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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個中產(chǎn)家庭遇到抑郁癥

 長沙7喜 2023-0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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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授權(quán)轉(zhuǎn)自公眾號:GQ報道(GQREPORT )

作者:肖薇薇、張志浩|編輯:王婧祎

確診只是第一步,接踵而至的是,孩子起伏的情緒、無法明確的病因與不斷反復的病情、藥物副作用與依然存在的疾病污名化問題。

孩子與家長成為共同面對的人——他們依靠自己的多次“試錯”來摸索到底應該做什么,而很多孩子在經(jīng)歷了數(shù)次休學、復學,漂泊在療愈之旅之后,始終無法回到學校。當這一項長期性的精神類疾病的代價,最終壓注在一個家庭身上,家長和孩子,需要面對重重關(guān)卡,他們都有各自的困境。

我們選擇了城市中產(chǎn)家庭作為觀察樣本,原因有許多:這類父母通常受過高等教育,對抑郁癥有相對高的接受度,但受限于自己“小鎮(zhèn)做題家”的成長路徑,他們又會有意無意對這種病的嚴重性產(chǎn)生誤判;他們在所在城市擁有一定的財力和資源,可以支持孩子接受各種昂貴的療愈手段,幫助孩子轉(zhuǎn)學、復學,但這種支持是有限度的。

同樣,中產(chǎn)家庭的孩子們,他們擁有相對優(yōu)渥的教育資源,但生病后一旦休學,沉沒成本就顯得更加高昂;他們是網(wǎng)生一代,對抑郁癥的恥感天然極弱,但仍需要一紙確診來幫助自己暫時中斷學業(yè);他們有想法,有興趣愛好,生病后試圖尋找新的人生軌道,但骨子里擺脫不掉“不考大學就是異類”的固有認知。

每個人都深陷矛盾中,這種矛盾感是我們在采訪中最深刻的印象。面對抑郁癥的陰云籠罩,僅靠一個家庭的力量,他們難以渡過難關(guān),而需要系統(tǒng)性的社會支持這一點,就體現(xiàn)得更加明顯。

在河北C市,15歲少年輕塵過著與同齡人完全不同的生活。他不去學校,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抱著電腦聽歌、學習作曲,他在寫一首歌。有時精神亢奮,他會寫一整夜,凌晨四點再出門跑步。不想回家的日子,他就買張車票去其他城市,白天坐公交,晚上睡在火車上,尋找一種“具體的活著的感覺”。

他有時候會想,在另一個平行時空,他沒有確診抑郁癥,沒有休學,如今在C市最好的重點中學讀高一,他過得怎么樣?

休學的兩年里,輕塵接受了持續(xù)的藥物治療與心理咨詢,參加了許多次療愈之旅,服藥從兩種增加到現(xiàn)在的七種,還做了催眠治療與經(jīng)顱磁刺激治療,卻都沒有如期待中的一步步攻克疾病。前段時間,他感覺自己的抑郁與焦慮加重,開始出現(xiàn)驚恐癥狀,有時分不清自己在做夢還是醒著。

他與父母之間,似乎一直在進行一場拔河比賽,總往不同的方向使力,總是錯位。父親每往前走一步,辦理轉(zhuǎn)學、入學手續(xù)、與班主任溝通,眼見著下一步就能實現(xiàn)復學,輕塵就會掉回一段更抑郁的狀態(tài)。輕塵再次想逃離C市,于是找了幅地圖,畫了條從華北到西北邊境線的旅行路線,跨越一萬公里。

而復學的時鐘已經(jīng)敲響——根據(jù)教育部門學籍管理的規(guī)定,普通初中學生因病連續(xù)休學原則上不得超過兩年。最晚9月,再不回學校,他的初中學籍就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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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家庭

時間回到四年前,2019年,輕塵考入C中——C市升學率第一的中學,學生除了全省的尖子生,還有從廣東、北京慕名而來的人。這是一所沿用“衡水模式”的封閉式管理學校。入學的第一周、第一個月,輕塵都被評為學習之星。

然而,半學期后,輕塵開始頻繁的胃疼、發(fā)燒。最初沒有人朝抑郁癥上想。父親鄭博聞帶著兒子跑了消化科、內(nèi)科,癥狀沒有緩解。

更讓鄭博聞意識到問題嚴重的是,輕塵不去教室了,后來范圍縮小到不出宿舍門。這和鄭博聞?wù)J識的兒子是兩個人。曾經(jīng)他因兒子學習成績優(yōu)異受到不少夸贊,“恁家的輕塵學習成績?nèi)珔^(qū)第一,清華、北大的料啊,不像俺家的誰誰誰,一天就知道玩。”

鄭博聞在C市某政府部門工作,妻子是老師,對于這座城市的中產(chǎn)家庭來說,C中代表著當?shù)刈詈玫慕逃Y源。“進了C中,意味著一只腳踏入985大學的門了?!?/span>

