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沁說 幼時住在小鎮(zhèn)。印象里有收廢品的一家,老頭常蹬著個破舊三輪車,輕微弱智的老婆跟在車后邊,車斗里坐著他們的傻女兒。這家人沒有名字,人們有紙殼之類的垃圾,都會老遠向他們喊:噯!老頭! 老婆和傻女兒,連存在感也跟缺失的智力一樣被隱了去。有人興起會逗上傻女兒一句:“老頭給你吃肉了沒?”那女孩就嘴一咧傻笑,老頭會忙不迭地強調一下:“才吃的!前兩天打了二斤肉呢!” 除了收垃圾,還常望見老頭兩口張惶地四處找女兒,那女子約是十五六歲,總不分季節(jié)地穿著棉襖到處亂跑。 小鎮(zhèn)人的時間流逝的溫吞水一樣,一個日子悠悠碾過另一個日子。不知哪天,覺得好久沒見到傻女孩,我問大人,“那傻女呢?”他們在聊天的話頭里接過一句:“跑沒了吧!”然后閑談又填了進來。某天有人突然想起來說一句:“好像沒看到老頭老婆了?!焙髞?,老頭也沒出現了。誰也沒有在意,這一家人,無聲無息地在人間走過一遭。 再看魯迅的《阿Q正傳》,為阿Q的命運嘆息之余亦和記憶里的這個點有了共鳴。阿Q不知來處,也沒有姓名,上無片瓦、下無寸土孑然一身,微末如螻蟻,在偏僻如未莊的農村底層人物里,也是頂邊緣的一個。他的存在與死亡,就像一陣穿堂而過的風,滑過人們的記憶,一點痕跡也未留下。 阿Q在語文教材里,被詳實淋漓地解讀過中心思想,以至于對阿Q這個形象,我只記住了諷刺、劣根性和精神勝利法之類的刻板印象,文學作品之所以常讀常新,有時不在于作者預見性的縝密,而是時間沉淀下來的人生體驗,讓我們更迭了重新認知世界的角度。 阿Q為人所批判的“精神勝利法”,本質上只是小人物對命運的妥協(xié)與忍讓魯迅將阿Q設定為一個無名無姓無籍貫無親人的形象,本身就是表達一種“隱”。極單薄的個人背景速寫,隱于萬千普羅大眾之間,他就不再是對于一個個體的描摹,而是眾多如阿Q一樣存在感極低的群體。他們散落在各處,如阿Q一般用這種方式生存著。 未莊財主趙太爺的兒子考上了秀才,鑼鼓鏜鏜報進村里時,喝了兩碗酒的阿Q不無自豪地說他也很光彩,因為他也姓趙,和趙太爺是本家。第二天便被地保叫去了趙太爺家,“你那里配姓趙”的斥罵唾到他臉上,趙太爺還順勢打了阿Q一嘴巴。 身體反應是人面對突發(fā)狀況時下意識的本能反應,阿Q不是避開這巴掌,而是“不開口,想往后退了”,這一個想字表示未完成,阿Q在明知要被打的情況下,卻靠著本能里“趨避利害”的選擇,忍受被打的后果。趙姓作為百家姓的第一大姓,其表達的潛在語言就是權勢,面對趙家的權勢,阿Q的表現,正是在封建等級思想的長期浸淫之下想當然的臣服。阿Q消解內心不平的做法是,暗暗想著:“現在的世界太不成話,兒子打老子!”通過這種虛無主義的自我滿足,獲取一種與趙太爺身份上抗衡的安慰。 錢太爺的大兒子在東洋留學歸來,剪了辮子,衣著舉止完全西化,阿Q對此深惡痛絕,他有限的教化令他覺得沒了辮子,就失去了做人的資格。因跟人斗架落了敗,平素里只敢在心里暗罵“假洋鬼子”,卻因正氣忿脫口而出“禿兒、驢”,這人便用阿Q稱作“哭喪棒”的手杖狠狠打在他頭上。阿Q直覺要被打時,同樣是不敢回避,而是“趕緊抽緊筋骨,聳了肩膀等候著”,被打后的短暫屈辱感,卻因為不再挨打而如釋重負的輕松。通過對“假洋鬼子”沒有辮子的暗自鄙視,明顯不如自己的癩頭瘡, 阿Q很快又高興起來。 錢姓居百家姓第二,同樣是在姓氏上對阿Q的壓倒,錢也通意金錢,錢家的富貴和“假洋鬼子”的新派,既讓阿Q敬畏也讓他覺得無所適從。