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位那一天，宋武帝劉裕很想念一位故人——謝混。

謝混是謝安的孫子，文采斐然，寫有“景昃鳴禽集，水木湛清華”等名句，號稱“風(fēng)華為江左第一”，連劉裕見了，都不禁稱贊他為“玉人”。

但，謝混不支持劉裕。

當(dāng)初，劉裕官拜太尉，滿朝大臣皆來相賀，謝混卻遲到了，只見他衣冠不整，旁若無人，擺出一副傲慢的樣子。

之后，謝混投靠了與劉裕分道揚鑣的北府兵將領(lǐng)劉毅，隨著劉毅兵敗，謝混只能接受下獄賜死的命運。

劉裕稱帝時，謝混的族侄謝晦在一旁說，陛下應(yīng)天受命，只可惜不能讓謝混為您奉璽綬。禪代時名臣碩老為新君奉璽綬，這是一個慣例。

劉裕聽謝晦這么說，嘆道：“我也感到遺憾，他死得太早，沒能讓后輩見其風(fēng)流啊！”

田余慶先生稱劉裕為“門閥政治的掘墓人”，并認為，劉裕承擔(dān)起重建專制皇權(quán)的歷史重任，恢復(fù)了中國古代皇朝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與統(tǒng)治秩序。

這位皇權(quán)的重建者，走上人生巔峰的那一天，卻在緬懷一位出身門閥士族的人物，后者所代表的風(fēng)流時代，已經(jīng)緩緩落幕。

饑荒襲來

劉裕稱帝的十七年前，東晉已經(jīng)“亡”過一次了。

元興二年（403年），那是一個荒年。

自永嘉南渡以來經(jīng)濟繁榮多年的江左地區(qū)，出現(xiàn)了罕見的饑荒，浙東一帶的災(zāi)民在饑餓、疾疫中死去，史載，“饑饉疾疫”，“殲亡事極”。

災(zāi)難之下，野心家蠢蠢欲動。

當(dāng)時，控制荊州的桓玄乘江左饑饉、漕運不繼之機，下令封鎖長江，禁止上游物資向下游運輸，使下游的兵卒只能以谷皮、橡實為食，東晉政府戰(zhàn)斗力大為削弱。

面對東晉朝廷的聲討，桓玄二話不說，率領(lǐng)荊州大軍東下，閃擊建康，入城后處死權(quán)臣司馬道子、元顯父子，隨后廢掉晉安帝，自己登上帝位，建立桓楚。

桓玄篡晉，發(fā)生在東晉門閥政治落幕的前夜。

這要從這場悲慘的饑荒說起。

此次災(zāi)情并非天災(zāi)，而是人禍，源自司馬道子、元顯父子的一個政策。

晉安帝隆安三年（399年），輔政的司馬道子及其子司馬元顯發(fā)起了一場改革，“發(fā)東土諸郡免奴為客者”服兵役，也就是把東部各郡的奴戶釋放為佃戶，并遷移到京師，作為補充中央軍兵源的方式，稱之為“樂屬”。

東晉一朝，中央軍力微弱，門閥士族多次以地方軍對抗朝廷。在這一過程中，形成了兩支強大的地方軍事力量——荊州集團和北府集團。

荊州軍的前身，是東晉成帝年間（325年-342年），陶侃用來平定蘇峻之亂的軍隊。陶侃去世后，庾亮、庾翼兄弟繼承他的職位，以荊州為根據(jù)地發(fā)展勢力。庾氏衰落后，桓玄的父親桓溫成為荊州刺史，后都督六州諸軍事，掌握了長江中上游的兵權(quán)，極盛時期甚至有了篡位的野心。

桓溫去世后，桓氏為朝廷所疏遠，不再執(zhí)掌權(quán)柄。由于受朝廷猜忌，桓玄直到23歲才被任命為太子洗馬，之后又出任義興太守，與當(dāng)年的桓溫不可同日而語。

桓玄滿懷憂憤，登高俯瞰，嘆息道：“父為九州伯，兒為五湖長！”也許，他早已埋下了反叛的野心。

北府兵的前身，是平定蘇峻之亂的另一功臣郗鑒的軍隊。后來，東晉朝廷命謝安侄子謝玄招募廣陵、京口流民中的驍勇之士，組建軍隊，拱衛(wèi)京師。之所以稱作北府兵，一是因其駐軍的長官多被封為鎮(zhèn)北將軍、征北將軍，二是因為北府兵鎮(zhèn)守京口，京口亦稱北府。

在淝水之戰(zhàn)的危機中，北府兵負責(zé)長江防務(wù)，力挽狂瀾，堪稱東晉的頂梁柱。當(dāng)時，北府兵猛將劉牢之率五千精兵在洛澗大破前秦軍隊，一戰(zhàn)成名。

謝玄畫像。圖源：網(wǎng)絡(luò)

因此，田余慶先認為，東晉門閥政治的基本特征，是皇帝垂拱、士族當(dāng)權(quán)和流民御邊。

門閥士族跋扈時，長期把持地方軍隊，蔑視中央。

考慮到荊州和北府的軍隊難以控制，司馬道子父子試圖用吸收地方兵源的方式，來增強建康的兵力。這不僅侵犯了士族地主的利益，也激起了農(nóng)民的反抗，兩邊都不討好。

他們的政策頒布后，浙東老百姓都不愿意離開自己的土地去服兵役，反而集結(jié)到了五斗米道首領(lǐng)孫恩的旗下。

孫恩家世代信奉五斗米道，以道術(shù)得幸于晉朝皇室司馬氏，但家族南渡之后沒有得到重用，淪為次等士族，地位不高，上進無門，他們一直渴望改變這一現(xiàn)狀。

此前，孫恩的叔父孫泰欲聚集徒眾起事，司馬道子父子發(fā)現(xiàn)后處死了孫泰和他的六個兒子，孫恩僥幸逃脫，躲在海島上，聚集了一百多個同伙，謀劃為叔父復(fù)仇，并向信眾灌輸孫泰“尸解成仙”的迷信說法。

這年十月，眼見三吳地區(qū)動蕩不安，孫恩帶著一百多人從海上歸來，與其妹夫盧循（出身范陽盧氏）利用五斗米道在民間的影響力，發(fā)動對朝廷不滿的江東八郡農(nóng)民，很快聚眾數(shù)十萬，在浙東掀起了一場動亂。

