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高曉暉 1980年,我從一個叫樓坊坡的小山村來武漢求學,繼而工作在武漢,成家在武漢,40多年過去,幾乎變成了道地的武漢人。黃鶴樓是武漢人待客的“招牌菜”,不論因公因私,每有外地來客,總要邀請客人登一次黃鶴樓,還真記不清這么些年,究竟登過多少次黃鶴樓,從感覺上說,對黃鶴樓多少有那么一些審美疲勞。 但今天,我感覺很特別,黃鶴樓看上去如此親密,好像見到多年不見的親人似的。 這會兒我在跟大舅舅、大舅娘、小舅舅、小舅娘,還有我85歲的老父親以及弟弟妹妹們在黃鶴樓前照合影。我年屆古稀的舅舅、舅娘在黃鶴樓前一臉燦然,好像還略帶羞怯,他們是第一次與黃鶴樓合影。這會兒我母親不在鏡頭里,她在天上,此刻有淅淅小雨飄落,我知道這是母親的淚水在飄,母親高興時淚水多。外公外婆也不在鏡頭里,他們也在天上,天上飄灑的雨滴應(yīng)該也有他們的淚滴。此刻的黃鶴樓飛檐翹角,變得格外喜慶溫和,這和此刻我舅舅舅娘眉峰飛揚的歡喜十分吻合。 “黃鶴樓美不美?” “美……” 快門按下,合影完美。我心里清楚,這張合影等了差不多40年。 1980年夏天,我收到了武漢大學中文系的錄取通知書。9月開學,我動身的前一天晚上,外公外婆、舅舅舅娘放下手中的農(nóng)活,到我家里天南地北白話了一個通宵,就像送姑娘出嫁陪“十姊妹”似的。陪坐,白話,這是我們家族表達情感的一種方式,也是一種傳承。從外公外婆到舅舅舅娘,都是這樣。只要逢年過節(jié)、婚喪嫁娶、升學造屋、祝壽慶生等,親人們總會聚在一起,白話,聚餐。有時候,親人們并不鬧騰,只是那么安安靜靜地圍坐在一起,讓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我們都非常享受親人圍坐的溫馨與幸福。 我上大學的那天晚上,就是這樣一場圍坐。那時外公外婆都身體硬朗,舅舅舅娘們都好年輕,那時的日子都好貧窮,辛苦勞作一天也就值幾角錢,一年忙到頭,落不到幾餐飽飯。那時的我是如此青澀懵懂,我不記得母親用什么菜肴招待了來給我賀喜送行的舅舅舅娘。但我記得母親收拾好碗筷,竟獨自一人躲在門外哭泣。她并沒搬一把椅子出門,而是隨手纏了一個稻草把子貼著我家山墻,席地一坐,也不知她一個人哭泣了多久,只記得那天月光明亮,夜色清朗,母親輕輕的哭泣與門前一片蛐蛐、夜蛤蟆的叫聲混成一片,聲浪時高時低、此起彼伏。這是一場奇妙的交響,我相信這交響的基調(diào)是歡快的,不只是蛐蛐、夜蛤蟆的叫聲是歡快的,連母親的哭泣也是歡快的。 “姆媽在外邊哭?!蔽覍Ω赣H說。 “不要緊,她哭一哭就好了?!备赣H說。 現(xiàn)在想來,母親的哭泣,除了對兒子遠行的不舍,更有對兒子前途的欣喜。 果然,下半夜,哭泣之后的母親又悄悄進門,加入了舅舅舅娘等的圍坐之中。話題當然和我有關(guān)。 大舅說:“小飛(我的小名)小時候沒少坐撮箕。一兩歲就開始坐,他姆媽一出工,他那個高個子大舅,挑一擔長系撮箕,一頭放一個伢,左邊是小飛,右邊是妹舅(外婆生的最小的女孩,比我小月份,我得稱她妹舅)。他大舅把兩個孩子愛寶了?!蹦菚r家里沒人照看小孩,我和妹舅總被高個子大舅挑到母親出工的田間地頭。 