他和妻子沒法接受輕塵突兀的暫停。這在C中稱得上“天大的事兒”,這里奉行的宣言是,“今天停下來,明天就會被人超越”。他和妻子輪流請假,向?qū)W校申請做宿管,打算陪著輕塵上下課——C中慣例,家長做宿管,可以單獨分一間宿舍。鄭博聞還假裝過一次心臟病發(fā)作,輕塵嚇到了,晚自習回了教室,盯著書發(fā)了一晚上呆。再后來,“威逼利誘”,什么招都不管用了。直到2020年底,在北京兩家醫(yī)院,輕塵被醫(yī)生診斷為“情緒障礙”,量表結(jié)果指向中度抑郁、重度焦慮。

休學兩年至今,輕塵還沒有重新回到學校。所有的復學嘗試都失敗了。除了持續(xù)的藥物治療與心理咨詢,他更多的時間漂泊在青少年線下營與抑郁癥療愈機構(gòu),如同身處一個個孤島,遠離了原本熟悉的同齡人的校園生活。鄭博聞和妻子也在重新認識一個新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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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家庭不是個案。今年初,我看到一篇報道,中國科學院院士、北京大學第六醫(yī)院院長陸林提到一組數(shù)據(jù),中國抑郁癥患者近1億人,2022年,青少年抑郁風險檢出率為24.6%,他在門診見到很多上不了學的孩子,在家待了半年、一年不等。報道沒有提及的是,當孩子得了抑郁癥,很長時間無法回到學校,他們的家庭在經(jīng)歷什么?

我聯(lián)系上兩家青少年抑郁癥互助社區(qū),也去拜訪了北京回龍觀醫(yī)院與北京大學第六醫(yī)院的青少年精神科,想找到問題的答案。通過社區(qū),我聯(lián)系上十幾位青少年,他們來自不同的城市,年齡在十幾歲到二十歲出頭,病程均超過兩年,最長達六年,大都經(jīng)歷了多次休學、復學,還在持續(xù)的治療之中。

和輕塵一樣,白桃也是在2019年不肯去學校的。她就讀于四川A市的一所重點高中,那天中午,在城市另一邊工作的母親顧莉匆忙趕回家里。跟所有中產(chǎn)父母一樣,她拼命工作,早早在A市的重點中學旁買了套學區(qū)房。言語沖突中白桃跑上樓頂,顧莉跟上去抱住她,問她為什么,白桃只是呆滯。眼看著下午上課時間到了,顧莉感覺火氣上來,猛地把女兒拉到屋檐邊,語氣凌厲,“你跳啊,跳下去什么都沒有了?!?/span>

女兒被嚇得哭起來,臉色蒼白。顧莉也哭了,用力摟住女兒往家走。那天之后,白桃躺在床上,動也不動,什么也不愿意說,也不肯再去學校。中考前兩個月,學校擔心她影響升學率,多次勸說與施壓下,顧莉去辦了休學。

隨后白桃在四川省某三甲醫(yī)院確診了重度抑郁,顧莉又帶著女兒去了上海市精神衛(wèi)生中心。她說,那時迫切地希望尋找更高級別的確認,“萬一上海的醫(yī)生說不是抑郁,回去我們把教育模式再改變一下,孩子的病或許就好了?!卑滋以谏虾W≡旱囊粋€月,兒童精神科醫(yī)生和心理咨詢師一起會診治療。之后她持續(xù)地接受藥物治療與心理咨詢、療愈,經(jīng)歷四次住院,病情依然反復不定。休學以后,白桃一直沒能再回學校。

做這篇報道之初,我執(zhí)著于追問,孩子為什么病了,但我很快轉(zhuǎn)變了探尋的重點。事實上,要真正理解抑郁癥很難,作為一種常見的精神障礙,這是一項暫時沒有發(fā)現(xiàn)準確生物學指標與病理改變的疾病,至今無法明確病因,最終只能指向生物、心理因素與更大的系統(tǒng)。心理咨詢師李松蔚告訴我們,一個最大的偏見就是,“生病的孩子背后,一定有一個生病的父母。”在我們的采訪過程中,當然也有刻板印象中很不稱職的父母、問題家庭,更多的父母則顯得“平平無奇”,他們不完美,也絕不算糟糕。然而,他們的孩子還是病了。

我意識到相較于追溯源頭,更重要的是,確診之后,怎么更好地幫孩子走過漫長的療愈之路。這些孩子的漂泊背后是持續(xù)的、費用高昂的家庭經(jīng)濟支持和無盡的情感投入。我試著聯(lián)系這些孩子身后的家庭,想知道,當面對一項長期性的精神類疾病時,一個普通的中產(chǎn)家庭到底將面對什么,又能夠做些什么。意料之中,大多數(shù)父母都拒絕了采訪。一位媽媽猶豫了許久,在回信中說,她不想再說什么,“我們是失敗的父母,沒有給到孩子力量支持?!?/span>

鄭博聞是第一位同意見面的父親。我們?nèi)チ撕颖盋市,約見的飯店離他工作單位不遠,下班后他騎了自行車過來。他四十歲左右,身形清瘦,穿著一身深色立領(lǐng)外套和襯衣,相貌儒雅。一落座,他問了許多我們的求學與工作經(jīng)歷,反復確認我們關(guān)注抑郁癥青少年的初衷。上菜時桌上的話音落下,老板娘認識鄭博聞,總會打聲招呼。