孫恩、盧循起義后，東晉軍和農(nóng)民軍展開廝殺。亂兵大肆搶掠，農(nóng)民不事生產(chǎn)，不久后，田野荒蕪，饑荒和瘟疫襲來。這為桓玄的荊州集團提供了良機。

直到桓玄篡位后，這里的災(zāi)荒仍未好轉(zhuǎn)，史載，“三吳大饑，戶口減半，會稽減什三四，臨海、永嘉死散殆盡”。

[唐]孫位《高逸圖》（局部）。圖源：網(wǎng)絡(luò)

奇葩父子

司馬道子父子才能平庸，卻能以宗室的身份輔政，成為皇權(quán)的代言人，正是因為東晉末年門閥政治出現(xiàn)了衰弱的征兆，而其象征性事件，是淝水之戰(zhàn)功臣謝安的隱退。

正如閻步克教授所說：“中古門閥與皇權(quán)之間，存在'此消彼長’的關(guān)系：門閥強了，皇權(quán)就弱了；皇權(quán)強了，門閥就弱了。那不一定是某皇帝與某人某族發(fā)生了個別沖突，而是指一種總體上的權(quán)益分配格局?！?/span>

太元八年（383年），在謝安的統(tǒng)籌下，東晉軍以少勝多，擊退了來勢洶洶的前秦大軍，打碎了前秦皇帝苻堅投鞭斷流的夢想，也讓東晉朝廷轉(zhuǎn)危為安。

淝水之戰(zhàn)后，謝安的聲望達到頂峰。

如果按照此前半個多世紀的歷史發(fā)展，這位早年隱居會稽東山的老人，即將帶領(lǐng)他的家族陳郡謝氏，成為繼瑯邪王氏、潁川庾氏、譙國桓氏之后又一個把持朝政的門閥士族。

電影《梁?！分嘘P(guān)于門閥時代的一段臺詞。圖源：影視劇照

然而，當(dāng)時在位的晉孝武帝司馬曜致力于恢復(fù)皇權(quán)，有意打破門閥政治的格局，他提拔其同母弟司馬道子為擔(dān)任司徒、揚州刺史、錄尚書六條事等重要職務(wù)，與以陳郡謝氏的門閥士族抗衡。

謝安一邊要提防功高震主的輿論，一邊要避免來自皇帝的猜忌。

為了避禍，謝安以北伐的名義離開建康，出鎮(zhèn)廣陵（今江蘇揚州），將朝中政權(quán)全部交給司馬道子，他還讓人在南方的始寧建造了一座莊園，將家小全部搬到莊園里去居住，以表示自己將在平定北方后，舉家搬遷，過上隱居生活。不久后，老邁的謝安病逝。

謝安去世十一年后，沉溺酒色的晉孝武帝司馬曜在后宮跟自己的小老婆張貴人開玩笑，說你是個快三十歲的女人，容貌大不如前，我早晚要把你廢了，另找個年輕漂亮的姑娘。

晉孝武帝這話擱今天恐怕要被女權(quán)斗士狠批一頓，當(dāng)時張貴人聽了也很不爽，害怕自己色衰被廢，心一狠，等晉孝武帝喝醉酒的時候，用被子蒙住他的頭，使他窒息而死。晉孝武帝就這樣因為一句戲言，死于睡夢之中。

太子司馬德宗（即晉安帝）即位，他是晉朝的又一個傻子皇帝，話都說不利索，分辨不清一年四季、冷熱饑飽，生活不能自理。

司馬道子、司馬元顯父子掌控朝政，這意味著朝中大權(quán)從門閥士族轉(zhuǎn)移回了司馬氏皇室手里。

但這對父子，偏偏是一對草包。

司馬道子和他哥晉孝武帝一樣，是個酒蒙子，整日宴飲無度。

桓玄23歲時剛出仕，有一次去拜訪司馬道子，后者正好喝得爛醉如泥。司馬道子睡眼惺忪地對身邊的賓客說：“桓溫晚年想篡位，是不是真的？”這話嚇得桓玄當(dāng)即趴在地上，汗流浹背。不過，桓玄對司馬道子更多不是害怕，而是痛恨，恨得咬牙切齒。司馬道子當(dāng)著他的面直呼其父之名，加以大罪，這是一種羞辱。

據(jù)說，謝家的謝重也在場，他舉起手板來打圓場，說：“已去世的桓公，廢黜昏庸的海西公（廢帝司馬奕），擁立圣明之君（晉簡文帝，即司馬道子的父親），功勞可比伊尹、霍光，至于那些眾說紛紜的議論，還請您多加裁決?！?/span>

司馬道子這才連聲說道：“我知道，我知道！”

司馬道子一味沉溺到醉鄉(xiāng)中，身體每況愈下，于是提拔了不到20歲的兒子司馬元顯參與執(zhí)政。

司馬元顯年紀輕輕，卻頗識權(quán)術(shù)，見他老爸每天喝得醉醺醺，便有了取而代之的想法，提議朝廷解除司馬道子揚州刺史的職務(wù)，并自任揚州刺史。那天，司馬道子酒醒之后才知道兒子竟敢奪權(quán)，但生米已經(jīng)煮成熟飯，只好把權(quán)力分給兒子，父子倆共同執(zhí)政，又各懷鬼胎。

當(dāng)時，司馬道子被稱為“西錄”，在建康的西府辦公，很多大臣都認為他過氣了，不去報告，西府門可羅雀；司馬元顯被稱為“東錄”，在東府辦公，由于他是朝中新貴，而且善于交際，一些狐朋狗友紛紛前來投靠，盛贊他為一時英杰、風(fēng)流名士。元顯當(dāng)時才不過二十歲，聽多自然就飄了，自以為無敵于天下，只知聚斂財富，家產(chǎn)比皇帝還富有。

司馬道子父子本來有望重振司馬氏的皇權(quán)，結(jié)束門閥政治的時代，但他們一個醉生夢死，一個少年權(quán)奸，父子倆掌權(quán)，搞得東晉朝政混亂不堪，最終整出了個大活。

在孫恩、盧循起義的動亂中，有兩個人抓住了改變命運的機會，他們后來都干出了推翻晉室的事業(yè)。

此二人，是桓玄和劉裕。

[東晉]顧愷之《洛神賦圖》（局部）。圖源：網(wǎng)絡(luò)