阿Q所處的時代背景是辛亥革命尹始,封建君主專制在民主共和的革命思潮之下?lián)u搖欲墜,舊的制度和新的思想膠著難分,趙太爺中了秀才的兒子和錢太爺留洋歸來的兒子,對于阿Q這樣的底層民眾來說,都是為令目不識丁的他們所敬畏的人。而面對“文化人”的害怕恰是因為對自身無知的惶恐,認識上巨大的偏差照見了出生的卑微和精神上的卑瑣貧瘠,這也是有些低教育人群面對高學歷精英階層不由衍生出自卑的正常心理機制。 阿Q在自己想像的精神世界里邏輯自洽,“兒子打老子”、“假洋鬼子”、“我的兒子會闊得多啦”,通過這樣的自我暗示,無力也不可能改變命運的阿Q,從不公正的對待找到了平等和優(yōu)越感,這虛妄的感覺給了他每晚都能倒頭就睡的勇氣。所謂的“精神勝利法”,本質上只是小人物對命運的妥協(xié)與忍讓,在無望的生存里支撐活著的意義。 小人物“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劣根性,其實是生活和精神下的雙重匱乏阿Q除了到大戶家里做做短工,閑空又有幾個余錢時,要么跑到酒店里喝幾碗酒,與人調笑口角一番,要么就是去押牌寶,將身上的錢輸個凈,還要站在后邊把牌局瞧到散場。阿Q接觸的人群多是同他一般的底層民眾,可以看到階層意識,即使在相似的群體中,依舊存在的鄙視鏈。普通的鄉(xiāng)民們嘲弄阿Q,阿Q也想欺負一下自認為比自己不如的小尼姑、王胡和小D。 比較玩味的是,小孤孀幾個字被阿Q反復提到,這個詞來自紹興戲曲《小孤孀上墳》,戲詞里有幾句:“悲切切哭得腸欲斷,嗽聲聲跪倒墳旁邊……愿夫君早些些帶奴赴冥間”,戲曲表現的是年輕女子喪夫守寡的悲痛和貞烈,其本意是想觸發(fā)聽眾的同情和贊賞。封建禮教禁錮了女性自由,寡婦守貞印證了一個節(jié)烈女子一生的自我價值。“愿夫君早些帶奴赴冥間”表達了女性對這種價值觀的自我犧牲式的趨同。 阿Q被趙太爺打后,威風的趙太爺在自己的想像里成了兒子,不無得意地唱著這曲兒喝酒去了。原本的悲情在阿Q興然的的哼唱里蕩然無存,小孤孀這三個字嬗變?yōu)榭梢砸C玩的詞,以極隱晦的方式承載了阿Q的某種躁動,所以,當他看到趙太爺家?guī)蛡虻墓褘D吳媽時,冒出來的念頭是“女人……吳媽……這小孤孀……”,忍不住下跪說出那句驚煞吳媽的“我和你困覺”。阿Q粗俗的求愛使吳媽覺得自己的貞潔受到了玷污,尋死覓活的叫嚷,過于夸張的捍衛(wèi),其背后的心理是對守寡的自我價值的一種彰顯,同時也是對相似出身的阿Q毫不同情的蔑視。阿Q因此遭了打、賠了錢、沒了工作。他的“劣跡”讓未莊人對其更為排斥和厭惡。 阿Q常去的酒店是未莊鄉(xiāng)民聚集的一個微型社會,也是反映鄉(xiāng)民精神生活的一個窗口。在阿Q欺負小尼姑時,這些人的態(tài)度是看熱鬧式的哄笑,阿Q在這哄笑里讀出了認可,有了膽量去擰小尼姑的臉。阿Q失業(yè)后掌柜立馬不給他賒酒,在阿Q從城里“風光”回鄉(xiāng)后,酒店里的掌柜、堂倌、酒客、路人都對他“疑而且敬”了。阿Q闊了很快便從這酒店傳遍未莊,本來見到阿Q避之不及的女人們,都要追上阿Q問他買一件城里的衣服。阿Q不斷在他人的態(tài)度里找到自尊和優(yōu)越感,這樣缺乏自我思考的渾渾噩噩,也為他后來被含冤處決埋下了伏筆。 “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以阿Q為代表的底層邊緣人物,出生限定了他的生活層次,大環(huán)境的潛移默化將奴性思維吸收到骨子里,市井摸爬沾染了欺軟怕硬的生活習性,當填飽肚子成為最為緊要的事,生活就被擠壓的只剩下茍活。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雙重匱乏之下,就連阿Q正常的情欲需求也被擠壓至扭曲,通過把玩“小孤孀”這樣本是悲情性的戲詞以極隱晦的方式表達出來,而未莊人的麻木不仁、趨炎附勢其實也是當時整個社會的一個鏡像。 在現實與想像之中,阿Q掙扎的自我價值感是對話語權的向往阿Q在現實社會中是一個底層的弱者,住的土谷祠是無家可歸的游民與乞丐容身的地方。但是阿Q會割麥、會舂米、會撐船,一身謀身的技能卻沒給他謀一方棲身之處。相比而言,趙太爺則是未莊的權威人物,他的房產錢權甚至考上秀才的兒子,都是可以定奪他人命運的籌碼。所以他輕而易舉地就剝奪了阿Q姓趙的權力,未莊人因畏懼而愈發(fā)崇敬趙太爺,將他的話視若真理,對阿Q不配姓趙的說法深以為然并嘲笑不已,全然忘記自身也和阿Q處于同一個階層。 阿Q想像中的世界,其實就是趙太爺真實的生活。對于貧窮的現狀,他的說法是“先前比你闊多啦”,因為在城里幫過工,因而生出一種鄙薄未莊“鄉(xiāng)下人”的自負。他看不起和他境況相似的王胡,荒唐到自己身上的虱子比不過王胡而惱羞成怒,生出一種“他也配”的不滿,一改面對趙太爺的畏縮,“搶進去就是一拳”,未曾想王胡不但敢反抗甚至痛打了他一頓,這讓阿Q很受打擊。一個被欺侮的可憐人妄圖欺侮比他更可憐的人,這種習得性的行為,實質上是小人物對權勢的模仿和向往。 小尼姑一句“斷子絕孫的阿Q”,讓他頭一次有了憂患意識,竟也文縐起腐儒那套“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斷章取義來。阿Q又為自己想個老婆的心思而生出“文人”的羞愧,將自己的不正之思都歸結為“她們全都裝假正經”,這時的阿Q是現實中的“趙秀才”,阿Q對權勢的懼和對“文人”的畏,使身為“被壓迫者”的他不自覺地成為擁躉者,這才是最為可悲和可嘆之處。 現實與想像里的巨大差距,使阿Q希望被人所注意和尊重的期望屢屢落空。辛亥革命的初衷在于推翻帝制,讓備受的封建制度壓迫的底層民眾都能實現民主自由。被未莊邊緣化的阿Q,在鄉(xiāng)民沒頭蒼蠅般的惶亂中,窺見自己人生的意義。阿Q不關心自由,甚至都不知道什么是民主,他大喊幾聲:“造反啦、造反啦!”目的只為了讓未莊人尤其是趙太爺和“假洋鬼子”對他既懼且怕。他也的確短暫地受到了未莊人的敬畏,甚至連趙太爺都試探地稱呼他一聲“老Q”。 阿Q想像中的“革命”又是什么呢?一群白盔白甲的人,著崇貞皇帝的素,拿了武器走過土谷祠叫上他同去。他在虛幻中看到末莊人對他下跪求饒, 解決掉得罪過他的趙太爺、假洋鬼子、趙秀才和王胡。他理想中的美好生活,就是把秀才娘子的寧式床、元寶、洋錢、洋紗衫、錢家的桌椅都搬到他的土谷祠去,讓搶了他工作的小D來搬。 假如真讓阿Q夢想成真了,末莊并未曾改變,阿Q不過成為了另一個可以隨意壓迫底層民眾的趙太爺們。阿Q在自己的格局里,所能憧憬到的最成功的人生,都未能掙脫出土谷祠。作為民智未開的愚民代表,這場星火燎原的運動并不能改變阿Q什么,他向往的自我價值感,是未莊人對他的尊重,對他言行的臣服,是可以隨意表達的話語權。阿Q長久以來備受忽視與欺凌的積怨,想像成全并釋放了他畢生的憋屈,而理想照進現實的是更為荒誕的冷苛,阿Q竟是被“革命者”當作盜匪送上的刑場,稀里糊涂地結束了他卑微的一生。