他把采訪地點定在了我們住的酒店房間,在酒店大堂,他沒有和我們站在一起,而是遠遠地獨自站在電梯口。鄭博聞坐在沙發(fā)上,主動提起了自己有過抗拒與顧慮——他在網(wǎng)上看過許多文章,提到抑郁的孩子,斷定就是家庭關(guān)系比較惡劣,最極端的說法是,“父母皆禍害”。

最終決定見面,是因為鄭博聞此時站在了一個分叉路口,孩子確診抑郁三年以來,休學已近兩年,今年9月再不回學校,初中學籍就沒了。

他帶著一個疑問,“如何接住這些休學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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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是這些中產(chǎn)家庭“接住孩子”逃不開的問題。

確診后,第一件事是決定“要不要給孩子吃藥”。2020年輕塵確診后,鄭博聞?chuàng)乃幬锔弊饔?,最終選擇帶他去了北京一家中醫(yī)院,拿了三周的藥,包括一袋中藥與一款抗抑郁、焦慮的西藥,花了一千多。

這是一筆持久的開銷。每三周需要去北京復診,鄭博聞開車帶著孩子,去程三個多小時。醫(yī)生問了下作息與情緒怎么樣,開了同樣的藥,只是調(diào)整了用量。異地就醫(yī)來不及辦手續(xù),也無法用醫(yī)保。這款藥副作用太大,后來醫(yī)生調(diào)整換了進口原研藥,價格更高。后來受疫情影響,輕塵轉(zhuǎn)到河北省精神衛(wèi)生中心治療,診斷還是中度抑郁與重度焦慮,醫(yī)生的用藥風格卻迥然不同。

每個月輕塵自己坐高鐵去復診一次,藥錢都在一兩千。這次醫(yī)生給他開了五種西藥,分別解決抑郁、睡眠不規(guī)律、焦慮的問題,吃了前三種藥可能出現(xiàn)的狂躁,需要另一種藥壓制,最后一種藥用來止痛——他的“軀體化障礙”顯著,胃疼與肚子疼時常緊跟著焦慮與抑郁發(fā)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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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塵近期需要吃的藥

白桃的情況嚴重許多,大頭是住院支出。顧莉算過一筆賬,四次住院,醫(yī)藥費差不多花了15萬。最貴的一次是在上海精神衛(wèi)生中心的特需病房,住了五周,醫(yī)療費花了八萬多,無法醫(yī)保報銷?!斑@還只是住院費,沒有算來回的路費、排隊等床位期間在上海的吃住費用。”住院期間,每周有一天探視日,顧莉坐高鐵去上海。因為工作需要,有時連夜就趕回來。

心理咨詢開始得更早,從孩子不去學校就開始了。輕塵的老師介紹了一位心理咨詢師,在C市老城區(qū),與幾所著名的中學距離很近,玻璃門上貼著服務(wù)項目:青少年拒學、厭學、網(wǎng)癮咨詢、學習動力不足。費用是500元一次,每周一到兩次。

除了線下的咨詢,鄭博聞和妻子還找了一位線上心理咨詢師,生病的第一年,他們與孩子每周分別會和咨詢師聊一次,每小時500元。他加了一個家庭教育課程群——交了三千塊錢入群費,群主是有人推薦的一位咨詢師,他的孩子也有過抑郁經(jīng)歷。

藥吃了,心理咨詢也在做,可孩子的病情卻沒什么起色。當家長窮盡當?shù)刭Y源,無能為力之后,療愈之旅成了許多孩子出門的去處。2021年夏天,家里一位老人去世,輕塵感到悲傷到了極致,但流不出眼淚,“好像剛做完一個手術(shù),腦子被挖出來了,套上一層保鮮膜”,生存意志也很低。葬禮結(jié)束后,鄭博聞開車帶他去了青島,參加一個抑郁癥社群組織的線下營活動。

為期一周,在海邊一間酒店,30多個抑郁的孩子和他們的父母,在陪伴者的帶領(lǐng)下,參加沙盤等活動。去年夏天,輕塵又去了青島,第二次參加線下營,一周后,跟著線下營的一位陪伴者去了深圳的活動,兩場活動收費都是幾千元。陪伴者也是一位心理咨詢師?;顒咏Y(jié)束后,輕塵提出,想讓陪伴者一對一陪伴他一個月。

陪伴是按天收費的,吃飯與交通另算。鄭博聞深思了會兒,打視頻跟陪伴者聊了聊,基于對抑郁癥社群的信任,他同意了,給輕塵打了錢,第一次打了一萬多元。輕塵在酒店住了一個月,陪伴者會帶他學潛水、錄歌,在深圳周邊玩一個遍,當他出現(xiàn)情緒問題時,對方又能回到一個心理咨詢師的角色。