桓玄的野心

失意的桓玄受到司馬道子的恐嚇后，選擇了隱忍，后來被封為廣州刺史，遠離朝廷，暗中發(fā)展。

孫恩、盧循起義之前，隆安元年（397年），不滿司馬道子父子擅權(quán)的東晉大臣王恭帶頭起兵，反對這對奇葩父子弄權(quán)。王恭出自太原王氏，也是晉安帝的舅舅，他出鎮(zhèn)京口，起兵用的是北府兵。

這是門閥士族再次利用地方軍來威脅東晉政府。王恭起兵讓東晉皇室感到中央軍的孱弱以及地方軍的強大，這才有了那道引發(fā)孫恩、盧循起義的糊涂政令。

紈绔子弟司馬元顯雖然治國理政一塌糊涂，但善于用計謀，在王恭第二次向建康進軍時，元顯察覺到北府兵將士并不信服王恭，于是派人勸降北府兵的先鋒大將劉牢之，告訴他，只要愿意倒向朝廷，事成之后就把王恭南兗州刺史的位子交給他。

于是，劉牢之臨陣倒戈，背叛了王恭。王恭兵敗而死后，北府兵的指揮權(quán)落到了劉牢之手中。劉牢之是一員猛將，軍事才能一流，政治意識卻有點兒欠費，這也將成為其致命弱點。

王恭的戰(zhàn)敗，引發(fā)了東晉地方勢力動蕩的連鎖反應(yīng)。

桓玄之父桓溫在世時，荊州是譙國桓氏的根基所在?；笢厮篮螅涞?/span>桓沖也曾主政經(jīng)營。當(dāng)桓沖退休時，地方的文武官員都來相送。

桓沖對一旁的桓玄說：“這些都是你家的門生故吏呀?！?/span>

年少的桓玄當(dāng)即掩面哭泣，讓在場的所有人感到詫異。

或許，桓沖的話可以有兩種解釋。一是桓氏沒落，舊官屬雖多，卻挽不回朝堂上的頹勢；二是桓氏門生故吏遍天下，卷土重來還未可知。

在以雄豪自處的桓玄眼中，叔父的意思是后者。帶領(lǐng)桓氏奪回大權(quán)的理想，像一顆種子深深埋在他的心里。

王恭失敗后，桓玄被封為江州刺史，在上游與雍州刺史楊佺期、荊州刺史殷仲堪成鼎足之勢。

下游的孫恩、盧循起義爆發(fā)時，荊襄一帶也不太平。這年，荊州發(fā)大水，殷仲堪開糧倉賑濟災(zāi)民，桓玄借機發(fā)兵偷襲，攻占了糧食豐足的巴陵（今湖南岳陽），斷絕了殷仲堪的糧道，隨后找了個理由，帶兵進攻殷仲堪所在的江陵（今湖北荊州）。

殷仲堪從江陵向楊佺期發(fā)出求救，楊佺期認為江陵缺糧，難以御敵，要殷仲堪一同到襄陽去。在政治斗爭中，人性的自私往往占了上風(fēng)，殷仲堪擔(dān)心自己丟失地盤，就騙楊佺期說他已收集了大量糧食。

楊佺期信以為真，帶兵來救，結(jié)果被桓玄分兵夾擊，被俘后身首異處。殷仲堪得知楊兵敗后，想要率數(shù)百人逃走，北上投奔后秦的姚興，半路上被追兵擒獲，逼令自殺。

至此，桓玄相繼消滅楊佺期、殷仲堪等地方勢力，奪取了桓氏舊根據(jù)地荊州，都督荊、江八州軍事，占據(jù)東晉三分之二的版圖。

當(dāng)東晉朝廷為孫恩、盧循起義焦頭爛額時，桓玄順流而下，兵臨建康，終結(jié)了司馬道子父子的執(zhí)政。

不過，桓玄此時還沒有意識到，他的對手另有其人。

劉裕一戰(zhàn)成名

“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span>北府兵鎮(zhèn)守的京口（今江蘇鎮(zhèn)江），是永嘉之亂以來南渡士民的聚集地，其中多為流民。有個小名叫“劉寄奴”的孩子出生在這里，據(jù)說，他家祖先可以追溯到漢高祖劉邦的弟弟楚元王劉交，隨晉室南遷至京口后，家族中也出過太守、縣令之類的地方官，但在東晉“王與馬，共天下”的門閥政治中，他們屬于陳寅恪先生所說的“次等士族”，難以突破階層的鎖鏈，更難以執(zhí)掌大權(quán)。

劉寄奴家貧，一出生，他母親就不幸去世了。劉家窮，請不起乳母，劉寄奴的父親本想將他遺棄，幸而同鄉(xiāng)的姨母也生了小孩，就把小劉接過去哺育，救他一命。

長大后，劉寄奴淪落到賣草鞋為生的地步，還迷上一種叫“樗蒲”的賭博，有一次跟東晉官員刁逵賭錢，欠了人家一筆賭債，卻無力償還，刁逵氣得把劉寄奴綁在馬樁上，當(dāng)街鞭打。

上流人士都不愿和劉裕交往，只有王導(dǎo)之孫、瑯邪王氏的王謐對他另眼相待。王謐看到劉寄奴受辱，立即找到刁逵，表示自己愿意替劉寄奴還賭債，讓他把人放了。

王謐慧眼識人，對當(dāng)時名聲不揚的劉寄奴說：“卿當(dāng)為一代英雄?！?/span>

劉寄奴，大名叫劉裕。

年輕時沉迷賭博的劉裕迷途知返，到北府兵參軍，他身材高大魁梧，天生就是當(dāng)軍人的料，當(dāng)兵后在軍中有口皆碑，很快得到劉牢之的重視。劉牢之將劉裕提拔為自己的參軍（參謀軍務(wù)），命他帶兵抵御孫恩軍。

此時，孫恩的起義軍迅速席卷江東八郡，并大肆屠殺士族地主，兵鋒直指建康，東晉朝廷為之震懼。

平定叛亂的重擔(dān)，落在了劉牢之率領(lǐng)的北府兵身上，劉裕也由此初露鋒芒。

有一次，劉裕帶著幾十個人去探查敵情，沒想到，中途遇到了孫恩軍的數(shù)千兵力。若是一般人，看到這陣仗就該撤了，咱就是出來偵察敵情的，拼什么命啊！

可是劉裕不慫，他帶著士兵向?qū)Ψ桨l(fā)起進攻，由于寡不敵眾，隨從士兵全都戰(zhàn)死，只剩下劉裕手持長刀奮力砍殺，大聲呼喊。孫恩的士兵雖然占優(yōu)勢，卻被劉裕的瘋狂行為嚇傻了，不敢輕舉妄動。

