賁〔1〕：亨〔2〕，小利有攸往〔3〕。

【注釋】

〔1〕賁：音bì，卦名，下離（?）上艮（?），象征“文飾”。《說文》：“賁，飾也，從貝卉聲”，《釋文》：“傅氏云：'賁，古斑字，文章皃。’鄭云：'變也，文飾之皃。’”

〔2〕亨：此謂事物加以必要的文飾，可致亨通。《程傳》：“物有飾而后能亨，故曰'無本不立，無文不行?！袑嵍语?，則可以亨矣?！?/p>

〔3〕小利有攸往：小，陰稱小，謂“柔小”。此言“文飾”之時，柔小者尤須加飾，可顯其美，故“利有攸往”。卦中六五以上九為賁，則利于發(fā)展，正見此象。《集解》引虞翻曰：“小謂五?！薄渡惺蠈W》：“五得中承陽，故曰'小利有攸往’?！?/p>

【譯文】

《賁》卦象征文飾：亨通，柔小者利于有所前往。

【說明】

“小利有攸往”之義，舊說不一。今舉兩例以備參考。一、程頤曰：“文飾之道，可增其光彩，故能小利于進也?！保ā冻虃鳌罚┒⑼跎曜釉唬骸拔氖t實必衰，茍專尚文，以往則流，故曰'小利有攸往’。小者，謂不可太過以滅其質(zhì)也?！保ā洞笠拙冋f》）

《彖》曰：賁，亨，柔來而文剛〔1〕，故亨；分剛上而文柔〔2〕，故小利有攸往。天文也〔3〕；文明以止，人文也〔4〕。觀乎天文，以察時變〔5〕；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6〕。

【注釋】

〔1〕柔來而文剛：柔，指六二；剛，指九三。此釋卦辭“亨”之義，謂六二來居下卦之中，以文飾九三，陰陽交賁故獲亨通。

〔2〕分剛上而文柔：剛，指上九；柔，指六五。此釋卦辭“小利有攸往”之義，謂上九高居卦終，六五因之獲飾，故利有所往。案，《集解》引荀爽曰：“此本《泰》卦，謂陰從上來，居乾之中，文飾剛道，交于中和，故'亨’也；分乾之二居坤之上，上飾柔道，兼據(jù)二陰，故'小利有攸往’矣?！贝艘浴柏宰儭睘檎f，謂《賁》卦自《泰》變二、上兩爻而來，以釋“柔來文剛”、“剛上文柔”之旨?？蓚鋮⒖?。

〔3〕天文也：天文，天的文采，指日月星辰、陰陽變化等。《周易舉正》：“'天文’上脫'剛?cè)峤诲e’一句?！苯癫椤锻踝ⅰ罚骸皠?cè)峤诲e而成文焉，天之文也”，《正義》：“剛?cè)峤诲e成文，是'天文’也”，似王、孔本原有此四字。

〔4〕文明以止，人文也：文明，指下離為火，為日；止，指上艮為止；人文，人的文采，指“文章”“禮義”等。此舉上下卦象，說明人類的文飾表現(xiàn)在“文明”而能止于禮義。義與前句“天文”相對?！都狻芬莘唬骸拔拿鳎x；止，艮也?！薄冻虃鳌罚骸坝猩蟿t有下，有此則有彼，有質(zhì)則有文；一不獨立，二則為文。非知道者，孰能識之？天文，天之理也；人文，人之道也?！?/p>

〔5〕觀乎天文，以察時變：此謂觀察大自然的文飾情狀，可知四季變遷規(guī)律?！冻虃鳌罚骸疤煳闹^日月星辰之錯列，寒暑陰陽之代變。觀其運行，以察四時之遷改也?！?/p>

〔6〕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此謂觀察人類的文飾情狀，可以教化天下、促成大治?！都狻芬蓪氃唬骸八臅r之變，縣乎日月；圣人之化，成乎文章。觀日月而要其會通，觀文明而化成天下?！薄冻虃鳌罚骸坝^人文以教化天下，天下成其禮俗，乃圣人用'賁’之道也?！?/p>

【譯文】

《彖傳》說：文飾，亨通，譬如陰柔前來文飾陽剛，陰陽交飾于是亨通；又分出陽剛居上文飾陰柔，所以柔小者利于有所前往。（剛美和柔美交相錯雜，）這是天的文采；文章燦明止于禮義，這是人類的文采。觀察天的文采，可以知曉四季轉(zhuǎn)變的規(guī)律；觀察人類的文采，可以推行教化促成天下昌明。