市面上療愈活動紛雜,報名費從幾千元到幾萬元都有。一位家長告訴我,很多活動甚至會打著“一個月治愈抑郁癥”的招牌,收費最高達十幾萬,稱帶孩子出國游學一趟,病就好了。對于普通中產(chǎn)家庭來說,這些費用并不輕松,但“心里著急的時候都想試試”。

去年后半年,輕塵有80多天在路上,打卡了許多城市,每個月他會回一趟C市,再去石家莊復診。他去了北京、上海幾天錄歌,和深圳的錄音棚對比效果,還飛去昆明,見了線下營認識的一位朋友。到了一個城市,輕塵會給他們打電話,說下一段行程。今年1月,輕塵去了杭州,參加一個抑郁癥青少年共居小屋,為期一個月,收費過萬,周末餐食與活動自理。

鄭博聞想過陪孩子一起出去,但現(xiàn)實條件不允許,那需要很多的錢、時間。他與妻子都是工薪階層,妻子是老師,平時很難請假,家里還有生病的老人需要照顧,離不了人。

杭州共居小屋活動結(jié)束在周五,鄭博聞特意請了一天假,坐高鐵去杭州接輕塵回家。時間很緊,他們還繞道去了趟安徽黃山,趕在周日晚上到家。鄭博聞感受到,輕塵一路上都很愉快,盡管下山時腿在抖,但還堅持往前走,直到山腳。

鄭博聞和輕塵聊了聊,第一次提到了金錢上的壓力?!隘熡眯胁豢赡苡肋h持續(xù)下去?!?/span>

“就這一兩年。”輕塵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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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覺得我的病就這么輕嗎?”

“想著法往前走唄?!眱赡昵?,從北京確診回來時,鄭博聞寬慰兒子,以前我們感冒,身體也很不舒服,喝點水,出出汗就過去了,這次也是一樣的,慢慢就沒事了,不要有太大壓力。這是他的習慣性思維,總想把病往輕了說。

“你覺得我的病就這么輕嗎?”輕塵的反應卻很激烈,近似質(zhì)問道。

鄭博聞?wù)Z噎。他解釋道,自己試圖去剝離這樣一種精神疾病的標簽,擔心孩子把癥狀對號入座,給自己貼上標簽了,之后會更加強化自我暗示。輕塵卻認為這是他們的回避,“大家心照不宣地都不去觸碰這個事?!绷奶鞎r,鄭博聞很少提到“抑郁”二字,更多用“出狀況”“孩子狀態(tài)不好”來代替。周圍人問起也是如此,請假、休學也只是籠統(tǒng)提了生病。

他有許多現(xiàn)實的顧慮。他了解到的情況是,一旦學生有了心理狀況,學校怕出安全問題,往往做法是趕緊通知家長,往校外拽。C市許多的民辦學校,學習差一點的孩子,學校都不愿意要,甚至要求孩子退學。

這是錢以外,所有抑郁家庭必須面對的另一重考驗,如何看待抑郁癥這種病。

鄭博聞是70后,從農(nóng)村考上大學,在他成長與剛工作的那個年代,很少聽說孩子出現(xiàn)心理問題。他想不明白,孩子為什么突然就不肯去學校了,習慣性地勸解孩子:遇到問題,要在學習中去解決問題,“咱不要停下來,一停下來就很麻煩?!?/span>

他給孩子講自己讀書時候,成績也經(jīng)歷過起起落落,崩潰的時候,他就去跑步、發(fā)泄一下情緒,“沒別的辦法,就靠強大的心理。遇到問題了,躲是躲不開的。”但他每次說完,輕塵就會更加崩潰、發(fā)脾氣和摔東西。不僅是C中,學校一度都成為這個家里的禁忌詞,不能提。察覺到孩子的抗拒與痛苦,鄭博聞不再說這些。

他經(jīng)歷了一段“病急亂投醫(yī)”的慌亂時期。在網(wǎng)上搜情緒障礙,仿佛掉進一片訊息的汪洋大海。同樣是抑郁,每個人說的都不同,孩子狀況不一樣,服用的藥物不同,走出來的路徑也不一樣。他到處打聽有沒有不肯去學校的孩子,別人推薦什么方法,他都會試試。一個周末,鄭博聞甚至帶孩子回了村里,請一位“神仙”老奶奶,磕完頭,給他配了一包藥粉。

輕塵生病之初,經(jīng)常不睡,他們也睡不著,有時飯也不吃,餓了泡包方便面。他總想著“糾正”,他一去說,父子倆就開始“干仗”。為了緩和關(guān)系,他加入了朋友推薦的一個群,據(jù)稱是清華大學的老師創(chuàng)建的,女兒抑郁癥之后,他通過自我療愈引領(lǐng)女兒走了出來。他建了一個群,引領(lǐng)著大伙一塊學,入群費三千多塊錢一年。群里有一百多位家長,時不時就有突發(fā)事件——孩子崩潰了,要自殺,群主會語音直播指導家長怎么做,其他家長圍觀學習。