劉牢之等不到劉裕歸隊，才帶兵前來尋找。正好看見劉裕與數(shù)千敵軍周旋，在他來之前就已奮長刀斬殺數(shù)人，不禁為他深深折服，驚愕之余急忙帶著手下前去救援，此役斬獲千余人。

經(jīng)過這次傳奇經(jīng)歷，劉裕一戰(zhàn)成名，從此成為孫恩、盧循起義軍的克星。

在北府兵的打擊下，孫恩屢戰(zhàn)屢敗，兵力逐漸衰弱。

隆安五年（401年）年八月，屢立戰(zhàn)功的劉裕被東晉朝廷任命為下邳太守，出兵討伐孫恩。經(jīng)過三個月的交戰(zhàn)，孫恩軍被劉裕俘虜、斬殺的士兵數(shù)以萬計，孫恩不得不再次向海島逃竄。

次年，孫恩在三吳地區(qū)擄掠的男女幾乎散盡，孫恩害怕被東晉軍抓獲，便跳海自殺，其黨羽與姬妾跟隨他投海的多達數(shù)百人，時人稱之為“水仙”。

孫恩死后，其部眾由他妹夫盧循統(tǒng)領(lǐng)，繼續(xù)在沿海作亂。直到十年后，盧循軍被執(zhí)掌東晉大權(quán)的劉裕派兵平定，盧循也選擇投海自盡，追隨其大舅子孫恩而去。

孫恩、盧循起義，被認為是一場帶有宗教色彩的農(nóng)民起義，但兩名主要領(lǐng)導(dǎo)者，孫恩是寓居江左的次等士族，而盧循出自范陽盧氏，祖上是東漢名臣盧植。

所以，這場起義本質(zhì)上也是士族通過發(fā)動農(nóng)民奪取政權(quán)的一次失敗嘗試。

當(dāng)初在與孫恩作戰(zhàn)中嶄露頭角的劉裕，也許沒有想到，多年后，自己將用另一種方式實現(xiàn)次等士族的逆襲。

《梁?！饭适轮斜焕г陂T閥規(guī)則中的士族兒女。圖源：影視劇照

桓玄篡晉

孫恩跳海而死的次年，桓玄入主建康，廢黜晉安帝，自己當(dāng)了皇帝，他建立的短命政權(quán)，史稱“桓楚”。

桓玄即位那一天，王謐以司徒兼太保的身份，代表門閥士族，為其奉璽綬。

王謐就是前面說到的，曾經(jīng)對劉裕施以援手的瑯邪王氏成員。建康的門閥士族高官手中沒有兵權(quán)，抵擋不了桓玄的權(quán)勢，只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拜倒在新君腳下。

“王與馬，共天下”的格局被打破，桓玄篡位要建立的，不是新的門閥政治，而是新王朝的帝業(yè)。

天下人都希望他能改變司馬道子父子的弊政，還江左一片安寧，桓玄卻交出了一份糟糕的答卷。

史載，在短暫的皇帝生涯中，權(quán)力極度膨脹的桓玄奢侈放縱，大興土木，急著修建新的宮殿，從士族地主手中收羅各種奇珍異寶，玩物喪志；在政治上，他對法令吹毛求疵，為了顯示自己的才能肆意處置官員、功臣，連個錯別字都要親自修改，甚至提出了廢錢用谷、恢復(fù)肉刑等不切實際的改革措施。

桓玄和魏晉時期的很多門閥士族出身的公子哥一樣，才華橫溢，文化方面頗有造詣，在名士圈玩得很開，但這種屬性放在一個開國皇帝身上就很不合適。

故此，余嘉錫先生評價道，桓玄是一個像隋煬帝楊廣、宋徽宗趙佶一樣的人物，那兩個哥們都是帝王家兒，還把自己家敗光了，而桓玄“欲為開國之太祖，為可笑耳”。

桓楚建立后，江左一帶并沒有從饑荒的災(zāi)難中擺脫，“百姓疲苦，朝野勞瘁，怨怒思亂者十室八九焉”，很多富人穿著綢緞，懷藏金玉，活活餓死，窮人就更不必說。

于是，推翻桓楚的歷史使命，也落在了北府兵肩上。

實際上，早在桓玄進軍建康時，北府兵就有過阻擊桓玄的機會。

元興元年（402年），桓玄上奏司馬道子父子之罪，從江陵發(fā)兵東下，攻打建康，并派人勸說北府兵的劉牢之與其合作。

劉牢之平時也跟司馬道子父子倆不對付，雖然被朝廷任命為先鋒對抗桓玄，但他擔(dān)心自己打敗桓玄后，功高震主，更不被司馬氏所容（“又恐己功名愈盛”）。

當(dāng)桓玄派人來勸告時，劉牢之不假思索地同意合作。劉裕與劉牢之的外甥何無忌都勸劉牢之不要被桓玄利用，劉牢之卻不聽，還是投降了桓玄。

桓玄集合八州兵力，又有北府兵相助，建康毫無抵抗之力，迅速被攻陷。

之后，桓玄為絕后患，奪取劉牢之兵權(quán)，改任其為會稽內(nèi)史。劉牢之才知道大事不妙，說：“這么快就要奪我的兵權(quán)，我的大禍就要來臨了?！?/span>

劉牢之那時才想起兵反抗桓玄，要拉劉裕一起去。劉裕卻拒絕了老上司，說：“將軍之前擁兵數(shù)萬，聽到風(fēng)聲就投降桓玄，現(xiàn)在他威名震動天下，朝廷內(nèi)外都是他的人，你還能到哪里去呢？我要脫去軍裝，回京口老家去了。”

何無忌是劉裕的好友，他見舅舅劉牢之不靠譜，就問劉裕：“你說我該怎么辦？”

劉裕說，在我看來，劉牢之一定難逃一死，你隨我回京口，如果桓玄遵守臣子的禮節(jié)，我們就一起服從他，否則的話，我們就想辦法對付他。不久后，劉牢之果然起兵失敗，被迫自縊而死，之后被開棺戮尸，暴尸于市。