小舅說:“小飛四五歲了還尿床?!边@事我倒有了記憶。好像天氣還暖和,舅舅端著碗在門外吃早飯,看我母親抱墊被出門晾曬,知道我又尿床了,硬讓我頂著被子曬尿干。聽說要頂被子曬,我嚇得趕緊躲在外婆身后,半天不敢出來。 大舅說:“小飛一出門,就要我頂著走?!贝缶苏f的“頂著走”,是讓我叉開兩腿,騎在他的脖子上,我雙手抓住他的濃密的頭發(fā),搖搖晃晃往前走。我想,那時候應(yīng)該體驗著騎在馬背上抓住馬鬃的感覺,很是快活。那時出門走親戚拜年,全是靠走,一走幾里上十里,我就得騎著大舅的脖子騎上幾里或上十里。即便是天寒地凍,大舅總是要被我騎出一身大汗來。 聊著聊著,天快亮了。我得趕縣城的早班車。當時,我到武漢上學,得先坐長途汽車到長沙,再從長沙轉(zhuǎn)火車到武漢。到長沙的汽車每天只一班,天不亮就發(fā)車。舅舅舅娘挑著我的行李列隊出門。一路步行,熱之鬧之。大舅扛的是我最大的行李:一口木箱。那時上大學,都時興買皮箱,可我母親拿不出這筆錢來,她把屋后一棵大泡桐樹鋸了,請來生產(chǎn)隊姓龔的木匠師傅,花兩天工錢,就做成了一口又漂亮又實用的圓角木箱。這木箱款式和皮箱差不多,油漆黃亮,還有好看的花紋。木箱有兩個皮箱的厚度,所以一個木箱能當兩個皮箱用。 大舅扛著木箱走幾里路,好像一點都不累,他一路談笑風生。趕到縣城長途汽車站,天還沒亮,車站大門也還沒打開。沒想剛放下行李,站門就打開了。大舅說:“好啊好啊,小飛出遠門,一定會順風順水?!贝缶擞X得人到門開,是個好兆頭。 現(xiàn)在幾乎家家都有私家車,送孩子上大學,開著私家車就過來了???0世紀80年代,舅舅們溫飽問題還沒解決,他們不可能送我到武漢,我父親母親也不可能送我到武漢。送到縣城汽車站,他們有再多的不舍,也只能這樣了。 40年前,我上大學時,舅舅舅娘沒能來武漢看黃鶴樓,40年后,終于有了與黃鶴樓合影的機會。這次是大舅的長子海波開著私家車送過來的。舅舅當年覺得很遙遠的武漢,如今好像不是那么遙遠了。 30年前,我兒子出生了,母親到武漢看孫子,她自然想到與親人們一起分享她的喜悅,母親說:“兒呀,你在武漢也成家立業(yè)了,找機會把外公外婆舅舅舅娘接到武漢看看呵。”我答應(yīng)母親,一定找機會。我沒想到,找這個機會竟如此之難。外公外婆沒有等到這個機會,他們先后離世了,我母親也沒有等到與親人們在武漢相聚的機會,抱憾而逝。 黃鶴樓的游客仍然是熙熙攘攘的。舅舅舅娘擠進黃鶴樓。我相信他們真的是被黃鶴樓的恢宏氣度給驚到了。這么高的大廳,這么大的壁畫,讓人忍不住要仰著脖子使勁瞧。我感覺《白云黃鶴圖》壁畫上的仙鶴真的在飛動,我外公外婆、我母親的魂魄好像也在與仙鶴伴飛。我?guī)е司司四镆粚右粚拥赜^看,三樓也有巨幅壁畫,舅舅舅娘當然不知道壁畫上的孟浩然、宋之問等等是何許人也,但岳飛的名字卻是知道的。大舅看著壁畫上的岳飛像,當即講起了岳母刺字的故事。岳飛的母親在岳飛背上刺了“精忠報國”四個大字,大舅說。其實,壁畫并沒有講述岳飛“精忠報國”的故事,而是摘錄岳飛《滿江紅?登黃鶴樓有感》下闋末句。大舅不知有《滿江紅》,卻恰好道出了這首《滿江紅》“精忠報國”的主題。 遙望中原,荒煙外,許多城郭。想當年、花遮柳護,鳳樓龍閣。