他的手機里還保存著很多條家庭教育課程的音頻,點開一個音頻外放給我們聽,標題是“要在愛中管教”,內(nèi)容卻是讓家長“如果不懂怎么溝通,多閉嘴”。鄭博聞加了很多家長社群,有些因為沒續(xù)錢,已經(jīng)被移出群聊。晚上與周末,他與妻子在手機上聽家庭教育的課,聲音外放,門也敞開著。

學是學了,他還是不知道怎么開口,一說又不自覺變成了“說教”味兒。鄭博聞記憶里,他與父母也沒有過“談心”,“愛肯定是有的,但就是不會(和孩子)溝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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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回,輕塵告訴他,班里的同學好像敵人一樣,他成績排在前面,后邊一直有人要追上來。鄭博聞當時不以為意,他覺得,學生之間你追我趕,似乎是件再正常不過的事,老生常談道,“你學你的就行了,不要把這些看得過重。”

可現(xiàn)在他反思,一個12歲的孩子,可能并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種變化,因為學習上的競爭,成為了現(xiàn)實里的敵人。我們聊到晚上十點多,鄭博聞面色疲憊,整個身子陷入沙發(fā)里。我們原本打算結(jié)束談話,他卻突然問起,輕塵昨晚凌晨才回家,“你們昨天游玩時間不短,他是不是不愿意回來?”

能明顯感受到他的小心翼翼。說起什么,他會不自覺地問,輕塵提到過嗎?他怎么說的?在C市的幾天,我們幾乎是鄭博聞與輕塵之間的傳聲筒,盡管他們住在同一棟房子里。輕塵出去玩會拍很多照片,有時候還寫一些文章,發(fā)在公眾號上,鄭博聞會點個贊,發(fā)個大拇指的表情包,更多就不知道聊什么了。

在C市,輕塵愿意出門的日子,鄭博聞開車載他到處轉(zhuǎn),也會一起跑步。夏天的下午,一起騎自行車,繞著C市最大的湖騎行,路兩旁的樹很高,遮下一片片樹蔭,風從耳邊吹過,感覺不到曬,心情覺得很暢快。后來輕塵會經(jīng)常騎車去做心理咨詢。

輕塵旅行在外的日子,到了晚上11點,還沒打來電話,鄭博聞妻子會打過去,有時輕塵沒接,鄭博聞盯著微信步數(shù),步數(shù)還在動,他們就等等,直到輕塵回了賓館。即便輕塵在C市,他們也少有交集,鄭博聞白天上班,有時一起吃個晚飯,后半夜輕塵多在寫歌。鄭博聞不懂音樂,也很少過問什么,盡力去支持孩子的興趣,“他高興就可以?!?/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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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伴

白桃的狀況總是時好時壞。抑郁發(fā)作時,她害怕出門,就躺在床上,生活完全依賴顧莉。作息也晝夜失律,整夜打游戲,和游戲里的朋友聊天。一開始顧莉會制止,但這會令女兒的情緒變得糟糕。女兒變得極度缺乏安全感,有時東西找不到了,都會讓她產(chǎn)生恐懼,“感覺家里是不是有鬼在偷東西”。

當顧莉第一次看見女兒用小刀在手臂上割出一道道血口,血淋淋一片時,她全身發(fā)冷,強硬地拽過女兒的手,消毒、包扎,吼著,“你傷害我放在心尖尖上的人,你怎么可以去做這樣的事情!”后來白桃去上海??漆t(yī)院住院,醫(yī)生問為什么要劃自己的手,白桃說,可能我想讓媽媽難過吧。

顧莉無法形容自己當時的心情,心里很亂,揪成一團。她在心里拉扯了許久,問女兒,需不需要媽媽辭職,一直陪伴你?

這是遭遇抑郁癥的中產(chǎn)家庭的又一重關(guān)卡,是不是該辭職,盡可能多的陪伴孩子?顧莉加入的一個抑郁癥家長社群里,一位媽媽24小時在家陪著孩子。當孩子躺在屋子里,陷入一種木僵的狀態(tài),不愿意出門,拒絕溝通時,她就會破門而入,把孩子拖出來。她反對給孩子吃藥與住院,而是花了十幾萬買一對一的雅思課程,兩千塊錢一節(jié),老師每天都來,“錢給你交了,上不上隨你”。后來孩子對她很信任,也很依賴,“連滾帶爬”地把高中讀完,還申請了國外的學校。

顧莉不認可這種粗暴的方式,也自問沒有這么雄厚的經(jīng)濟實力。她快40歲了,一旦辭職,以后可能不會再有重回職場的機會。小時候,她見到自己媽媽因為沒文化被欺負,立志要出人頭地,讓家里揚眉吐氣,她與丈夫一路奮斗到今天,她也很喜歡現(xiàn)在的工作。辭職后,一家人需要面對比較大的經(jīng)濟壓力,生活質(zhì)量會下降,也不可能再支持女兒說走就走的療愈旅行。

她與丈夫都是重點大學畢業(yè),回到家鄉(xiāng)工作后,她是單位里學歷最高的人,專業(yè)職稱考試、評定也一路領(lǐng)先。為了不缺席對女兒的陪伴,晚上她會早早帶著工作回家,女兒在房間寫作業(yè),她才在客廳處理工作。