劉牢之被殺后，北府兵群龍無首，手握荊州集團的桓玄才能肆無忌憚地篡奪皇位。

桓楚滅亡

可以說，桓玄和劉裕都是勵志典范。

一個是失意的貴族公子，收復(fù)舊部，一手重建家族企業(yè)，一個是貧困的寒門子弟，白手起家，憑借軍功進入政壇。

桓玄篡位后，劉裕入朝拜謁。

桓玄一見劉裕，對其器重有加，他對劉裕的老朋友、司徒王謐說：“我看劉裕，風(fēng)骨不凡，果然是人杰?！?/span>

之后每次宴會，桓玄都會召劉裕入座，殷情款待，并賞賜寶物。

桓玄的妻子劉氏卻不以為然。她見劉裕英武不凡，一看就不好惹，于是對桓玄規(guī)勸道：“我看劉裕龍行虎步，頗有膽識，恐怕終究不在人下，不可不防。”

驕傲的桓玄一聽，大笑道：“若要平蕩中原，正需要劉裕此等人才。等到關(guān)、隴平定，再對付他即可?！?/span>

當(dāng)時，桓玄已經(jīng)殺了劉牢之等一大批北府宿將，卻偏偏放過了前途無限的劉裕，可能他是看劉裕資歷尚淺，不會威脅到自己的地位，又或是如他口中所說的，他要留著劉裕和北府兵來北伐，收復(fù)中原。

另一方面，劉裕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政治智商比劉牢之強了N倍。

劉牢之的外甥何無忌找他幫忙拿主意時，劉裕告訴他，要稍安勿躁，桓玄若不篡晉，就不能貿(mào)然反對他，如果他篡晉，就容易打敗了。暗地里，劉裕團結(jié)北府兵舊將，謀劃推翻桓楚。

可當(dāng)桓玄的堂兄弟桓謙來向劉裕打聽北府將領(lǐng)對桓玄的看法時，劉裕卻主動向桓氏示弱，表示“勸進”，說桓玄是桓溫的兒子，功勛、品德都是當(dāng)世無雙，晉室微弱，已失民望，乘運禪代，有何不可！

就這樣，桓玄錯過了除掉劉裕的機會。

元興三年（404年），劉?；氐骄┛?，與何無忌等北府兵舊將密謀討伐桓玄。

何無忌夜里在家草擬檄文，他的母親、劉牢之的姐姐站在凳子上偷偷看著他，哭泣著說：“我雖然不能像漢代的呂母（西漢末年反對王莽統(tǒng)治的起義領(lǐng)袖）那樣明事理，但你能這么做，我有何遺憾！”

何母又問，同謀的都有什么人，何無忌說，有劉裕。何母大喜，說他們起兵必定能成功，桓玄一定會失敗。

何無忌與劉裕商定后，就去說服另一位北府兵將領(lǐng)劉毅入伙。

兩人都是心機boy。何無忌先假意問劉毅，桓氏現(xiàn)在強盛，可以討伐嗎？

劉毅也和他繞彎子：“以正討逆，不怕失敗，可是我們連一個領(lǐng)袖都沒有?！?/span>

何無忌特意不提劉裕，試探道：“您太低估自己了，難道天下之中沒有英雄嗎？”

劉毅也知道何無忌的意思，當(dāng)即表示，依我所見，只有一個劉?？沙纱笫隆?/span>

何無忌點頭稱是，這事兒就這么定了。

因此，劉裕被推為討伐桓楚的盟主，和何無忌、劉毅、諸葛長民等27名將領(lǐng)歃血為盟，起兵勤王。起初，這支軍隊只有1700人，轉(zhuǎn)眼間，北府兵舊部群起響應(yīng)。

桓玄一向自命不凡，若是別人造反他也不怕，可聽說起事的是劉裕，嚇得連日驚慌。

大臣們說：“劉裕軍隊都是烏合之眾，勢必?zé)o成，不足為懼?！?/span>

桓玄卻嘆息道：“劉裕足以稱為當(dāng)世英雄，劉毅也是個不要命的賭徒，何無忌酷似他舅舅劉牢之，他們共舉大事，何謂無成？”

桓玄不敢與北府兵硬碰硬，而是退守兩百里，屯兵于覆舟山（玄武山，今南京城區(qū)東北），準備以逸待勞，可劉裕轉(zhuǎn)眼間就打到了江乘（今南京市棲霞區(qū)）。

北府兵勢不可擋，桓玄只好出城向西逃離，回到家族經(jīng)營的荊襄之地。出城時，桓玄一言不發(fā)，拿著馬鞭指了指天空，整天都吃不下飯，侍從把粗糙的米飯捧給他，他都咽不下去。

回到荊州后，桓玄企圖帶領(lǐng)軍隊卷土重來，在崢嶸洲（在今湖北武漢）與北府兵狹路相逢。

當(dāng)時，桓玄的兵力比對手多數(shù)倍，劉裕部下大都感到畏懼。劉裕的弟弟劉道規(guī)在軍中，號召全軍拼死一戰(zhàn)，說：“桓玄雖有雄豪的虛名，但內(nèi)心膽怯，兩軍決戰(zhàn)于陣前，將領(lǐng)勇敢的勝，人多人少并不是關(guān)鍵因素！”

劉道規(guī)率領(lǐng)軍隊發(fā)起進攻，桓玄卻不敢迎戰(zhàn)，反而在江邊準備好一葉扁舟，準備隨時逃走，部下受其影響，毫無斗志。

之后，桓玄兵敗如山倒，一路逃竄到了益州，身邊親信所剩無幾。他想打破門閥政治的游戲規(guī)則，用自己取代皇權(quán)，卻成了眾矢之的，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益州督護馮遷到其必經(jīng)之路埋伏，準備拔刀刺殺桓玄?；感念^上拔下用來裝飾的玉導(dǎo)，對馮遷說：“你是誰，竟敢來謀害天子！” 馮遷大聲回答道：“我殺的是天子的仇敵！”