《象》曰：山下有火，賁〔1〕；君子以明庶政，無敢折獄〔2〕。

【注釋】

〔1〕山下有火，賁：釋《賁》卦上艮為山、下離為火之象?！冻虃鳌罚骸吧秸撸菽景傥镏凵?；火在其下而上照，庶類皆被其光明，為賁飾之象也?！?/p>

〔2〕明庶政，無敢折獄：這是說明“君子”觀《賁》卦之象，悟知當以“文明”理政，但不可以“文飾”斷獄?！冻虃鳌罚骸熬佑^山下有火，明照之象，以修明其庶政，成文明之治”；“折獄者，專用情實，有文飾則沒其情矣，故無敢用文以折獄也”。

【譯文】

《象傳》說：山下燃耀著火焰（山形煥彩），象征“文飾”；君子因此修美顯明眾多的政務，但不敢靠文飾處理訟獄。

【說明】

治理“庶政”，當追求“文明”景象；“折獄”，則以“明”為本，不可文飾其事?！洞笙髠鳌窂娬{(diào)“無敢折獄”，正是指出“文飾”不宜濫施的道理。程頤稱此語“乃圣人之用心也，為戒深矣”（《程傳》）。

初九，賁其趾，舍車而徒〔1〕。

【注釋】

〔1〕賁其趾，舍車而徒：徒，徒步行走。此言初九當“賁”之始，位卑處下，不敢貪求華飾，故自賁其趾，喻飾所當飾；而舍車安步，則喻棄所不當飾。此即“賁不失禮”之義。《王注》：“在賁之始，以剛處下，居于無位，棄于不義，安夫徒步，以從其志者也。故飾其趾，舍車而徒，'義弗乘’之謂也?！薄吨芤讓W說》引李士[插圖]曰：“初以禮自飾，自賁其趾，不越禮以求賁，此其所以可行與？世以奢僭為榮，君子以為辱，謂其飾禮而反蔑禮也?！?/p>

【譯文】

初九，文飾自身的足趾，舍棄大車而甘于徒步行走。

《象》曰：“舍車而徒”，義弗乘也。

【譯文】

《象傳》說：“舍棄大車而甘于徒步行走”，說明初九就所處地位這一意義來說是不應該乘坐大車。

【說明】

馬振彪指出：“賢者安步當車，終身不辱；揆之于義，弗背乘車，雖徒行亦為之生色，即'賁其趾’之義也?！保ā吨芤讓W說》）此將“賁”當合“義”的道理闡析得至為明白。就初九有應于六四這一情狀而言，其“義”似體現(xiàn)于安步緩行、靜待四應，故不乘非“義”之車?！抖Y記·坊記》云：“君子茍無禮，雖美不食焉。”亦可與此爻之義相發(fā)明。

六二，賁其須〔1〕。

【注釋】

〔1〕賁其須：須，面上的須毛，喻六二所上承的九三。此謂六二處下卦之中，與九三均得位無應而兩相親比，故二專意承三，猶文飾三之美須，于是陰陽互賁、相得益彰。此即“賁得其所”之義。《王注》：“得其位而無應，三亦無應，俱無應而比焉，近而相得者也。須之為物，上附者也。循其所履，以附于上，故曰'賁其須’?！卑福渡惺蠈W》謂艮為須，認為“賁其須”之“其”指上卦，言六二往上成艮，賁于上九。此可備一說。

【譯文】

六二，文飾尊者的美須。

《象》曰：“賁其須”，與上興也〔1〕。

【注釋】

〔1〕與上興：上，指九三；興，起也?！吨芤卓诹x》：“上與九三合志，同心而興起也?！?/p>

【譯文】

《象傳》說：“文飾尊者的美須”，說明六二與九三同心而興起互為文飾。

【說明】

二賁三，正是《彖傳》“柔來文剛”之意。劉沅曰“陰隨陽而動，文附質(zhì)而行”，“剛為質(zhì)，柔為文，文不附質(zhì)，焉得為文”（《周易恒解》），說是也。

九三，賁如，濡如，永貞吉〔1〕。

【注釋】

〔1〕賁如，濡如，永貞吉：如，語氣詞；濡，潤澤，用如動詞，喻三與二互施潤澤、相親相賁。此謂九三下比六二，兩者既相賁飾，又相施潤，故有“賁如，濡如”之象；但此時不可因賁忘憂，故又誡其“永貞”則吉?！锻踝ⅰ罚骸疤幭麦w之極，居得其位，與二相比，俱履其正，和合相潤以成其文者也。既得其飾，又得其潤，故曰：'賁如，濡如’也；永保其貞，物莫之陵，故曰'永貞吉’也。”