他從來不是反抗者,卻成為了一個被動且無知的“反抗者”。 阿Q之死的背后,是邊緣性小人物被群體漠視的存在感阿Q之死,充滿了戲劇性的荒誕。卻又是在特殊年代背景下,急功近利破案的官僚主義下的常態(tài)。在趙太爺打他時,他不敢辯駁,假洋鬼子打他時,他不敢辯駁,未莊閑人們打他時,他亦不敢多加爭辯。及至被無辜抓去送刑,他只撲通一下跪倒,都不敢為自己的生命而辯駁。只一慣的自我安慰,人生天地間,概都未免要游街示眾、都會被殺頭罷。阿Q最后的遺憾,也只是想體面地把認罪狀上的圈畫圓,奈何他的手和筆頭一次相關,幾欲惶恐的“魂飛魄散”,那個圓終究抖成了個瓜子。這是阿Q一生里最大的憾事。 阿Q未曾清醒地自我認識,在他為躲避自身失敗而創(chuàng)造的精神幻想之下,是弱者逃避現實衍生的自欺欺人的鴕鳥心態(tài)。阿Q人生唯一的自我意識的覺醒,是在行刑之前,看到人群里的吳媽,即使他在“萬眾矚目”的情況下都對他視而不見,只出神地看著兵們背上的洋炮,阿Q這一刻的失意是清醒且疼痛的。圍觀喝彩的看客,眼晴里透出鈍而鋒利的興奮,讓他想到幾年前他在山腳遇到的一只餓狼,又兇又怯的眼睛貪婪如兩簇鬼火,他靠著一柄斫柴刀戰(zhàn)勝恐懼支撐到未莊,他現在又看到那欲啖其肉的可怖眼神,連成一氣咬著他的靈魂。 未叫出口的救命,正如未及細思的覺醒,阿Q曾經是為自己的命運斗爭過的,然而即使逃離了狼口,未莊的冷漠依舊叫他逃離不出命運和人性之口。他的精神勝利法沒有贏,最終還是輸了,“全身仿佛微塵似的進散了”,就像未莊人談及阿Q時輕飄飄的一句“壞”。阿Q之死與開頭也是一個完美的閉環(huán),阿Q從未知中來,又帶著不屬于他的身份去,至始至終,他都是那個被社會漠視的虛無的人。 阿Q這樣的邊緣小人物就散落于社會的角角落落,他們像阿Q一樣,面目模糊,存在感極低,難以為人所關注。之如我前文提及的老頭一家,在我孩童的記憶里,疏淡到幾近沒有痕跡。小鎮(zhèn)的人們,也是浸在生活里的普通人,他們并非缺乏良善,想當然的漠視,一句不無促狹的調笑,是平淡瑣碎的日常里極不經意的一筆。老頭也像阿Q,即便再卑微,也想維護自己的一點面子,人之常性和集體無意識的常態(tài),構成了如未莊這般復雜又簡單的基層社會。把阿Q式的人物放諸于現在,批判的手指將無從指責,因為我們既是阿Q,也是麻木的旁觀者。 結語
在嘲諷阿Q的同時,我們何嘗不是冷漠的看客?忘記阿Q身上的特性,其實是最真實不過的現實人性,他性格上的缺點同樣也存在于普羅大眾的身上。阿Q的精神勝利法、欺軟怕硬、渾渾噩噩、自負自卑、死要面子,哪個不是人性里普遍的弱點?而阿Q在不如意的生活困境之下,依舊努力生存的掙扎,是不是也像極了為了生活四處奔波卻庸庸碌碌的你我? 《阿Q正傳》收錄于魯迅的短篇小說集《吶喊》中,吶喊這個詞既指大聲呼喊亦有助威的意思,既是表達強烈的情緒訴求,同時還有一種打氣和鼓勵。阿Q這樣的小人物依存著魯迅的文字得以被關注流傳,時代更迭,不拘泥于創(chuàng)作背景再次去解讀人物,阿Q留給我們的,除了強烈的批判和諷刺之外,還有一種對于生存的堅韌,即使在最糟糕的環(huán)境之下,依舊可以通過自我安慰來獲得樂觀積極的勇氣。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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