桓玄被殺后，傳首建康，首級懸掛在橋頭示眾。桓楚，亡了。

殘酷的內(nèi)斗

義熙元年（405 年），晉安帝在劉裕的扶持下重登帝位，劉裕取代桓玄總攬朝政，授侍中、車騎將軍、開府儀同三司、揚州刺史、錄尚書事等。

這一系列位高權(quán)重的任命，意味著劉裕以一個次等士族的身份，打破了門閥士族長久以來對權(quán)力的壟斷，東晉成了劉裕的天下，造宋之路由此開啟。

此前恍然如一夢的桓楚，給了劉裕現(xiàn)成的經(jīng)驗教訓(xùn)。

首先，劉裕要掃清異己，獨攬大權(quán)。

對于已然衰落的門閥士族，劉裕采用拉攏的策略。

比如早年對劉裕有恩的王謐，侍奉過桓玄，有政治污點，很多人都上書請朝廷誅殺他。劉裕卻極力保全恩人，并把自己獲得的揚州刺史、錄尚書事等職務(wù)讓給王謐。王謐雖然接受了這些頭銜，但并無兵權(quán)，實際權(quán)力還是控制在劉裕手中。

還有一些門閥士族，選擇站在劉裕的對立面，他們把賭注壓在了劉毅一方。

荊州，依然是一股強大的地方勢力。

荊州刺史劉毅曾跟隨劉裕反桓玄，他的“資名才力，與(劉)裕相亞”，自以為自己當(dāng)初勤王起兵的功勞與劉裕等同，不同意劉裕一手遮天，憑什么那個賣草鞋的功成之后，就當(dāng)了王朝的“二把手”，而我這個親自將晉安帝迎回建康、重新執(zhí)政的大功臣，到頭來卻只配坐“冷板凳”。

于是，在王謐死后，劉毅向朝廷提議，把揚州劃歸他人兼管，想要把支持自己的謝混扶上揚州刺史的位置。

劉裕的謀士劉穆之對劉裕說，你千萬不要聽從！

劉穆之是劉裕的首席謀士，聰明絕頂，喜讀《尚書》《左傳》，時人認為其智謀可比肩漢初的張良。劉穆之也是沒落的士族，在門閥政治的時代背景下懷才不遇，只能擔(dān)任一些小官，直到遇到劉裕，才有了展露才能的機會。

劉裕起兵伐桓玄時，劉穆之聽到京口傳來喧鬧之聲，早晨起來正好遇到劉裕的信使，趕緊回家換了條褲子去拜見劉裕。劉裕說，我剛剛舉起義旗，需要一個負責(zé)文書的人才，您看誰能擔(dān)當(dāng)此任？劉穆之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將軍的軍府剛剛建立，倉促之際，恐怕沒人比我更合適了?！?/span>

從此，劉穆之成為劉裕的智囊。

當(dāng)劉穆之得知劉毅有意削弱劉裕時，獻策說：“東晉朝廷的權(quán)柄丟失已久，天命已經(jīng)轉(zhuǎn)移。您興復(fù)晉朝，位高權(quán)重，不可一味自謙。劉毅等人當(dāng)初和您一樣起家于寒微，共同起義，取得富貴，但他們并不是徹底地服從于您，最終還是要互相兼并?，F(xiàn)在揚州這塊地盤絕對不能拱手讓人，權(quán)力一旦授予他人，就會受制于人，沒有奪回來的機會了。

朝廷在商議此事，您就表個態(tài)，可以說，'朝中宰輔和地方大員的任免，是國家大事，切不可空談，等我抽時間入朝，與諸位王公大臣探討一下人選’。您到達京城后，他們受到威懾，一定不敢越過您，將揚州授予他人。”

劉裕聽從劉穆之的建議，果然在朝中坐穩(wěn)了位置，回京出任揚州刺史兼錄尚書事。

劉毅見軟的不行，就來硬的。

義熙八年（412年），占據(jù)荊州的劉毅對劉裕愈發(fā)不滿，揚言“恨不遇劉邦、項羽，與之爭中原”，要與劉裕奪權(quán)。

劉毅的抗爭，背后也是門閥士族的反抗。史載，劉毅“頗涉文雅，故朝士有清望者多歸之”，為了對抗劉裕，他與門閥士族的代表尚書仆射謝混、丹陽尹郗僧施（郗鑒曾孫）等有合作。

劉裕當(dāng)時已為太尉，他逼迫晉朝下詔宣告劉毅的罪行，隨后親率大軍西征荊州，鏟除劉毅黨羽。

劉毅打起仗來，完全不是劉裕的對手，戰(zhàn)敗后隱姓埋名逃到江陵的牛牧佛寺，想要投宿，卻被拒絕。當(dāng)初，劉毅追殺桓氏余黨，曾經(jīng)到過牛牧佛寺，處死了藏匿桓氏的僧人。此時，寺中僧人對劉毅說：“以前亡故的師父是因為收留叛黨，被劉毅將軍所殺，現(xiàn)在本寺實在不敢再收留外人。

劉毅有一種作法自斃般的宿命感，嘆息道：“我斷了自己的后路，沒想到會這樣?！闭f罷，劉毅絕望地上吊而死。

勾結(jié)劉毅的門閥士族謝混等人也被處死。后來，劉裕篡晉時，以不能得謝混奉璽紱為遺憾。

劉裕起兵時的另一個盟友，出身瑯邪諸葛家族的諸葛長民，也emo了。

諸葛長民一度被劉裕委以重任，都督豫州、揚州六郡軍事。劉裕出兵討伐劉毅時，將其留在后方。

諸葛長民偷偷問劉裕的謀主劉穆之：“外面?zhèn)餮?，都說太尉對我不滿意，怎會這樣呢？”

劉穆之立馬穩(wěn)定諸葛長民的情緒，說：“劉公西征劉毅，把自己的老母親和年幼的孩子都交給您，如果不是信任您，哪會這樣做呢？”

諸葛長民的弟弟勸他趕緊先發(fā)制人，以免和劉毅一樣“杯具”。

正當(dāng)諸葛長民舉棋不定，不敢貿(mào)然出手，劉裕已經(jīng)班師，秘密潛回建康。

諸葛長民得知，驚訝之余急忙入朝求見。

劉裕走下堂來，握住諸葛長民的手，和往日一樣談笑風(fēng)生，說道，老哥別來無恙，當(dāng)初我將府中大小事都托付給你，現(xiàn)在也還當(dāng)你是兄弟，你肯不肯繼續(xù)為我效力呀？

話剛說完，沒等諸葛長民表態(tài)，事先埋伏好的壯士已經(jīng)跳出來，將諸葛長民拉倒，當(dāng)場杖殺。

宋武帝劉裕畫像。圖源：網(wǎng)絡(luò)