萬歲山前珠翠繞,蓬壺殿里笙歌作。到而今、鐵騎滿郊畿,風塵惡。兵安在?膏鋒鍔。民安在?填溝壑。嘆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請纓提銳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卻歸來、再續(xù)漢陽游,騎黃鶴。 想當年的岳飛,在黃鶴樓上遙望中原,看山河破碎,憂心如焚。懷一腔請纓殺敵的熱望,也有“再續(xù)漢陽游”的信心滿滿?!按龔念^收拾舊山河,朝天闕”,岳飛年輕氣盛,從來就沒想過自己會有不可戰(zhàn)勝之敵人,他更沒想到自己會被高宗皇帝以十二道金牌令班師退兵。 “岳飛是大英雄,合個影吧?”大舅說。舅舅舅娘還有幾個兄弟一起圍在岳飛像下,閃光燈一閃,留下一張珍貴的合影。 舅舅舅娘每上一層樓,都要沿回廊轉(zhuǎn)一圈,樓越高,看得越遠。武漢一城三鎮(zhèn),樓宇綿延,一眼望不到邊。兩江四岸,高樓如林,龜蛇鎖江,長橋飛架,舟船競渡,車水馬龍。江城的繁華,就在舅舅舅娘一圈一圈的凝望眺望中深深地刻在了記憶里。 在黃鶴樓上看長江大橋,著實令人興奮。舅舅舅娘不一定能記得毛主席的詩句:“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钡【擞浧鹆怂男W課文。“武漢長江大橋,萬里長江第一橋……”小舅一句一句背下來,興致特高。塵封了多年的記憶,在這一刻驟然再現(xiàn),竟是如此清晰,太神奇了。小舅年近古稀,記起兒時的課文,大概還記得好多兒時上學的趣事來,能有這開心一刻,我想小舅登一次黃鶴樓也值了。 我偷偷搶拍了一張舅舅舅娘在黃鶴樓上倚欄遠眺的照片。舅舅舅娘確實對江城的風景有些著迷,好像老是看不夠似的。我想,也只有這樣的年景,舅舅舅娘才有游山看水的心境。早些年,舅舅舅娘生活不寬裕,心里頭滿是柴米油鹽的憂和愁,哪有閑心看風景呢?近幾年,縣城工業(yè)園擴建,樓坊坡也規(guī)劃成了工業(yè)園。鄉(xiāng)村農(nóng)民一夜之間變成了街道的居民,滿腳踏泥、煙熏火燎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大舅房屋拆遷,他三個兒子在工業(yè)園建了三幢三層的小洋樓,三幢洋樓比鄰而建,亮了半截街。小舅兩個兒子在南方創(chuàng)業(yè),收入也蠻豐厚。他們家家都有私家車,日子過得紅紅火火。舅舅舅娘在黃鶴樓上看風景的好興致,也讓我心生快慰,告別貧窮之后,舅舅舅娘的精氣神真的是煥然一新了。 時間過得很快,轉(zhuǎn)眼就到了吃午飯的時間。我想請舅舅舅娘到戶部巷品嘗武漢的風味小吃。 一層一層走下黃鶴樓,我感覺舅舅舅娘有些戀戀不舍,好像還沒看夠的樣子。走出去好遠了,舅舅舅娘還在回頭。我隨舅舅舅娘的目光,回頭再看黃鶴樓,它好像也在目送我們,一副很親密的樣子。深秋的雨煙霧靄讓黃鶴樓顯得格外深情款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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