换实圪n金放還后“獨酌勸孤影，閑歌面芳林”（《獨酌》）的傷痕與血跡，流露出“過此一壺外，悠悠非我心”（《獨酌》）的惆悵，一邊又享受著“孤云還空山，眾鳥各已歸”（《春日獨酌二首·其一》）和“長空去鳥沒，落日孤云還”（《春日獨酌二首·其二》）的空曠與清幽，還時時發(fā)出“彼物皆有托，吾生實無依”（《春日獨酌二首·其一》）和“但悲光景晚，宿昔成秋顏”（《春日獨酌二首·其二》）的哀嘆，直接坦露出“拙薄遂疏絕，歸閑事耦耕”（《秋夜獨酌懷故山》）的失意與絕望。而謝朓所處的宋、齊之世政壇也極其黑暗，東昏侯蕭寶卷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暴君之一。謝朓最后被人誣陷致死，年僅36歲?！　≡诰赐ど街?，李白不僅是在與大自然對話，同時也是在與歷史對話，在與他敬重的偶像謝朓對話。李白心中的無盡迷茫與悵惘，別人都聽不懂，只有敬亭山和謝朓才會懂。細(xì)品此詩，不知你是否聆聽到了一位曠世天才與偶像之間無聲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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