北伐，北伐

其次，劉裕要北伐中原，揚名立威。

淝水之戰(zhàn)后，北方的局勢從前秦的一統(tǒng)，變成后秦、西秦、南燕、北魏諸國爭強。

在地緣上，南燕割據(jù)青、徐，與東晉接壤，統(tǒng)治范圍包括今山東及江蘇的部分，不時派兵侵襲東晉邊境。

南燕皇帝慕容超是個暴虐的君主，群臣稍有諫勸，就可能遭到殺害。慕容超問大臣，我像歷史上哪個帝王？大臣甚至直言不諱地批評道，你是桀、紂！

義熙五年（409年）二月，慕容超嫌宮里的樂伎太少，發(fā)兵攻晉，擄走宿豫（今江蘇宿遷）男女2500人。這是赤裸裸的挑釁。

對于南燕送上門的功績，劉裕當(dāng)即上表請求伐燕，但東晉朝臣紛紛表示反對，不少人認為，當(dāng)下不宜北圖。劉裕卻亮出自己的鐵腕，力排眾議，發(fā)兵北伐南燕。

劉裕率領(lǐng)大軍從建康出發(fā)，到下邳（今江蘇睢寧）后，把船只、輜重留在此地，隨后改走陸路，進軍至地形險峻的大峴關(guān)（今山東沂水縣穆陵關(guān)），翻過這里便能到達南燕都城廣固（今山東益都西北）。

面對劉裕大軍，慕容超難免心慌，手下為他獻上一條“毒計”，即死守大峴關(guān)，使劉裕大軍曠日持久地攻城，消耗其銳氣，然后派二千精騎絕其糧道，把周邊土地上的糧食毀掉。史載，大峴關(guān)“峻狹僅容一軌（一輛馬車）”，確實易守難攻，如果南燕采取這個策略，即便晉軍攻入齊魯大地，也要費上一番功夫。

但劉裕斷言，慕容超為人貪婪，既想要虜獲，又愛惜禾苗，絕不會堅壁清野。果然，南燕沒有在大峴關(guān)布置重兵，而是放東晉軍入關(guān)，慕容超想要以逸待勞，用騎兵野戰(zhàn)取勝。

劉裕大喜過望，過了大峴關(guān)，舉手指天，說：“兵已過險，人人有決一死戰(zhàn)的心，禾谷遍野，無需擔(dān)心缺糧，敵人已在我掌握之中?！?/span>

盡管慕容超御駕親征，但還是被劉裕一舉攻克，慕容超單騎逃回廣固，陷入劉裕大軍的包圍，到次年，城內(nèi)斷水?dāng)嗉Z，南燕尚書悅壽不得不開城投降。晉軍入城，慕容超仍然寧死不降，被俘后，他把母親托付給東晉將領(lǐng)照顧，自己則接受亡國的結(jié)局，隨后被押送至建康斬首。

經(jīng)此一戰(zhàn)，劉裕為東晉收復(fù)了北方青州等地，也實現(xiàn)了史上少有的北伐成功戰(zhàn)例，將自己的威望推向了另一個高峰。

劉裕北伐前的天下形勢。圖源：最愛歷史

滅南燕后，劉裕又南伐盧循起義軍，西征割據(jù)蜀地的譙縱政權(quán)，并北伐關(guān)中，滅了后秦政權(quán)。

這就是南宋辛棄疾在詞中所寫的：“想當(dāng)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span>

義熙十二年（416年），后秦皇帝姚興去世，其子姚泓即位，強盛一時的后秦陷入與匈奴、鮮卑等族的戰(zhàn)爭，大夏建立者、匈奴人赫連勃勃也出兵襲取秦地。

劉裕認為，這是伐后秦的大好時機，便留心腹劉穆之在建康主持朝政，再次親率大軍北伐。

次年，劉裕攻破潼關(guān)，圍攻長安，姚泓舉國投降。統(tǒng)治關(guān)中33年的后秦覆滅，之后姚泓亦被送往建康街市斬首。

至此，五胡十六國中的兩國，被劉裕一人所滅，劉裕對外的戰(zhàn)績達到頂峰。

然而，劉裕志不在此，他只在長安停留了兩個月，之后安排12歲的次子劉義真為安西將軍，留守長安，王鎮(zhèn)惡、沈田子等將領(lǐng)帶兵一萬輔佐，自己則率大軍返回建康。

劉裕入關(guān)中時，三秦父老和隴右流民紛紛前來投靠，有些地方攜老扶幼，為晉軍捐獻糧食，希望劉裕率領(lǐng)的“王師”留下來經(jīng)營關(guān)中，讓關(guān)中百姓免于戰(zhàn)亂之苦。

聽說劉裕要離開長安，當(dāng)?shù)匕傩障蛩V苦道：“我們這些殘存在此的百姓，百年來得不到漢家天子的教化，今日才終于看見衣冠北歸，不禁人人相賀。長安十陵，是公家墳?zāi)?，咸陽宮殿，是公家室宅，您舍棄這些，想要去哪里呢？”劉裕是漢朝皇室的子孫，所以關(guān)中百姓想以“長安十陵”“咸陽宮殿”留住劉裕。

但劉裕還是讓他們失望了。

夏主赫連勃勃得知劉裕北伐半途而廢，便將關(guān)中視為囊中之物。大夏的謀臣王買德認為：“關(guān)中形勝之地，而劉裕派年少的兒子鎮(zhèn)守，自己南歸，肯定是急著去篡位了。”

劉裕收復(fù)關(guān)中僅過一年零五個月，關(guān)中郡縣便被赫連勃勃所攻占，又落入胡人手中。

要么不做，要么做絕

不過，劉裕倉促地返回南方，并非只是為了帝位，也是因為擔(dān)憂后方起火，前功盡棄。

就在劉裕北伐后秦時，留在建康的尚書左仆射劉穆之突然病逝，作為劉裕的頭號謀臣，朝廷大事向來由劉穆之主持，他一死，朝中人心惶惶。

劉裕擔(dān)心的是，朝中門閥士族與皇室司馬氏的反撲。

為了進一步打擊門閥士族，劉裕推行“土斷”政策。所謂“土斷”，就是統(tǒng)一全國戶口，將從北方移居到南方的民眾編入現(xiàn)在的居住地戶籍，使之成為受當(dāng)?shù)毓俑芾淼恼n稅對象。

永嘉南渡后，東晉為了安置難民，在南方設(shè)置了很多僑州郡縣。這一體制下，原住民和遷移來的居民在稅收負擔(dān)、管理系統(tǒng)上存在差別，很多南下的無籍流民，淪為豪族侵吞的對象。