女兒生病后,她把原來用于專業(yè)學習與考證的時間都用在學習心理學與溝通的課程,卻好像依然不夠。陪伴孩子,最大限度的滿足孩子的情感需求,是她必須要完成的另一項功課。2021年,顧莉工作調(diào)動,必須去外地,女兒由姥姥照顧,每天會給顧莉打無數(shù)個電話,不停發(fā)信息。

顧莉當時工作極其忙碌,有時正在開會,她會簡單回個“好的”、“了解”,工作忙完再打過去。電話那頭女兒總是興致勃勃地講著,她會聊自己負面的情緒,她的痛苦、失落,她的戀情,也會聊一些開心的事情,喜歡的動漫角色、買的新衣服。顧莉安靜地聽著,直到了深夜,筋疲力盡的她睡著了,然后就會聽到女兒在電話那頭暴怒的吼叫,把她喊醒。

有時周末,顧莉太累了沒能趕回家,女兒會控制不住地在家里摔東西,甚至出現(xiàn)斷藥,斷藥后就會失控,再次“割手”。有一次,她把一星期量的安眠藥都吞了,最后在緊急情況下,被送去了醫(y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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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后,顧莉把女兒接到了自己工作的城市,把刀具、藥管得很嚴。她想做些什么,讓女兒不那么痛苦。那段時間,女兒的精神極差,幾乎難以單獨出門——醫(yī)生換了一種治療重度抑郁的藥物,吃了后,人直接被“放倒了”,感覺全身都是麻木的,但腦子轉(zhuǎn)得非??欤X時也會經(jīng)常驚醒。顧莉每天設(shè)了鬧鐘,提醒女兒吃藥,吃半粒的藥,一次只給她半粒。

白天一有空,顧莉就給女兒打電話,想不想來媽媽工作的單位待一會兒,下班后問,想不想出來走走。晚上白桃會上網(wǎng)聊天和打游戲,顧莉就在她旁邊坐著看書,她買了許多心理學的書。到了睡覺時間,她會說,媽媽明天要上班,先睡了。上班前,她會親親女兒,告訴她,“我愛你,媽媽上班去了?!币娕畠哼€在睡,沒什么反應。顧莉打開窗簾透陽光進來,讓她感知到白天來了。

可等到下一次極度痛苦的感覺暴發(fā)時,女兒依然會自傷,甚至更激烈。多數(shù)時候,顧莉只能在一旁靜靜陪著她,有時抱著她,等她平復下來,給她包扎與消毒。她的精神得時刻緊繃,如果出現(xiàn)過激的情況,她需要去制止。事后,她們都得去做心理咨詢。女兒后來也和她解釋過,自己誤認為這種宣泄可以作為氣媽媽的手段。顧莉狀似平靜地講述著。電話那頭會陷入安靜,我們的對話就停下來,我能聽見她的哽咽。

顧莉說,就像坐在一趟過山車上,平緩的狀態(tài)總是持續(xù)不了多長時間,無論她窮盡怎樣的努力去陪伴,女兒總是很快會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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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托邦

白桃今年19歲了,原來班級的同學已經(jīng)進入了大學階段,他們每天都在上學,“拿著一個ipad、筆記本電腦,在弄一些很高級的東西,分享他們寫作業(yè)的deadline?!?/span>

她也想回學校,想考大學。她覺得自己還是必須和大家走過同樣的路,“那是一種從小被規(guī)訓的思維,不讀高中,不考大學好像就是異類?!庇谑?,顧莉給她報了個補習班,課表和學校一樣,從八點鐘上到下午四五點。白桃回家說,班里的孩子年紀比她小兩三歲,她覺得有點尷尬。

強撐著上了一個多月,直到補習班第一次考試,白桃交了白卷。她已經(jīng)寫不出來一個字,看著試卷會暈字,她拿著試卷,聽到老師的指責,你在干什么,為什么擺爛。她好想說,自己沒有擺爛,只是生病之后,“我的學習習慣好像已經(jīng)全部都沒了。”

白桃沒再去補習班,她去了杭州共居與療愈小屋。這是顧莉在一個公眾號上看到的,她覺得女兒在這里應該會比在家里開心。剛到小屋時,白桃作息顛倒,沒辦法參加活動,陪伴者每天都會來叫她,但不強求她參加活動。后來慢慢地,她覺得不好意思,主動起床參加活動,找大家聊天,一起做飯。心情不好,不想說話時,沒有人會來打擾她。周末她就自己在杭州到處逛逛,喝奶茶、吃蛋糕。沒有人會問,她為什么沒有上學。

白桃說,這像是他們的一個“烏托邦”。小屋里允許孩子情緒崩潰。白桃在小屋那段時間,到了晚上,時常有人崩潰、大哭、吵架,甚至喝醉了拿頭瘋狂撞墻,陪伴者就默默陪在他們身邊,避免出現(xiàn)緊急狀況,但沒有人會過分干預,等大家情緒發(fā)泄完了,陪伴者再引導他們互相道歉、和好。一個月共居結(jié)束,許多孩子有了分離焦慮,甚至無法離開,有人留下來參加了五六期。

