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阿Q雖然常優(yōu)勝,卻直待蒙趙太爺打他嘴巴之后,這才出了名。 他付過地保二百文酒錢,憤憤的躺下了,后來想:“現(xiàn)在的世界太不成話,兒子打老子……”于是忽而想到趙太爺?shù)耐L,而現(xiàn)在是他的兒子了,便自己也漸漸的得意起來,爬起身,唱著《小孤孀上墳》(當時流行的一出紹興地方戲.)到酒店去。這時候,他又覺得趙太爺高人一等了。 說也奇怪,從此之后,果然大家也仿佛格外尊敬他。這在阿Q,或者以為因為他是趙太爺?shù)母赣H,而其實也不然。未莊通例,倘如阿七打阿八,或者李四打張三,向來本不算口碑。一上口碑,則打的既有名,被打的也就托庇有了名。至于錯在阿Q,那自然是不必說。所以者何?就因為趙太爺是不會錯的。但他既然錯,為什么大家又仿佛格外尊敬他呢?這可難解,穿鑿起來說,或者因為阿Q說是趙太爺?shù)谋炯?,雖然挨了打,大家也還怕有些真,總不如尊敬一些穩(wěn)當。否則,也如孔廟里的太牢(按古代祭禮,原指牛、羊、豕三牲,但后來單稱牛為太牢.)一般,雖然與豬羊一樣,同是畜生,但既經(jīng)圣人下箸,先儒們便不敢妄動了。 阿Q此后倒得意了許多年。 有一年的春天,他醉醺醺的在街上走,在墻根的日光下,看見王胡在那里赤著膊捉虱子,他忽然覺得身上也癢起來了。這王胡,又癩又胡,別人都叫他王癩胡,阿Q卻刪去了一個癩字,然而非常渺視他。阿Q的意思,以為癩是不足為奇的,只有這一部絡腮胡子,實在太新奇,令人看不上眼。他于是并排坐下去了。倘是別的閑人們,阿Q本不敢大意坐下去。但這王胡旁邊,他有什么怕呢?老實說:他肯坐下去,簡直還是抬舉他。 阿Q也脫下破夾襖來,翻檢了一回,不知道因為新洗呢還是因為粗心,許多工夫,只捉到三四個。他看那王胡,卻是一個又一個,兩個又三個,只放在嘴里畢畢剝剝的響。 阿Q最初是失望,后來卻不平了:看不上眼的王胡尚且那么多,自己倒反這樣少,這是怎樣的大失體統(tǒng)的事呵!他很想尋一兩個大的,然而竟沒有,好容易才捉到一個中的,恨恨的塞在厚嘴唇里,狠命一咬,劈的一聲,又不及王胡的響。 他癩瘡疤塊塊通紅了,將衣服摔在地上,吐一口唾沫,說: “這毛蟲!” “癩皮狗,你罵誰?”王胡輕蔑的抬起眼來說。 阿Q近來雖然比較的受人尊敬,自己也更高傲些,但和那些打慣的閑人們見面還膽怯,獨有這回卻非常武勇了。這樣滿臉胡子的東西,也敢出言無狀么? “誰認便罵誰!”他站起來,兩手叉在腰間說。 “你的骨頭癢了么?”王胡也站起來,披上衣服說。 阿Q以為他要逃了,搶進去就是一拳。這拳頭還未達到身上,已經(jīng)被他抓住了,只一拉,阿Q蹌蹌踉踉的跌進去,立刻又被王胡扭住了辮子,要拉到墻上照例去碰頭。 “'君子動口不動手’!”阿Q歪著頭說。 王胡似乎不是君子,并不理會,一連給他碰了五下,又用力的一推,至于阿Q跌出六尺多遠,這才滿足的去了。 在阿Q的記憶上,這大約要算是生平第一件的屈辱,因為王胡以絡腮胡子的缺點,向來只被他奚落,從沒有奚落他,更不必說動手了。而他現(xiàn)在竟動手,很意外,難道真如市上所說,皇帝已經(jīng)停了考(光緒三十一年(1905),清政府下令自丙午科起,廢止科舉考試.),不要秀才和舉人了,因此趙家減了威風,因此他們也便小覷了他么? 阿Q無可適從的站著。 遠遠的走來了一個人,他的對頭又到了。這也是阿Q最厭惡的一個人,就是錢太爺?shù)拇髢鹤?。他先前跑上城里去進洋學堂,不知怎么又跑到東洋去了,半年之后他回到家里來,腿也直了,辮子也不見了,他的母親大哭了十幾場,他的老婆跳了三回井。后來,他的母親到處說,“這辮子是被壞人灌醉了酒剪去了。本來可以做大官,現(xiàn)在只好等留長再說了?!比欢不肯信,偏稱他“假洋鬼子”,也叫作“里通外國的人”,一見他,一定在肚子里暗暗的咒罵。 阿Q尤其“深惡而痛絕之”的,是他的一條假辮子。辮子而至于假,就是沒了做人的資格;他的老婆不跳第四回井,也不是好女人。 這“假洋鬼子”近來了。 禿兒。驢……”阿Q歷來本只在肚子里罵,沒有出過聲,這回因為正氣忿,因為要報仇,便不由的輕輕的說出來了。 不料這禿兒卻拿著一支黃漆的棍子——就是阿Q所謂哭喪棒(舊時在為父母送殯時,兒子須手拄'孝杖',以表示悲痛難支.阿Q因厭惡假洋鬼子,所以把他的手杖咒為'哭喪棒'.)——大蹋步走了過來。阿Q在這剎那,便知道大約要打了,趕緊抽緊筋骨,聳了肩膀等候著,果然,拍的一聲,似乎確鑿打在自己頭上了。 “我說他!”阿Q指著近旁的一個孩子,分辯說。 拍!拍拍! 在阿Q的記憶上,這大約要算是生平第二件的屈辱。幸而拍拍的響了之后,于他倒似乎完結了一件事,反而覺得輕松些,而且“忘卻”這一件祖?zhèn)鞯膶氊愐舶l(fā)生了效力,他慢慢的走,將到酒店門口,早已有些高興了。 但對面走來了靜修庵里的小尼姑。阿Q便在平時,看見伊也一定要唾罵,而況在屈辱之后呢?他于是發(fā)生了回憶,又發(fā)生了敵愾了。 “我不知道我今天為什么這樣晦氣,原來就因為見了你!”他想。 他迎上去,大聲的吐一口唾沫: “咳,呸!” 小尼姑全不睬,低了頭只是走。阿Q走近伊身旁,突然伸出手去摩著伊新剃的頭皮,呆笑著,說: “禿兒!快回去,和尚等著你……” “你怎么動手動腳……”尼姑滿臉通紅的說,一面趕快走。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看見自己的勛業(yè)得了賞識,便愈加興高采烈起來: “和尚動得,我動不得?”他扭住伊的面頰。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更得意,而且為了滿足那些賞鑒家起見,再用力的一擰,才放手。 他這一戰(zhàn),早忘卻了王胡,也忘卻了假洋鬼子,似乎對于今天的一切“晦氣”都報了仇;而且奇怪,又仿佛全身比拍拍的響了之后輕松,飄飄然的似乎要飛去了。 “這斷子絕孫的阿Q!”遠遠地聽得小尼姑的帶哭的聲音。 “哈哈哈!”阿Q十分得意的笑。 “哈哈哈!”酒店里的人也九分得意的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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