“土斷”的實施，將讓全部居民按實際居住地編定戶籍，換句話說，不管任何身份的百姓，都要向朝廷納賦稅、服徭役。東晉時期推行過多次“土斷”，桓溫實施的庚戌土斷（364年）曾取得了一定的成果，劉裕便在庚戌土斷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提出了義熙土斷（413年）。

這一次，劉裕手握重兵，要求地方上限期完成土斷的工作，倘若有人阻止，無論貴為王、謝，還是普通人等，一經(jīng)查實，直接處死。

當(dāng)時，在改革重心會稽余姚，有個大戶叫虞亮，頂風(fēng)作案，藏匿亡命之徒千余人，拒絕將他們納入土斷的管理。劉裕知道后，命人將其逮捕，以謀逆罪論處，至此，“豪強肅然，遠近知禁”。

劉裕掌權(quán)后，很多司馬氏宗室跑到了北方，如司馬休之、司馬文思、司馬道賜等。當(dāng)年永嘉南渡，他們丟了中原江山，逃到南方，現(xiàn)在為了躲避權(quán)臣，又逃回北方，真是莫大的諷刺。

后來，北魏統(tǒng)一北方，每次發(fā)兵攻打劉宋，都會用司馬氏宗室來威脅南朝。北魏大臣崔浩說，劉宋最怕北魏打著復(fù)辟晉朝的名義發(fā)兵南下，“存立司馬，誅除劉族”。

針對東晉皇室司馬家族，劉裕采用的是更決絕的方式——弒君。

年近花甲的劉裕由于連年征戰(zhàn)，舊傷不時復(fù)發(fā)，身體大不如前，而愚笨的晉安帝比他小了二十歲，盡管距離帝位只差一步，但隨著時間繼續(xù)流逝，劉?？赡艿炔坏侥且惶?。

為此，劉裕派人暗殺了無能的晉安帝。晉安帝橫死之后，建康城傳出一句讖語：“昌明（晉孝武帝）之后有二帝。”也就是說，晉安帝之后還有一位皇帝，東晉才算壽終正寢。

這可能是傳讖語的人想延緩晉室滅亡的腳步，也可能是劉裕自導(dǎo)自演的一出大戲。因為，“二帝”之后，他若篡位，便是天命使然了。

為了符合圖讖，東晉末代皇帝、晉恭帝司馬德文被推上皇位。

又一場禪讓大戲即將上演。圖源：影視劇照

南朝第一帝

劉裕從北伐戰(zhàn)場回來，只為完成最后一件大事。

擁立晉恭帝即位后，劉裕進位宋王，加九錫，這是篡位前的標志。

有一天，劉裕召集朝臣宴飲，從容地說：“桓玄篡位時，鼎命已移。我首倡大義，興復(fù)晉室，南征北伐，平定四海，朝廷給我九錫的榮譽。如今我已到暮年，所謂物忌盛滿，這不是長久之道，我欲奉還爵位，回去頤養(yǎng)天年?！?/span>

大臣們都知道他只是在故作推辭，一個個都歌頌其功德，不敢有任何意見。

中書令傅亮喝完酒，走在半路突然領(lǐng)會了劉裕的言外之意，跑回去叩門求見。劉裕給他開了門，傅亮只說了一句話：“我現(xiàn)在就入宮?！?/span>

劉裕明白傅亮的意思，說，那我派幾個人護送你。傅亮出來時已是深夜，只見長星滿天，熟知天文歷法的傅亮認為，這是吉兆。

元熙二年（420年）六月，傅亮等人暗示當(dāng)時在位的晉恭帝把皇位禪讓給宋王劉裕，并事先起草好了詔書。

晉恭帝看到傅亮擬好的詔書，倒是表現(xiàn)得很樂觀，說：“桓玄篡位時，晉朝就已經(jīng)失去天下了，后來依賴宋王才延續(xù)了十七年的國祚，今天我心甘情愿地禪位于他?！?/span>

于是，劉裕接受禪讓，稱帝建國，國號為宋，史稱宋武帝。

南朝的時代，就此開啟。

宋武帝劉裕畫像。圖源：網(wǎng)絡(luò)

但晉恭帝禪位后沒那么好運。即位的第二年，劉裕為絕后患，派郎中令張偉送去毒酒一壇，打算將司馬德文毒死。

張偉是個好人，認為“鴆君以求生，不如死”，自飲毒酒而死。

司馬德文自知劉裕不懷好意，日夜和褚妃同處一室，一切飲食由褚妃打理。劉裕沒法從飲食下手，便策劃暗殺。他命褚妃的兩個哥哥前去拜訪，趁褚妃外出和哥哥相見之際，劉裕的刺客越墻而入，給司馬德文送上毒藥。

司馬德文知道是劉裕的命令，仍寧死不從，和刺客講起了哲學(xué)，說：“佛教有云，自殺者不復(fù)得肉身。”鴆殺不成，刺客用棉被將其活活悶死。之后，宋武帝率領(lǐng)文武百官假惺惺地哀悼了三天。

劉裕篡位后，只當(dāng)了短短兩年的皇帝。

東晉門閥政治已經(jīng)落幕，但劉裕唯恐死灰復(fù)燃，他臨死前下令，北府的長官由皇族或近親充當(dāng)，西府（荊州）的長官則由皇子擔(dān)任，就此杜絕門閥士族控制地方軍隊的情況。這一遺命，在劉宋一代一直被嚴格遵守。

歷經(jīng)戎馬一生的崢嶸歲月，新的皇權(quán)終于由一個次等士族出身的皇帝，以及劉宋軍人政權(quán)建立。歷史似乎回到了熟悉的軌道。

參考文獻：

[唐]房玄齡：《晉書》，中華書局，1996

[梁]沈約：《宋書》，中華書局，1974

[宋]司馬光：《資治通鑒》，中華書局，2011

萬繩楠 整理：《陳寅恪魏晉南北朝講演錄》，貴州人民出版社，2007

田余慶：《東晉門閥政治》，出版社北京大學(xué)，2012

(日)川本芳昭：《中華的崩潰與擴大》，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4

閻步克：《波峰與波谷：秦漢魏晉南北朝的政治文明》，出版社北京大學(xué)，2017

王仲犖：《魏晉南北朝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

祝總斌：《門閥時代：魏晉南北朝的政治與制度》，出版社北京大學(xué)，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