【譯文】

九三，文飾得那樣俊美，與人頻頻相施惠澤，永久守持正固可獲吉祥。

《象》曰：“永貞之吉”，終莫之陵也。

【譯文】

《象傳》說：“永久守持正固可獲吉祥”，說明九三能做到這樣就始終不會受人凌侮。

【說明】

三、二以剛?cè)嶂H比互賁，惠澤相施，所謂文飾適到其美之象。但九三又有“永貞”之誡，可見下卦終極的地位“多兇”難處。

六四，賁如，皤如，白馬翰如〔1〕；匪寇，婚媾〔2〕。

【注釋】

〔1〕賁如，皤如，白馬翰如：皤，音pó，《集解》：“亦白，素之貌也”；翰，《釋文》引鄭玄曰：“白也。”此謂六四居上卦之初，“賁”道已變，其飾尚素，故取“皤”、“白”、“翰”為喻；而柔正得位，下應初九，宜于速往相應互賁，故有“白馬”奔馳之象。《周易參義》：“六四在離明之外，為艮止之始，乃賁之盛極而當反質(zhì)素之時也，故云'賁如，皤如’。夫初之舍車，為在下而無所乘故也；四在九三之上，則有所乘矣，故云'白馬翰如’。人既質(zhì)素，則馬亦白也?！?/p>

〔2〕匪寇，婚媾：指初九雖體陽剛，卻非強寇，實為六四相應之配偶?！胺丝堋敝o，正因四處“多懼”之位而發(fā)，意在勉其勿疑，速往應初。案，《王注》以三為寇，謂四應初有閡于三，可備一說。

【譯文】

六四，文飾得那樣淡美，全身是那樣素白，坐下白馬又是那樣純潔無雜；前方并非強寇，而是聘求婚配的佳偶。

《象》曰：六四當位，疑也〔1〕；“匪寇婚媾”，終無尤也。

【注釋】

〔1〕六四當位，疑也：謂六四雖當位得正，但心仍疑懼，不敢速往應初，故特以“匪寇婚媾”勉之。案，《正義》認為四當位有應，因礙于三故“疑”；若不當位、不應初，則無所謂欲往而致遲疑?？蓚湟徽f。

【譯文】

《象傳》說：六四當位得正，但心中仍懷疑懼；“前方并非強寇而是聘求婚配的佳偶”，說明六四盡管前往終將無所怨尤。

【說明】

《屯》六二上應九五，曰：“屯如，邅如，乘馬班如；匪寇，婚媾”，文辭與本爻相似。但彼為艱難緩行之象，此發(fā)去疑速往之旨，寓意頗不相同。胡炳文指出：“《屯》二應五，下求上也，不可以急；《賁》四應初，上求下也，不可以緩?！保ā吨芤妆玖x通釋》）再從本爻與初九相應的情狀看：四“白馬”尚素，初“舍車”棄華，可見兩者志趣互合，故六四不須疑慮，往必有得。

六五，賁于丘園，束帛戔戔〔1〕；吝，終吉〔2〕。

【注釋】

〔1〕賁于丘園，束帛戔戔：丘園，山丘園圃，喻樸素自然，指上九遠處卦極；束帛，一束絲帛，喻微薄無華之物，《本義》：“薄物”；戔戔，形容物少，《本義》：“淺小之意?！贝酥^六五居《賁》尊位，柔中無華，飾尚樸素，雖無下應卻能親比于遠處卦終的陽剛，故有賁飾于“丘園”之象，猶如持微薄的“束帛”禮聘“賢士”，共相輔治，以成“賁”道之至美。《周易恒解》：“五艮體得中，文明以止。柔中而密比于上九之賢，賁于丘園之中以求賢士?！庇衷唬骸岸Y薄意厚，不過乎文”，“是能求賢自輔，以成賁之治者也”。

〔2〕吝，終吉：這是指六五“賁”道雖美，下無應與，故不免含“吝”；但能持中行事，上與“白賁”之陽相互合志，終獲吉祥?！渡惺蠈W》：“下無應故'吝’，上承陽故'終吉’。彖謂'小利往’，以此?！?/p>