我們和白桃有次通話時,她剛剛結(jié)束一段旅行回到A市。當時她的聲音聽起來很雀躍,她給我發(fā)了最近做的美甲,一套粉藍色的、點綴水晶的可愛造型。她告訴我,媽媽給她聯(lián)系好了一所國際學校,氛圍更寬松,“我可以慢慢恢復,恢復到有足夠的能力去學校再去?!?/span>

然而病情反復,她的狀態(tài)再次“脫了線”。作息很快顛倒了,白天窗簾緊閉,身體感覺很沉重,沒有力氣起床,晚上卻怎么也睡不著,在家里來回踱步。5月底,我們再聯(lián)系時,白桃又去了杭州小屋。她說,想再調(diào)整一下狀態(tài)。

這些昂貴的線下營與療愈之旅,是許多抑郁孩子的“中轉(zhuǎn)站”。有的孩子來過一兩次,有的孩子每年都會回來。也有孩子參加了許多期后,不愿離開,成為志愿者、陪伴者與社群管理員?!八衔覀冞@些抑郁孩子的心理需求了”。白桃說,在這里,她能找到一群正在經(jīng)歷同樣病程的人,“那是一種很難得、很珍貴的感覺?!?/span>

輕塵輾轉(zhuǎn)了多個線下療愈小屋和旅行后,狀態(tài)有所好轉(zhuǎn),中間回C市,他主動提出復學。鄭博聞給他辦了轉(zhuǎn)學、入學手續(xù),去了家附近一所學校,考學壓力沒那么大,他們方便照顧。

可手續(xù)剛辦好,輕塵又打算出發(fā)了,他承諾,回來就復學。他去了廣州、廈門,去了華南師范大學、廈門大學校門口拍了張照片,還飛去昆明,見了線下營認識的一位朋友。他們聊抑郁癥,聊音樂,但他還是覺得少了點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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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療愈之旅歸來后,學校已經(jīng)進入寒假,在上網(wǎng)課,輕塵去旁聽了一節(jié)英語課,老師講解完形填空題。下課后,心里那種“不好的感覺”又回來了,輕塵說,他感受到身邊人都很焦慮,“就像一個機器壞了,他們迫切地想要修好它?!彼羧肓藭r不時發(fā)作的“驚恐”癥狀,窒息感強烈,強迫行為也更加明顯,他在手機備忘錄里記自己的想法,每天不斷地記,不斷地重來,記了超過一萬條,他去了醫(yī)院復診。

復學再度擱置了。一切又回到了原點。在C市,輕塵約我們在他做心理咨詢的工作室見。初次見面,輕塵顯得有些緊張,臉漲得通紅,說話會卡殼,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咨詢師得陪同坐在一旁,不時幫他補充。我們聊了會兒,熟悉了一些,他才能講完整的句子。輕塵看起來比初中生顯得成熟,高高壯壯,穿著清爽,白色T恤上印著卡通笑臉,頭發(fā)理得很短,戴了副高度近視眼鏡,出門都會拎上一個帆布包和大大的水壺。吃藥之后,他胖了快三十斤。

輕塵說,他感覺自己的狀態(tài)最近更加糟糕了,他定好了新的旅行路線,想去華北到西北邊境旅行一趟。鄭博聞嘆了聲氣。辦理復學的流程并不容易,數(shù)次爽約,也使得鄭博聞與學校之間的溝通變得艱難。鄭博聞察覺到輕塵的逃避,但沒有點破。他也沒提其中的難處——中學生的休學、留級,一年是一年的新政策,他始終懸著心,不知道下一次會不會順利。

距離最后的復學期限只剩4個月。鄭博聞沒敢多問什么,每天照常上班、下班,只是家里桌上時不時多了點東西,一些預防高反的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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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失的中間地帶

休學與復學就在天平兩端,誰也不知道那個中間地帶在哪兒。一個現(xiàn)實的難題是,孩子在中斷學業(yè)、接受長時間的療愈后,很難一下回到正常的學校節(jié)奏與教學進度———全天候上學,作業(yè)得寫,早晚自習得上,以及參加考試。停滯的時間越久,在“烏托邦”的時間越久,回歸的難度可想而知就越大。

青少年抑郁支持平臺 “渡過”的負責人李香枝告訴我,許多孩子復學后,回了學校又被“退回來”,跟不上學校的節(jié)奏了。休學青少年在這里參與工作或創(chuàng)作,不需要坐班,一周承擔十多個小時工作時間,抑郁復發(fā)了,工作就先停一停。他們一邊工作,一邊療愈。理想情況下,一些青少年能夠慢慢離開“渡過”,繼續(xù)上學,自己出去找工作,“作為一個過渡”。