【譯文】

六五，以渾樸的山丘園圃為飾，持一束微薄的絲帛（禮聘賢士）；盡管下者無應而有憾惜，但上者相應終將吉祥。

《象》曰：六五之吉，有喜也〔1〕。

【注釋】

〔1〕有喜：《尚氏學》：“五承陽，故有喜?！?/p>

【譯文】

《象傳》說：六五的吉祥，說明必有喜慶。

【說明】

六五“丘園”的喻象，與上九“白賁”正相切合。當此“賁”道大成之時，質(zhì)樸柔美與自然剛美密相賁飾，故《象傳》盛稱“有喜”。卦辭“小利有攸往”的意旨，即就六五而發(fā)，在此也得以明顯的體現(xiàn)。

上九，白賁，無咎〔1〕。

【注釋】

〔1〕白賁，無咎：白，素也。此言上九居《賁》之極，“賁”道反歸于素；事物以“白”為飾，則見其自然真趣，為純美至極的象征，故“無咎”?！锻踝ⅰ罚骸疤庯椫K，飾終反素，故任其質(zhì)素，不勞文飾，而無咎也。”

【譯文】

上九，素白無華的文飾，無所咎害。

《象》曰：“白賁無咎”，上得志也〔1〕。

【注釋】

〔1〕上得志：指上九與六五親比，大得“白賁”之志。《尚氏學》：“言陽得陰而通也?！洞笮蟆飞暇旁?道大行也’，《損》上九曰'大得志’，《益》九五曰'大得志’，《頤》上九曰'大有慶’，與此義皆同。”

【譯文】

《象傳》說：“素白無華的文飾、必無咎害”，說明上九大遂文飾之道尚質(zhì)的心志。

【說明】

《周禮·考工記》謂：“畫繪之事，后素功”；《論語·八佾》曰：“繪事后素?！眱烧呋蜓岳L畫程序，或以“素”喻“禮”，與本爻“飾終反質(zhì)”的意旨自有區(qū)別。但就“素”在“文飾”中為“本真”之色這一點看，上兩說與本爻“白賁”的擬象基礎(chǔ)又有可通之處。故劉牧云：“繪事后素，居上者而能正五彩也?！保ā吨芤琢x海撮要》引）惠棟也認為：“上者，賁之成?！犊脊び洝吩?畫繪之事，后素功。’《論語》'繪事后素?！嵄俗⒃疲?素，白采也，后布之，為其易漬污，是功成于素之事也?！保ā吨芤资觥罚?/p>

【總論】

《左傳》襄公二十五年引孔子曰：“《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谎裕l知其志？言之無文，行而不遠?！薄抖Y記·禮器》曰：“先王之立禮也，有本有文。忠信，禮之本也；義理，禮之文也。無本不立，無文不行。”這兩則記載表明，古人在言“志”、立“本”的前提下，對“文飾”的功用頗為重視?！顿S》卦，即是集中闡發(fā)“文飾”的意義。卦辭稱事物獲飾，可致亨通；并特別指出，柔小者一經(jīng)適當?shù)奈娘?，必有利于增顯其美。卦中六爻，在陰陽交錯相雜中呈現(xiàn)互賁之象，其中初與四相應相賁；二與三，五與上，則相比相賁。《折中》引邱富國曰：“陰陽二物，有應者以應而相賁，無應者以比而相賁?！闭莱霰矩詣傌橙嶝持g的交飾特點。然而，諸爻實非無條件地泛言文飾，而是主張恰如其分的賁飾，并崇尚樸素自然的至美境界。試觀爻義，初九“舍車”不尚華飾，六四“白馬”向往淡美，兩者分處上下卦之始，已見“賁”道端倪；六二“賁須”志在承陽，九三“濡如”永守正固，兩者并在內(nèi)卦，以順合“禮義”為美；六五飾于“丘園”但求簡樸，上九飾終返“白”歸趣本真，兩者并居外卦，以質(zhì)素自然為美。可見，《賁》卦大旨略見于兩事：一是剛?cè)嵯嚯s成文，二是文飾不尚華艷?！断缔o下傳》謂“物相雜故曰'文’”，《雜卦傳》云“《賁》，無色也”，正可印證這兩方面的義旨。就美學意義而論，本卦的象征哲理，與先秦美學理論中“物一無文”（《國語》）、“大巧若拙”（《老子》四十五章）之類的觀點，實可互相比較；這在研究古代美學史中，是值得注意的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