許多抑郁癥社區(qū)試圖成為家庭與學校之間的“中間地帶”,然而這并不是一個真實的社交環(huán)境。北京大學第六醫(yī)院兒童精神科醫(yī)生林紅,從2009年開始做家庭治療,接觸了大量孩子和家長。她說,很多孩子處在兩個極端狀態(tài)里,有人變得很封閉,另一類會不斷往外走,逃離某個地方。有的家長束手無策,對她說,林大夫,給你十萬塊錢,我把孩子擱你這兒。林紅無奈,“對家長來說這似乎是一個簡單的辦法,卻不是解決問題的正道,孩子早晚還是得回歸家庭、回歸社會?!?/span>

醫(yī)院、心理咨詢室與療愈活動,像是這場康復馬拉松途中的醫(yī)療點與加油站,可孩子的康復路上不能只有這些。林紅介紹,抑郁的診斷標準里,有一條是癥狀導致患?在學校、社會或家庭出現(xiàn)明顯的功能損傷——不能上學、不能工作或者無法社交,療愈過程中,孩子需要重新去社會化,回歸家庭、學校與人際交往,這是孩子逐步康復的表現(xiàn)。

而邁出這一步,意味著諸多困難。持續(xù)的治療與心理咨詢支持是其中重要的一部分,醫(yī)療點與加油站之外,還需要鋪平一條跑道,接住這些抑郁的孩子,讓他們一步步學習如何回歸,以及應對未知的困難。

“家長怎么在這個疾病過程中參與進來,怎么去陪伴孩子、支持他,跟孩子一起去面對這個事。”林紅說,這是家長的課題。而學校的課題是,能不能允許一個抑郁的孩子慢一點,未必需要完全按部就班,“總會有一所不以升學率為目標的學校,可以是職業(yè)學校、國際學校,也會有一些更寬容的老師。”

但更重要的還是制度性的保障。林紅在日本與德國進修學習時,孩子在住院期間,學校會安排專門補習的老師,避免學生落下太多功課。專業(yè)治療開始之前或結(jié)束之后,孩子在學校期間,可以先在一間單獨的生活指導部室適應學習和社交。如果孩子有特殊需要,可以先在這個特殊教室里掛了簾子的小獨立隔間學習、讀書或做手工等,他自己決定什么時間拉開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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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塵曾問父親,能不能有條件地復學,比如不上早自習,比如可以拿手機,隨時記錄作曲的靈感。鄭博聞之前沒能給他肯定的答復,他說,會去和老師溝通一下。后來,他輾轉(zhuǎn)聯(lián)系了家附近的學校,校方同意,在不打擾教學秩序的情況下,可以允許孩子自由一些。

除了學校與家庭,社會也需要參與進來。在許多城市,除了學校,目前并沒有什么更適合青少年的活動空間。林紅介紹,在德國,社區(qū)衛(wèi)生服務(wù)中心會組織很多康復的活動,社工與咨詢師會支持和幫助患者練習如何回歸社會,同時通過法律保障“Home Visit”,社工可以定期去患者家里家訪,跟進青少年的康復狀態(tài)。

為了引領(lǐng)女兒出門,回到社會生活,顧莉做了許多嘗試。5月,她帶著白桃去了小區(qū)旁邊一個社工站,那里有很多生病休學的小孩子,需要一些小志愿者陪孩子們玩游戲。白桃去了一趟社工站,陪小朋友玩了一個下午,她有些手忙腳亂與不適應,更想念與同齡人在一起。

5月底,一個午休時間,我們與顧莉第三次通電話,她提到了自己與丈夫工作的變動,他們最近都經(jīng)歷了降薪,加班也很多,經(jīng)常開會到深夜。比起前兩次的鎮(zhèn)靜,顧莉顯得脆弱與不知所措,女兒已經(jīng)回不去普通高中,讀國際學校經(jīng)濟壓力劇增,而療愈還在持續(xù),看不到終點。電話里她幾度崩潰,哭出聲,她第一次提到了自己心里縈繞不去的、最極端的恐懼,“如果我們大人失業(yè),或者意外去世了,孩子怎么辦?”

在C市最后一天,我問輕塵,他和朋友一般去哪里聚會。輕塵想了許久,C市建了一個新商圈,開了劇本殺、奶茶店,很多學生會過去玩。輕塵停頓了幾秒,他還沒去過。最后,他還是決定不去那個商圈了。我們?nèi)チ怂腋浇臐竦毓珗@,轉(zhuǎn)了一個下午,陽光很好。打車時,我報出手機后四位,他突然停下腳步,掏出手機,“一個樂句冒了出來”。

我們靜靜地等他記錄完。離別前,輕塵告訴我們,他決定下次復診后,去那所學校感受一下再復學。他在寫的那首歌關(guān)于抑郁癥,他說,希望以后大家再談起抑郁癥,能夠像談?wù)撎鞖庖粯悠匠!?strong>

原文刊載于《智族GQ》2023年7月刊
(感謝青少年抑郁癥社區(qū)“渡過”“綠汀小屋”以及所有提供幫助、接受采訪的朋友們,應受訪者要求,鄭博聞、顧莉、輕塵和白桃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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